摘要:20世紀初期的中國辛亥革命與19世紀中后期的日本明治維新都具有鮮明的資產階級革命基本性質,都打破了原有的政權結構,引發了各自國家社會的全面變革。然而,兩國變革后的國家狀態卻大相徑庭——中國從中央集權走向軍閥混戰,日本從幕藩二元制走向高度中央集權。其結果既是兩國革命宗旨和領導力量的差異所致,也與當時兩國社會經濟以及政治結構的差異密不可分。
關鍵詞:辛亥革命;明治維新;國家狀態
中圖分類號:D99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9973(2011)02-0086-05
近代中日兩國不同的現代化路徑一直以來都是政治學、社會學和歷史學界研究的重要課題。相關研究通常將日本明治維新與中國戊戌變法并論。但相比而言,明治維新與中國辛亥革命更具同質性:二者都具有資產階級革命的基本性質,都打破了原有的政權結構,更重要的是二者都引發了各自國家社會的全面變革。辛亥革命引起了政治結構的分化,帶來了國家政治結構近千年來所未有的巨大變動。“中國曾以許多仿照西方模式的新式而帶有試驗性質的組織,去取代舊的帝國政府的許多制度設施……這頭幾步的重要性,與其說是在于它們實現了什么永恒的東西,不如說在于他們和過去決裂了”。辛亥革命以暴力推翻帝制,代之以中華民國,否定了歷代相沿的專制體制,結束了中國傳統社會。明治維新后的日本雖然保留了天皇制,但徹底推翻了幕藩統治體制,建立了中央集權的、統一的現代民族國家,是一場資產階級革,維新(措施)乃是革命的一個部分。明治政府以嶄新的姿態出現,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開辟了現代日本的道路。
然而,具有如此多相似性的兩國革命,卻造成兩種迥然相異的國家狀態:中國由中央集權的統一國家進入為披著民國外衣、內部分裂、軍閥割據的混亂時期,而日本從此迅速崛起,成為一個高度中央集權的、獨立自主的近代化強國。相似的革命不同的結果,中國從集權走向分散,日本從分散走向集權。究其原因,既是兩國革命宗旨和領導力量的差異所致,也與當時兩國社會經濟以及政治結構傳統的差異密不可分。
一、變革宗旨與目標
(一)辛亥革命的“三民主義”與“速定共和”
1905年8月20日,中國同盟會成立。孫中山提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的革命口號。辛亥革命把民族革命和政治革命同時并舉,不僅僅是改朝換代,而是“對一個社會居主導地位的價值觀念和神話,及其政治制度、社會結構、領導體系、政治活動和政策,進行一場急速的、根本性的、暴烈的國內變革”。同盟會成立之時提出了將“民族、民權、民生”的革命的“三民主義”作為政治綱領,但絕大多數革命黨人只是接受了“革命排滿”這一民族色彩濃厚的口號,把推翻滿清和建立新的國家政權視作主要革命目標,而對“民權”、“民生”則不予重視。“同盟會是提倡三民主義的,但是實際上不消說,大家對民生主義都是莫名其妙,連民權主義也不過裝裝幌子而己。一班半新不舊的書生們,挾著趙宋、朱明的夙恨,和滿清好像不共戴天,所以最賣力的還是狹隘的民族主義。”孫中山也急切地希望革命使民族主義和民權主義其功畢于一役,但對如何建立一個民國、建立何種的憲政制度并沒有成熟的理論構想和目標界定。因此,孫中山在辭去大總統職位當日發表的演說中做出了過于樂觀的論斷,“今日滿清退位,中華民國成立,民族、民權兩主義俱達到。唯有民生主義尚未著手,今后吾人所當致力即在此事”。
革命派在民主共和條件不成熟的情況下“速定共和”,沒有從根本上完成反帝反封建的任務,建立的中華民國其實是一塊空招牌,革命之后形成的不是良序與發展的社會,而是權利的真空和秩序的混亂,這不僅表現在政治、軍事方面,而且表現在整個社會的價值取向和道德標準上。中國并沒有真正走向革命派預設的民主共和軌道,反而倒退到四分五裂和軍閥割據的局面。
制度和文化的形成是受各種條件制約的長期過程,“思想的發展與演變,正如歷史本身的發展與演變一樣,乃是受到社會、經濟、文化矛盾、國際環境與其他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資本主義政治制度和文化是在資本主義社會市場經濟發育較為完善、市民社會形成的基礎上產生的,而中國社會發展到近代,還沒有出現真正的市民社會和市場經濟,這就意味著在當時的社會經濟和國際形勢下,要把資本主義和現代民主的思想觀念樹立成為廣大中國普通民眾的共同價值取向在短時間內是不可能的。辛亥革命在中國進行的旨在改造中國國家政治統治和社會治理形態的實踐活動之所以失敗或不徹底,很大程度上可以歸因為其革命目標沒有得到廣泛的特別是廣大人民的理解與支持。
(二)“尊王攘夷”旗幟下的日本革命
19世紀中期,面對空前嚴重的內憂外患,特別是在中國鴉片戰爭失敗的刺激下,日本明智之士逐漸認識到:為了挽救國家和民族,必須打擊、驅逐外國勢力,通過對外開放和交流發展本國生產。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必須改革舊的幕藩體制,革除弊政。而要推翻本國封建制度,在當時的條件下,必須借助“王政復古”(恢復天皇的最高權力)之名。因此在19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以佐久間象山、橫井小楠和吉田松陰為代表的進步力量提出了“尊王攘夷”的口號,成為了近代日本社會變革的先導。“尊王攘夷”的明確目標激發了各個階層的日本人衛國興邦的強烈意識,建設強大軍隊以保衛國家和民族而不是保衛某個具體政權成為了他們共同的理想。
二、變革的領導力量與精英集團
后發國家的現代化進程,由于其社會內部缺乏自發產生引領現代工業文明的力量,往往只能自上而下地被動推行,這就意味著社會精英人物將會在變革中發揮深刻影響。明治維新前后的日本存在著一個能夠勝任領導變革的“精英集團”,而在晚清時期的中國卻只有極少數“個體”存在。梁啟超就曾感嘆“日本之學如伊藤(博文)者,其輩百數;中國之才如李某者,其同輩中不得一人”。
(一)中國革命黨人的松散組織與薄弱控制力
自鴉片戰爭以來,對于如何應對政治危機,中國的政治精英集團先后發生了三次大的分裂:19世紀60年代洋務派和頑固派的分裂:19世紀末改良派和保守派的分裂;20世紀初保皇派和革命派的分裂。這三次重大的政治精英分裂雖然使政治精英不斷從滿清政權中脫離出來,但是他們并沒有在中國權威重塑和國家重建方面達成共識,致使而后的憲政與共和政府建設缺乏足夠的政治認同。
領導辛亥革命的中堅力量——中國同盟會缺乏正確的組織路線,內部復雜,政治信仰不一致,思想上存在著嚴重分歧,始終沒有形成一個統一的領導核心,組織上松懈無力,內部矛盾重重。武昌起義后,革命黨內爭權奪利的斗爭造成了嚴重的分裂,革命力量大受挫折。上海的同盟會和光復會勢同水火,其領導人陳其美和李燮和為爭都督一職,幾至火并,光復會領袖陶成章甚至在內訌中被暗殺:武漢的共進會和文學社互相拆臺:章太炎與張警、程德全組織“中華民國聯合會”,與同盟會“政見各持,旗鼓相當。”
革命派是激進知識分子的代表,他們具有強烈的愛國情懷,心系民族安危,在近代中國所處的形勢下,探索用新的理論和體制引導中國全面的變革。但就近代中國實際情況來看,引領者并不一定是主導者、主宰者,雖然他們曾經一度掌控中國局勢,但沒有實權,需要壯大、需要和舊勢力進行繼續斗爭。在多數省份,政治領導集團主要由兩股勢力構成:其一是軍隊——清末在全國各地成立的新軍的領導人:其二是省議會,以舊官僚、地方士紳為主。可見新的政治體制不愿將主要社會名流從他們的優越地位上替換下來,相反,原有的統治群體不僅未受到損傷,而且還相當積極,舊式實力派人物而不是革命派控制了地方政權。
(二)日本明治維新的精英領導集團
隨著幕末舊的封建生產方式的沒落和商品經濟的發展,大批下級武士為生計所迫不得已開始從事手工業生產,并逐步轉化為新的小商品生產者,他們的經濟地位、社會地位和主管思想逐漸向資產階級轉化。封建陣營的分化不僅體現在下級武士中,在西南諸藩(如薩摩、長州、土佐、肥前等),中級乃至上級武士中也發生了變化。武士階層的分化動搖了封建統治的社會基礎。
明治維新的實際領導中心是圍繞在明治天皇周圍的進步公卿和長州、薩摩兩藩的武士精英。他們對導致日本落后的舊體制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和理智的批判,并利用已有的地位和權力,全力推動這種變革。明治維新主要領導人大多數參與了之前的幕政和藩政改革,積累了豐富的政治經驗。在這些“官員型”精英的領導下,整個維新過程沿著“控制中心——奪取政權——改變政體——發展經濟——全面改化”的路徑循序漸進,每一階段完成一個最主要任務,腳踏實地又堅定執著,充分表現了維新領導人物的政治謀略和行政才干。假設沒有這樣一個具有遠大目光、杰出才干以及崇高威望的精英領導集團,明治維新以及日本近代化的結果都是難以想象的。
反觀中國,革命與變革缺少“官員型”推進者,活躍在歷史前臺的都是“知識型”推進者(即革命派知識分子)。中國“知識型”政治精英的革命構想充滿濃厚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沒有集中和明確的政治綱領與切實可行的方針路線,面對國內外反動勢力的挑戰與鎮壓、又迅速妥協,導致革命之勢轟轟烈烈而來,又迅速衰弱消散,而留下的權利和社會空間則給各方勢力發展提供了舞臺。
三、變革模式
(一)辛亥革命“速定共和”的脆弱
宋教仁在總結葡萄牙革命經驗的基礎上,認為“革命國所執之手段,亦當以務使現狀不致大變動而容易恢復為主旨。約而言之,有三:一革命之時宜神速而短(不可久事戰事);一革命之地宜集中而狹(宜限于中央):一革命之力宜借重舊政府之所恃者(用舊政府軍隊)使為己用,而收事半功倍之效。此三者,蓋革命成功之原則也。”在這種心態的支配下,武昌起義和各地光復后建立的軍政府中,為求得迅速的勝利,大都借助立憲派、舊官僚的聲望,吸引這些人的加入,拱手讓出控制權。同時,革命局勢的危機,使同盟會領導人方寸大亂,害怕革命會重蹈太平天國覆轍,力主通過聯袁倒清的方式,推翻清廷,速定共和,完成“驅除韃虜”的革命任務,承諾袁世凱推翻滿清政府后,擁戴其為共和國大總統。
改朝換代所不可避免的、殘酷的軍事斗爭要求軍事統帥權必須集中,否則軍隊將無法及時調動和作戰。而為了保證前線的兵員和后期補給,整個政權都必須以軍事斗爭為頭等大事。換言之,整個政權必須是集權的。而革命黨試圖通過一個分權制的政黨奪取江山,這本身就只是一廂情愿。后來孫中山自己也認識到了這一點,在日本改組國民黨時要求黨員畫押向自己效忠,后來進一步提出了“軍政——訓政——憲政”的遞進式革命路線,認定在中國施行憲政之前要經過軍政和訓政的保證和過渡,也就等于承認了中國無法一步到位建立民主制度,也是對先前那種一步到位的激進變革模式構想的反思和修正。
(二)明治維新“實力+策略”的變革路線
明治維新前后,在實現政權轉變的過程中,面對著各種新舊勢力,維新派領導層表現出了高超的斗爭策略。在斗爭的每一個階段,他們都能最大限度地動員各種社會力量,集中打擊主要敵對勢力。
倒幕斗爭階段,在下級武士和社會豪強聯盟基礎上,疾呼“王政復古”,高高豎立并牢牢控制日本封建社會的傳統最高精神權威——天皇這面大旗,以恢復正統為奪取政權的政治斗爭和軍事行動提供了合法性基礎。同時,又提出“救萬民涂炭之苦”和實行“年貢減半”的口號,充分調動下層民眾反封建的革命熱情,形成了倒幕的重要力量。在新政權成立之初和內戰期間,提出“萬機決于公論”,以籠絡對幕府專制統治不滿的地方大名,邀請其中的代表人物參加新政府并擔任重要職務。以上種種措施在政治、軍事和經濟上都成功孤立了幕府,保證能夠順利奪取中央政權,為實現全面的國內變革開辟道路。
戊辰戰爭結束后,立即著手消滅藩國制度。1869年“奉還版籍”,1871年“廢藩置縣”。分階段解除了原藩國領主占有土地和統治領民的權力。隨后又通過逐步改組政府,將大量舊貴族從中央政權中排擠出去。
從“王政復古”、“戊辰戰爭”、“奉還版籍”到“廢藩置縣”,維新派以武力作保證,運用巧妙的政治手腕,僅僅用了三年半的時間,就使政權性質有了實質性改變,基本上解決了資產階級革命的根本問題——政權問題,為日本現代化改革成功提供了根本保證。
對少數妄圖恢復舊制度的武士叛亂,明治政府則毫不留情地予以鎮壓。特別是1877年2月,爆發了以西鄉隆盛為首的規模最大的叛亂——西南戰爭.持續兩百天后被鎮壓。這之后,各式反叛基本被平息,新政權也在戰爭中進一步鞏固。
在內部斗爭告一段落,權利中心的安全性得到保證后,維新派又審時度勢,緊抓社會主要矛盾,及時制定“富國強兵”、“殖產興業”和“文明開化”三大政策,迅速推動日本走上資本主義近代化道路。
四、統治結構與政治秩序
“軍隊干預政治的最重要原因不是來自軍事方面,而是來自政治方面,它所反映的不是軍隊體制在社會和組織方面的特點,而是社會在政治上和制度上的結構問題。”
(一)辛亥革命后中國政治權威的缺失與傳統秩序瓦解
辛亥革命打倒了傳統的絕對型政治權威,但是沒有建立新的法理型政治權威。各地方實力派之間無法在制度、權威上達成共識,權威一體化徹底被終結,中國政治進入權威碎片化時代。面對著似乎不可調和的政治沖突,就不能禁止使用武力來反對那些被認為是非法權威的人。同樣,試圖確立自己政治主張的人除了使用武力來對抗那些拒絕其權威的人之外也沒有其它的辦法。繼續存在的政治危機和政治權威的碎片化推動了政治持續的軍事化。
辛亥革命“使無所不包的普遍王權的一元結構突然解體后,不但沒有產生出一個現代型國家,而是分裂出大大小小的傳統型權力中心,形成嚴重的政治權威危機。”辛亥革命導致政治權威的斷裂與危機,使社會走向嚴重的失序狀態,正如孫中山所說,“綜十數年以往之成績而計效程功,不得不自認為失敗。滿清鼎革,繼有袁氏;洪憲墮廢,乃生無數專制之小朝廷。軍閥橫行,政客流毒,黨人附逆,議員賣身,有如深山蔓草,燒而益生,黃河濁波,激而益渾,使國人遂疑革命不足以致治,吾民族不足以有為。”這是因為“天子一旦從人們心目中消失,中國的政治生活無可避免地亂了套,……由一個朝代所體現出來的統治權,比剛宣稱的人民的統治權更為具體和明確得多。”“舊的君主制威權在現代化過程中的瓦解與崩潰,新的政治威權形態又無法形成,并代替原有的專制政治對社會實現整合。
辛亥革命“明顯打破了中國社會的價值系統與政治系統的高度整合,松解了政治對經濟和文化的刻板控制——造成了文化相對自由發展的可能性,尤其是為中國社會的價值重建工作提供了某些便利”。以傳統的儒家倫理綱常為核心的價值規范失去了其神圣性和不可置辯的規范力。“中國官方的和商業的傳統和習慣都強調個人的關系。就制度和一般法律原理來說,抽象的思想形式為我國人民所不理解。在皇帝的統治下,權力將會更加鞏固,因此有可能徹底進行基本財政改革,如地產稅改革等。要抵制官員中貪污腐化的發展,就必須要有對個人忠心和負責這樣一個因素。中國人無法想象對一種純粹抽象概念的個人職責”。原有的封建統治秩序隨著封建政權的瓦解一同瓦解,原有的忠君愛國思想徹底崩潰,重武輕文思想盛行,為地方軍事勢力走上歷史舞臺掃清了思想上的障礙。
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之爭,實際上也同獨裁專制與民主共和的斗爭錯綜交織在一起。武昌起義后,獨立各省信奉地方主義,擁兵自重。加之革命派實力有限,執政時間很短,因而孫中山在《臨時大總統宣言書》中提出的“民族之統一”、“領土之統一”、“軍政之統一”、“內治之統一”、“財政之統一”的政務方針難以實現。袁世凱上臺后,著力于中央與地方權力關系的調整,試圖在制度框架內實現“統一政權”、“統一民國”的目標,先后提出過“統一軍令”、“統一政令”、“統一國權”、“統一行政”、“統一制度”、“統一秩序”等號令。然而“軍事統一”其主旨在于裁減南方各省的軍隊,“財政統一”則預謀斷絕地方財權,獨占借款權,“行政統一”目的是掌握地方民政長官的任免,以強化中央集權,因此袁世凱的這些舉措遭到國民黨人的強烈反對。民主政治發育很不完善,新型議會內閣體制與中國社會傳統格格不入,地方軍事力量在填補帝制崩潰后所留下來的威權真空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二)日本天皇制的政治凝聚力與政治權利和權威的二元分離
德川時代的幕藩體制是日本封建社會政治體制發展的最高峰和繁榮期,這個時代日本社會的特征充分體現了日本政治形態的特殊性。“公家與武家分離,幕府與藩國的多元并存,是德川時代日本政治結構最值得注意的兩方面”。幕藩體制下權力與權威二元均衡并存,潛在地隱含了一種權力的轉化機制,幕府面臨衰落時,處于二元結構另一端的天皇就成為能與將軍抗衡的一股強大精神勢力。
“封建制度的瓦解,以及城市的發展,這兩個過程引起了地方分權制:因此產生了實行君主專制的直接必要性——通過君主專制把民族結合起來.”王權在混亂中代表著秩序,代表著正在形成的民族,而與分裂成叛亂的各附庸國的狀態對抗。為了盡可能地順利完成當時面臨的內政外交的若干重大任務,需要有一個相對安定的社會局面,要創造和長久維持這種社會局面,就必須有一種具有較強凝聚力的精神認同讓國民對其崇拜并發自內心地服從。這一點日本宣傳近代化政治思想的知識分子們都有所認識,盡管程度不同,但他們都對天皇作為國家統治者的地位表示肯定。而天皇制則在日本社會變革中成為各方政治力量的凝合劑和社會矛盾的緩沖器。
“十九世紀的日本人由于受到西方的威脅,能夠在國內為巨大的政治、經濟和社會變革找到充分的正當理由。他們用‘恢復’天皇的統治作為這種理由。恢復帝治可以為掃除封建政治、社會差別和使經濟現代化找到滿意的解釋。中國人則相反,除了不會改變制度的那種改朝換代以外,無法為重大的變化找到國內的正當理由。因此,他們不得不尋求外國的意識形態,例如,共和主義、民主、后來是共產主義來解釋這種基本變化。但這樣做就得經歷一個創傷更大和曠日持久的過程。日本人沒有經歷這種受到精神創傷的轉變。十九世紀巨大的轉變被看成是一種古老的本國制度的‘恢復’。其他巨大的變化都是從屬于這種制度的。因此,日本現代政治的發展,不是以近代大多數非西方國家中那種精神上缺乏連續性作為其顯著特征的,盡管某些時期的變化非常迅速,但其發展基本上是一種演變而不是革命,具有某種程度的穩定性,也表明進一步的變革不管是什么樣的變革,都將在日本的條件下自然產生。”
挾天子以令諸侯,事實證明維新派對天皇的控制是他們最強大的武器,“尊王攘夷”的口號或團結或安撫了不同的新舊勢力,這給明治政府提供了寶貴的內部調整和政策緩沖期,沒有導致日本社會進步因素歷史積累過程的瞬間中斷,緩和或是暫時壓制了不同利益訴求的沖突。政治和社會中心在形式上沒有崩潰,可以說是近代日本現代化進程成功于中國的關鍵性因素。
五、社會結構
一個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不僅體現在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方面,同時也是傳統社會結構分化和進行新的整合的過程。
中國傳統社會的基礎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小農經濟本身缺乏社會凝聚力,是一種分散的封閉式的簡單再生產方式,是分散主義、本位主義滋生的土壤。小農的凝聚要靠外在的力量,在古代社會,這種力量依次為: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宗法制,以小塊區域為范圍的地方政權和在前兩者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國家君主制。在這種社會中,家、族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家被當作國的基礎,國被當作家的擴大。不同層次的利益等級分明。在皇權強盛時,各等級間相安無事,而皇權衰微時,各地方豪強大族便乘機而起,爭權奪利,造成社會動亂。這種單一的自給自足的自然農業經濟,也使大大小小的地方勢力均可自給自足地成為自我循環的分散實體,也能實現充足的兵源,為軍閥的產生和壯大提供了經濟基礎。
鴉片戰爭和太平天國運動以后,中央政府力量和效率下降,帝國主義為了搶奪在華利益,采取分而治之的政策,劃分勢力范圍,各自尋找代理人,這都造成了地方勢力逐漸抬頭。地方主義在“自治”、“自覺”的口號下大行其道,越來越多的政府職責和權威由士紳取而代之。由此造成的后果便是鄉村中傳統的政治社會結構失衡,造成鄉村勢力的崛起及國家對鄉村控制的弱化。中央權威的減弱導致了地方勢力的發展,而地方勢力的抬頭又削弱了中央的權威,這種惡性循環導致了社會秩序的混亂和統治權的喪失。
近代中日兩國經濟結構存在顯著差異。秦漢以來,中國逐步形成了私有的地主土地所有制,與古之“封建”制度漸行漸遠,與之相適應的則是自給自足的以家庭生產為基礎的小農經濟,商品經濟不發達:反觀日本,受到自然條件和社會、政治發展的制約,日本保留了封建土地制度的大部分特征,武家幕府的統治更是固化了封建領主制,尤其是江戶中期以后,這種封建領主制度的內在因素(如嚴格的身份等級等)以及農業生產力提高、土地關系演變等諸多因素,反而促成社會分工發展,不可避免地有力促進了商品經濟,尤其是農民商品經濟的發展。也正是由于商品經濟的普遍發展,改變了自然經濟結構,瓦解了封建經濟結構的基礎,也瓦解了地方實力生存和發展的經濟基礎。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正是由于具有強大連貫的政治權威凝聚力,在精英領導集團的正確籌劃和精心實施下,按照合理的方針路線,借助延續的統治秩序,憑借特殊的經濟社會結構條件,明治維新后的日本經過短暫的變革陣痛與調整,迅速走上了現代化的道路。而辛亥革命后的中國則在黑暗中摸索,在分裂混亂中掙扎,繼續探尋新的現代化與強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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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任山慶 校對:葉慧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