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體表象”與立法中的公眾參與:另類視角的審視

2011-01-01 00:00:00徐衛華月亮

陜西行政學院學報 2011年2期

摘要：公眾參與立法意義十分重大，但近年來我國公眾參與立法的現狀不能令人滿意。理論界也往往著力從外部制度的建構與完善方面予以探討，但收效甚微。在立法中的公眾參與問題上引入“心史”研究的方法，以一種內部視角來深入考察文明早期的人類體驗是如何影響當代公眾的思維與行為模式，或具有更為重要的理論指導意義。

關鍵詞：集體表象；立法；公眾參與；心史

中圖分類號：D9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9973(2011)02-0098-03

一、立法的公眾參與及研究現狀

隨著我國各項法律制度的逐步建立和健全，我國公民的各項基本權利也享有更為充分的法律保障，不僅如此，在將公民法律權利予以制度化和公開化的重要環節——立法這一程序性活動中，為了使法律更為充分地體現廣大人民群眾的意志與利益，提倡與推動公眾廣泛參與立法活動，一直是一項極其重要的程序保障。

事實上，早在革命戰爭年代，中國共產黨在自身的革命實踐中總結出來的群眾路線就在一定程度上貫徹于根據地立法活動之中，1954年憲法出臺之前更是交由全國人民討論，這是新中國立法史上動員全體群眾參與立法的具有典型意義的重要事件。它既是早期根據地立法經驗與傳統的延續，又為建國后公眾大規模參與立法實踐奠定了良好的基礎。2000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總則第五條明確規定：保障人民通過多種途徑參與立法活動，成為將公眾參與立法予以制度化的起始步驟，具有十分重要的保障意義。可以說，無論是從歷史事實，還是從民主理論內在要求的層面來看，公眾參與立法都有著特殊重要的意義。

有鑒于此，無論是各級權力機關和政府等重要立法主體，還是理論界，都日益重視對公眾參與立法問題的研究，成效可謂顯著。但從目前立法實務和理論界所實踐和倡導的公眾參與立法之有效途徑來看，不外乎如下幾點：(1)將立法草案交由全民討論。有學者統計，自1982年到2000年，公眾采取全民討論形式參與立法共有9次，它們包括憲法、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澳門特別行政區基本法以及行政訴訟法等法律。而單就行政立法方面而言，自2003年國務院首次將《物業管理條例(草案)》公布征求意見起，截至2009年底，僅國務院就有70部行政法規分別通過《人民日報》、《法制日報》等媒體和中國政府法制信息網向社會公布?？梢?，全民討論也是多年來我國公眾參與立法的主要形式：(2)由立法機關舉行立法聽證會，邀請相關部門人員和部分群眾參與聽證，以更好地聽取群眾意見，事實上，我國已有相當一部分法律是通過聽證制度在程序上保障公眾參與立法得以出臺的。(3)通過搭建公眾參與平臺，提供參與通道和方式，主要有書面征詢意見、通過新聞媒體向社會公眾征集立法項目，立法草案意見等，其他諸如立法機關舉行座談會、立法論證會、立法調研以及通過建立立法項目委托起草、招標投標和立法聯系點制度等形式也在實踐中屢有運用。然而，盡管近些年來我國公眾在參與國家立法的過程中享有的自主權在日益受到重視，理論界與實務界也多有關注，取得了顯著進步，但是我們必須看到，上述參與途徑和方式都有著各自不可避免的缺陷，如全民參與討論的成本過大，且對每一部具體法律的出臺，并不是每一個利益團體都感興趣的事情，如果勉強為之，則無多大實際意義；而聽證制度由于從建立、實施到現在不過十多年，在如何選擇聽證人員，聽證過程的透明度，決策的民主化等問題上也是問題頗多，以至于出現所謂的“公眾信任危機”。

應該說，積極推動公眾以各種途徑和方式參與立法是各國走向法治和民主社會的大勢所趨，理論界近年來結合我國公眾參與立法的現狀同時參考國外相關立法經驗，對此也傾注了較多的精力，從理論上闡述了公眾參與立法的重要意義，并提出了一些具有實踐價值的對策。但是，如果我們稍微留意一下近年理論界對該課題研究的側重面和關注點，我們會發現，大多數論者往往以一種外部建構的視角，將研究重心放在對公眾參與立法的一般制度構建與對策研究上，這些對于實踐固然重要，可解“燃眉之急”。然而，理論研究的高屋建瓴與深層指導意義卻從此一去不返，因此理論也就失去了其應有的深刻性與前瞻性。

可喜的是，已有少數論者開始將研究視角轉向公眾參與這一行為模式背后所隱藏著的政治文化背景，著力分析我國公眾在政治參與過程中是如何受到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的束縛和影響，并認為“我國傳統的封建政治文化植根于小農自然經濟基礎，孕化于宗法族制的社會結構……最終形成了以家長本位、權力崇拜、自律訴求為主要特征的政治價值體系。”由此導致中國傳統政治文化中的臣民依附、奴性仆從心理“扼殺”了人的“主體性”，進而使得前述看似完備的外部制度建構喪失其作用對象，成為“空中樓閣”。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釋，公眾參與立法的實踐中何以長期以來僅停留在表面或形式的階段，難以深入扎實地開展下去。因此，轉換一下視角，試圖從文化的隱秘處探尋根由顯然更有助于我們對問題癥結的把握。尤其是對于一個有著五千年悠久文明史的國度，當我們觸及公眾群體的政治生活領域時，對生活于其中的人群之“人心”的探討無疑是不可回避的課題。更進一步說，如果研究者將我國過去幾十年來公眾參與立法的實踐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歷史史實來看待的話，那么以“心史”的視角來解釋這段史實，將法國人類學家列維，布留爾提出的“集體表象”作為“歷史的能動要素加以研究，不僅十分必要，而且大有可為。”

二、相關問題的建構

關于“集體表象”，人類學家列維·布留爾有如下精彩論述：

“……表象在該集體中是世代相傳：它們在集體中的每個成員身上留下深刻的印象……它們的存在不取決于個人；其所以如此，并非因為集體表象要求以不同于構成社會集體的各個體的集體主體為前提，而是因為它們所表現的特征不可能以研究個體本身的途徑來得到理解?！?/p>

必須指出，布留爾是以原始人的思維為研究對象的，而我們此處提出的公眾參與問題卻關涉活生生的當代人。兩相比照，從原始到現代，單就人類思維而言，其間差異固不必說，相反，更值得我們留意的是，在一個幾千年幾乎沒有問斷地延續下來的文明中，必然有著某種隱秘的力量維系著過去、現在甚至將來。這種“隱秘的力量”或許就是布氏所說的“集體表象”，它觸及特定人群作為一個整體的深層心理結構，并且這種“深層結構”之中必然有著這個文明幾千年來的深厚積淀，它在無形中左右著這個群體中每個個體的思維方式以及行為模式，而該群體卻渾然不覺。

誠如梁治平先生所言，一個社會的早期經驗是重要的。具體到本文論及的立法中的公眾參與問題，如果暫時拋開前述一般論者從制度建構的外部視角探討問題的方式，那么研究者所要思考的問題首先是這里的“公眾”是誰?這些公眾身處于一個怎樣的文明之中?其次，這個文明對身處其間的人群有哪些深刻的影響?生活于這個文明早期的原始人群有著怎樣的集體表象?這些集體表象又是如何可能以極其隱蔽的方式世代相沿而促成了當今公眾的“集體無意識”?最后我們要追問，理想狀態的參與立法的“公眾”究竟該是怎樣的?這種集體無意識又是如何影響到公眾參與積極主動地參與到立法中去的?而接下來所要關注的對象恰好是我們文化傳統文化中應該予以否定的那一部分。對于如此龐大的課題進行探討當然不是也不可能成為本文主要目的，毋寧說，為更好地解決公眾參與立法問題提供一個嶄新的切人口、一種更具深刻性的內部視角才是本文的意圖所在。

三、初步思考與回應

“公眾”是誰?這是一個極其簡單而又復雜的問題。說它簡單，是因為就廣義而言，即指全體中國公民，這無疑是由我國的國家性質所決定的。而言其復雜，則有如下幾層理由。其一，籠統地講，這里的“公眾”是個極富包容性的概念，但由于立法活動的特殊性，加之實際立法成本的考慮，往往不可能實現全民參與，況且公眾參與并不等同于全民參與。退而言之，即便實現了全民參與，立法質量也并不能得到保障，畢竟立法質量的高低不與參與人數的多寡成正比。因此，實踐中只能針對不同立法內容，優化選擇公眾群體中不同的參與面，力求使其成為該項立法過程中的最佳參與群體，既具有一定的廣泛性、代表性，又要保證參與公眾的最優化。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所說的“公眾”一詞，其所指往往是因時因事變化不定的。其二，“公眾”所指的多變乃是當代社會的利益多元特性必然導致的現象，而對社會多元利益關系的調整又是法律的題中應有之義，這樣看來，立法活動本身性質的特殊性就決定了參與立法的“公眾”之多樣性。其三，我們必須看到，對身處于同一個文明之中的人群整體而言，無論其內部利益集團的分化如何紛繁復雜，其作為一個整體與其他文明之中生活著的群體必然有著很大的不同，這種差異有許多是可以由“集體表象”來予以說明的，它可以忽略掉該群體內部各種利益集團的分化所導致的差別，所以，研究者從“心史”的視角對作為整體的人群進行研究時，“公眾”所指的多變可以暫時不論，而應該更多地關注作為整體意義上的“公眾”。因為，人類文明的早期經驗會不可避免地在該文明群體內部的每個個體身上打上種種烙印，卻不論該群體內部的分化如何。這方面或許人類學的研究成果能為我們提供參考。

美國哈佛大學人類學家張光直先生認為，中國是一個有著“連續性文明”的國度，他指出，“中國文明的一個可以說是最為引人注目的特征，是從意識形態上來說它是一個整體性的宇宙形成論的框架里面創造出來的。”這里強調的“整體性”恰好可以成為“集體表象”存在的佐證之一。而文化慣習的延續往往更具隱蔽性，也更具頑固性。前文述及的中國人由來已久的臣民依附與奴性仆從心理正需要在這種整體性的意義上來加以理解，卻不可從單個個體身上去尋找。正是這種“超于單個人之上的潛在社會力量”于無形之中支配著個體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于是，我們看到了作為這種支配結果之一的立法中公眾參與實效不高的問題。因而，弄清我們所身處的文明在源起之初的某些特征似乎就很必要了。

人類學、考古學研究的相關成果告訴我們，中國古代文明是早熟型的，它是在原始氏族社會沒有完全解體的情況下，通過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變革形成的，與西方文明的起源不同，它主要不是技術革命的結果。《左傳》載“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其中所說的戰爭與祭祀，前者為了權力與財富的集中，而后者則是身份與權勢的象征，于是國家成為此種人與人之間關系變化的結果之一。它“把氏族內部的親屬關系直接轉化成政治國家的組織方式”，“家”與“國”便從此相通，“家國合一”社會結構使得“中國人自出生到入死，都生活在家之下?！边@里的“家”既指成千上萬的“小家”，當然也指國君一人獨占的“大家”。又由于家是建立在身份關系的基礎上，所以中國古代社會又是一個“身份社會”。正所謂家有家長，國有國君，連橫亙其間數量眾多的地方官，中國人都習慣稱之為“父母官”。百姓則呼為“子民”。于是，從家事到國事乃至天下事也就順乎情理地被視為家長、父母官與國君勞神費力之事，與家國籠罩之下的小民無多大干系，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幾千年來，中國人的“身份取向”的性格、“特殊取向”的性格(金耀基語)導致中國百姓面對家國“大事”時普遍存在著一種被動心態，其表現即為前述的臣民依附與奴性仆從心理，實為一種“閉固性人格”所致，此其一；其二，又由于中國人自古將和諧境界作為最基本的哲學目標，并視其為人世生活的最高目標，處處致力于尋求自然秩序中人與人、人與自然的普遍和睦與融洽，并以之為思想與行為模式的判準，于是又演化出一套稱為“禮”的規范習慣，處處依禮行事。久而久之，中國人的行為變得“儀式化”、且形式化，于安守本分之間極大地壓抑了個人自治意識與權利意識的萌生。如此，人們也就有意無意遠離了政治生活。如果說西方自古希臘時代的雅典公民時起就開始享受著充分的政治生活的話，那么中國古人則在漫長的倫理生活之中形成了安土重遷的“臣屬文化”(subjectculture)，即缺乏一種“投入取向”(input orientation)與“參與取向”(participant orientation)，其結果是“人民從未考慮去過問政治，參與政治，從未有一‘政治的主體’之自覺?！贝苏Z當是極具卓識的，它表明了中國古人對政治生活普遍存有的麻木遲鈍、消極避世之心態，當然也是一種對政治參與意識的“集體無意識”。此外，前述中國人行為的“儀式化”所導致的負面結果之一便是形式主義，對表面形式的追求不僅是中國人行事的要求，而且被廣泛移用為一種看待事物的眼光，弄清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它同樣有助于我們對當代公眾在參與立法這一“官方”活動時的某種極其隱秘的心態做出部分解釋。

必須指出，人類早期文明中所形成的“集體表象”是多側面、多樣化的，以上分析僅僅是些蜻蜓點水式的初步探討。即便如此，倘若我們結合當今公眾在參與立法中的實際狀況來考察，它仍然足以說明一個事實，即一個文明中人類的早期體驗往往會在其心理上打上深深的印記，并左右著該人類群體的思想和行為模式，而這種原初的體驗并不為單個個體所享有，卻通過該群體的生產和生活實踐代代相傳，相沿至今。于是，我們發現，上述那些深潛于人心之中的種種人格心理確實在無形中妨礙了公眾積極行動的步伐，即便是對于十分推崇理性、邏輯思維非常發達的當代人而言，這些集體表象仍然有著“無限的持久性”(列維#8226;布留爾語)和隱秘性。這里，有必要再次提及前述由中國人行為的“儀式化”所導致的“形式主義”心理，其負面影響直接表現在，中國人對官方積極推動公眾參與立法的作法仍然抱有“信任危機”，不少人認為，這是政府在“作秀”而已，無非是一種“儀式化”的舉措。甚至認為，官方正是通過此種“公共儀式”意圖獲得更多的政治合法性資源。一旦懷著這樣的心態去參與立法，其實效可想而知。而具體到每一項立法活動，參與其中的公眾群體差異甚大，特別是在不同利益集團的分化日益多元的今天，立法中不同參與群體所繼受的人類早期體驗或日集體表象在程度上又是有著顯著差異的，因此，注意到這些差異，以一種內部的視角來審視立法中公眾參與所存在的問題，可能會有更多新的發現，甚至可以肯定地說，這種將公眾政治生活中的事件以心史的角度而不是以政治史、經濟史等慣常視角來審視的做法往往能為我們提供不一樣的理解維度。

如前所述，對該課題更為全面的研究不是也不可能是本文的主要任務，確切地說，筆者僅僅試圖提供一個框架性的思路或是一個看待問題的新視角。若能將它與學界慣常使用的外部分析方法結合起來做進一步研究，我們必能為推動和促進公眾積極有效地參與立法做出更多富有理論意義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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