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把樁師傅,他一般不親自動手,多是他發(fā)話后由別人做,平時坐在窯門口不遠的竹椅子上,不是吹吸老長的黃煙管,就是端著一個大號水桶杯子呷茶,過一會兒,他到窯門口瞇著眼睛盯一眼,或者踱到窯背上的小火眼邊,向它吐一口痰,看顏色變化,再叫人多投窯柴或少投窯柴甚至封爐門熄火。
景德鎮(zhèn)的老崽俚子,都會對老窯房有種特殊的感情——那里,曾是我們兒戲的快樂場所,遺留了一段寶貴的童貞記憶;那里,是個濃縮袖珍的混沌宇宙,激發(fā)了懵懂稚童們對大千世界的好奇心;那里,還是陶瓷歷史文化的熔爐,鎮(zhèn)巴佬從小就在它懷抱里熏陶傳統(tǒng)文化……
現(xiàn)在的景德鎮(zhèn)城區(qū),已經(jīng)沒有了燒窯柴的老窯房了。只在西郊的陶瓷文化博覽區(qū),有座城里拆過去重建的老窯房,但已不是原汁原味,很像個動物標(biāo)本,供人憑吊懷古而已。過去,瓷城十幾里長街幾乎是到處有老柴窯房的,鼎盛時據(jù)說有三四百座。我兒時住過的斗富弄一帶,就有許多我熟悉的老窯房,更是我經(jīng)常去兒戲的風(fēng)水寶地。在那些老窯房里,我還揀過不少破瓷器回家用,總是博得大人的一番“崽乖能干”的夸獎呢。
幼時的1950年代,景德鎮(zhèn)瓷業(yè)的公私合營和國有化不久,有集中的大廠房。瓷城弄堂里還是遍布著坯房窯房,也有圍墻門衛(wèi),就和民居混雜在一起,誰都可以進去“打個繞”(轉(zhuǎn)悠)。
初次進去時,我被老窯房的宏大和結(jié)構(gòu)奇特迷惑了:啷咯柱梁全是歪東倒西曲里八彎的,樓上還堆滿了沉重的窯柴,房子不會倒么?長大后,陪外來客人逛古窯時,也會遇到如此疑問:為什么要用這些歪雜木料做窯房?木匠師傅是怎么做起來的?這些謎至今我也沒解開。
老窯房還有許多謎,崽俚子覺得它神奇奧秘?zé)o比:熊熊窯火,把爐門鐵條都燒得彤紅綿軟,卻能讓酥脆的白泥坯胎進去,焙燒后出來的竟是堅硬瓷器——“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還有,啷咯不準(zhǔn)女人進窯房?又啷咯讓女崽俚跳進了窯門,反而燒成了驚世的“祭紅瓷”呢?正在給崽俚子講傳的窯工“一夫半”,被我們的難題哽住了。倒是坐在一旁竹椅上沒做聲的“把樁”師傅揚起了老長的黃煙管,輕叩了發(fā)問的崽俚子腦殼一下,說,“那有許多‘波羅米’,不聽就企遠些!”我們馬上閉了嘴,乖乖地繼續(xù)聽講“童賓跳窯、燒龍缸、燒龍船”之類故事,心里仍在思量那一個個神秘的謎底。
通過這些神秘的傳說,崽俚子們早早就曉得了瓷業(yè)“祖師爺趙慨”、“風(fēng)火仙師童賓”等故事,曉得了許多莫名其妙的瓷業(yè)行規(guī)。大點的崽俚子在公私合營前,還見過每年春上開工時接窯神的祭祀表演,經(jīng)常會模仿給細崽俚子看,繪聲繪色吹得痰沫子亂飛。另外,看坯坊佬鉆在大鳥籠樣的竹坯架里,穿街走巷挑來一架架坯,窯工再裝坯、滿窯、燒窯、開窯,比我們的兒戲復(fù)雜也好玩多了。
最讓我感到神奇的是老把樁師傅,他一般不親自動手,多是他發(fā)話后由別人做,平時坐在窯門口不遠的竹椅子上,不是吹吸老長的黃煙管,就是端著一個大號水桶杯呷茶(別的窯工都是共一把三百件的大茶壺牛飲白開水)。過一會兒,他到窯門口瞇著眼睛盯一眼,或者踱到窯背上的小火眼邊,向它吐一口痰,看顏色變化,再叫人多投窯柴或少投窯柴甚至封爐門熄火。那時沒有任何現(xiàn)代儀器,全憑他一雙火眼金睛,燒出漂亮的瓷器來。那時我常會幻想,把樁師傅懂仙術(shù),能呼喚窯神自由掌握窯火。后來讀了書才知道,燒瓷器是個蠻復(fù)雜的物理變化過程。幼時對窯爐的好奇,不知不覺在崽俚子心里埋下了求知的種子。
老窯房最熱鬧的時候是開窯。裝坯工和選瓷工也來了。裝坯工帶著草帽、又
好瓷器放進大圓竹籃里,如遇到有落渣、破口、蹺扁、缺釉、毛沿之類毛病的瓷器,就往另一邊的破匣缽渣餅垃圾堆里丟。穿著千層布納的背心護袖套,端著沉重的匣缽進出滾燙的窯爐,取出匣缽里還燙手的瓷器;一邊的選瓷工則篩選燒成的瓷器,好瓷器放進大圓竹籃里,如遇到有落渣、破口、蹺扁、缺釉、毛沿之類毛病的瓷器,就往另一邊的破匣缽渣餅垃圾堆里丟。
碰上這場景,是崽俚子們最起勁的時候,馬上停止兒戲,蜜蜂尋到花一般嗡向垃圾堆邊——又可以揀到瓷器回家討賞了!選瓷工扔掉的瓷器只是不合等級品格不好賣,但還有使用價值。我們把毛病不太嚴重的瓷器拿回去,鏨去落渣磨平口沿,照樣用來盛飯盛菜。這種修復(fù)后能使用的瓷器,以前在黃家洲還有專門的賣市呢。
景德鎮(zhèn)的好瓷器都賣給外人了,我們鎮(zhèn)巴佬一般人家,平時自用的大多是這種破爛貨,都是從窯房或者河邊垃圾場淘揀來的,有時積多了,還會拿去送鄉(xiāng)下窮親戚。要是碰上窯工和選瓷工心情不好,崽俚子互相問爭搶一件瓷器影響大人做事,就會遭到窯工的呵斥:企開企開,不要礙手礙腳!崽俚子們散開躲遠一陣后,又慢慢圍過來,眼巴巴盯著選瓷工手上的每一件瓷器,希望他丟下來自己撲過去。直到開完窯,選完瓷,崽俚子才走出窯房,起抖地抱著一摞破瓷器回家去,向大人表功討賞。
在崽俚子們看來,老窯房最大好處,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自由活動的游戲場。
老窯房可能是當(dāng)年鎮(zhèn)上最大的房子,開問好象比會館和書院都大,正中窯爐上方還有兩層重檐,透風(fēng)透光,惟獨窯門前一大截有層樓堆滿了窯柴暗一些。正好,暗處還碼了一摞摞的匣缽,其間無數(shù)空隙,特別適宜我們“躲夜貓蠱”(捉迷藏)。只是游戲時要當(dāng)心,千萬不能把匣缽(里邊可能會有瓷坯)拱倒了,那就要被窯里人找上門告狀索賠,倒霉的崽俚子少不得要痛吃一餐“黃鰍煮面”(竹丫子抽打光屁股)了。
那時沒有兒童娛樂場所,看場電影都難得,除了“飛畫片”“躲夜貓蠱”之類外,還能玩什么兒戲呢。可惜,現(xiàn)在的崽俚子們只會玩網(wǎng)絡(luò)電玩,不再玩當(dāng)年的兒戲了。況且,老窯房已經(jīng)徹底沒有了,讓他們上哪去玩我們當(dāng)年的兒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