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媽的那點事兒

外婆一生只有兩個女兒——我媽和姨媽。她一門心思想打算讓姨媽招女婿入贅。招女婿在我們那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種延續香火的辦法。姨媽的模樣俊俏，入贅到外婆家成了村上好幾個小伙子的目標。說媒的踏破了門檻，可姨媽一直不吐口。人們都以為她眼高，畢竟喝了點墨水的，怕是看不上種田的。沒想到末了她跟村上的三毛好上了，簡直讓人大失所望。

三毛是上海人，上海人取名字都喜歡帶個“毛”字，他在上海出生，根卻在姨媽那個村，所以也姓魏。三毛的祖祖輩輩都在魏家村面朝黃土背朝天，三毛怎么就成了上海人呢？這還得從三毛的太爺那輩說起。在魏家村，三毛太爺一家窮得揭不開鍋，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三毛太爺就跟著木匠師傅去上海闖蕩了。三毛的太爺在上海立了足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魏家村豎起了三間大瓦房，青磚勾縫，清一色的黑瓦，立柱和房梁都是整棵的松木，在當時算全村最好的房子了。他沒在鄉下成家，卻找了個上海女人，生下了三毛的爺爺。到了三毛的父親這輩，上海的家產增多了，不僅做家具生意，還收藏字畫古玩，房產有好幾處。鄉下的三間大瓦房造好了卻一直空著，沒有人來住。

不知道什么原因，三毛的父親自殺了，死得不明不白。按照過去的習俗，家產都是傳給男丁，三毛就成了理所當然的繼承人。但三毛父親的兩個姐妹卻起了歹意，想吞掉家產。三毛的姑姑氣走了三毛的母親，把七歲的三毛送回了魏家村，說是讓他繼承老祖產，實際上是怕三毛將來繼承上海的產業。就這樣，三毛成了地道的鄉下人。虧欠三毛的姑姑偶爾會到魏家村來，給三毛送點衣物，臨走的時候也會丟下幾張鈔票。

小三毛像個幽靈一樣在村上游蕩，很少回到他的家。那三間空蕩蕩的大瓦房就成了擺設。累了的三毛隨便往哪個草堆里一鉆就是一宿。有錢的時候就到小賣店買點吃的，沒錢的時候就只好餓著。村上的老人看不下去，你一口他一口接濟著三毛。就這樣，三毛吃著百家飯一天天地長大了。誰家田地里的活忙不過來，他都會來搭把手，割麥犁田插秧他樣樣在行。

三毛像稻田里的稗子一樣長成了，眨眼之間就長成了一個大小伙子。無依無靠的他也沒哪個媒婆肯替他張羅終身大事。動了惻隱之心的上海姑姑放下話來，誰肯跟三毛過日子，她就送一臺縫紉機。每次下鄉，她都掏出一大沓花花綠綠的布票，人前人后地抖落著，可就是沒有哪個姑娘拿正眼瞧。

姨媽高中畢業了。正是豆蔻年華的她身材高挑，一件月白色的襯衣裹著微微發漲的身體，像初夏的一朵梔子花。外婆一門心思想姨媽到城里去找工作，招個體面的上門女婿，支撐門戶。她做夢也沒想到，心氣高的姨媽怎么就單單看上了三毛。

三毛人長得很壯實，手腳也勤快。農活忙的時候，忙不過來的外婆就讓姨媽下田干活。平時不下地的姨媽在地頭挑三揀四，不愿意下田。正當她東抓抓、西撓撓的時候，三毛總會準時地出現在她的視野里。有了幫手的姨媽就來了精神，和三毛并肩作戰，割麥插禾，拋地鋤草，干得可歡了。

那些日子，母親發現姨媽總是鬼頭鬼腦的。有一次，母親幫姨媽洗衣服時，從她的口袋里發現了一迭花花綠綠的糖紙。母親心下思量，這肯定與三毛上海的姑姑有干系。但她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告訴外婆。事就這樣拖著，有一天，姨媽終于不知了去向。

為了三毛的婚事，三毛的姑姑往鄉下跑得更勤了。眼毒的姑姑瞄上了姨媽，不時地給姨媽一把奶糖、一雙襪子什么的。沖著那個花花綠綠的世界、沖著那滴滴答答的縫紉機聲，姨媽跟她去了上海。姨媽在上海的車水馬龍里走著，密密匝匝的人群讓她感到窒息。穿過一條條狹長的里弄，看到一家家的上海人在巷口生著煤爐，聽著嘰哩哇啦的上海話，姨媽什么都感到新鮮。七拐八繞，姑姑領她進了一個小院落。安頓下來以后，姑姑對姨媽說，你要和三毛結了婚，就把戶口遷到大上海來，小木樓就歸你們。

粗枝大葉的外婆成天忙東忙西，很少過問姨媽的事。她哪里知道，一趟上海之行，三毛和姨媽已經好上了。村上人風言風雨多了，外婆才有所警覺，她開始找各種理由阻止姨媽和三毛來往。姨媽在這件事上表現出來的性格越發像外婆了，這時候，她已經鐵了心，一門心思地跟三毛好了。只要有機會，她都會跑出去跟三毛約會。四鄉八村只要有集場，人們就會看到三毛和姨媽一前一后的身影；附近的村上來了放電影的，晚上他們就不見了蹤影。外婆終于爆發了，為了阻止姨媽和三毛來往，常常把她打得鼻青臉腫，甚至關在家里不讓她出門。

那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姨媽的肚子漸漸大了。上世紀七十年代，農村還很封閉，哪個村上發生了這樣的“丑事”，當事人大多數投河上吊尋死了。性格堅強的姨媽依舊像個沒事人一樣，她照常到田里干活，在人前走著。她的心里裝著上海，裝著三毛姑姑的承諾。

要臉的外婆對姨媽說：“只要你肯把肚子打掉，我把你嫁到南京去，嫁得遠遠的，只要不丟我的臉就行了。”姨媽說：“我就跟三毛，旁的人不嫁。”外婆哪里知道姨媽要的生活呢？大上海對她的誘惑太大了。無計可施的外婆找來了村上的一個小伙子，要他把姨媽領回家。姨媽說什么也不答應。聞訊趕來的三毛撞開了外婆的家門，手一揚把外婆攔在了一邊，抓起姨媽的手就走。丟盡了顏面的外婆放出狠話：權當沒生這個姑娘，一輩子都不要她上門。

姨媽和三毛成了家，育有一兒一女。他們和魏家村的那些人一樣磕磕絆絆地生活著。只不過，三毛的勤快是村人皆知的。

沒能讓姨媽成為上海人，一直是三毛的軟肋。所以，姨媽的話就是圣旨，三毛絕對地言聽計從。為了讓姨媽過上好日子，三毛可謂是使出了渾身解數。春夏天，三毛忙完了白天的活，晚上也不閑著，深更半夜的，摸魚捉蝦下黃鱔；秋冬天，他就開個破三機，走村串巷，收鵝販豬跑運輸，哪樣賺錢他做哪樣。回到家，一把鈔票如數交到老婆手上，連一個鋼镚兒都不留。

三毛在上海的姑姑眼瞅著不行了，她幾次托人叫三毛去上海，想用金錢彌補一下多年的愧疚。思之再三，三毛領著姨媽去了上海，病榻上的姑姑已經說不上話了。她的子女們一個都不在身邊。三毛早就知道，為了老太爺留下來的一點祖產，兩代人打破了頭。姑姑一家人從來就沒安生過，她的子女們經常為了房產而對簿公堂。

姑姑見到姨媽，眼淚就不自覺地從眼角流下來。她一邊握著姨媽的手，一邊把一串鑰匙遞到三毛手上。三毛知道這是姑姑特地為他留的一處房產。等到姑姑閉了眼，三毛丟下鑰匙，拉著姨媽就回到了孔塘。姨媽問三毛：“上海的房產，你不要了？”三毛回答說：“為了這點房產，我的那些老表們找上門來，吵得你我都不得安生，這輩子，我跟他們是老表，沾點親呢，下輩子就說不定嘍。”

回到魏家村，三毛就和姨媽在村里張羅著蓋新房了。他們扒了老太爺蓋的三間瓦房，豎起了三層小樓，那氣派在村上也是數一數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