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信神和外國不一樣,洋人信的——我看是很專一。信天主就是信天主,信基督就是信基督。就是穆斯林,那肯定只信一個穆罕默德——他絕不往別的廟里去摻和,即使進廟隨喜,那肯定也是好奇,身子筆挺,連個躬也不會鞠,手懶散合十,禮拜也是沒有的事。倘是地道的漢家百姓,那是見廟就拜,見神就磕頭的。“頭頂三尺有神明”,什么事都有神管著,上頭頂級的是玉皇大帝,一層層下來到十殿閻羅,海有龍王,井、河湖、山莫不有神,城有城隍神,宅有宅神,門有門神,灶有灶神,走道兒有大纛神……你看這塊地平平無奇,那有土地神管著!你到大廟上去看一看就明白,最高處頂上還矗著個小廟房高高在上——是姜子牙封神,封得沒了位,他就踞坐于萬神之上,叫“諸神辟易”。
在陽間做事,當(dāng)然有一整套的人事制度,“禮義廉恥,國之四維”,那是不消說的。但人總是要死的。死了之后呢?變成了鬼,鬼們就歸神管著。我在聊齋上看到,鬼也會死的——人死為鬼,鬼死了呢?叫霓。人怕鬼,鬼和人一樣怕鬼一樣的魙——這不知是蒲老先生的“蒲撰”,抑或另有一套學(xué)術(shù)體系?
這么著,過節(jié)就過得有點麻煩了。視死如生敬祖宗,祖宗在陰間也得過節(jié),他若不能好好過節(jié),便是活人的不孝,這和“禮”又息息相關(guān)。孔夫子沒有說過有鬼神,也沒有說過沒有神鬼,他留下了一道題給后人做,大家就忙活得七顛八倒,有了種種的“節(jié)”,咱們過呀過呀,再過呀。陽間的人節(jié)是三節(jié):端午、冬至和年夜。陰間的人呢?一個不多一個不少也是三節(jié):清明、七月半和十月朔。
七月、十月現(xiàn)在不到,4月5日便是清明,這個節(jié)怎么過法?我看我們現(xiàn)在的清明,真的是簡化版本,簡化了又簡化的程序。民俗云“早清明”:夏天來了,陽氣太盛,鬼們過了清明就要到地下了,趁著清明,我們要及時把他們需用的錢物、吃喝穿戴用的東西備齊,所以要“早”,不宜在節(jié)后送。早早地準備了金銀紙錠、燒紙錢、陰鈔、時鮮果品,男丁們趁夜用百元大鈔在燈下很認真地在草紙上象征性地印一下,印印……印很多,第二天,合家一齊上墳,或到陵園,請出骨灰匣,放爆竹、灑酒、設(shè)祭、焚紙錢、磕頭或鞠躬回家,然后各忙各的陽間事去了。
我查查清時的清明,復(fù)雜。上述的活動當(dāng)然是肯定要辦的。清明節(jié)前兩日,那也是節(jié),叫“寒食”。實際上和清明是配套的,要預(yù)先把熟食準備好,因為這一天不準動煙火。倘有新亡者,這一天要設(shè)筵相待至戚,俗稱“排座”。若是新喪未過七天,那就還要請僧道誦經(jīng)禮讖。兩哲市上有專門為清明祀祖賣的青糰熟藕,有詩為證:相傳百五禁廚煙,紅藕青粞各薦先,熟食安能通氣臭,家家燒笱又烹鮮。即便上糰墳,兒子上墳、女婿上墳、男人上墳、女人上墳,各自有各自的禮數(shù)規(guī)矩,也各有各的情致。野地到處是墳院,紙錢焚起,亦自成一道特殊的景觀。這當(dāng)然不是喜慶節(jié)日,風(fēng)煙錢灰之中,有《紙錢詩》云:“紙錢紙錢誰所作,人不能用鬼行樂,一絲穿絡(luò)掛荒墳,梨花風(fēng)起悲寒云,寒云滿天風(fēng)刮地,片片紙錢吹忽至,紙錢雖多人不拾,寒難易衣饑換食,勸君莫把紙錢嗔,不比鑄銅為錢能殺人,朝為達官暮入獄,只為銅山一片綠。”這位詩人佚名,但我覺得他很有意思,一句詩插進了九個字的,也不講究押韻,有點“自由主義”味道。但這詩說出了清明時節(jié)不光是“雨紛紛”,還有一些更深的人文思索。
我一直以為,早先在封建社會有這些鬼節(jié)什么的,婦女們相對比較的自由。過人節(jié)她們得照人的道理去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死悶在屋里不動;過鬼節(jié)要祀祖,而祖宗們在野地里,如果不是新喪,能出門到曠野去散散風(fēng),她們除了面目必有的肅穆之外,心中未嘗不能有一分竊喜?這也有詩為證:“清明一霎又今朝,聽得沿街賣柳條,相約比鄰諸姊妹,一枝斜插綠云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