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中的一片綠

風在號，浪在吼。

山峰似的巨浪一峰追著一峰，一層疊著一層，一波搶過一波，騰躍著，飛旋著……眼看天空就要被撕開，突然風息了，驚濤拍空的瞬間被定格成了永恒，凝固成無邊無際的金色沙海。

藍湛湛的天幕下，一座座波峰，一道道浪谷在死寂中冷冷地逼視著天空，仿佛時時刻刻都在準備著，只等復活的號令一下，便轟然而起，席卷而去，吞沒一切。

這是何等壯闊的瀚海呀，放眼望去，隱在天邊的一條條細長的沙線，逶逶迤迤，騰騰挪挪，仿若夕陽下沉浮于煙靄中的渺渺金波。蕩漾間又似是一群群奔馬在縱橫馳騁，踏起的滾滾黃塵中隱隱約約似又躥出無數金色的蟒蛇，盤著，繞著，扭著，嗖嗖嗖——急奔而來。

還沒到跟前，那蟒蛇陡地隆起成一座座峭立的沙峰。峰脊如刃，在陽光下閃動著燦燦的白光，一條條一脈脈，縱的，橫的，交錯起伏，忽而舞成一輪輪彎彎的新月，忽而扭成一雙雙翩翩的翅翼。峰脊勾出的谷啊，坡啊，光潔潔平滑滑，柔嫩細膩如肌膚。忍不住伸手輕輕一觸，金黃的肌膚上立時烙下五個小小的指印，像五枚尖尖的葉子，愣愣地發著問：這荒漠上，還會有生命留下的印痕么?抬頭四望，除了身邊晃動的影子，眼底盡是漠漠的黃沙。

是啊，連鳥都不會飛過，草都不長的沙漠哪有生命的印痕!可我剛剛從沙坡的頂上下滑時，分明聽到沙底下傳出(口當)(口當)的鐘鳴聲，難道那只是傳說而不是生命的回聲么?據說，這里原是一座繁華的古城，城中有一口大鐘，每當有災禍降臨時，就會自鳴不止，呼喚人們逃命。說不清是哪年哪月哪日，大鐘突然急驟地鳴響，隨著狂風大作，飛沙漫天。一連刮了七天七夜，第七天當最后一聲鐘聲停息時，城已被深埋于沙丘之下……于是，就有了這沙坡鳴鐘的奇觀，千百年來鐘聲就這樣無奈地嘆息著。它是在敘說著風沙的肆虐無情，還是在嘆息著人因無知而受到的懲罰呢?

“鈴(口當)!鈴(口當)……”驀地，從遠處飄來一陣駝鈴聲，那么脆亮親切，帶著幾份浪跡天涯的灑脫。俄頃，從谷中冒出幾點黑點，慢慢地晃成一隊駱駝，斜斜地插向峰頂，又一點一點地消融在峰尖上。“鈴(口當)!鈴(口當)!”印在沙面上的那行淺淺的駝印，在鈴聲中悠悠地向沙海深處蕩去。像一行文字，一個探問，仿佛要牽著你穿越時空，去尋訪被風沙淹沒的絲路、花雨、邊城。

我忍不住邁開雙腿追了上去。嘶沙!嘶沙!每蹬一步，沙隨足墜。好不容易爬上峰頂，還沒喘過氣，卻被眼前的情景驚住了：陽光燦燦，金沙閃爍。縷縷熱氣從沙海中騰騰升起，聚聚散散，如煙如靄。一道綠帶冉冉地漂浮于煙靄間，林隙間有火車正突突穿過，似真似幻。

“喲，海市蜃樓!”我叫了起來，愣愣地向面前的幻景走去。當風吹來潤潤甘甘的草葉味兒時，我擰了擰臉蛋，發疼呢!啊，眼前真的是郁郁蒼蒼的林帶呀!“哎——”我張開雙臂叫著，跳著，把幾天來沙漠帶給我的死寂、荒涼、單調、郁悶全釋放出來。多好啊，這生命的綠!

沙沙!一只灰色的野兔從樹后探出腦袋，骨碌碌地望著我，許是嫌我的叫聲打破了林子的安靜。“咦，小家伙，來來!”我擺著手悄悄地向它靠去。剛要伸手抱住它，“嗖—”它扭頭逃到一棵沙棗下又調皮地朝我直眨眼。我想繞到它背后，剛穿過幾排刺槐，一陣笑聲飄了過來：

“嗬嗬，狡兔狡兔，狡不過兔，當心被兔耍著玩噦。”

說話的是一個滿頭花白，臉膛黑紅的老者。他正用鐵鍬在沙丘上填壓用麥草扎成的一方方格子。見到我笑指著沙地上的兔子腳印說：“剛剛從這溜走嘍。嘿嘿，這野兔崽子呀，知道這里的人護著它，都變得鬼靈精怪。嗬嗬，別看我們這里是沙漠，樹一長起來成了林，野兔啊，猞猁啊，都冒出來嘍。”他話里透著幾分自豪。

我感嘆地說：“在沙漠里能長出這么大片林子，這地方真是福地啊。”

“嗬嗬，這林子是火車馱來的么!”

“這……?”

許是見我一臉驚愕，老人收住笑朝樹林里一指，說：“瞧，那樹木長得最密的地方就是鐵路嘍。唉，這鐵路開通那年，我剛從技校畢業，到中衛養路工區報到那天，恰好碰上沙塵暴，那風啊挾著沙差點把我刮跑了。直刮得伸手不見五指，四周都是黑咕隆咚的，連著刮了三個多鐘頭。等到風沙過后，爬起來一看，鋼軌全給沙淹沒了。”

“噢，你們就這樣開始造林的?”

老人點點頭，淡淡地說：“在沙漠里栽樹，啥法子都想過試過。唉唉，那些日子……”他頓了頓沒再說下去，用鐵鍬壓了壓沙地上麥草扎的方格子，動情地說，“別小看這草方格子，寸草遮丈風，我們就靠它把沙給固住的。嘿嘿，420多萬株的刺槐、沙棗、檸條、紫穗槐就這么一棵一棵地栽起來了。”

他淡淡地笑了，額上刀刻般的皺紋忽沉忽浮。呵，那里刻著幾多艱辛、挫折、堅韌和耕耘。我感動地說：“沙漠不會忘記你們，這片綠色更不會忘記你們。”

“嗬嗬，誰都忘不了誰呀!我退休這么多年了，每天不回林子里來搗鼓搗鼓，心里就像丟了什么似的。”

“你……這么把年紀，也該歇歇嘍。”

“歇?”他嘆了一聲，“債都沒還清，歇得起么?”

“債……誰的債?”我懵了。

“祖宗欠下的債么。”他聲音有些沉重，轉身望著沙漠，額頭的皺紋顯得又深又粗，好一會才緩緩地說：“你知道沙漠怎么來的嗎?唉，歷朝歷代的戰爭，無休無止地砍伐森林，加上過度的放牧，生態破壞了，干旱和風也跟著來啦，土地就這樣一片一片地被沙化……你看這一座座沙丘，都是人欠下的一筆筆債呀!”

我搖搖頭，茫然地說：“這債，別說你，多少代人都還不清啊!”

“是債，總得一點一點地還么。這些年，我們好歹總算還給大沙漠32萬多畝林子，也算是還祖宗債、留子孫糧么!”他眼梢的魚尾紋生動地蕩開來，眼里有什么在閃爍著，晶晶亮亮。

“也真難為你們哪!”我只覺胸腔里有股熱流在激蕩著，不無感慨地說：“可惜現在好些人還在干著吃祖宗飯、斷子孫路的事呢。人哪，怕就怕連心也沙化了，那……”我搖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世間事哪說得清。”他瞇眼望著天邊渺渺的黃沙，若有所思地說，“天堂與地獄只是一念之差么。人哪，只要心存一片綠，就算沙化了遲早也會復綠。”

說著，他和我打了個招呼，扛起鐵鍬又向遠處的一片麥草方格子走去。沙地上清晰地印下一個個深深淺淺的腳印，像一片片鮮活的綠葉。風吹來陣陣草葉香味兒，甘甘醇醇。我默默地咀嚼著他的話：只要心存一片綠，就算沙化了遲早也會復綠。我釋懷地笑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多甘醇的草葉香味兒呀!心里立時盈滿了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