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北京呆了將近三年半,也沒混出個模樣來。他最后的職業是快遞員。快遞員最基本的條件是,能夠吃苦和會說話。他夠格兒,而且做得不錯。是他主動辭職的,老板和同事還都挺舍不得。因為老家的母親讓他回去,結婚。他闖蕩北京的結果,就是買了一枚婚戒,剩下的錢,只夠回家的車票。
最后一天,他送出了七十多份快件,老天爺還不開眼,嘩啦嘩啦的雨,從一清早就開始下。最后一個活兒是取件,那時,眼看著就到點兒下班了。北京,犄角旮旯的地方和夠不著汽車站的地方多了去了。他負責的那一片就是。五環以外,城鄉結合處。
鐵路小區,老式的樓房,沒有電梯。他要爬五樓,這是頂層了,這不算高。二十幾層都爬過,他有的是力氣。他從不把客戶叫到樓下來取件,不管多高的樓,他都爬上去。這是老客戶,輕車熟路的,閉著眼,都能摸到她家門口。她家的小狗叫乖乖,聽到了他的腳步聲,早就在汪汪叫了。他可沒少給它送狗糧,還有狗窩,也是他給快遞的。
她已經在門口等著他了。這個女人。永遠穿著家常的衣服,衣衫整齊,不管他何時給她送快件,她到門口來取時,都是清爽利落,不會讓他尷尬的,其實,就是一照面的功夫。
今天她寄的是一包藥,說,家人等著急用,囑咐他千萬別耽擱了。她看見他往下淌水的雨衣,抱歉地說,外面下的雨大吧?真是辛苦你了。每一次她都是這樣客氣。她填好了單子,他收了錢,開了票,門口的水泥地上,都是他和包淌下的水了。他去系緊背包的帶子,她低頭就看到了他的鞋,她說,雨天可不能穿皮鞋,穿一雙旅游鞋,輕便又不進水。他咧開嘴就笑了,表示感謝的意思。他將背包背起來,就想起應該跟她告別。就說,我明天就不干了,回老家了,您是我最后一趟活兒了。她在門口就呆住了,不干了?他說,會有別人接替我,您要是寄東西,還打我們客服的電話就行。她流露出惋惜的表情,說,哎呀,你是個多好的人呢,她抱著狗,就隨著他下了樓,說,我送送你吧。走到四樓想起來,門還沒有鎖,只好跟他再見了。
在雨里的他,心里就一直溫暖著。還是好人多啊。回到公司,交接好一切。大頭筆,小刀,終端機,塑膠帶,尺子,還有秤。明天,這些都跟他沒有關系了。最后的晚餐,他約好了同事老梁,他請吃燒烤。他們商量好了,抽時間也去鳥巢什么的參觀參觀,這下去不了了。老梁,是他的同鄉,這份工作還是他介紹的。之前,他做過裝卸工,建筑工人,送過牛奶和報紙。人呢,真是瞎折騰,他起先也想折騰出名堂來,結果,還是沒站穩腳跟。
雨停了,半個天都是彩霞,難得的好看。
中飯,他只吃了兩個饅頭,現在就餓了。他還得等一等老梁。老梁負責傳媒大學和二外語,件兒多著呢。已是黃昏,他今天破例收工早,老梁該是正收件的時候。他想先躺在椅子上打個盹,這時,公司的人還都沒回來,他可以迷瞪一會兒,解解乏,最好還是做個夢。
負責客服的姑娘是新來的,聲音好聽極了,長了一副瓷娃娃臉。他問過她,有沒有男朋友?人家姑娘白瞪了他一眼,沒搭理他。不是他有什么想法,而是隨口的話。他在北京一無所有,哪個女孩子跟他呀?他聽見那個屋子里傳來小姑娘甜美的聲音,明天就該聽不著了。015號,小姑娘喊他,他還沒睡著,他還清醒著,他半個小時前是,現在不是了,那個號碼跟他沒關系了。小姑娘說,有人找你。他還是坐了起來,他不能躺著跟一個女孩子說話,那也太不禮貌了。是個女的,鐵路小區的那個,你剛取件的,那人說有事找你,需要你幫忙,她不知道你的手機,只知道你的號碼。小姑娘嘟著嘴巴,叨叨了一大堆,傳達清楚了。他說,我跟她說我不干了。小姑娘說,我不管。他眨巴眨巴眼睛,做了片刻的猶豫,去,當然去。沒準人家請他吃飯呢,想起剛才道別的一幕,他心頭還是熱的呢。
他依然穿著工作服,電動車剛剛上交了,再騎走那就是借了。想不出,能有什么事情?他這人遇事都往好處想,工作中,沒有跟她發生過糾紛,她正是因為他們的服務好,才一直用他們公司收發東西的。雨后的空氣真清新,有涼風吹到他身上,真爽朗。到了鐵路橋,他轉彎時,碰到了老梁正回來。老梁喊住他,他說,你先回去吧,等著我請你。老梁就罵了一句口頭禪,就都急火火地去了。他們這些人,不會磨蹭,尤其在路上,每天不停地跑,養成了習慣。
十分鐘他就趕到了。她家的門半敞著,小狗乖乖早就報了信兒。它友好地沖他搖著尾巴,這個小吉娃娃,給養得太胖了。
她的腳崴了,疼得直掉淚。她說,下樓遛狗著,沒走好,就咔嚓崴了,都腫起來了,吃不上勁兒,求他幫幫忙,帶她到醫院去。他二話都沒說,那我背你下樓吧。她堅持說自己能行,扶著樓梯慢慢挪吧。她把包交給他,踏著一雙大拖鞋,是一雙男士的鞋。
看來這電動車還真有用,在樓下要想打個車,除去黑車,正經的出租車可沒有。三輪摩托車有的是,警察們趕不動也轟不走他們,經常抄,也禁止不了,因為老百姓需要啊。
天黑了下來,彩霞被黑幕遮住了。
他問,去哪個醫院?
她已沒了主意,還是就近吧。
那就去正骨醫院,還近。他替她做了主。
扶她上了車,坐穩,一路嘟嘟而去。
她說,我就知道你會幫忙的。馬路上正是車來車往,她只能對著這個堅實的后背,喊著了。
我在北京沒有親朋好友。她嚷著。
他說,我也誰都不認識。
你是外地的?聽不出口音。
他說,成心扳著唄。
說話間,就到了醫院。這里他天天路過,只是不是他管轄的區域,是大壯的地盤。扶著她坐在椅子上。醫院里很安靜,已是下班的時間,有幾個敞開的門里,躺著輸液的老人。掛號處,告訴他,大夫吃飯去了,現在值班的是內科大夫,沒有外科的人。穿著白大褂的內科大夫正走過來,看見了椅子上的她。他趕忙迎過去,他讓大夫給看一看,內科大夫就看了一眼,直起身,說,這個我看不了,就是外科大夫來也沒用,這得拍片子。他的汗就下來了,他就有些急,他問,那可咋辦呢?內科大夫說,對面有個私人的診所,你們要是著急,就先上那里看看。
她說,走吧。
真是的,這還公家醫院呢。
她說,羅有名知道嗎?這一帶都是她的傳人。
雙橋老太太誰不知道?她要是活著就好了,我直接帶你找她去。
她就笑了,哪里有那么嚴重?
怕的就是傷筋動骨,這要是在我們老家就好辦了,專門有個熬膏藥的老頭,祖傳秘方,就是骨頭折了都不怕,啪啪啪,貼上十幾帖,就聽那骨頭嘎巴嘎巴地長。
她說,你真逗。
對面的診所,沒有任何的醫療設備,只一個老中醫,就全解決了。人家的眼很毒,他還沒張口呢,人家就說,崴腳了吧?人家就那么一伸手,一摸,一捏,就說,沒傷著骨頭。他問,不礙事?沒大事。老中醫就開了外洗的草藥,抹的藥水。就這么簡單,花了不到一百塊錢。付錢時,有意思。98塊錢,他想都沒,想,就去掏兜。她說,嗨,包里有。她的手包,他一直都在手上攥著。把手包遞給她,她付完錢,又交給他拿著,還有大包小包的藥。道聲謝謝,他攙著她出了診所,老梁的電話打了過來。問他,干嗎呢你?他說,哎喲,我還不能趕回去。老梁在電話里,就罵了一句口頭禪,說,我不等你了啊,餓得我都前心貼后背了。他就覺得特不好意思,說,你先墊補點兒,留點地兒。老梁說,啥事呀?聽說你被一女的叫走了。別上當你啊?他對著電話喊著,胡沁,回去再說。吧嗒就掛了。
她問,你有事吧?
沒有。我不干了,工資都結了。
那你跟我一樣,是自由職業者了。
他不懂自由職業者的意思,就是沒工作的約束,想干啥就干啥唄。
他傻樂著,扶她上車,興許是不得勁,腳又疼了,她疼得直吸涼氣。他的心就含糊了起來。這私人小診所,哪能信得過呢?真要是傷了骨頭,這也太對不起人家了,這不是圖省事瞎湊合嗎?說到底,就是不負責任。一想起責任這兩字,他呼的就出了汗。當快遞員,最擔憂的是,發送的物品不該上飛機的,結果給空運了。耽誤事不說,還影響了原有的信譽。投錯了門,是最不應該的。
不行,得帶你到大醫院看看去。
嗨,不用了。
他說,這人不像高手,要是碰上水子,就壞了。有碴口的骨頭不能隔夜,一宿就能長出風肉來,那就不好治了。
聽他這么一說,她心里也沒底了。
他不管那一套,騎上車,帶著她就走。最近的是民航醫院,三甲級別,不管咋樣,去看了他才能塌心,幫忙要幫到底。
她坐在車后頭,說,恐怕拍片子的下班了。
他說,聽聽大夫咋說的。
要不我們打車去吧?把車存在商場門口。她征詢著他的意見。
也行。騎車帶人不容許,也不安全。
打了車到了醫院,他排隊掛急診,才想起,不知道她的姓名。好在,她很內行,身份證和就醫卡都帶著呢,交給他。他罵自己沒記性,每次派件,不都是喊著她的名字?只是到了嘴邊就忘了。很大眾的名字,單小珊,也很拗口。
畢竟是大醫院,時時刻刻滿滿當當。如果沒人來陪她,這病還真的看不了。哪個窗口都要排隊,她眼巴巴坐在椅子上,望著他的背影,在這里,他是她惟一的親人。
候診時,她讓他也坐下歇一歇。他就坐在了她身邊,有受傷的病人從他們面前過去,她趕忙扭過頭,她對著他的臉,她說,我害怕。他說,是醫院都這樣,一合眼就過去了,別看。她就很聽話地合了眼,閉目養著神。
他問,還疼嗎?
她搖搖頭,說,不太疼。她抽抽鼻子,你身上有一股好聞的花香,不是香水味,香水味,我聞不得。
干我們這行的,一天到晚渾身都是臭汗味兒。令人討厭。他說著就掏兜口,他說,你看。
她睜開眼睛,哦,對了,我說呢,玫瑰的香味。
原來他的衣服口袋里,裝的都是花花草草,難怪散發著香氣呢。
她說,要是折了怎么辦?那還得住院,打石膏,可受罪了。
我不回家了,我陪你,說好了,你雇我啊,肯定比護工便宜。
骨頭折了,是怎么個疼法呢?她問他。
疼得你打滾,受不了。其實他也是瞎猜,也是沒經過的。
護士喊她的名字。檢查、拍片,等結果出來,男醫生告訴他們骨頭沒問題時,他們兩人都松了一口氣。他竟一個勁給人家道著謝,就差鞠躬了。領藥時,他由于心情好,還跟小護士聊了幾句,問人家,什么時候下班呢?幾班倒呀?小護士也樂意跟他聊,一一回答完,還說,你們快遞公司口碑不錯啊。看來都是帶標志的工作服惹的禍。快遞時代,老百姓都認得他們了。
臨回來時,她要去廁所。他說,這事,我咋辦?她說,去,你一邊呆著去。他想多虧不是她生孩子,真要是趕上那事了,可就更不好辦了。這事,還不能瞎開玩笑,看歲數,她跟他差不多。對了,剛才不看見了嗎,藥方,還有病例。二十九,比他大三歲,可人家看著顯小啊。
在回來的路上,他們就討論吃飯的問題,她提議下車去吃肯德基,正好他的車寄存在門口了。他沒意見,咋吃都行,他的肚子都咕咕叫了。
母親跟他打電話時,他正在吃香辣雞翅。他說,票訂好了,后天就到家了。母親不放心,又是一堆的囑咐,好像說到了,心里才踏實。每次都是他說,撂吧,母親才掛上電話。她說,當媽的都這樣。我媽也是,一百個不放心。他就想起了,下午她寄藥的事,就問,老人病了?她正喝著奶昔,咽了一口,說,老病了,哮喘,沒得可治。就問,你真的一去不回頭了。他說,對呀。我回去結婚,我們那里也有快遞公司了,我可以去那里干,錢,少掙了些,可是離家近,還少花了呢。她說,有道理,還少受了好多罪呢。
他們還說了好多的話。他來北京這么久,還從來沒機會說痛快過,就是跟老梁,也沒多說過。老梁,除去會罵街,再也說不出什么來,跟他呆著,就是抱怨和牢騷。她問他住哪里?小區的地下室,房租一個月400,來北京,他搬了五次家。6平方米的空間,沒有窗戶,一個電磁爐,一臺電風扇,都是舊貨市場買的。她說,在雙橋農貿市場。他說,沒錯。鳥巢你去過嗎?沒有。鐵路橋上頭有個特大的郊野公園,你進去過嗎?他說,沒工夫,不都是樹嗎?叫城市的肺,天天路過,天天見,跟我們老家一個樣。她就笑,她倒是天天去,就因為鍛煉才崴的腳。說著,就將受傷的腳搭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久了,腿覺得困了。
就又說起了他的未婚妻。他說,長相一般,沒你好看,就是個子高。他是個敦實個兒,這可能彌補了他的缺點吧,看得出他很稱心。花錢呢,他說,現在農村娶個媳婦可花錢了,他訂婚時,給了姑娘兩萬,平時過年節的,小錢不算。結婚時,還是兩萬,不是干禮,還要有三金首飾,金耳環,金戒指,金項鏈,黃金的過時了,人家要白金的。房子是必須蓋的,除非要拆遷的,他說他們那兒連邊兒都沾不上,這好事就甭想了,不蓋房就甭想娶進媳婦來,蓋個新房得花個十來萬,現在什么都貴,還要預備家具電器,擺酒席,哎呀,農村有兒子的可是倒了血霉了。他家就他這一個兒子還好點兒,兩個的,這輩子父母都翻不了身。她說,爹媽就是給兒女扛長活。他說,大姐,你真明白呀。跟您說吧,不怕您笑話,我這是長這么大,頭一回吃肯德基。她就點著頭,是嘍,都不易呀。
話越聊越近。都是他在說,她在聽。他們像那種自來熟、上輩子是親戚似的。等她再坐在車后頭時,她的手沒摟他的腰,倒是一直拽著他的工作服,那感覺,沒啥差別。他們再回到小區,樓里人家的燈都熄了,只有樓道的自振燈盞一明一滅著。
已是深夜,這個時候,他租住地的大門已經上鎖了。
現在,到了他該告別的時候了。保安會不會給他開門,要看運氣了,他住的可是非法出租屋,還有這輛電動車,他的地下室可是沒處安放它,它可是借的呀。
她說,我那里有折疊床,你可以睡一晚上,電動車放到樓里來。她毫不含糊地提出這個建議,不是客氣,是誠心實意的。
乖乖對他進到這個屋子里來,很是不友好,小黑眼珠子一直盯著他,做出隨時準備攻擊的樣子。要不是她及時停住,它可不容許他跨進一步的。
這是一居室的房子,她抱著小狗乖乖側臥到到沙發上,受傷的左腳筆直地搭在扶手上。她指揮他去陽臺搬床,然后支在走廊里。被褥,在衣柜的最底層。現在是秋天,夜里涼了,她讓他蓋那條蠶絲被,對,就是藍底白花的那個。他說,用不著,他穿著衣服睡,夜里還熱呢。她說,剛下過雨,睡著了就冷了。
床鋪好了,他在門口說,我躺了啊。
她說,好。
關了走廊的燈,他才解衣扣,一個鈕一個鈕的,鈕出衣扣洞,原來工作服上有六枚扣子,他剛知道的。
她去洗漱,從他腳邊經過,沒有開燈,她瘸著一條腿,拖拖拉拉地進到洗手間,嘩嘩啦啦的水流聲,她在淋浴。
他確實困了,但躺在一個女人的房間,渾身不自在,枕著松軟的枕頭,綿軟的被褥,比他地下室舒服多了,可還是放松不下來。接下來,他不知道會不會發生那件事,他沒跟女人上過床。家里的未婚妻,春節他回老家,把她接到家里過節,因為要蓋新房,里里外外都很亂,就連親熱都沒機會。關于女人,他只是一知半解。老梁嫖過娼,這一帶,小平房里就有。和老梁喝完酒,也鼓動過他去。他不是害臊,他覺得那不是啥好事,他膽子小,萬一要是逮住了,可咋辦?沒臉,還花冤枉錢。還是不沾的好。
她再從洗手間出來,就帶著一身的香氣了,好聞的浴液的芳香,淡淡的一縷縷飄過來。她踢踢踏踏走近他,黑暗中,他半閉著眼,她走到床頭來,穿著寬大的睡裙,睡裙的顏色看不很清楚,白的?或是粉的?他身上剛落下的汗又迎頭冒了上來,他屏住了呼吸。就見那淡色的裙角,站住不動了,她在他腦頭晃。他等著她的下一步,就聽刷拉,刷拉兩下,她把窗子關上了。窗簾拉上,就一點光都沒有了,她又拉開,許是怕他嫌暗。再經過他時,他就睜開了眼睛,她沒看他,好像床上沒躺人。
她進去了,小狗乖乖就來了,扒著床,伸著脖子噓噓地聞他。這小家伙,不在自己窩里睡覺,瞎搗什么亂,他伸出手,摸著它的頭,心說,我是好人,你別咬我啊。真是通人性的東西,它沒回陽臺的窩里去,而是把他扔在地上的工作服上衣,當了它的窩,又是撓又是扒。它認為鋪展好了,就臥在上面大睡了。它這是看著他呢,為它的女主人把門。如果他邁過它,進里屋,估計它會撲上來咬他的。
里屋一陣窸窸窣窣聲,有藥味飄過來,她的腳剛上完藥。他仰躺著,把兩只耳朵都豎起來,注意著那邊的動靜。她躺在了枕頭上,關上了床頭燈,她蓋上了被。他努力使自己聽到夜的動靜。他聽到了她均勻的呼吸聲,他打呼嚕嗎?他不知道,有時候打,有時候不打,那就千萬不要打呼嚕,不要把她吵醒。
她睡的床是雙人床,床對面的墻是書架,整一墻的書。電視在哪里,他沒注意。他鋪蓋的用品很干凈,像沒人用過的新。剛才吃飯時,他沒好意思問她是否結婚,是否一個人,感情上的事,她不說,他也不好去打聽。拿被褥時,他看見了一套男士睡衣,掛在衣柜里。還有她腳上穿的大拖鞋,當然不是現在買的了。
他回想起給她寄來的東西,大多是書籍,每個月他都要給她送趟書來。每次都是她簽收,沒見過有另外的人。他把人家想到哪里去了,那些壞猜測剛冒出頭,他就給按回去了,人家留宿他,是相信,感謝和同情,是女性的大愛和慈悲。還是想想今后吧,鄉下的母親和未婚妻子,自己有手有腳的大男人,要讓她們過得體面些。
他想著會失眠,睡不著,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睡了。是小狗乖乖的叫聲把他吵醒的。她還沒完全醒,受傷的腳搭在床邊的椅子上,昨晚醫院開的藥里有消炎止痛的功能,估計藥的作用,她還得睡上一會兒。她確實是懶得睜眼,乖乖的吵鬧她很煩,她從枕頭上勉強抬起頭,說,你帶它溜溜去,它要出去撒尿了。
那乖乖就聽懂了,用前爪撓他扒他,他說,好好好,我這就帶你出去。那小家伙竟跑到陽臺,把拴它的小鏈叼了過來,它真聰明,不然他真不知怎么帶它下樓去呢。他撿起地上的衣服和鞋,乖乖搖著小尾巴,哼哼著輕咬著他的褲腳,它是等不及了。那就把門虛掩上,趕快去吧。
他不是在遛狗,是狗在遛他。他掏出手機,看看時間,還早,這個鐘點公司里的人都沒上班呢,送件車沒有來,那他就不會碰上熟人的。電動車還好好的在,這就放心了,可能有它主人的味道,乖乖又繞著車噓噓地聞了一圈。
樓下有蹬三輪趴活兒的人,跟乖乖打招呼,說,乖乖。小狗搖著尾巴就奔過去,聞聞人家的鞋和褲腳,是熟人,他也跟人家點頭招呼著。看來這狗的人緣不錯,竟是些跟狗說話的人。
樓前有個小花園,有個遛狗的大媽,招呼著,乖呀——,這狗就顛顛地奔過去了。那大媽說,換人溜了?對他說,你撒了它,它不跑,沒事兒。
他就給它解開了繩,小狗撒歡地跑。
他們就站在一旁聊天。
小乖剛來時可瘦了,這長得多肥,還長嗎?
他多虧知道些關于狗的知識,不長了,都十斤了。它是吉娃娃串兒,純種的長不了這么大。
大媽問,晚上它怎么睡,上床嗎?
它睡它的窩里。
還是小乖聽話,我們家胖胖先是睡沙發,等人睡著了,它就悄悄趴在你腳底下了,可是粘人了。
他想還是趕快離開吧,誰還知道這大媽問什么。
他喊乖乖,他說,玩會兒就得了。
那大媽說,還沒玩兒夠呢。問他,去公園嗎?
他說,不去了,我還得上班呢。
上班遠嗎?坐地鐵?
他說,對。
暖氣今天試水。
他說,知道了。他喊,乖乖回家去了,就一面轉身往回走。這北京的大媽真好,他怕萬一碰見眼熟的人,問起來,不好回答,多尷尬。這里是他的片區,他一天天的都在這樓間轉悠著,一會兒他抬腿走了,也許永遠都不回來了,那她呢?那個單小珊,不是該讓人家說閑話了嗎?他冒充人家什么人?弟弟,只有這層關系,還說得過去。有人問起,他這么說,可現在誰明問呢?都是猜。他不能臉上貼個條,寫上吧。還是不要給人家找麻煩的好。他得趕緊隱身撤退。
都是小乖,拐進了樓門里,又跑了出來,它是看見了同類,兩條狗就一見如故了。狗主人,一個中年男子就認出了他,欸,你不是快遞的嗎?
他也想起來,這人是車站那邊卡通玩具廠的,出出進進的老跟他碰面。那人說,你跟這兒?這不是小乖嗎?
他說,我姐姐家。
那人說,嗨。要不說呢,真像。
他鎮靜地點點頭。
幾點上班,你們?
他說,八點。
歙,你姐不是北京人?我還以為她是當地的呢。
他這就不好回答了,這人話忒多,不理他吧,不合適;理他吧,沒勁。小乖不走也不行,他就把它抱了起來。
他說,回去嘍,回家吃飯去嘍。
那人還追著問,小乖吃幾頓飯呢?
三頓,一頓不拉。他瞎猜道。
看來這人想撒謊,裝人家親戚都不容易。話多了,就露餡了,除非蒙那些不了解內情的人。撒了謊,他真心虛,大清早就出虛汗。
等進了屋,一看,她還在呼呼地睡著呢。
給乖乖洗了腳,他也就勢在洗手間洗了兩把臉。
把自己用的臥具疊好,把折疊床又立回到陽臺上。把走廊的窗戶打開一個縫,有新鮮空氣進來,會很快放掉他的味道的。他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口,足足兩分鐘,他得走了,不然該趕不上火車了。要是跟她告別的話,他得把她叫醒。
他站在過道里,望著床上的她,她受傷的腳不再椅子上搭著了,已收回到床上,只是落在被子外,一片紅紅紫紫的,看來淤血正在消散。她側身躺著,很標準的睡姿,被子蓋得很嚴,露出的胳膊,纖瘦白皙,短發遮住了臉。他期望這一刻她醒來。他輕輕嗖了嗖嗓子,可她還是沒有醒轉的意思。她只知道,他是015號,至于姓名,直到現在她也不知曉。
還是走吧,不打攪她了。小乖乖卻懂了他的意思,又顛顛地跟過來,趴著他的腿。他抱起它,輕輕說著,我走了,你在家看家,聽話啊。
以后,你還認得我嗎?他說這話時,仿佛很快就會回來。
他想進洗手間,小肚子已是很脹,畢竟一晚上都沒有動窩。放下狗,一想還是算了,他還能憋得住,在她家里撒尿,他覺得不太自在。跟小狗再見,拉開了門。
正要帶上門,就撞見了一人,正站在樓道里收完隔壁的錢。原來是物業的,挨家收衛生費呢。他說,501的,衛生費72。
他就掏兜口,一百塊錢。那人收了錢,找了零,開了票據,又敲對面人家的門去了。
他轉回身,進了屋,把這收據放在廚房的菜板上,用刀壓好。
這才出來帶上門,真走了。
身后,他聽見小乖在撓門。他忘了給她留字條,想起來時,已騎上電動車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