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玉米,已經風干成村莊里一道金色的風景。田野空曠。綠絨似的麥地,如同莊戶人的胸懷,在淳樸中延伸著,柔韌而澄澈。炊煙,撩撥著暮色,繼而被充溢著咸腥氣息的風,擠壓成云霧的樣子。餅子與腌魚的焦香,則遍布了整個村莊。
此刻,一只孤獨的秋蟲,躲在某個角落里面,幽幽地長鳴著,仿佛是在為半島平原的夜晚奏響一首序曲。這樣的夜晚,是注定會上演一些故事的。莊戶人的故事總是波瀾不驚,然而有時卻濃得像一碗姜汁,通肺透心。
這又是來自哪村哪疃的柳腔戲班子?一襲燈火,映亮了半個場院。不管哪個季節,場院永遠都是莊戶人心儀的戲臺。青衣裊裊,胡琴幽幽。一身古裝的演員,在夜色里花枝招展,使人恍若隔世。那四處回蕩的唱腔,或悠揚婉轉,或悲切如泣,纏綿著每一個莊戶人的心思。
一種相同的韻調,一個相同的故事,不知被那些樸素的鄉村戲班演繹了多少遍。可是,莊戶人仍能夠從唱腔里面咂摸出萬般滋味。那就像輪回在莊戶人門扇上的“二十四節氣”,每一格里面都蘊含著不同光景的酸甜苦辣。
村莊里的男人們看戲時,大都想到把滋味掖藏在心里。而那些一扎堆說起話來比男人都要粗野的女人們,一時竟變得像些稚嫩的孩子,把全部心思都表白在臉上。她們時而悲切,時而笑語。于是,男人們看戲,也看戲外的女人,里里外外都是戲。
曲終人散,終究擺脫不掉又是一場精心編造的皆大歡喜。場院之上,只留下一地清涼的月光,和被孩子們尿水洇濕出的圖畫。有幾個意欲未盡的男人湊在一起,一邊蹲著抽煙,一邊品評著哪個戲班演員的奏手好,唱腔美;議論著明天是該上演《羅衫記》還是《火龍記》,那個生著一對水汪汪大眼睛的旦角會誰出演?說著說著,他們就說起一些只有男人在一起時才說的粗話。然后,紛紛起身,猴急地奔向自家已被女人溫情捂熱的炕頭。
在這個秋霜將至的深夜,就連最后一只秋蟲的歌吟,也最終變成了絕唱。天地一片寂寥,半島的夜晚變得愈加深邃。村莊,在白天時彌散開的家禽的膻味和秸草的余溫,已被海藻般的氣息,一點點地圍裹了起來。
胡琴的弦音,將日子漸漸地拉長,一直到第一片雪花落地。那些過足戲癮的莊戶人,像受了潮的花生果,心情極力地膨脹開來。村莊里的牛,伏在墻根下,它們的肚子里都盛滿入冬的草料,在日頭底下悠閑地反芻著。此時,這也像極了莊戶人的心境。柳腔,是壓縮在他們腹內的養料呀,時不時的就會被人們拿出來回味。
村莊的冬天,只有風和鳥雀們仍在外面肆意地縱情。那些被風吹亂發髻的草垛,幾乎都把目光投往村口那棵歪脖子家槐的方向。光禿禿的樹枝,點綴著土墻土院。偶爾,會從院子里浮起幾聲幽幽凄凄的弦音。弦音在老歪脖樹上打了幾個滾,而后穿透了半個村莊。
拉胡琴的,是一位被莊里人稱為“六指叔”的駝背老人。
除了寒冬,六指叔和那棵老歪脖樹,是村口一道固定的風景。年輕時的六指叔。是遠近聞名的琴師。莊里人都說,六指叔拉胡琴拉得很神奇。他一拉胡琴的時候,左手上多出的那個小肉芽就會變成紫紅色,就像染上了顏色。
六指叔跟戲班里一個扮青衣的女子相好,倆人愛得深。六指叔曾經發過誓。他懷里的胡琴一輩子只為她一個人奏起。后來,那個扮青衣的女子竟然遠嫁他鄉。從此,六指叔退出戲班,將懷里的胡琴掛在墻壁,任其被歲月的浮塵噬咬。
六指叔一生未娶,一直到他的背駝成老歪脖樹的樣子,他才摘下墻壁上的胡琴,重新調好弦。老歪脖樹下綠苔幽幽,六指叔則神情幽幽,一樣的音調。一樣的姿態。只是村莊里沒有人知道,在那幽幽若泣的弦音背后,幾十年前到底發生過什么……
聲聲弦音,撩撥著村莊的每一根神經。這個冬天,也因此顯得有些沉悶和漫長。男人們選擇用濃烈的白酒,將身體熏得微醉,然后哼唱一曲連他們自己都聽不清晰的柳腔。可是,女人們愛聽。她們從那些溢動在酒香里的唱腔中,嗅到了一種踏實的感覺和溫暖的渴望。
村莊的年節,在一聲聲被孩童們零星點燃的鞭炮的炸響聲中,隱隱約約地走來了。村莊的年節,像半島平原的多數地區一樣。承襲著一種古老而神秘的色彩。有酒有肉、有香有蠟、有禮儀有祈福,更少不了莊戶人夢牽魂繞的柳腔戲。
自正月初六起,悠揚的弦音,合著笙、簫、嗩吶的歡聲,將沉睡一冬的場院再次喚醒。土地上,那些凍干的裂痕,被莊戶人腳掌的溫情燙熨著,開始悄悄地愈合。村里村外,無論哪一方土地,都離不開莊戶人的呵護啊。
這是新一年的開端,村莊里的人喜歡把柳腔的音韻浸潤到土地的骨肉里面。這也是最誠實的肥料,能夠喂養出一個又一個樸實的心愿。那婉轉的唱腔。在村莊的上空回蕩著。時而,會被一聲鞭炮的脆響,炸飛到遠方
哦,那一聲聲炸響,仿佛在瞬間便穿越了數十年的時空,在這個夜晚將我突然驚醒。遠方的霓虹燈,仍然絢麗奪目。此刻,那些散失已久的記憶,漸漸地又聚攏在我的雙目中。它們就像一粒粒尖銳的沙子,刺得我熱淚盈眶。
——村莊里的那棵老歪脖樹去了哪里?
——六指叔的胡琴是否已經風化成灰?
那親親的柳腔戲啊,是否只有讓我在夢里才能重溫你那散發著泥土芬芳的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