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之中,重新讀到納蘭容若那句詞:人生若只如初間。我竟是惆悵了許久。一些本已模糊的記憶像春雨后的枯草,吐出了綠芽。一首《漁家姑娘在海邊》悠悠地回旋于耳際,我。想起了一個叫瑛的女子。
十八年前的春天,剛剛走馬上任單位團(tuán)委書記的我為推薦青年歌手參加鐵路地區(qū)團(tuán)委舉辦的大獎賽,到每一個團(tuán)支部物色人選。瑛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走進(jìn)我的視線的。她剛從蘇州鐵路機械學(xué)校師范班畢業(yè),小巧玲瓏,說話時,喜歡垂著眼瞼,臉上飛起淡淡的紅暈。也許是被她毛遂自薦的勇氣所感動,我拍板將她和另一位女青年推薦了上去。雖然瑛最終在比賽中名落孫山,但她參賽的那曲《漁家姑娘在海邊》從此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里。
由于都住在鐵路地區(qū)單身宿舍,到了周末,瑛會邀了其他女伴到我們男職工這棟樓來打牌。她很少發(fā)表議論,在別人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的時候,只埋頭悄悄洗牌,實在是不能繞過去了,她也會柔柔地說道幾句,而臉比話先紅了。
四月的一個星期天,我組織單位的團(tuán)員去藥都樟樹郊區(qū)的閣皂山春游。滿山綠樹掩映,鶯飛草長,不知名的花開得漫山遍野都是。瑛站在山巔,興奮地張開雙臂,像要乘風(fēng)而去。野炊時,她活像個孩子,手腳麻利,充滿活力。在我看來,她正大步走在人生的跑道上,朝著幸福挺進(jìn)。歷盡艱辛,跳出農(nóng)門,寒窗苦讀,終成正果,我可以感覺到,瑛有一種蓬勃的人生激情需要進(jìn)發(fā)。我忍不住帶頭在山頂?shù)牟莸厣霞磁d表演起了小品。退場時,忽然覺得有一種異樣的東西,我側(cè)過身去,正好與瑛的目光迎面相接。熟悉的紅云騰地又浮上了她清秀的臉龐。
又是《漁家姑娘在海邊》。婉轉(zhuǎn)的聲樂里,我任憑嫩草在臉上搔癢。陽光懶懶地灑滿坡地,灑滿我們的衣裳。青春真好,青春的一切都在歌唱和舞蹈。我們盡情遐想、盡情舒展、盡情憧憬、盡情展翅,像無憂無慮的鳥。閣皂山因我們的青春而更加美麗。
我一直想,生活,將這樣如一列火車,沿著幸福的軌道,駛向一個又一個車站。
不知從何時起,瑛喜歡在晚上到我的辦公室打電話。我頗感尷尬,又怕傷了她,每次借故溜了出去,丟下她一個人。一個夏日的夜晚,她在單身宿舍門口攔住了我:麻煩了,想去你辦公室打個電話。我正好急著要去辦事,心頭煩悶,將鑰匙塞到她的手心,語氣有些生硬:你自己去好了,我還有事要辦。朦朧的路燈下,她兩頰飛云,不知所措地僵在那兒。我忽然不忍,想說些什么,她卻緩緩轉(zhuǎn)身,低頭拐上了那條通往單位的小道。
幾天后,樓上的楊興沖沖地跑到我的宿舍,揚了揚手中的電影票:走吧,瑛請客。我問道:她請了哪幾位?楊說:就我們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找個理由推脫了。楊悻悻地往樓下疾步而去,丟下一句:你不去我去!我雙掌合十,一個莫名其妙的想法竟然魔鬼般浮上來:要是他們能成為一對,不是挺好的嗎?
一語成讖。沒用多久,幾乎整個單身宿舍都知道瑛與楊戀愛了。當(dāng)然,是楊窮追猛打的結(jié)果??傊?,瑛繳械投降了,三個同時分到這座城市的同學(xué),她是最后一個結(jié)束單身生活的。后來的日子,瑛幾乎沒有與我照面,即便光臨男宿舍,也是直接奔樓上楊的房間而去。我們是兩條道上奔跑的火車。楊的家境殷實,瑛能有個好歸宿,我自然替她高興。我繼續(xù)夜以繼日地沉浸于工作中,將單位的團(tuán)工作搞得有聲有色。漸漸地,瑛從我的生活中淡出。
瑛與楊舉辦婚禮的那日,單身職工們幾乎都去喝喜酒了。令我意外的是,瑛竟然沒有邀請我。我在附近的小店里隨意對付了午餐,然后去單位加班。窗外的法國梧桐樹長得枝繁葉茂,花圃里的鮮花開得爛漫奔放。我能一眼看到大院對面鐵路幼兒園的樓房,那兒,便是瑛的工作場所,經(jīng)常有悠揚悅耳的琴聲飄出。此刻,瑛該拖曳著婚紗接受客人們的衷心祝福了;此刻,瑛該舉杯一桌桌地敬酒了。凝望著藍(lán)瑩瑩的天空,我有些寂寞。
忽然電話鈴聲尖利地響起來了。我驚訝地去抓話筒,里面?zhèn)鱽硪粋€霹靂一般的消息:瑛墜樓了,從我們男職工住的那棟樓上掉落在了一樓水泥地上。
我傻住了。僅僅一瞬,我奪門而出,拼命狂奔,趕回單身宿舍。
血,驚悚而刺骨,在午后的陽光下散發(fā)著一種森冷。我的腿忽地一軟。幾位同事正在輕聲嘆息。二十分鐘前,喝喜酒歸來的他們正要休息時,懸疑小說里的情節(jié)出現(xiàn)了,外面?zhèn)鱽硪宦暢林氐膼烅懀路鹧b滿東西的紙箱子自空中墜落。幾乎所有的人都驚醒了,大家跑出房間一看,不約而同發(fā)出一陣驚叫:新娘子墜樓了!是的,瑛,一動不動地趴在地面上,血濺三尺,像一朵朵撕碎的牡丹。
整座樓都坍塌了似的,人們手忙腳亂地抬起瑛,飛一般送往醫(yī)院。然而,回天無力,瑛終于帶著她未曾出生的孩子、帶著數(shù)不清的謎、帶著多少如花的愿景,去了一個冰冷的世界。
我沒有去看瑛最后一眼,我已經(jīng)沒有看的勇氣,我更無法忍受美麗被摧殘后的慘狀。
幾天后,我去看了楊的宿舍——瑛最后的活動地?,F(xiàn)場一片狼藉,汽水瓶子碎了一地。據(jù)說是夫妻吵架,楊動了暴力,瑛一時意氣用事,沖出房門縱身而下的。一切只是個謎。我無法想像,瑛何以如此決然,競不顧及身體里還有一個從沒見過陽光、從沒聽過鳥啼的小生命,竟不顧年邁的雙親從此以后殘夜風(fēng)燭。我從來沒有想到,她的結(jié)局竟然是如此悲慘、如此令人發(fā)指。
風(fēng)過后,葉飄飄,塵無痕。
那個黃昏,兩個老人在瑛曾經(jīng)住過的宿舍樓下默默地焚燒衣物。沒有誰去阻止,他們相互攙扶,相互擦淚;他們以樹枝撥弄著灰燼,仿佛可以僥幸尋覓到女兒的什么。火光映照著銀發(fā),觸目驚心地令人心疼,一切終于焚燒殆盡。我知道,老人正與這個傷心地徹底絕別。
暮色蒼茫中,我仿佛又聽到了那曲《漁家姑娘在海邊》。
十多年過去了,當(dāng)年的青年早已各奔東西。歲月如刀,物是人非,而對一首歌,我卻不會忘記,那是一位愛生活的女子曾經(jīng)對這個世間的一種最真誠的表達(dá)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