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把軌排鋪上青藏線一座并不是很有名的環保橋之后,我們休整了一段時間,準備去鋪橫跨在拉薩河上的鐵路大橋。據說這座鐵路大橋落成后,將成為獻給拉薩市的一個標志性建筑。項目部的一個頭頭便給我們打氣,到那時,你們將與拉薩河大橋一樣青史留名。我們都知道這是頭頭忽悠人的伎倆,金字塔的塔尖只有一個人站著,金燦燦的獎杯也只有一個人舉著,這樣青史留名的好事還輪不到我們。
在我們養精蓄銳的這段休整時間里,有幾個平日看見母牦牛都能從眼睛里放電的弟兄坐車回內地去了。想想他們,才10多天的休整時間,為夫妻間的那點破事,坐完汽車坐火車,坐完火車再坐汽車,等坐到家時,休整時間也就所剩無幾了,真是有些得不償失。我都擔心他們一路旅途勞頓,別把自己累得在老婆身上下不來,虛脫過去。
那天早上,我放下嘴邊的笛子,跟與我最要好的二狗子說,你別回去了,陪我到雪線上采雪蓮花去吧。二狗子當時正收拾行囊,說,趁這個機會你他媽放著家里的雪蓮花不采,偏偏上雪線上采,你可真夠變態的了。說完,便踢飛了拌在腳下的一個奶瓶子,那是前段日子旺姆救助一只流落在工地的雪山小狼時用過的奶瓶子。此刻的奶瓶子在板鋪底下蹦蹦跳跳,一陣脆響過后,不知所向。我心里說,我要有那樣的老婆,也趕早回去了。人家的老婆,用一只手從很遠的地方伸過來正死死抓住他呢,人家的家門正沖他四敞大開著呢,人家正抓住每一次回家種娃的機會呢,而我呢?我恐怕連這樣的機會都快要失去了。說心里話,這10多天的休整期,我也曾想作最后的一點努力,回家采我的那朵雪蓮花,可是,吳雪蓮在電話那頭像是吃了炒黃豆燙著似的,吐出了一連串的不行不行不行,然后說,我們都快那個了,你還回來干什么?我說那好吧,我一個人上雪線上采雪蓮花去吧。
我的這個放射科的大夫被一個肛腸科的大夫看上了,他們隔著一道墻值夜班,值著值著,便把那道墻給值沒了。我這樣說得憑證據,其實我也不想把這些證據說出來,可是我要是不說出來,就感覺特別堵得慌,就像一個大棗卡嗓子眼里一樣,上不上下不下的,憋得忒難受。
那天晚上的一個親戚得了急病表哥出了車禍,我就把電話打到了吳雪蓮那里,吳雪蓮竟然不在服務區內,顯然是在手機上做了什么設置。后來我就往醫院趕去,好為這個親戚住院作一些關照。我費著好大的勁兒在敲吳雪蓮的值班室門,在我失去信心轉身要走的時候,門卻被開了窄窄的一條縫,一條燈光像是被絆倒了一樣橫躺在了走廊上。吳雪蓮看到我后,大驚失色,想趕緊把那條燈光扶起來,可是她哪有我的力氣,那條橫躺在走廊上的燈光,一下子就變成了寬寬展展的一片。
事后,我對肛腸科大夫說,操你媽,你可真夠哏的啦,值班嘛還把自己值了個一級睡眠,把自己值了個一級睡眠還不算哏,更哏的是還把自己的一級睡眠值在了一個有夫之婦的床上去。肛腸科大夫的嘴癟得跟肛瘺一樣,連聲道歉。我說你不用道歉了,你以后注意點影響吧,我們鐵路有路風事件這一說法,誰要是上了路風事件準得倒霉,你這兒總也有個院風事件吧,記住了,別讓倒霉催上你就行。
事后,我還對放射科大夫說,吳雪蓮,我常年漂泊在外,身邊有個男人對你好我不嫉妒,都什么年代了,為感情的事滅了人家也不值當。我只是想說,我還有一張臉,并且這張臉很薄,掛不住什么東西,以后你再做這樣的事時,想想我的臉就行了。吳雪蓮早已恢復了她在我面前原有的優越感,她知道我不能把她怎么樣,從結婚那天開始,她就步步緊逼,而我卻步步后退,她慣常做的動作就是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遺天。她說,你你你,你還跟我提臉呢,你一年365天這鋪路那架橋地滿世界跑,都跑出這么一把年紀了,30而立,你立過嗎?你問問你自己是一攤扶不上墻的爛泥不?你現在都快奔40不惑了吧?你問問你自己不惑了嗎?你都把我給禍禍苦了,你你你,你別提你臉了,你都把臉給我丟盡了。
說心里話,吳雪蓮總是在氣勢上會最終壓倒我,這全因我們的婚姻形狀從一開始就用這樣的模子給扣出來了。現在想來,是不是我的心太軟?是不是我對吳雪蓮太他媽憐香惜玉了,才導致自己身上掛了綠彩?
看著二狗子們離開工棚往回家的方向走去,我把笛子裝回笛套,只能朝著家的反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條新鋪的鐵道線,此刻橘黃色的大型鋪軌機像個沉默寡言的弟兄,正靜靜地待在上面,被五月的高原陽光直剌刺地照得通體明亮。我要跨過這條鐵道線,向更遠處的達卡雪山走去,我要上雪山采幾株雪蓮回來,泡杯雪蓮茶喝喝。都說雪蓮茶提神,我要看看它能把我的神提到一個什么樣的高度,能不能提到讓我忘了吳雪蓮的高度,能不能提到讓我忘了那個名存實亡的婚姻的高度。
一來到工地,我就想起了幾天前還是那么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甚至看到剛剛鋪上去的新鮮道砟,仿佛還依然在釋放著工地上各種嘈雜的聲音。這嘈雜的聲音里不僅包括各種機械聲,也包括各地口音的彼此喊話聲,比如川人霍大錘喊我魏國謹你下來抽根煙吧,比如陜人二狗子喊我魏國謹還有兩個軌排就完活兒了等等。我最愛聽旺姆喊我,魏大哥下來吃飯嘍。對了,旺姆喊我,她用濃重的藏地漢話喊我,所有聽到的人都會跟她學一遍,魏大哥下來吃飯嘍。這時,二狗子總會迎著我跑過來套用一句網絡語說,魏國謹,旺姆喊你下來吃飯。往往這時,作為鋪軌機操作手的我,總是笑嘻嘻地手撫舷梯做出一副偉人招手致意的姿態,可二狗子喜歡挑戰我的底線,他咬著我的耳根子罵我,別他媽裝偉人行不?我看你就是一不舉的萎人。聽到這話,我理所當然要在他的屁股上留下一個清晰而堅實的足跡。
其實,我遲遲不愿走出鋪軌機的駕駛室,就是喜歡等到旺姆在路基下這么喊我一聲。這個與丈夫頓珠一起被青藏線建設指揮部特招的藏族女人,起初并不在我們這個工地,她與頓珠在一個更遙遠的工地。一年半前,就是因為在那個工地的一次意外事故,使她失去了頓珠,失去了這個跟她在四川的某所鐵路職業技術學院一起上了三年學的同學加丈夫。頓珠走了,拋下了旺姆和剛出生還沒到半年的小頓珠,從此那個更遙遠的工地,就成了她的傷心之地。旺姆是如何來到我們這個工地的,沒有人知道。我們只知道有一天,這個工地上突然冒出了個藏族女計工員,這個藏族女計工員常常將自己份內的活兒干完了之后,便一頭扎進工地食堂里幫起忙來了。
記得有一天,我采了一束高原杜鵑,準備把這束紅紅的花朵放在鋪軌機駕駛室里,想自己若工作累的時候,看一眼這束花一定會很解乏。我知道這束杜鵑在內地是一種再稀松平常不過的植物,可沒想到在青藏高原,它卻成了名字非常美的格桑梅朵。那天,旺姆迎著我走了過來,她問,魏大哥這么好看的格桑梅朵,你是從哪里采的?我隨手指了很遠處的一條河谷,我說就在那條河谷旁。我抽出一朵最大的杜鵑花送給了旺姆,她低頭數起了花瓣,一瓣兩瓣三瓣四瓣五瓣六瓣七瓣八瓣,然后,突然問我,魏大哥你是真心送我的嗎?我聽到這話,便想送一朵隨意采來的山野花給女同事,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兒,哪還能用上什么真心不真心之說,僅僅舉手之勞而已,更何況女人如花,趕上了順便送一朵花過去很正常。不過面對旺姆的問題,我的虛偽性格卻讓我嘴上的話這樣表達出來,當然是真心送你了。此時的旺姆一聽,一下子低下頭來,眼神看起來不知該放在地上的哪處是好,然后就拿著杜鵑花羞答答地轉身跑了開去。我一時怔在原地,難道旺姆多想了?
現在,鋪軌機跟我一樣,落寞得只能跟高原陽光竊竊私語。這里的陽光跟內地的陽光一點都不一樣,內地的陽光綿軟,而這里的陽光看上去則更有質感,我試著捧一把陽光在手里,使勁潑向鋪軌機,似乎都能看見它在液壓臂上濺起一團細碎的光渣。就這樣,孤獨的我與孤獨的鋪軌機相視而立,突然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幻象:鋪軌機在我的操縱下喋喋不休,這個最愛嘮叨的伙計,把一排一排編好的鋼軌叼起來,然后再被我熟練地掰著手柄放下去。這個過程看似枯燥,可對我來說卻很有味道,它讓我有了一種滿足感。我知道自己這輩子擺布不了任何人,只能靠擺布這個鋪軌機來滿足自己了,我讓它起軌排,它就起軌排,我讓它落軌排,它就落軌排,這樣的一起一落,對我來說能沒有滿足感嗎?我甚至揮舞著手中的笛子,沖鋪軌機嗷嗷嗷地叫起來了。要不是旺姆恰在這時攪亂了我的這個幻象,我都準備帶著這種滿足感,一直走到達卡雪山的雪線以上去采雪蓮花呢。
旺姆很顯然將自己的兩個面頰涂上了脂粉,她想以此遮蓋面頰上的那兩朵紅,可沒想到粉底打得過厚,與她這張高原女人的臉反而顯得不協調起來。
我將掉在地上的笛子又裝回笛套中,抬頭看著旺姆。現在的她已經脫去工裝,換上了自己的民族服裝,胸前一串赭石色的藏珠非常搶眼。我問,你怎么還沒有回家?旺姆答,我離家近,晚走一會兒也不遲。然后問我,魏大哥,你這是在干什么?我有些不自在地答,我是在向我的鋪軌機致敬呢。旺姆就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的那雙幾近透明的眼睛里裝滿了陽光,起初還瞇成了一條縫兒,到最后便全閉上了,把陽光嚴嚴實實地藏在了眼底。過了一會兒,旺姆睜開眼睛,發現了我手中的笛子,說,魏大哥,給我再吹一遍你家鄉的曲子唄。我說我不給你吹,你都聽過一百遍了。正因為聽過一百遍,我才愿意聽呢。然后,她就開始哼唱起那個曲調來了,那個曲調是我從老家遼西民歌《燈臺》里記下來的,充斥著憂傷與苦守之痛。當旺姆哼到了《燈臺》里女主人公思念遠方的夫君這段時,她停頓了一下對我說,魏大哥,你給石頭吹,給風沙吹,給藏紅花吹,給芨芨草吹,給鋼軌和橋墩吹,它們能聽得懂你吹的是什么呀?而我能聽得懂,你卻不給我吹。我跟她解釋,我要到達卡雪山采雪蓮花去,沒時間給你吹了。你快回家吧,家里還有個小頓珠在等著你呢。旺姆看上去便有些失落,聲音柔柔地說,看樣子,我只能等到10多天后再聽了。我說是。
正在我們彼此轉身準備各奔東西的當口,從路基背面的河谷處突然傳來兩聲槍響。我和旺姆爬上路基,看清了眼前的河谷開闊地帶,有一群藏羚羊正被一輛越野車追趕,這群藏羚羊就像一塊紅褐色的布,從河谷的東側飄向西側,可是這塊布一會兒被越野車撕開一個口子,一會兒又自動縫合上,而此時的越野車,就像是這塊布上一個丑陋的補丁。旺姆看著眼前的一切,抓起身旁清砟的道耙,尖叫著沖了過去。
我氣喘吁吁,不敢使勁快跑,我知道自己的肺活量在青藏高原小得可憐,我知道它始終是我這幾年干青藏線的一個軟肋。就這樣,旺姆先我抵達了獵殺現場,而那塊布和那個丑陋的補丁卻早已遁出了我們的視線。我來到旺姆身邊,彎腰、低頭并雙手拄膝喘了好一陣,才抬起頭仔細看旺姆在干什么。此刻的她正試圖將一只藏羚羊從地上扶起來,可是怎么扶也扶不起來,這是一只快要臨產的母藏羚羊,頭部被散彈槍打得血肉模糊,而它的左前蹄瓣上,卻夾著一朵鮮艷奪目的高原杜鵑。母藏羚羊用一只充滿血水的眼睛在看著旺姆,像是在說,恩人呀,快救救我和我的孩子吧。而此時的我因第一次目睹這樣的場面,竟然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看樣子,旺姆知道自己能如何應付眼前的一切。她把脫下的藏袍鋪在地上,然后用力壓著母藏羚羊鼓脹的腹部,她和它都喘著粗氣,而且頻率還是非常地一致,直到藏袍上落下一只被胞衣裹得結實的小藏羚羊時,母藏羚羊的粗喘聲才停止,剩下的粗喘聲就只有旺姆一個人了。
旺姆輕輕撕開了小藏羚羊的胞衣,還順手揀起地上的石片割斷了它與母藏羚羊連著的臍帶。然后,調勻了氣息對我說,它媽媽死了,它媽媽死了,它媽媽臨死前把它生出來了。說完這話,旺姆就止不住地抽泣起來。
我將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旺姆的身上,我拍著旺姆的后背安慰她,旺姆你別激動,一個跟我們一點關系都沒有的動物死去了不至于讓你這樣吧。我知道自己是在故意說出這樣的話來,目的是想讓她克制下自己的情緒。我在安慰旺姆的同時,仿佛突然看到了她前段日子放生雪山小狼回歸自然時的情景,那天的旺姆看到雪山小狼向著河谷的上游歡快地跑去,那天的云朵很低,看樣子都快要貼在我們的頭頂上了。那天的陽光很冷,看樣子都快要冷到把筆直的光線凍住了。看著雪山小狼健壯的身姿,旺姆咯咯笑著說,小狼已經完全恢復體力了,也能適應這個環境了。只要它再往前跑,就能到達達卡雪山了,只要一見到雪山上的雪,它就能活下來了。而眼前的旺姆卻陷入了非常悲傷的境地,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讓她的情緒好起來。我看到了母藏羚羊蹄瓣上的那朵高原杜鵑,這朵花沒有受到一丁點損傷,花團還是那樣錦簇,這極有可能是母藏羚羊在中槍倒地的一瞬間,被自己的蹄瓣無意中掘起來的。我將這朵花拈在手里,我要送給旺姆,好讓她盡快高興起來。
旺姆抱著剛出生的小藏羚羊,兩只手騰不出來,就一下一下地點著頭看起了我遞到她面前的這朵花,其實她點頭是在數花瓣,一瓣兩瓣三瓣四瓣五瓣六瓣七瓣八瓣。果不其然,旺姆的情緒一下子就好了起來,不過她的語調還依然有些濕,魏大哥,你怎么一送我格桑梅朵就送八瓣的呀?是不是金剛上師的旨意呀?我有些懵懂,不知道金剛上師是干什么的,要在我身上做何旨意,可我不想現在就問她,我只想讓她盡快離開這個地方。我說,旺姆,我們走吧,這朵花我先替你拿著。旺姆看了一眼地上已經死去的母藏羚羊,又回看了一眼自己懷里的小藏羚羊,很明顯,她的面部表情忽地又襲上一絲傷感來,多么可憐的小動物呀,剛生下來就死了娘。
旺姆說,小藏羚羊身上的絨毛現在快要干了;旺姆說,小藏羚羊的眼睛現在快要睜開了;旺姆說,小藏羚羊現在開始會蹬腿了;旺姆說,小藏羚羊現在試探著要站起來了;旺姆說,小藏羚羊現在叫起來了,看樣子它是餓了。
在工棚里,旺姆不停地說著小藏羚羊,她把小藏羚羊生命體征里的每一個細小動作,都原原本本地用藏地漢話真實地敘述了一遍。我說,小藏羚羊餓了吃什么呢?旺姆說當然吃奶了,它還小,當然吃不下那些花花草草了。我說我的箱子里還有幾袋牛奶,拿來喂喂它吧。我就開始找盛奶的容器,幾個飯盒里都有剩飯剩菜,我只好拿了個磕掉沿的碗。我把牛奶倒在碗里找個勺端了過去。旺姆說,小藏羚羊太小,不能這樣用勺喂它,這樣喂會嗆著它的。我說那怎么辦?旺姆說,給雪山小狼喂奶的那個奶瓶子呢?我一下子就想起二狗子踢在板鋪底下的那個奶瓶子了。我爬進板鋪下面,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找到那個奶瓶子,緊接著,我隨口惡狠狠地罵了二狗子一句,因為他當時已經把奶瓶子踢得粉碎,我只找到了橡膠奶嘴包裹著的一截瓶口。
我對旺姆說,奶瓶子被二狗子踢碎了,我到外面找個替代它的瓶子吧。旺姆緊緊抱著小藏羚羊,哦了一聲之后像是在自言自語,看樣子只能這么辦了?
我在外面找了半天,才在垃圾堆上找到了一個空飲料瓶,一試奶嘴,大小基本能對上,便快步往工棚走去。
當我急匆匆邁進工棚的時候,正看到旺姆在一下一下解著自己的衣襟,她看到我進來,并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直到目睹她撩開內衣將自己兩個飽滿的乳房露出來時,我才從愣怔中一下子產生了回避的念頭。我馬上轉過身去準備離開,徹底執行平生以來不該看的地方堅決不看這一原則。不想旺姆在我身后說,魏大哥不要走,你還得給我打打下手,幫我把毛巾遞過來。我找了條毛巾,后倒著步子來到旺姆跟前,說,奶瓶子我已經做好了,你不要這樣喂它嘛,它畢竟是個畜生。旺姆說,可它是個生命呀。我家的小頓珠現在都一歲多了,還在吃我的奶水,我的奶水很旺,還沒抽回去,現在喂小藏羚羊正好。旺姆接過我背遞過去的毛巾擦了一通什么之后說,魏大哥你轉過身來嘛;在這一刻,我是一個有著母親身份的旺姆,不是接到你送給我格桑梅朵時的那個旺姆了。
在這10多天的休整期間,因為小藏羚羊的緣故,我最終沒能等來去達卡雪山采雪蓮的機會,卻等來了吳雪蓮的一條短信,短信上說我們的離婚判決書法院已經下來了,不日即可寄到我的工地。同樣因為小藏羚羊的緣故,旺姆也最終沒有等來回家的機會,可是卻等來自己的父親帶著小頓珠到工地看她來了。
我刪掉了吳雪蓮的短信,同時也刪掉了自己的一部分過去。我對我的這次婚姻早有思想準備,它并沒有引起我情緒上的太大波動,我確信不曾有好結果的婚姻有時就像一張錯版的郵票,你擁有過它并不是一件什么壞事,要知道增長一些人生情感方面的歷練,其招數就藏在這樣的婚姻里面。
現在,人們陸陸續續地開始從內地返回工地了。二狗子回來的時候,正看見我抱著小頓珠跟旺姆一起在逗小藏羚羊玩。小頓珠手里攥著幾棵嫩草,被旺姆懷里的小藏羚羊叼在嘴里,兩個小家伙你拉我扯的,看上去很搞笑。這些天里,小藏羚羊長得很快,它認定了旺姆就是自己的母親,幾乎跟定了她,而她的兒子小頓珠,卻是幾乎跟定了我,看樣子認定我就是他的父親頓珠了。我們這樣出來進去的場面,如果要算上小藏羚羊的話,儼然成了一個其樂融融的四口之家,只是到了晚上挺不住瞌睡的時候,這個家才拆開,各自回到各自的工棚休息。
這時,二狗子徑直走到我面前,沖我小聲嘀咕道,怎么這么快就把事兒辦了?10多天不見,兒子都這么大了?大棚提前扣出來的吧?旺姆聽不到二狗子在說什么,只是看著他吃吃地笑,然后將小藏羚羊放在地上,領著它找前面不遠處的草皮去了。我照例在二狗子屁股上留下了一個清晰而堅實的足跡。我把手伸進二狗子的兜里想掏盒煙出來,不成想卻掏出一片紙來。他馬上轉身過來要搶回那片紙,而我偏不讓他搶去,就用懷里的小頓珠來回擋他。我看到那片紙上寫滿了數字,而且每一個數字下面都畫了一個感嘆號,其中有一個數字下面連著畫了五個感嘆號,我一想這數字正好跟他回去的日子一一對應,于是便有了話頭,他媽你小子也太猛了,怎么回家天天種娃呀?怎么單單這一天就種了五次娃呀?二狗子不跟我搶紙片了,哎喲哎喲在喊了一會兒自己腰疼之后說,他媽你看的那天是我從育兒書上推算出來的,那天是我種娃希望最大的一天,我不使勁種能種出這樣的大胖小子來嗎?說完,就開始輕掐起小頓珠的臉蛋來了。我說二狗子你別瞎說,這是人家旺姆的兒子。二狗子說,我知道這是旺姆的兒子,這要是你的兒子該有多好,你連種都不用種了,就白撿了這么個大胖小子來,只可惜你沒這個福喲,吳雪蓮不僅不讓你種娃,而且她還在死拖著你呢。
我翻來覆去看了會兒那片紙,然后把它還給了二狗子,說,我和吳雪蓮離了,以后你別在我面前提她了,她跟我沒關系了。二狗子看我突然壓低了聲調這樣說,神色立馬嚴肅起來,真的假的?魏國謹你可別逗我呀。我說,真的。
我是在我們這個工地被撤銷、準備全員開拔到拉薩河鐵路大橋工地的當天,收到家鄉法院快遞過來的離婚判決書的。那天,各種奇形怪狀的工程車輛排滿了工地邊上的這條臨時公路,整個工地上一切可以運走的東西,都已經整齊地碼放在了車上。我在原工棚的位置上,正將一些遺留下來的生活垃圾深埋地下的時候,旺姆抱著小頓珠、領著小藏羚羊過來了,她手里拿了個郵政快件,從很遠處就沖我舉了起來。我拄著鍬把,突然像失去重心一樣,感覺渾身沒有了一絲力氣。旺姆后來說,我早就聽到工地上傳言你的婚姻遇到了麻煩,沒想到今天真的變成了現實。我說沒什么,本來我不想通過法院離婚的,協議離婚多省事,可是,我心疼我的那所房子,如今被法院這么一缺席判決,最后還是全歸她了。我真是心有不甘,我以后回去住在哪里?我沒窩住了。
我不敢想以后的事情了,只是癡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此時的小頓珠似乎很懂事地在擦著我的眼角,而此時的那只小藏羚羊,也似乎很懂事地倚住了旺姆的腿腳,我們這四個青藏高原上的簡單生物,有那么一刻,竟在天遼地闊間變成了一幅小小的靜止的畫面,直到前來掩埋生活垃圾的二狗子們突然撞進來,這幅小小的靜止的畫面,才開始活動起來。
旺姆的父親是在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才在草原的一個溪叉口等到了我們轉場的車隊。他的身后,是一群安靜吃草的牦牛,不遠處便是一所野生動物救助站,那里的招牌清晰可見。旺姆的父親將小頓珠抱進了自己的車里,然后,將小藏羚羊也抱進了自己的車里,可是兩個小家伙登時就尖聲叫了起來,小頓珠拍打著駕駛室的窗玻璃阿媽啦阿爸啦地叫,而小藏羚羊則跪在座椅上沖旺姆點著頭咩咩咩地叫。我聽不清旺姆在宿營車里是如何用藏話囑咐自己父親的,我只是聽清了她回頭沖我們司機大喊的最后一句話,師傅,快開車。
好多天過去了,我和旺姆走在拉薩河邊,看著不遠處已快要收尾的拉薩河鐵路大橋。當時已是六月末的夏夜,工地被亮度不一的燈盞照得猶如白晝,而大橋本身就像是夢境里架在銀河的天橋一樣,輕輕浮在變幻多端的光影之中……
可是一旦從夢境回到現實之中,我們就無法用耳朵關閉從大橋工地那里傳出來的各種機械嘈雜聲了,于是,就只能繼續往拉薩河的上游走去,直到拉薩河水輕舔岸邊的嘩聲淹掉遠處的機械嘈雜聲之后,我們才止住了腳步。
現在,我和旺姆的關系,已經發展到了最實質性的、也是最關鍵性的一步,即在哪里安家這一步,它已擺上了我們重組婚姻的議事日程上來。我希望旺姆跟我回到內地、回到我的遼西定居,因為那里有她最愛聽的遼西民歌《燈臺》,而旺姆則希望我留在西藏,確切地講是跟她留在拉薩定居,她對我說,你不想看你最喜歡看的正宗的鍋莊舞嗎?
我摟著旺姆的腰,藏族女人特有的體香被我的嗅覺捕到,早已攪亂了我整個身體里的神經末梢,并讓我煩躁且躍躍欲試。可是我已經老大不小了,不是猴急的小青年了,我能克制自己,我還要在表面上做出一些對旺姆平和而溫馨的舉止來。我把匯成拉薩河冰涼的高山雪水,用手心捧起來,少許撒在她的額頭上,聽她搖頭咯咯笑過之后說,魏大哥,你知道我為什么在意你送給我的八瓣格桑梅朵嗎?我說我不知道。旺姆說,我從小到大,從沒離開過高原,就是去四川上學,那也是在藏區,可是盡管這樣,卻從沒見過八瓣的格桑梅朵,多少男生送過我格桑梅朵,也僅僅是四瓣的或六瓣的,只有頓珠和你給我送過八瓣的格桑梅朵。我老家嘎侖寺的金剛上師曾對我說,哪個男人送給你八瓣的格桑梅朵,哪個男人就是你終生可以托付的歸宿。而今頓珠走了,你又出現了,你就是我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聽了旺姆的話,我這才想起來旺姆為什么不厭其煩地對我送給她的高原杜鵑從一瓣認真地數到八瓣的原因了。
其實這段時間以來,我也認可自己就是旺姆能終生托付的男人,可是怎么個托付法?如何托付?我仍在找一些能說服旺姆并讓旺姆相信的理由,我說旺姆跟我回內地吧,內地繁華,燈紅酒綠。可旺姆卻說跟我來西藏吧,西藏純樸,天清地凈。在我正想著下一個說服旺姆的理由時,旺姆突然說,你知道嗎?那天小頓珠在我父親的車里哭著喊你爸爸了。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他們母子分別時的那個場景,我說,我怎么沒聽到?旺姆說,你沒注意,他是用藏語喊你阿爸啦阿爸啦的,他當時想求你把他留在我們的身邊。聽到這話,我突然覺得沒有任何理由說服旺姆了,我眼里閃著淚光,我看到了旺姆的眼里也閃著淚光。
將拉薩河鐵路大橋最后一塊軌排鋪完了以后,還沒等到青藏線全線通車,我就與一個急著想去內地發展的藏族職工辦理了對調手續,如今我已經不在青藏線上開我先前開的鋪軌機了,而是在青藏線上開道砟搗固機了。而旺姆則在拉薩車站競聘上了一個藏漢雙語廣播員的崗位。
確切地說,我們并沒有在拉薩城里買房,而是在離拉薩河鐵路大橋的最近處,按揭了一處兩室樓房,其中有一個臥室按旺姆的意愿用藏式風格進行了裝修,另一個臥室則按我的意愿用我最喜歡的遼西風格進行了裝修。休班的時候,我們一家三口就常常在陽臺上看拉薩鐵路大橋上車來車往,有時下得樓來,也走近處去看。旺姆問小頓珠這大橋什么形狀,像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懂,因為他們說的是藏話。旺姆就笑呵呵地讓我用漢話再問小頓珠一遍,這橋面上彎彎的鋼梁像什么呀?小頓珠答,像哈達。這橋面下粗粗的橋墩像什么呀?像牦牛腿。待小頓珠的回答剛一落地,我們仨就笑著抱成了一團。
我們工地上的同事在得知快要撤回內地的時候,幾乎都來我們安在拉薩河鐵路大橋邊上的小家告別了。他們喝著青稞酒,吃著手抓肉,跟我和旺姆一起回憶過去的點滴。其中,二狗子還是一如既往地跟我咬起了耳根子,魏國謹,我送你和旺姆一副對聯,上聯是一對新夫妻,下聯是兩個舊家伙。說完就從我身邊跳了開去,手上的奶茶都撒了他自己一身。我并不想再在他身上留下我清晰而堅實的足跡了,我想這一生的哥們,從今以后有可能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了,于是,就接了他的話說,那橫批呢,橫批是不是梅開二度?二狗子看著我,突然濕了一雙眼睛,他抱住了我,不是不是,魏國謹,我早就想好了,橫批是扎西德勒,扎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