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副詞的重疊研究

摘 要：本文從副詞重疊的意義類型、基式與重疊式義項特點、基式與重疊式加后綴情況及在前80回與后40回體現出來的差別四個方面對《紅樓夢》副詞基式與重疊情況作了全面考察，并對那些與現代漢語不同的《紅樓夢》中的副詞重疊用例做了分析與描寫，對《紅樓夢》前80回后40回語言差別從副詞用法角度提供了佐證。

關鍵詞：《紅樓夢》 副詞 重疊

副詞是否有重疊形式，各家說法不一。有的認為副詞不能重疊，如郭翼舟認為：“有些副詞如‘漸漸、剛剛、常常、僅僅’等只是從單音節的詞發展成為雙音節的詞，并不是重疊形式”[1]。黃伯榮認為：“形容詞能重疊，或加上重疊的音節，副詞不能”[2]。有的則認為副詞是有重疊形式的，朱德熙《語法講義》：“基式是單音節副詞，重疊式是AA。例如：常常、稍稍、恰恰、剛剛、白白”[3]。我們認為副詞是有重疊現象的。重疊是整個的詞或詞中語素的重復。趙元任《漢語口語語法》：“僅僅重復一個語素，不是必然構成重疊。‘鎖鎖’‘注注’‘夢夢’（方言），都是湊巧動詞跟名詞同形。只有一個重復（或部分重復）僅僅聯系一種語法功能的時候，它才是重疊。”[4]“我們確定副詞重疊的標準是：不論該副詞的副2是否成詞，只要其副1在口語和書面語中仍然可以單獨運用；而且，其副1（F1）與副2（F2）在語義上具有一定的對應關系，那么，就可以認為該副詞是可以重疊的。”[5]本文對《紅樓夢》可重疊副詞的意義范圍和語法特點等加以研究。

一、《紅樓夢》副詞重疊考察的范圍

本文討論副詞的重疊，是基式為副詞的重疊式。

有的重疊副詞其單音節不是副詞，如“往往、偷偷、緩緩、看看、各各”。

“看看”由動詞“看”變化而來，1例表示“眼看著”的意思。

（1）看看的一月，士隱先就得了一病，當時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構疾，日日請醫療治。（H1）①

“往往”由動詞“往”衍生，有1例表示“常常”，1例表示“規律性地發生”。

（2）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長下來，暗里便有許多促狹鬼跟著他，得空便擰他一下，或……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孫多有長不大的。（H25）

（3）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H82）

“各各”由代詞演變而來，有13例，“各自”義。例如：

（4）起首恰是李氏，然后按次各各開出。（H3）

（5）外面跟著趙姨娘來的一干的人聽見如此，心中各各稱愿。（H60）

有的重疊式副詞是音節重疊而成，如“巴巴、紛紛”等。

“巴巴”有16例，表示“特地的”意思。如：

（6）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的從家里送個來。（H8）

（7）巴巴的想這個吃了。（H35）

有一個詞很特殊，就是“連 / 連連”：

一般都認為現代漢語里“連連”是“連”的重疊，但從“連連”在《紅樓夢》中的分布來看，“連”是副詞，只作狀語，意為動作連續發生多次，“連連”是形容詞，共16例，既作狀語也可作謂語，義為“動作反復多次重復，頻率高”。例如：

（8）寶玉含笑連說：“這里好！”（H5）

（9）我也日夜惦記，為著我們家連連的出些不好事。……（H108）

（10）賈政嘆氣連連的想到……（H106）

（11）賈政嘆氣連連，只得親自看視。（H115）

以上幾種情況不看作基式，也為副詞形式的重疊副詞。

我們對《紅樓夢》一百二十回中可重疊的副詞作了窮盡性的統計和分析，發現《紅樓夢》中的有30個單音節副詞有重疊形式，1個雙音節副詞有重疊形式，表示意義的強化及語氣的強調。

二、副詞基式與重疊式的意義類型

下面選擇幾個與現代漢語意義用法有區別的例子討論。

（一）時間副詞：早/早早、剛/剛剛、永/永永、乍/乍乍、時刻/時時刻刻

“永”表示動作行為一直持續下去，時間上沒有終止，相當于“永遠”。

（12）將他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H61）

“永永”只有一例，用在文言文的語言環境中。下例是薛蝌呈給縣令的狀紙，屬書面語用法。

（13）生等舉家仰戴鴻仁，永永無既矣。（H86）

“乍1”表示動作或情況出現短，相當于“剛”。如：

（14）方離柳塢，乍出花房。（H5P73）

“乍2”表示忽然。

（15）晴雯也不想寶玉此時回來，乍一見，不覺好笑，遂笑說道……（H64）

（16）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慣了，乍見了你這破落戶，還被人笑話死了呢。（H7）

“乍乍”，“乍2”的重疊形式：

（17）迎春道：“乍乍的離了姊妹們，只是眠思夢想。”（H80）

（二）程度副詞：稍/稍稍、足/足足、略/略略、微/微微、頗/頗頗、大/大大

“頗”表示數量多，程度深。

（18）若論心中的邱壑經緯，頗步熙鳳之后塵。（H79）

“頗頗”，“頗”的重疊，只有一例：

（19）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使，頗頗的有義俠之名。（H24）

（三）語氣副詞：恰/恰恰、白/白白、偏/偏偏、萬/萬萬、明/明明、斷/斷斷

“萬”示極端強調，相當于“絕對”。

（20）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憑怎么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H28）

（21）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H17）

“萬萬”比“萬”語氣更強烈。有1例用在肯定句中，與現代漢語用法不同。

（22）倒這這唐突閨閣，萬萬使不得的。（H79）

（23）而今后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濟之道。（H5）

（四）情態副詞：特/特特、默/默默、暗/暗暗、真/真真、實/實實、悄/悄悄、苦/苦苦、重/重重

“特1”用在形容詞前，程度副詞，強調程度高，相當于“太、特別”。

（24）探春道：“俗了又不好，特新了，刁鉆古怪也不好。（H37）

“特2”用在動詞前，表示專門做某事，相當于“特地、特意”。

（25）又問劉姥姥：“今日還是路過，還是特為的？”（H6）

“特特”，“特2”的重疊：

（26）我笑寶玉，今兒早起特特的到這屋里來，說的都是些孩子話。（H81）

“真”用在動詞或體詞性非主謂句前，對情況的真實性表示肯定，語氣上有強調的意味，相當于“的確、實在、確實”。例如：

（27）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H15）

“真真”用在動詞、主謂詞或體詞性的非主謂句前，意義更強調，語氣更強烈。

（28）李紈道：“真真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H45）

（29）寶姐姐自從挪出去，來了兩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來了，真真奇怪。（H87）

（五）頻度副詞：常/常常、連/連連、直/直直、時/時時、每/每每、漸/漸漸

“直1”表示動作行為連續進行沒有間斷，相當于“一直”。例如：

（30）賈政直凍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餓著肚子，跑著在風地里讀文章，其苦萬狀。（H12）

“直2” 表示“徑直、直接”。

（31）說著，便拉了秦鐘，直至抱廈。（H14）

（32）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溜進榮府，直往孔夫子夾道中屋子里來等著……（H12）

“直直”，直1的重疊形式1例：

（33）這里紫鵑被寶玉一招，越發心里難受，直直的哭了一夜。（H113）

（六）范圍副詞：單/單單

（34）所以不單我得靠，連你小嬸媳婦也都省心。（H47）

（35）媧皇氏只有和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H1）

三、副詞基式與重疊式的義項考察

大部分副詞都是多個義項中只有某一個或幾個義項有重疊形式。如：白/白白

“白1”表示動作行為沒有效果，與“希望”相反。

（36）可是說的，“侯門深似海”，我是個什么東西，他家人又不認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H6）

“白2 ”表示沒有代價。

（37）要出氣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養好了出的去時，那邊珍大爺璉二爺這干人也未必白丟開了，自然備個東道，叫了那個人來，當著眾人替哥哥賠不是認罪就是了。（H47）

“白3” 限制情況發生的范圍，表示“僅僅”。

（38）寶玉聽了有理，便喚一個老嬤嬤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說晴雯白冷著了些，不是什么大病。”（H51）

（39）金家的道：“平姑娘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象是他，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白忖度。”（H46）

“白4”指沒有按期望發生某種情況，相當于“竟”，有“轉折”義。

（40）王夫人焦躁道：“用不著偏有，但用關了，再找不著，成日家我說叫你們查一查，都歸攏在一處，你們白不聽，就隨手混撂。你們不知他的好處，用起來得多少換買來還不中使呢。”（H77P1097）

（41）我且養病要緊；便是好了，我也做個好好先生，得樂且樂，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憑他們去罷。所以，我只答應著知道了，白不在我心上。（H74）

“白5”表示沒有理由。

（42）好好兒的從那里說起，無緣無故白受了一場氣。（H44）

（43）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H57）

“白白1”表示沒效果。

（44）我今日已經在學房里告了假了，這會子沒有信兒，明兒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爺知道了又說我偷懶。（H92）

“白白2”表示沒代價。

（45）雨村聽了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H4）

（46）鳳姐說：“不是這么說。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兒使你的。你要我收下這個東西，須先和我說明了。要是這么含著骨頭露著肉的，我倒不收。”（H88）

“白白3”表示沒理由。

（47）林黛玉聽他這話，便知他心里動了疑，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說什么誓？”（H28）

有的重疊式衍生出新的意義。F1只有一個義項，F2有兩個義項。如：時/時時

“時”表示動作行為的經常性，相當于“常”。

（48）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H1）

“時時1”表示動作地為經常發生，反復發生，相當于“常常”。例如：

（49）這些話，怎么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打你。（H19）

“時時2”表示情況的一貫性。相當于“每時每刻”。

（50）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可知你心里時時有“金玉”。（H29）

（51）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里。（H77）

四、從語法平面看副詞基式與重疊式加后綴的情況

（一）F2后加的“的”

有的F2不加“的”，如“斷斷、萬萬、時時、稍稍、永永”。

有的F2加“的”，如“乍乍、直直、特特、頗頗、足足、明明、剛剛、微微、默默、單單、真真、偏偏、常常、略略、漸漸、暗暗、恰恰、實實、每每、白白、大大、早早、連連”。

加不加“的”沒什么意義或用法上的差別。例如：

（52）誰知一直服藥調養到八九月間，才漸漸的起復過來，下紅也漸漸止了。（H55）

（二）F2后加“兒”

有幾個F2后加“兒”，如“早早、白白、偏偏、剛剛”。

有的加“兒”后再加“的”。如：

（53）我為他擔了一輩子驚，剛剛兒的娶了親，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作了胎，我才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H120）

（54）況且二姐姐是個最懦弱的人，向來不會和人拌嘴，偏偏兒的遇見這樣沒人心的東西，竟一點兒不知道女人的苦處。（H81）

（55）你明兒去告訴你的男人，我們的車馬早早兒的預備好了，省得擠。（H110）

有的加“兒”后不再加“的”。如：

（56）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兒使你的。（H88）

（三）“恰恰”后加“乎”

（57）眾人道：“再不必擬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個字。”（H17）

（四）F1后加“的”

只有1個“足1”后加“的”。

（58）他只不信，只要強做知道的，足的討個沒趣兒。（H59）

（59）襲人笑道：“我說你太淘氣了，足的淘出個故事來才罷。”（H62）

（60）一時散了，背地里寶玉足的拉了劉姥姥，細問那女孩兒是誰。（H39）

我們認為這是較古現象的留存。正如上文所述有些副詞的個別義項是較古在《紅樓夢》中的留存一樣，“足的”也是唐宋時期開始出現的單音節副詞帶現象的留存。

唐宋時期有許多單音節副詞有后綴“地”。

（61）只為如此，所以祖師特地來。（燈錄25.19）

（62）金之氣如何似鐵恁地硬？（《朱子語類》

（63）暗地思量奏對言。（八相變文）

（64）相看月未墮，白地斷肝腸。（李白《越女詞》）

（65）忽地晴天作雨天，全無暑氣似秋間。（杜荀鶴《春日登樓遇》）

這些都和“足的”屬于一類。只是后來“地”、“底”變輕聲，書面統一于“的”。

（五）前80回和后40回加后綴情況的比較

前80回只有副詞后綴“的”，及一例“乎”。后40回中出現了后綴“兒”，用在重疊式后面，有“白白兒”“剛剛兒”“早早兒”“偏偏兒”。

（66）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兒使你的。（H88）

（67）你明兒去告訴你的男人，我們的車馬早早兒的預備好了。（H110）

（68）剛剛兒的有了，你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H117）

（69）況且二姐姐向來不會和人拌嘴，偏偏兒的遇見這樣沒人心的東西。（H81）

后40回有后綴“兒”，說明后40回比前80回京昧兒更濃。

（本文受西南科技大學校級基金項目資助，項目編號[sk043101]。）

引用注釋：

[1]郭翼舟：《副詞連詞介詞》，上海教育出版社，1984年10月。

[2]黃伯榮：《形容詞副詞的界限》，《語文學習》，1956年第7期。

[3]朱德熙：《語法講義》，商務印書館，1982年9月第1版.。

[4]趙元任：《漢語口語語法》，商務印書館，1975年版。

[5]張誼生：《副詞的重疊形式和基礎形式》，《世界漢語教學》，

1997年第4期。

內容注釋：

①為行文方便，用H表示回數。

參考文獻：

[1]呂叔湘.漢語語法分析問題[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2]陸儉明，馬真.現代漢語虛詞散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1985.

[3]朱德熙.現代漢語語法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4]胡明揚.詞類問題考察[M].北京: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1996.

[5]張誼生.現代漢語副詞研究[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0.

[6]劉堅.近代漢語虛詞研究[M].北京：語文出版社，1992.

[7][日]太田辰夫.漢語史通考[M].江藍生，白維國譯.重慶：重慶

出版社，1991.

（楊春燕 四川綿陽 西南科技大學文學與藝術學院 62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