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漢字形體規范研究

摘 要：漢字作為傳承中華民族文化的載體，歷代以來人們不斷地對其進行整理規范。縱觀整個中華文字史，每一次新王朝的建立必然帶動文字的規范和統一。從整個歷史來看，除了政府的強制性規范外，對漢字規范具有潛移默化作用的主要方式有四種：石刻文字、歷代字書、書法家及書法作品和科舉考試。本文試從這四方面對影響古代漢字規范的潛在方式作一論述。

關鍵詞：漢字規范 石刻 字書 書法家 科舉制度

漢字規范自古便存在，這需從漢字的起源說起。漢字的起源至今有以下幾種說法：倉頡造字說、結繩說、圖畫說、成一起文說、符號說等。無論漢字源于何種形式，當人類社會日益發展，人們所要表達的事物日益繁多，文字也隨之增多。但由于受地區和方言的影響，各地所造的文字必然有所差異。為了交際的暢通無阻，要求人類對文字作一整理和規范，這一工作應該是由以倉頡為首的一批巫史所作，故歷來人們認為漢字由倉頡所造是不無道理的。可以說古代漢字的規范應該是始于倉頡的，但是歷史上第一次真正的文字規范是秦始皇時期丞相李斯所提出的“書同文”的漢字規范政策。戰國時期，由于諸侯國之間爭相稱王，“田疇異畝，車途異軌、文字異形，言語異聲”，“是非無正，人用己私”（《漢書·藝文志》），極大地阻礙了社會的進步和人們的交流。因此，“秦始皇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書合者。斯作《倉頡》、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也。”到此為止，漢字在形體上得到了第一次真正的統一，漢字經秦代規范整理以后，形體基本固定，為以后漢文化的發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同時也拉開了漢字規范的序幕。

漢字的規范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字體結構的規范；一是字形的規范，即字的形體規范。字體結構的規范主要是指構字方法，即傳統的六書中的四體：象形、指事、會意和形聲。字的形體主要指漢字的形體變化，如篆、隸、楷等，對這些字體的統一和規范即字的形體規范。本文主要以古代漢字的形體規范為主，闡述對古代漢字形體規范產生重要作用的幾種途徑。

一、石刻文字對漢字形體規范的作用及價值

石經是中國古代刻于石碑、摩崖上的儒家經籍和佛教經典，其中多以鐫刻儒家的經書為主，即以十三經為主；而道家以鐫刻《道德經》為主。我國歷史上較為著名的石經有西漢的熹平石經、曹魏時期的正始石經、唐代的開成石經、五代后蜀的蜀石經、北宋的北宋石經、宋高宗時期的南宋石經和清代乾隆五十六年所刻的清石經。這些石經在鐫刻之后，較竹簡、紙帛易保存，同時由于字體優美，成為時人及后代觀摩的標本，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漢字形體的規范。下文對我國歷史上三大主要石經對漢字形體的規范所起的作用及其流傳價值作一介紹。

熹平石經，于西漢靈帝熹平四年在洛陽太學開刻，由著名書法家蔡邕等人主持鐫刻。西漢末期，由于古文經的發現，導致了今古文之爭愈演愈烈，各家為了使自己的學說更具有說服力，甚至不惜改易經書中的文字，造成了當時經籍文字的混亂，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文獻的傳遞和人們的正常交流。因此，漢靈帝下詔讓蔡邕等人刊刻石經，史上稱此為“熹平石經”，又稱漢石經。熹平石經采用隸書鐫刻，故又稱今文石經，所刻經書包括《易》《禮》《春秋》等七經。碑刻成之后，眾人競相模擬，“其觀視及摹寫者，乘車日以千余輛，”形成了萬人空巷的盛況。經書對儒家經典文獻的內容及文字通過鐫刻于石碑的形式進行了規范，減少了經典典籍的誤傳、誤寫，同時對文字的書寫也起到了規范作用。

正始石經，刊刻于曹魏正始時時期。東漢末年，古文經的地位大大提升，為了使得古文經得以保存，于曹魏正始年間刊刻《尚書》《春秋》。該刻石用古文、篆書、隸書三種文字刊刻而成，故又稱“三體石經”，又以其所處年代而稱“魏石經”或“魏三體石經”。三體石經所用的古文、篆文及隸書對當時及秦代的文字字體進行了規范，在一定程度上使人們意識到字體是不斷發展演變的，是“轉移”的。這種歷時的比較和規范，促進了后來的學者對字體演變的肯定和對當時字體規范的認同。

開成石經，唐文宗大和七年在長安開刻，刻有《易》《書》《詩》及“三禮”等十三部儒家經典。該石碑共有114石，文刻兩面共228面，其每一經篇的標題為隸書，經文為正書，刻字端正清晰，按經篇次序一氣銜接，歷時七載才刊刻完成。其字體端正，為當時人們的觀摹提供了極大的方便，而楷書字形也因此穩固下來，進一步促進了漢字的規范。

其后的蜀石經、北宋石經、南宋石經即清代的清石經都以刊刻儒家經典為主。這些石經一方面較為全面地保留了文獻的內容，使得儒家文化得以傳承。另一方面，對漢字的規范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因此可以說，歷代文字的規范離不開石經的影響。

二、歷代字書、字典對漢字規范的作用

除了刻于石碑之上規范字體的石經外，各代所編纂的字書、字典對古代文字形體的規范具有更大的作用。

歷史上第一部對漢字起到規范作用的字書應該是《史籀篇》。據《說文解字·敘》，史籀是由太史籀所做，該書起初是為了孩童識字而作。繼《史籀篇》之后，秦初，李斯等人為了統一文字，作了《倉頡》《爰歷》《博學》，均為孩童識字的課本。這種兒童識字課本無疑為漢字的規范使用奠定了基礎，對在整個國家推廣小篆字體起到了積極作用。

秦代以后，西漢初年，執政者不僅注重兒童的文字規范教育，同時也十分重視漢字在全國范圍內的推廣和規范?！墩f文解字·敘》：“漢興，蕭何草律”“太史試學童，能諷九千字以上者，乃得為吏，吏民上書，字或不正，輒舉劾之?！庇捎谡紊系闹С旨靶谭ǖ膰绤枺沟萌藗兏雨P注文字，更加注重文字的規范書寫而不敢妄加改寫。這對漢字形體的穩定起到了極大的作用。同時，也創作了不少字書，如西漢初揚雄的《訓纂篇》、史游的《急就篇》、賈魴的《滂喜篇》等，對漢初的漢字規范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是這些字書只是有助于兒童識字，并未在全社會產生較強的影響力，又因受其功能的限制，所收漢字數量有限，并未對當時所存在的文字做一個系統的梳理和規范。這一工作直到東漢時許慎的《說文解字》才算得以解決。

《說文解字》是東漢經學家、文字學家許慎傾其二十余年的心血著成，全書收字9353字，加上重文1163，共收字10516個。全書以小篆為主，兼收篆文、古文，并依“依形系聯，不相雜冊”的排列方式，將這9353個字按照部首逐一排列。正如許慎在《說文解字·敘》中所說，當時人們競相解說，認為“馬頭人為長”“人持十為斗”“蟲者，屈中也”，致使文字混亂不清，人們各用己私，不利于文字的規范和人們的交流。在這種情況下，許慎傾其心力作了《說文解字》一書，以期能夠扭轉這種混亂的局面?！墩f文解字》的問世，使得漢字的形體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規范和統一，對人們隨意解說漢字字形起到了很好的遏制作用?！墩f文》對漢字規范最大的貢獻在于對漢字字體結構的規范，本文不再論述。

自《說文解字》之后，各代都有字書編著，對文字規范起到較大作用的有唐代的《字樣》《五經文字》《干祿字書》等字書。

《字樣》是由唐代顏師古“刊正所有奇字、難字，眾所共惑者隨宜剖析，曲盡所源?！鳖亷煿抛鞔藭鴷r正處于國家再次得到統一，經濟、文化、教育都得到了極好的發展，但由于之前四百余年的動亂和國家的分裂，文字書寫極為混亂，對于國家法令的頒布及社會文化的交流都帶來了極大的不便。為了結束這種混亂局面，唐初統治者在文字規范方面做了很大的努力，主要體現在刊定“字樣”，讓其成為模擬的范本，以期達到規范和統一文字的目的。顏氏的《字樣》便是在這種社會背景下產生的，因其為顏師古所作，故又稱《顏氏字樣》。該書以楷體為主，顏氏對經籍進行刊正，校訂字體，辨別訛誤之后，刊錄成為當時字體的樣本，為時人確立了一個楷書書寫標準。但其所收字數較少，故之后的杜延業對其進行了續修，著為《群書新定字樣》，但該書雜亂無章，使用價值不高。

繼顏氏的《字樣》和杜延業的《群書新定字樣》之后，顏師古之孫顏元孫又刊定了《干祿字書》，這也是唐代字數中影響較大的一部書。該書專為官員書寫公文及應試以追求功名利祿之用。出于文人升官的心理，該書在讀書人中幾乎人手一本，并被多次翻刻，為世人所重，在漢字規范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

《干祿字書》共整理漢字804組，合1656字，其中異體字有707組，易混字97組。因顏氏在編撰《干祿字書》時，恪守“偏旁同者不復廣出”的原則，故可知該書中所包含的異體字遠非707組。顏氏在該書中按正體、通體、俗體將其所收之字分為三類。因此，可以說《干祿字書》的主要內容便是整理異體字，確定字形規范，觀其所整理的漢字。不僅是對《字樣》及《群書新定字樣》的補充，亦是對《說文》以來漢字字形的系統整理和歸納。因此可以說，《干祿字書》是漢字規范史上第一部專門以規范漢字字形為目的的著作?！陡傻撟謺凡粌H為當時的字形規范樹立了標準，而且深深影響了后世的正字學，主要體現為：《干祿字書》開創了聲調排列的編排方法。齊梁之后，漢語四聲被發現，人們注意利用聲調來編排字書，以便于查詢?！陡傻撟謺防昧怂穆暎浴捌缴先ト搿眮砭幣盼淖?，這在漢字字典史上實屬首列，并且這種方式對后來的一些字書編排產生了直接的影響，如宋張有的《復古編》、遼代釋行均的《龍龕手鑒》等字書的編排都受到了《干祿字書》的影響。此外，《干祿字書》確定了正字學研究的內容和方法，奠定了唐及其后代研究正字學的基本格局?？傊?，《干祿字書》對漢字形體規范有積極深遠的影響。

另外一本值得一提的正字學書為唐代代宗大歷年間，由張參所編撰的《五經字樣》。該書只有正體和非正體之分，張參認為“人荀趨便，不求當否，字失六書猶為小事，五經本文蕩而無守矣?！睘榱耸菇洉淖煮w得以規范，使得經籍流傳后世，他考證五經，即《易》《詩》《書》《禮》《春秋》中的文字，并撰成《五經文字》三卷，但其內容已不僅僅局限于五經本身了。全書以部首編排，共160部，收字3407個。其后又被刊刻為石經，即“開成石經”，成為書字體的典范，并確立了經書楷體正字的地位。

為規范漢字字形，歷代均編有字書。如：宋代郭忠恕的《佩觽》，遼代釋行均的《龍龕手鑒》、司馬光的《類篇》及宋代用于啟蒙教育的《百家姓》和《三字經》、元代李文仲的《字鑒》、明代梅膺祚的《字匯》、張自烈的《正字通》、清代官修字典《康熙字典》及晚清龍啟瑞的《字學舉隅》等字書、字典。這些字書對古代字體規范均起過重大作用，并且對現在的字典編纂和漢字字形規范仍有其師范作用。

三、書法家及書法作品對漢字形體規范的價值和作用

中國文人歷來重視漢字的書寫藝術，在以軟筆書寫為主的古代社會尤甚，人們對書法家十分尊崇，對其所創作的書法作品更是頂禮膜拜，用盡各種方式以求名家真跡，從而摹寫。關于這方面的典故更是俯拾皆是，如王羲之題扇、王羲之以字換鵝等。關于古人對書法作品的收藏真是代代有佳話。

從漢代蔡邕所刊刻的“熹平石經”起，文人對于字體優美的書法作品的摹擬便是一發而不可收拾，人們競相收藏、摹擬書法名人的書法作品蔚然成風。我國歷史上書法家較多，書法作品更是璨若群星。產生重大影響的主要是魏晉和唐宋時期的書法家及作品。當然，在其他時代亦有杰出的書法家和優秀的書法作品，如兩漢時期的書法家主要有：蔡邕、蕭何、揚雄、劉睦、杜操、趙壹、崔瑗等人，他們的作品都是世人摹擬的標本。這一時期的書法家不僅注意書法作品的創作，基于規范字體的目的，他們還非常重視用理論指導創作，寫有不少書法理論，如：蔡邕的《篆勢》《筆賦》、趙壹的《非草書》、崔瑗的《草書勢》均為論述書寫，對漢字書寫和創作具有指導意義，有利于漢字書寫形體的規范。

魏晉和唐宋時期書法家輩出，書法作品不僅在數量上極多，而且在藝術價值上較漢代更勝一籌。從洛下新風到兩晉十六國；書法無論是篆、隸還是行、楷、草等書體，均有代表作品問世。無論是鐘衛書法還是王氏父子及其他書法家，均有令人稱道競相摹擬的書法作品。其中尤以王羲之的書法創作為楷模，對其《蘭亭序》的摹擬及收藏更是歷代書法家不變的追求。再如唐時四大書法家，其字形、字體至今仍是人們所效仿的底本，故逐漸形成了顏、柳、歐及公孫四種基本字體，這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規范漢字的作用，使古人的書法字體基本上限于這四體，而不至于字形較多較亂。

歷代書法家的書法作品及較高的聲望影響著當時及后代的書寫風格，對字體的規范具有極大的價值，且其書法作品是我國藝術寶庫中不可多得的明珠。

四、古代科舉制度的書寫要求對漢字字體規范的作用及意義

字體規范除了書法名人及書法作品的影響外，歷代的科舉考試對漢字字體的規范所起的作用亦是不可忽略的。

由于古代印刷技術尚處于不發達時期，政府部門之間的往來公文、官吏向皇帝所提交的奏章以及一些官方修訂的書籍都需要手寫完成。為了易于辨識，政府對于所錄用的官員的書寫要求十分高，進而逐漸延伸為對考生書寫的要求。從唐代起，在科舉取士時便以書法的好壞來評定該人的成績，書寫字體的端正、清晰在考試時所起的作用越來越大，因而成為歷代考生不能不重視的一項基本技能。如：唐代科舉制度中有“明書科考試”，即提拔通曉文字、音韻、訓詁之學和擅長書法的專門人才。由于這種政治上的重視，從唐代起，文人便十分重視自己的書寫，同時由于受唐代字書的影響，官方的書寫字體以楷書為主，這對漢字正字學的發展亦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

不僅唐代如此，繼唐之后的其他各代亦十分重視文人的書寫規范，并大都以科舉考試作為實施的方式。如宋代的“院體”、明代的“臺閣體”及清代的“館閣體”，都是官員及考生書寫的標準體式。從字體上看，這三種字體其實是同一種字體，只是在不同的時代名稱不同罷了。這種字體最先是在官府內部形成，由于官員們在長期的書寫要求下，逐漸形成了一種近似的書寫風格，且這一書寫風格在官府內部得到認可。考生為了使自己的書寫得到考官的認同，以便順利通過考試，便以該字體為書寫標準，從而在官方形成了一種字形穩定、書寫風格相近的字體。據黃伯思《東觀馀論》記載：“北宋時以臨習《懷仁集王羲之書圣教序》而形成了‘院體’，故其后明代時又稱為‘臺閣體’，到了清代這種楷書風格又被稱為‘館閣體’，有時亦稱為‘簪花體’或‘場尾之書’。”這種以書寫的好壞作為衡量考生成績高低的規定在清代時最為苛刻：“諸公評騭楷法，又苛求之點畫之間，有一字古體，帖體，依《說文》篆隸而不合時式者。即工楷亦置下等?！弊鳛槌⑹褂玫墓俜綍鴮懽煮w，工整嚴格、易于辨識是其最基本的要求。由于種種書寫規范，使得文人的書寫較為統一，雖然不利于書法個性的張揚，但對于漢字字體的規范不能不說具有積極的意義。

漢字的規范自古便有，無論是政府的要求，如熹平石經的刊刻，唐代顏師古的《字樣》；還是處于個人的意愿而對漢字進行整理規范，如許慎的《說文》、顏元孫的《干祿字書》等；再或者是受到書法家的影響而進行摹擬所至，抑或是出于功利而端正書寫，均對古代漢字的規范起到了積極的作用。這些因素使得漢字在一次次規范過程中逐漸穩固，并形成了自己固有的形體特點，且異體字較少。同時，正是由于歷代對漢字規范的重視，才使得我國浩如煙海的文學典籍得以傳承。因此，可以說漢字書寫的規范不僅有利于當代，更有利于子孫后代，漢字字體的規范是任何時代都不可放棄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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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麗 西安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71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