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喊著,父親乏力的病體一下子充滿了活力,大滴的淚珠從父親那激動閃爍的眸子里滑落下來,這是我近20年來再一次叫他爸爸。那一刻,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欣慰、自豪和幸福。
啞巴父親責(zé)無旁貸地承擔(dān)起撫育我的重任,他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把我慢慢拉扯長大
小時候,當(dāng)我“咿咿呀呀”開口講話時,卻沒有其他小伙伴一樣的幸運。
我只能叫一聲“爸爸”,卻沒有“媽媽”可叫。那位被我嗲聲嗲氣喚為“爸爸”的人,長得憨憨厚厚、墩墩實實。他只要一聽我叫“爸爸”,就會和我一樣樂得手舞足蹈,口里發(fā)著“嗚嗚哇哇”的聲音。
到了懂事的時候,我卻連唯一的親人——爸爸也不開口叫了。父親是一個啞巴,隱隱約約從同村大伯口里知道:母親是遠(yuǎn)方一位逃難來到本村的女人,跟了啞巴父親。生下我不久,母親就悄無聲息地走了。
看著同村的小伙伴們與自己的父母在一起嬉鬧玩樂,享盡天倫之樂。我小小年齡就學(xué)會了沉默和孤獨,幼小的心靈中對父母的抱怨與日俱增。
從那時起,我不但不理他,而且恨透了他。每天換的干凈衣服被我故意在地上滾得臟兮兮的,高興看見啞巴父親笨手笨腳漿洗衣服;每天都逼著要零花錢,高興看見他低三下四地滿村子去借債;每天放學(xué)遲遲不回家,高興看到他急得滿頭大汗?jié)M山遍野地找我。
有一次放學(xué)后,我一個人偷偷鉆進后山一個石洞里睡大覺。一覺醒來時,天早已黑了,四周黑漆漆的一陣山風(fēng)刮過,山林嗚嗚作響,我全身悚然。一團火光由遠(yuǎn)而近,漸漸逼近我,我嚇得“哇哇”大哭起來。正在這時,耳邊傳來熟悉而討厭的“哇哇呀呀”的聲音,那正是我的啞巴父親。下山途中,啞巴父親在黑暗里踩中了村民防野豬的鐵卡鉤。他痛得發(fā)出一聲聲讓我心悸的“嗚嗚”聲,當(dāng)他拼著力氣掰開鐵卡鉤時,那只腳早已鮮血淋漓了。
三個月后,啞巴父親的腳才復(fù)原。但還是留下了后遺癥,走起路來總是一跛一跛的。
不知是父親的到來敲碎了我心中那層自卑、虛假的隔膜,還是我在歲月的磨礪中其實早已心回意轉(zhuǎn)
為了能供我讀書,啞巴父親什么苦都能吃。他每天早上在山坡上鏟兩擔(dān)草挑到鎮(zhèn)上賣了,又急沖沖地去鎮(zhèn)里一家電鍍廠當(dāng)勤雜工下苦力。每到半夜,我都聽見他低低的呻吟,那是干重活累的。
初中我是在鎮(zhèn)上讀的,為了節(jié)約住宿費,每天晚自習(xí)后,啞巴父親不管有多累,都會風(fēng)雨無阻地等在校門口接我回家。慢慢地,同學(xué)們都知道了那位土得掉渣、又啞又跛腿的中年男人是我的父親,許多同學(xué)在我背后指指點點,愛面子的我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鉆進去。
終于,我一意孤行將鋪蓋行李搬到了學(xué)校,做了一名住讀生。父親看我離去的樣子既依依不舍,又不敢惹我這個“太上皇”。我離家時還惡狠狠地比劃提醒:你別再來學(xué)校!從那一刻起,心中突然萌生了一個怪念頭,我也許根本不是這丑啞巴的兒子,對,不是的!
第二天下午,大伯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進校園,大聲質(zhì)問我為什么私自住校,致使啞巴父親每日茶飯不思,一個人蹲在破屋子里嗚嗚地低聲抽泣。自卑、憤怒像一股旋風(fēng),灌得我滿頭滿腦暈暈乎乎,最后蹦出一句:他不是我爸爸,就不是我爸爸!話音剛落,從來沒打過我的大伯掄圓了蒲扇般的大手掌。我嚇得閉上眼,“啪”的一聲,大伯的巴掌落在了不知從哪個角落竄出來的啞巴父親臉上,大伯又驚又怒地望著他那可憐的弟弟。啞巴父親用身體沒頭沒腦罩得我嚴(yán)嚴(yán)實實,鐵了心不讓我受到一丁點兒的傷害。父親驚恐萬分地看著大伯,眼中溢滿了乞求和悲憐。大伯最終嘆著氣走了。
我就這樣小心翼翼地生活在同學(xué)的嘲諷和白眼中,也正是那些唾棄和不屑使我更恨我那殘疾父親,使我更發(fā)憤圖強。五年后,我以全市第二名的好成績,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xué)。大學(xué)期間,我很少回家,即使回了家,也從不正眼瞧瞧父親。可每次啞巴父親卻不識趣地圍著我轉(zhuǎn),高興地像過大年似的生火做飯,忙得不亦樂乎。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留在武漢工作。一年后,與同單位的宇蘭結(jié)了婚。婚后,為了刻意忘記那段心酸的歲月,我?guī)缀跖c家里失去了聯(lián)系。每隔一段時日,我都會接到父親逼大伯打來的電話,噓寒問暖,我明顯感覺到父親在電話旁邊手舞足蹈的興奮勁。
三年后春暖花開的日子里,我的女兒出生了,那段時間我完全沉浸在初為人父的幸福中。一天,正當(dāng)我手忙腳亂地?fù)Q尿布時,門鈴響了,拉開門,一股久違的風(fēng)塵撲面而來。父親捏著一張寫著我地址的紙片,背著一個大土包,胡子拉碴地站在我面前。我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一進屋,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大土包,一層層掀開包裹里嚴(yán)嚴(yán)實實的竹筐,整整100只用稻草包裹的雞蛋,完好無損。可想而知,一位又啞又跛的老人該是費了多少周折,受了多少白眼,才在城市里找到嫌棄他、不認(rèn)他的兒子。
父親在我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妻子還算通情達(dá)理,一直對他恭敬有加。三天后,父親怯怯地比劃著要回家。不知是父親的到來敲碎了我心中那層自卑、虛假的隔膜,還是我在歲月的磨礪中其實早已心回意轉(zhuǎn),我誠心挽留他,說過兩天陪他去武漢到處逛逛。就在父親轉(zhuǎn)身上車回家的那一剎那,我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老了,背都駝了。我流淚了,愧疚油然而生。
他高興地指著屋子里每個人,又指指我。我知道,他是在告訴每一個人,兒子叫我爸爸了!
命運總是捉弄人。半年后的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大伯打來的電話:“樹生,你小子如果還有一點點良心,就回家看看你爸爸,他……他病了。”
我連夜趕回家。父親得的是白血病,全身浮腫,白得發(fā)亮。大伯告訴我,這病的起因是長期在那家電鍍廠下苦力受到了輻射。為了我這個不孝子,父親可是連命都搭上了。看見我時,啞巴父親驚愕得瞪大眼,好一會兒,淚水也在眼里打旋。
“樹生,你一直是對的,他不是你親爸爸,你是他趕馬車去鎮(zhèn)上運糧食的途中在一棵大樹下?lián)斓摹.?dāng)時你才一個多月。”仿佛一記晴天霹靂,大伯的話像一粒粒子彈,射中我的胸膛。“大伯,您別騙我,是我少不知事,是我沒良心。”我一把用力抓住大伯的手。“樹生樹生,大樹下得到重生,這就是你的名字的來歷啊。”大伯聲音哽咽:“樹生呀,你父親一生就只有一個心愿,就是能看見你每天生活得快快樂樂……”我再也忍不住了,拉著父親的手嚎啕大哭。
父親乏力的病體一下子充滿了活力,大滴的淚珠從父親那激動閃爍的眸子里滑落下來,這是我近20年來再一次叫他爸爸。那一刻,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欣慰、自豪和幸福。他高興地指著屋子里每個人,又指指我,像小孩子般的欣喜若狂。我知道,他是在告訴每一個人:“兒子叫我爸爸了! ”
幾天后,父親在滿足和幸福中永遠(yuǎn)地離我而去。 我素服一身,在父親的墳頭長跪不起。我堅信,像我父親這般苦命的好心人,一定能夠順利地叩開天堂之門……
(編輯王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