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大力和劉彩鳳都是那年二月四日生的。村里人都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長大是要做夫妻的。
他們在通信中叫了四年的“老公”、“老婆”。在他大學畢業以后,他們結婚了,真正成了老婆老公。
成親
老公名叫王大力,老婆名叫劉彩鳳。
很土的名字是不是?因為他們本來就生長在一個很土的地方,武夷山腳下的一個小村子。
王大力和劉彩鳳都是那年二月四日生的。村里人都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長大是要做夫妻的。四歲那年玩過家家,村里的孩子們要王大力扮新郎,劉彩鳳扮新娘。在小河邊的老槐樹下,男孩子們給王大力戴上柳條編的狀元帽,女孩子們給劉彩鳳的頭上插滿了野桃花。村長的兒子叫王大力把一個大螺絲母套在劉彩鳳的手指上,煞有介事地說:我以村政府的名義,宣布你們是老公和老婆了。之后,“老公”、“老婆”就成了他倆的外號。小孩子家不懂事,他們兩個之間也嘻嘻哈哈地“老公老婆”地彼此亂叫。
他們一起上了小學,一起上了中學。人懂事了,再也不“老公老婆”的相互亂叫了,但心里對對方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高中畢業后,他考上了上海的大學,她卻沒有考上大學。老師說她的分數其實也挺高,要是在北京,都夠上重點大學的了,可惜她是生在這個小地方。
離開家的前一天晚上,他把她約了出來,他們漫步走到小河邊那棵大槐樹下,十四年前他們“成親”的那棵大槐樹下。他不知道說什么,她也不知道說什么。沉默了好久,他鼓起勇氣,叫了一聲:“老婆”。
她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看著他,她笑了,羞答答地倒在了他的懷里,叫了一聲“老公”。
他們在通信中叫了四年的“老公老婆”。在他大學畢業以后,他們結婚了,真正成了老婆老公。
留學
一年后,王大力去了美國留學,劉彩鳳也陪讀出國。
大力在大學是學超導的,到美國讀研究生也還是超導專業。超導就是在低溫下沒有電阻了,如果能用來代替銅做輸電線、電機,可以節省大量的能量,導致電力工業的新革命。那時剛剛發現有新材料能在液氮溫度下超導,使得低溫維持費用降了許多,超導一下子熱門了起來。學超導的人,包括大力,都很興奮,覺得自己畢業后找工作一點不成問題。
彩鳳在家里閑了沒幾天,就去一家中餐館打工。彩鳳勤快,長的漂亮,嘴又討人喜歡,客人小費給的很大方。幾年下來,攢了點錢,餐館老板要退休了,她就把餐館買了下來。
那是個小餐館,雇了一個大廚,一個帶位兼跑堂的小姐。彩鳳自己又是洗碗,又是抓碼,又是二廚,又是收銀,還要時時跑到前面去端盤子。大力每天晚上也來幫忙。兩人累得不亦樂乎,到年底一算,大概一年掙了二萬美金不到。
彩鳳是很滿意了,村里的富戶一年都掙不了一萬人民幣呢。可是大力不知足,他怎么也要混個研究員、教授什么的。每天夜里他把彩鳳抱在懷里,都要說:“老婆啊,等我畢業找到工作就好啦。”彩鳳就吃吃地笑著說:“老公啊,我覺得我們現在就蠻好蠻好的了。”
待業
誰知到了大力畢業的時候,超導熱一下子降下來了,材料的性能離工業要求差得太遠,似乎又走進了死胡同。美國的經濟不景氣,政府把超導超級粒子碰撞機的項目砍掉了,一大批搞超導的人都失業了。
八個月過去了,大力寄出了上千封求職信,卻只有兩家要他去面試,一個博士后,一個技術推銷員,最后還是哪家也沒要他。
生活上倒也沒有多大問題,反正老婆開餐館也能養他。可是精神上的苦悶像一把鈍刀子,一道道地在他心上劃來劃去。自從上了大學以后,他已經不是那個憨厚的農村小子了,他有了一種強烈的出人頭地的欲望。他原來一直是信心十足。念大學,念研究生,自己的成績都是拔尖的。彩鳳像崇拜上帝一樣崇拜他。可是現在,居然連個工作都找不到。
下午三點,正是餐館最清閑的時候。大力坐在高腳凳上,點上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口,又緩緩地吐了出去。淡藍色的煙圈在空中勾勒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他長長嘆了一口氣,難道我真成了個沒有用的人了嗎?
彩鳳在一邊擇著雪豆,看著老公沮喪的樣子。幾個月的時間,他瘦了,人顯得老了很多。男人啊,從來不肯訴苦,打落了牙齒往肚子里吞。她一陣陣心痛。她打開一瓶啤酒,遞給大力:“老公,你在想什么呢?”
“祈禱啊,”大力苦笑著說,“祈禱佛爺幫我找個好工作。”
“我那天聽了個祈禱的笑話,說給你聽聽,”彩鳳走到大力背后,輕輕地給他揉著肩膀。“一對夫妻去拜佛。老公說,佛爺佛爺保佑我,來年糧食打得多又多。老婆說,佛爺佛爺保佑我,來年糧食一斗不要少,一斗不要多。老公奇怪地問為什么一斗不要多呢?老婆說:多了你就要娶小老婆。”
大力聽了“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多心的老婆,我可不是那樣人啊。”
彩鳳也笑了,“老公啊,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可是你窮一點我更放心。”
機遇
又是三個星期過去了。工作還是沒有消息。大力站在窗前,天色陰沉沉的,烏云低得好像就要落在大松樹上。“大廈如傾要梁棟,萬牛回首丘山重,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剪伐誰能送,”他喃喃念著杜甫的詩句,“志士仁人莫怨嗟,古來才大難為用。”
彩鳳剛從中國城辦貨回來,手里舉著一張中文報紙,興沖沖地叫著:“老公,老公,快來看。”
大力接過來一看,紅筆圈著一個小小的中文廣告:鑄華研究和開發公司誠征物理博士后一名,有超導及電子背景尤佳。有意者請寄簡歷到XXXXXX信箱。
“也不是什么正經公司啊,老婆,”大力泛泛地說,“連地址都沒有,光是個信箱。”
“你發個簡歷去試試啊,”彩鳳熱情地說,“第一份工作不要太挑剔啦,怎么也比你給咱家餐館當小工強。”
誰知道簡歷寄出去后,第三天就來電話請他去面試。面試是在個小旅館,房間里黑黑的。那招人的戴個牛仔帽,帽檐壓得低低的,還戴了墨鏡;黑紅色的臉像是上了油彩,手卻又白又嫩;臉上留著八字胡,說起話來卻像是捏著嗓子,女里女氣的。
隨便問了幾句,那人當場就答應雇傭他。一年的合同,錢給的不多,才三萬。不過當博士后的,一般也就是這個價錢。只是工作性質很奇怪。
“老婆啊,你說這家公司怪不怪,”大力滿心歡喜地說,“拿了錢不用上班,在家里干活。干的活呢,自己找課題。唯一的要求就是在這一年中,我發明的任何東西,歸他們公司所有。”
“人家這是給未來投資,肯定是看你人聰明,有創造力。八成是什么智力庫之類的。”彩鳳抱著大力的脖子嘻嘻地笑著,“不過,不會是有人在開你的玩笑吧?”
“不會吧,誰能有這份閑心。”大力沉思著說。
雖然大力嘴上裝得信心十足,其實心里也在打鼓。真的會有人出錢讓你在家里愛干什么就干什么?直到兩個星期后,他收到了第一張工資支票。
“老婆啊,”大力高高興興地把支票拿給彩鳳看,“這個是真的啦,我倆先去法國館子吃一頓慶祝慶祝,士為知己者用,我得干出個樣子給他們看看,搞點什么研究好呢?”
“好啊,好啊,”彩鳳用鼻頭在他的臉上蹭一下,“女為悅己者容,老公啊,我今天漂亮不漂亮?”
“哇,光彩照人啊!”大力用雙手捂住臉,“晃的我的眼睛都睜不開了。”
按照約定,大力每月要寄給鑄華公司一份研究報告。大力白天泡在圖書館,晚上泡在網上,給自己找研究課題。超導是沒有什么油水了,搞點別的應用研究最好,還要能賺錢的,才不辜負人家公司對自己的信任。
靈感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五個月,大力還是沒有想好研究課題,只好每月寫個科技動態報告。那家公司什么反應也沒有,薪水倒是按時寄來。大力覺得心里好不安,白拿人家的錢,不出成果,像什么樣子?他工作得更苦了,餐館也幾乎不去了,只有彩鳳一人忙里忙外。彩鳳累瘦了,可是餐館賺的錢倒少了,幾乎入不敷出。那天在餐館打工的那個小姑娘悄悄告訴大力,餐館的生意很好啊,怎么會賺不到錢呢?又神秘兮兮地說,彩鳳好像有心事。可是大力一心都在他的研究上,根本沒在意那小丫頭說得是什么。
已經是夜里兩點了。彩鳳在餐館累了一天,早就睡了。大力卻仍然坐在電腦前發呆。要不搞點光電子器件的研究?自己對這方面也有興趣,也一直在注意這個領域的新技術。他從網上下載了一本書,自己的硬盤快滿了,就把它拷貝在光盤里。
光盤“咿呀咿呀”地轉著,拷貝的好慢。這原理大力也明白,是用激光在光盤上一個點一個點“燒”出來的。激光束要把一個光盤上一個點的溫度提高好幾百度,所以光盤不能轉得太快,熱效應嘛。要是用電效應就快多了。比如說,給每個點裝上一個光電開關……
大力心里一動,好像哪里看過這種元件,叫什么光控可控硅。他顫抖地把自己的電子教科書翻開,可不是,那是一種四層的P_N結的結構,用光觸發,打開了就關不上,除非切斷電源。
如果有一個盤,上面全是一個個小小的光控可控硅和電阻的元素,上億個,每個對應于光盤上的一個點。把這個盤放在那可寫光盤上,光束一過來,打開光觸開關,電流就給那個點加熱,光束移走以后,電流還繼續加熱。這樣,可以飛快地把光盤寫完,讓一個個的小加熱器把寫的東西轉到光盤上,速度豈不是能大大提高?
對呀,就像用一個爐子燒100壺水,要好半天。要是把100個壺放在100個爐子上,用一根火柴挨個點火,那么就快多了,只是點100個爐子的時間加上燒一壺水的時間。
報答
大力趕忙把自己的想法寫了出來。為了保護知識產權,他填寫了一張“臨時專利申請表”,連同自己的想法和一張75美元的支票,給美國國家專利局寄去。這樣,專利局就會把他的資料備案,只要一年內把正式專利申請交上去就行了。之后,又把資料打印了一份寄給了鑄華公司。
接到專利局的收據之后,大力就開始和幾家做光盤研究的公司聯系。有一家大公司請他去做了個講座,然后就想要雇傭他來作這方面的研究,而且希望他把專利權轉讓給他們公司,有了利潤他可以有25%的提成。
“老婆啊,我該怎么辦呢?”大力皺著眉頭說。
“怎么辦?當然去那個公司啦。”彩鳳爽快地說。
“那怎么行?專利是屬于鑄華的。再說了,人家在最困難的時候幫了我,怎么能合同才過了六個月就說不干了呢。”
“呵呵,老公,你還蠻講義氣的。”
“那當然,滴水之恩,報之涌泉。這個公司不去算了。”
他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好久。
彩鳳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地:“老公,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
大力的心里“咯噔”一下涼了半截。他想起那小姑娘說的“彩鳳有心事”。心里又是惱怒,又是自疚,自己這半年來對彩鳳太冷漠了,盡顧了那個研究。他拉起彩鳳的一只手,“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好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你要什么我都答應,只要你不離開我……”
“離開你?”彩鳳滿臉通紅,“該死的,你想到哪里去了!”她彎下腰,從床下拉出一個紙盒子:“你看看這個。”
大力打開盒子,最上面的是他寄給鑄華公司的專利資料。他奇怪地看看彩鳳,“怎么會到你這里了?”
彩鳳一笑,“你再往下看。”
下面是一疊報告,都是他寄給鑄華公司的。再下面是他和鑄華公司簽的合同,公司寄給他的支票。還有一頂牛仔帽,一撇假胡子。最下面是一張公司注冊紙,上面赫然寫著“公司名稱:鑄華。注冊人:劉彩鳳。”
(編輯 劉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