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媽媽真正打動我的,不在于她生活的艱辛,而是經歷生活的艱辛而產生的美好的寬容和堅毅,以及由這寬容、堅毅所生發出的愛、憐憫和恒久忍耐。
所有的領悟和感動,悉數來自我的媽媽
清明回四川去拜祭媽媽,4號去5號就趕了回來——實在不堪忍受那一份物在人逝的凄涼。5年了,四季完成了5個輪回,我也努力融入熙來攘往、繁華喧囂。可飛也似地逃離四川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意識的最深處,不肯對自己承認,我生命中的保護神、接過襁褓中的我、賦予我精彩人生的人,我親愛的媽媽,已成了黃土下的魂靈。可我分明已經感受不到她的氣息!4月的陽光下,大地一片青翠,而屬于媽媽的,卻只有一抔黃土壘成的新墳。
媽媽一世艱辛。她原本生在殷實的鹽商家庭,風云變幻轉瞬淪為受罪的地主子女。以鄉里第一的成績考上縣城中學,卻因為每日省下米粥給父母充饑拖垮身體,因病休學再沒有重返學校。她18歲出嫁,對方是那年代讓人艷羨的工人,卻在遙遠的礦上,每年只有一兩次探親假能相聚。
爸爸每月有幾十元的工資,附近鄉村的人包括很多的親戚,都提出把自己某個孩子送給媽媽撫養。她婉拒這些“好意”,收養了5個月大的我,從此遭遇被“群起而攻之”的命運。至今記得,某些夜里家里的電燈莫名其妙地突然熄滅,后來才知道是被人掐斷電線。在那些黑暗的夜里,媽媽被外面的響動聲驚醒,點亮油燈后緊緊摟著我一起守望到黎明。
我9歲那年,爸爸去世,萬般無奈之下,媽媽聽從外婆安排,嫁給了一個年近40仍未娶妻的老實莊戶人。80年代的內地農村,人們習慣于蜚短流長,媽媽和我成了挑撥是非的方便話題。婚后媽媽生了自己的孩子,卻成為新的屈辱:是個女兒,先天弱智。
媽媽一天天更為沉默和隱忍,原本在為自己的將來莫名悲哀的我,仿佛一夜之間感覺到了肩上的分量;對媽媽的感恩情愫中,突然滲進了巨大的悲憫情懷。眾生皆苦而我媽媽尤甚。我該怎么做才能稍稍減輕她的悲苦?成長歲月,這是我一切努力的源泉。
不知道哪一天,媽媽就會突然倒下,這樣的念頭讓我不寒而栗
猶記得鄉村的寒夜,一盞油燈下,媽媽指導我給遠方的爸爸寫家信,又教我計算爸爸回信中列出的數學習題,讓我年幼的心靈,因了對書寫和計算的沉迷而不再單調孤凄。
6歲時的那個深夜,我高燒不退,媽媽背上我就往縣醫院趕。10多里的鄉間小路,夜色中無端生出許多坎坷,好幾次媽媽幾乎跌倒。好不容易到了公路上,媽媽不顧一切站到路中間,攔住了一輛大卡車。從那以后,不管感冒得多么嚴重,我再沒有發過高燒。
后來,考上初中了,入學通知書上說,要準備好一副籮筐,以便開學時參加勞動。媽媽砍回竹子,削成竹絲,一圈一圈編成籮筐。這些活兒通常都是男性做的。媽媽默默忍受別人嘲弄的目光。只有我了解,她心里流淌的苦淚,和她的沉默里蘊藏的堅強。
初中畢業,我考上了市里的高中。西南的夏天烈日如火,媽媽為我裝好所有行李,扛著它,爬坡下坎,舟車輾轉,送我到學校。重重的皮箱,扛上去,扛下來。到處是明晃晃的太陽光,我機械地跟著媽媽的腳步,淚眼模糊中,媽媽堅毅行走。
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傍晚,在巨大的喜悅與擔憂之下,多年辛勞的媽媽終于不支暈倒,被送往醫院急救。從那一刻起,我就有一種恐懼:不知道哪一天,媽媽就會突然倒下,這樣的念頭讓我不寒而栗。此后,只要條件稍微允許我就會想辦法帶媽媽出來,只有看到她,感覺她就在我觸手可及的距離,我才放心。
2004年11月7日,已是深秋,陽光卻還明媚。頭晚媽媽說手臂疼痛,我堅持帶她看醫生。醫院人流穿梭,沒人在意我心里隱約的不祥預感。在咨詢臺拿到報告單,“肺癌”兩字映入眼簾。
接下來,媽媽幾乎把醫院的相關儀器都用了一遍。每次,我都忍不住跑到醫生的辦公室,哭得歇斯底里、語無倫次。醫生語調平靜,一年左右吧,也許兩三年。我還在哭,卻已聽不到聲音,沒有了淚水。我緊緊抓住醫生,卻分明感覺抓住的是虛無。
那時,流行刀郎那首《2002年的第一場雪》。每次往返于醫院的路上,我都把歌開得震天響,我就可以什么都不想。心痛得緊就伏在方向盤上大哭一場,然后,抹干眼淚,繼續上路。
2005年7月,我護送媽媽回到四川老家。接下來的那幾個月,是她生前最快樂的時光。9月,香港迪斯尼樂園開幕,我帶她去逛香港和澳門,隨后返回四川。媽媽堅韌地度過了那個冬天,在2006年春節辦了60大壽。
這一份養育的情債,無論我如何努力,都難以還報
很多時候,面對自己最親最愛的人,我們有太多話不知從何說起;小心翼翼照顧對方的感受和心情,卻錯過了表白的機會。我一直對媽媽隱瞞她的病情,避免觸及相關話題,因此一直沒能告訴她,我多么愛她,多么恐懼失去她。4月媽媽開始纏綿病榻,5月26日早晨,接到媽媽電話,她說不愿再經受病痛的折磨,只希望快些離去。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放聲痛哭:“媽,您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只要您還在,我就還是有媽的人;您走了,我就像回到當年那個被遺棄的孩子,誰來疼我?”
看到我這么痛哭,媽媽立刻后悔了,反過來安慰我。黃昏時候又打來電話叫我不要難過,說她看得開。6月3日我回到重慶,看著媽媽命若游絲的痛苦樣子,強忍住淚水,對她說:“媽,我也不希望看您那么痛苦,如果您想走,就安心離開吧!”6月7日凌晨,媽媽安詳離開塵世。走的時候,這個世界微微地下著細雨。
生活,就像媽媽那一手方掌,每每把你撫摩得想哭。媽媽去世后親友安慰我,說你并非她親生,做到這樣已算是盡力,她也應當是含笑安心。只是他們不知道,正因我非她親生,才更覺這一份養育的情債,無論我如何努力,都難以還報。
我想,媽媽真正打動我的,不在于她生活的艱辛,而是經歷生活的艱辛而產生的美好的寬容和堅毅,以及由這寬容、堅毅所生發出的愛、憐憫和恒久忍耐。媽媽似在用她一生的經歷告訴我;生命的意義,絕不在于經歷苦難而痛不欲生,而是從中深切體味人間的真情和溫暖,并為之增添直面人生的勇氣和從容。
(編輯王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