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節,總是要與父親一起吃飯。
今年五一,父親很早就打來電話,要全家人圍在一起吃頓飯。其實,每年的年飯,我都是和父親一起吃的,而每年,他也是來電話早早催促。這也難怪,父親八十有七,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唯有一群仍在為黨工作而又身體健康的兒女是他的驕傲與牽盼。
“老三回來啦?”這是父親喚我的聲音,斷斷續續,顫顫抖抖,卻不乏些許欣喜。
我叫了一聲爸,便扶著他的手臂坐到椅子上去,然后到母親的遺像前點起一炷香,虔誠地拜了拜,接著,坐到父親的對面。
母親早逝,父親就和幺弟一直住在一起。父親蠶絲般的銀發卷曲起來,已遮不住一頭光亮的禿頂;缺乏光照的肌膚上明顯爬滿了深褐色的壽斑;一對大眼袋讓人感到睡眠過足的惺忪。他除了爬樓時感到有些氣緊外,身體的其他器官都還安然無恙。
長壽是福啊!
我順手摸出一支香煙,點燃,可沒抽上兩口,就被父親伸手搶下并扔到地上。“你好久學會了抽煙?抽煙有什么好!” 父親神情嚴肅,一轉身,去廚房端來一盤新鮮水果遞給我。
其實,我平常也不抽煙,只是節日里買一包好煙揣在身上,遇到抽煙的人遞上一支,以活躍氣氛,自己也順便陪著抽上那么一支,因為我的兄弟中就不乏抽煙的。我接過果盤,突然記起一件事,便問父親:“養老金調了?”
“調了二百多元。”父親把眉頭舒展開來,嘴角上翹。“這次我享受的是特調,一月有一千七百多元咧!”
父親原本是1956年參加糧站工作的,屬企業退休人員。退休后,他經歷過多次調薪,而每次調薪的額度都與一般人相差無幾。此次享受特調,意味著他參加工作的時間被前移到了1949年。這一年,他正好在成都當警察。12月,成都宣布和平解放,他便作為投誠起義人員上街歡迎解放軍進城。歡迎儀式結束,他回到了距成都70公里外的簡陽老家,看望他多年不見的母親。他是母親唯一的兒子,也是母親終身的依靠。見母親身體日見衰弱,孝老守終的想法讓他下定決心從此不再離開母親,直到在縣城的糧站參加工作。
光陰荏苒。1982年,中國人民解放軍成都軍區給父親寄來了起義人員證明書,讓他帶著證明書到當地縣政府辦理相關手續。此時,父親已退休賦閑在家,仍激動地到縣政府辦理了相關手續,換取了一個附有個人照片和政府鋼印的小紅本。他把這個小紅本一揣就是28年。最近兩年,他才將它拿出來向兒女們展示。為此,他還專門進行過相關問題的咨詢。不想這個小紅本,如今竟讓他比別人多增加了一百多元的月收入。為此,他高興得直夸共產黨好。盡管如此,事實上他現在的養老金仍遠不如當地一個普通公務員的退休金。對此,我有些不屑一顧,他也沒有要與人攀比的意思。但為了讓父親高興,我還是向他表示慶賀。沒想到,這樣一來,反而提起了他的興致。
“我在國民黨警察部隊做事,從來沒有干過坑害老百姓的事,還悄悄為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通風報信。”父親給我講起了一則塵封已久的故事——
一天,警察局安排父親看守一個政治犯,專門交代不許任何人接近該人,并把門窗全部用紙糊上,室內晝夜不開燈,完全隔絕與外界的聯系。該人40歲左右,戴一副黑邊眼鏡,偏分發式略顯凌亂,被送到警察局時,瘦削的身體上還帶著未干的斑斑血跡。這說明該人在被抓進來之前就受過一定的皮肉之苦。父親是個識字不多的鄉下人,對知識分子十分敬重。看守期間,他非但從不對“政治犯”動粗用刑,還好心勸其不要硬碰硬,以免遭受更大的皮肉之苦。父親的憐憫與和善,逐漸增加了“政治犯”的好感。“政治犯”開始與父親主動接觸,打問父親是何處人士,家中有些什么人之類后,便向父親講了些國民黨軍隊與解放軍作戰如何節節敗退的近況,并告訴父親,解放軍已大軍逼近成都,大西南解放指日可待。
父親出生于貧苦農民家庭,聞知共產黨為勞苦大眾打天下,而且對成都近來緊張的戰事準備也早已耳聞目睹,經他這番點撥,便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倆人攀談起來。有一天,“政治犯”向父親提出轉交一個紙條的請求。對此,父親欣然應允,不向自己的上司報告,拿著紙條,不看一眼其中的內容就將它迅速秘密送往了指定地點。不久,“政治犯”從警察局獲釋,告別時,他緊緊握住父親的雙手,感激不盡,最后,竟把那支寫過紙條的鋼筆送給了父親。
1949年12月底,成都宣布和平解放。父親上街參加了迎接解放軍進城的儀式。就在這天,父親果然又見到了這個戴黑邊眼鏡的人,他就走在共產黨的游行隊伍前列。父親內心雖激動不已,卻始終沒有勇氣向前邁出半步,更不用說與其打招呼了,而是悄然無聲地站立在街邊,揮動著手中的小彩旗,同大家一道喊著歡迎辭。父親不愿張揚,他認為,這只是自己在迎接成都解放前應該做的一件事。
父親興致極高地講完了這個故事,仿佛從這個故事中找回了自己曾經擁有的年輕,找回了在新中國成立后極“左”思潮泛濫年代自己向來不敢對人講述的作為一名起義人員應有的那份榮譽。
“我盡管在舊社會做過警察,但沒有給兒女們留下政治上的污點,如今政府的政策就體現了對起義人員的關心啊!”父親說著,突然站立起來,踱到床邊,從枕頭下取出那個小紅本,叮囑我,在他百年之后,仍然不要把它丟了。
父親不再沉默與悲哀,他找回了個人的自尊與自信。這份自尊與自信,也帶給他一生輕松與慰藉,以至成為值得人們敬重的長壽老人。
聽完父親的講述,我在想,父親的故事遠不止于此,還會有許多,而不管哪一個故事,都因為建立一個新社會而成為他人生的驕傲。因此,從這一意義上講,與其說父親今天十分在乎政府給他增添了二百多元的養老金,或許在乎過年時兒女們都聚集在他身邊,還不如說他十分看重這段他為共產黨冒險做事的鮮為人知的歷史,十分在乎共產黨賦予他起義人員的這份人生榮譽。正是這種精神榮譽,一直支撐著他在新中國成立后更加努力地為黨工作,始終堅守著樸實廉潔、誠實待人、敬畏行善、與世無爭的處事之道,直到因公傷殘不得不聽從組織安排提前退休。
“爺爺,吃飯了!”孫輩們圍攏來,像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鳥,紛紛來牽爺爺的手。父親笑呵呵地應著,卻站在原地不動,用目光掃視著滿桌子香噴噴的佳肴,掃視著滿屋子的家人,仿佛對著我的兄弟們及其家眷,在心里默默地清點著人數: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
(責編:田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