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到十點鐘,阿福嫂就開始做午飯。一來七月的午天太炎熱,趁早做飯要涼快得多;二來他男人阿福每天十二點準時下班回來吃午飯,早點把飯菜做好涼在那兒,等他男人回來急趕趕地吃的時候就不會熱汗直冒了。阿福在方林城東化工廠工作,所謂的工作也就是扛粗活。阿福原來的廠子倒閉好些年了,在街道居委會的“爭取”下,阿福才進了現在的廠子。現在的廠子據說“生產”啥子氣,她也記不清那名堂,說是這種氣沒啥毒,可還是有很多人不愿去,要不然哪輪得到老實巴交的阿福。
阿福嫂做好飯菜,用罩子罩到飯桌上,就跟往常一樣坐在門口等阿福回來。可能是夏天里人特嗜睡,加上門口有絲絲的涼風,阿福嫂坐了一會兒就打起了盹,打了一會兒盹,索性就靠在墻邊睡著了。大熱天里,想睡覺又不用洗腳上床蓋被子這些程序,阿福嫂不知不覺就靠在墻腳邊美美地睡了一覺,等到她身子一歪突然驚醒的時候,她才猛地意識到自己的“職責”是等男人回來吃午飯。她回頭向飯桌望去,飯菜還好好地在桌子上“一動也不動”,而時間分明已過了正午。她四周瞧瞧,又起身朝門前望望,沒見男人的影子,她的心里不禁涌起一絲慌亂。
她在狹小的房間里來回走了兩趟,踱到飯桌前,揭開罩子,飯菜已經涼透了。她自己的肚子也餓了,可男人沒回來,她自己無心吃飯。她把罩子揭開又蓋上,蓋上又揭開,如是者三,可男人還是沒回來,她的心里犯起了嘀咕。難道今天加班?或是在廠里吃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她的心里沒底,但最大的可能是領導臨時安排加班。大熱天的,加班也不應該不讓人吃飯哪!何況正當中午,天熱得要命,讓人加班都不應該。想到這里,她的心里頓時產生了一些莫名的怨懟,對她男人的那些素未謀面的“領導”。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哪來力氣干活。最后,她決定把飯菜給男人送去。
阿福嫂用兩個前些天從前門小餐館捎帶回來的塑料飯盒分別盛了飯菜,找一個塑料袋提上,打一把破舊的太陽傘,就急急地朝男人的工廠走去。街面上酷熱難當,阿福嫂渾身冒細汗,可她全然不顧這些,她一心提著兩碗盒裝的“幸福”朝工廠趕,那里有她壯實的男人。那個叫阿福的男人雖然只懂得出蠻力干粗活,可依然是她精神與生命的全部寄托。那個男人咕咕叫的肚子,更勝于她自己呱呱叫的肚子。地面生煙,她加緊趕路。
她趕了大約半程的路,發現酷熱難當的街面上原來也有人趕路,也有人不畏盛夏的太陽;再一看,發現他們跟自己是一個方向的;再一看,發現他們比自己更急,而且是真急的那一種。她的心,仿佛受到了涌動的人流的推擠一樣,也跟著著急起來,她的步子也走得飛快了。要不是擔心袋子里的菜湯潑灑出來,她恐怕也跟著跑了起來。再后來,她看到有更多的人跑過去了,還看到消防車和救護車呼嘯著過去,她終于意識到出事兒,并且是出大事了。她追上一個急吼吼的男子,問出了啥事兒。男人說,你不知道?化工廠爆炸了!
她的腦袋“嘭”的一聲,瞬間“爆炸”了。女人是最敏感也最僥幸的動物,她被“炸”空的體內只剩下十二萬分的焦急和無比巨大的僥幸,她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朝男人的工廠跑去,手中沒了盒飯袋,沒了太陽傘,當然也沒了天上的太陽和滾涌的熱浪。人在噔噔地跑,腿在嗖嗖地躥,心在突突地飛。給她一千條腿,一萬雙翅膀,也來不及了。她趕到的時候,男人已經與她“陰陽相隔”了。是爆裂的氣罐突出來的強大氣流掀翻了廠房,男人和一個指揮搶修的領導被困在了氣場里。等到穿著專業的消防服的消防員趕來把他們拖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沒了氣息。趕來的醫生在了解到兩人被“毒氣浸泡”的時間已超過一個小時之后,鄭重宣布兩人已窒息身亡。
阿福嫂一直叫不清名堂的氣本來是沒有毒的,可人是需要呼吸合乎比例的氧氣才能生存的。她的男人因缺氧窒息而死。男人的死,對于女人來說,意味著瞬間天塌了。女人見到躺在地上的男人的第一眼,就兩腿一軟,暈了過去。眾人手忙腳亂,又掐又搖的,好長時間才把她弄醒過來,醒過來的女人哀切纏綿,痛不欲生。此時此刻,一切力量都動員起來了,謂之“善后”。天氣的原因,“政治”的原因,都要求盡一切力量將事情盡快處理妥當。女人唯一的兄弟——另一個大老粗被招來“全權代理”。連夜協商的結果自然是按工傷處理,喪葬,撫恤,一樣不少。時間安排是次日上午十點開追悼會,會后送火葬場火化。
按規格阿福是不夠格開追悼會的,不過領導犧牲了,是必須要開的;開的時候,也不好把阿福專門弄走,所以一人的追悼會變成了兩人的追悼會。翌日上午十時,追悼會準點開始。領導們按官職大小排排站隊,排排鞠躬,排排就座。領導念的悼詞是廠里最快的筆桿子連夜趕寫的。此時阿福的女人已成了一具活死人,任由她的兄弟代理像提木偶人一樣提著。另有幾個工友,與阿福同一級別的,工廠指派的,還有代理兄弟的兩個哥們,幫忙打理一應事務。領導念的稿子里的阿福,跟現場擺放的阿福一樣,只是領導的一個陪襯而已。躺著的領導跟生前一樣,享受著數不清的榮耀。而阿福也還是沾了不少光,至少賺了領導們捎帶的鞠躬和默哀。
追悼會完畢,一輛半舊的中巴靈車開過來,兄弟代理和他的兩個五大三粗的哥們豪不客氣地將它截了過來,工友們默默地將阿福的“遺體”抬上了靈車,景象之凄涼沒法形容。為什么呢?因為“同去”的領導還在盡情享受哀榮。大伙分明看到“領導”上了一輛簇新的豪華大巴。大伙分明有些憤憤不平,可有什么用呢,或者說僅此而已,因為大家的心里其實“早已”司空見慣。譬如滿場簇擁的花圈,吼聲震天的炮竹,你能跟人家比么?你能跟人家爭么?實力決定命運。“領導”龐大的“親友團”和“啦啦隊”,瞬間把阿福單薄的送葬隊伍擠得窩到角落里不能動彈。工友們不甘讓阿福“斷后”,索性等“領導”走得遠些了再出發。
半舊的中巴靈車載著阿福的尸體一路搖搖擺擺來到西郊火葬場,大伙不禁暗暗叫苦,原來火葬場早已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這些人趕去投胎也不挑個天氣涼爽點的日子,偏要今天來湊熱鬧,急急如律令干啥呢。沒辦法,只有等,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挪。早已哭得沒了聲氣的阿福嫂像夢游似的,找工友要了一把紙扇,一如阿福生前的日子,給阿福不停歇地扇扇子,生怕阿福熱著了。又不停地給阿福拭去臉上和脖頸的微汗。大家都以為阿福嫂只不過是要最后服侍阿福一程,沒有誰在意阿福的臉上和脖頸何以有細微的汗珠。其實阿福昨日慘白的臉色今天還好像有了一絲“紅暈”,只是大家以為那是太陽曬的結果,同樣沒有在意。
除了阿福嫂巴不得時間從此永遠停留下來,好讓她的阿福永遠像現在這樣平靜安詳地呆在自己的身邊以外,漫長的等待,讓一個個揮汗如雨的工友們苦不堪言,內心窩火不已。他們一個個望眼欲穿,可前面的隊伍挪得比蝸牛還慢。焦躁不安的代理兄弟在顧盼之中赫然發現了“端倪”,那就是沒看見前面先來的“領導”的影子。搞什么鬼呢?他決定到前面去查看一番。他到前面把整個隊伍查看了一番,確實沒看見“領導”的影子。他感到奇怪,想探個究竟,忍不住逮住一個直覺是“領導”扈從團成員的人,問“領導”哪兒去了。“進VIP房了。”那人極不耐煩,甩脫膀子走了。
“進胃癌病房了?”代理兄弟聽了完全摸不著頭腦,他不懂什么是“VIP”,在咱這兒,“病”和“聘”一個音,所以他一路往回走一路尋思,一路琢磨,“人都已經死了,還進胃癌病房干啥?……火葬場還有病房嗎?”他看見不知疲倦的姐姐仍在癡情地給姐夫搖扇子,以及工友們的難受勁兒,他決定再折回去把事情弄清楚。再說,把姐夫的遺體弄到什么胃癌病房先放放也好,免得活人死人都在大熱天里干受罪。尋尋覓覓之間,他終于逮住了姐夫化工廠的一個小頭頭,終于搞清楚“領導”去哪兒了。“領導”原來不是去了胃癌病房,而是去了貴賓房。聯想到今天追悼會以來的種種不平等,他內心的憤怒終于像火山一樣爆發了。他強烈要求領導也把自己的姐夫弄進所謂的“胃癌病房”,至于理由很簡單,人都一樣死的,就得一樣地辦。
小頭頭倒是表現出少有的耐心,再次給他解釋了什么叫“VIP房”,并告訴他,“VIP房”和“普通間”是有區別的,首先是價格上的差異,在“VIP房”火化要2500元,而“普通間”只需要500元,進“普通間”雖然要排隊,但便宜。領導還告訴他,按規定,進“VIP房”的費用也不是全報,而是只報百分之五十,考慮到成本和負擔,所以沒有事先告知他這個情況。代理兄弟嘴巴囁嚅了一下又一下,終于沒說出什么。他累死累活干一個月,也掙不下幾百塊錢,加之考慮到自己只是個“代理”,所以決定回頭和日子過得一樣緊巴巴的姐姐商量了再說。
代理兄弟回來把這事兒跟他姐說了,他姐“哇”的一聲就聲淚噴薄,說你姐夫命苦啊,一輩子沒享一天體面福,今天再窮再苦,也要讓他體體面面地走。大伙呼地沾起身,說,走,找個狗日他們去,欺負人!代理兄弟帶領一幫人,呼喇喇地沖到小頭頭面前,說咱姐夫也要進“胃癌病房”。小頭頭看來了一幫粗人,趕忙賠笑,說,好商量好商量。“領導”現在已經進了“VIP房”,雖然要“VIP房”的人不是很多,但估計也要等一等。我現在就向廠里的一把手請示匯報,如果沒問題我立即帶你們去聯系。小頭頭打了一通手機,說我帶你們去聯系。
大伙跟著涌到管事兒的地方,管事兒的抬頭掃了兩眼,不緊不慢地說,“VIP房”是要事先約定的,這樣吧,既然你們確實有需求,你們交3000,我來給你們安排。要交現金,管事兒的特別強調。代理兄弟一聽,蒙了,他把眼光投向小頭頭,小頭頭聳了聳肩說,是這樣的,家屬必須先墊付,然后到廠里報賬,不過要注意,是報2500元的一半。代理兄弟下意識地按了按癟癟囊囊的褲兜,全部家當也只有不到一千元,只好再回去“請示”。
代理兄弟“請示”一回,就是重重地刺激他姐一回。他姐又哭個稀里嘩啦。同來的工友和哥們默默地翻自個兒的兜,結果2000元都不到。代理兄弟看他姐,他姐只是伏到男人身上痛哭,一副不理朝政的模樣。他沒法子,只得招呼一聲后,急匆匆去借錢。像一片樹葉子一樣的阿福嫂,一會兒拉著男人的手,一會兒撫著男人的頭,只是哀哀切切地哭,絮絮叨叨地哭,她恨不得男人立馬醒來,又恨不得自己立馬跟了去。她沒完沒了地說了很多話,可是聲音早啞了,只有她一個人聽見,興許他的阿福聽得見。
阿福嫂再次要給他的男人擦擦汗的時候,發現男人的臉更紅了,額頭和脖頸滲的汗更細密更多了,她急忙喊她的兄弟,催她的兄弟快點。可她的兄弟去籌“胃癌病房”錢還沒回來。她就又對著她的男人哭,說,你是不是熱了,是不是渴了,熱了渴了你說話呀……也許是冥冥之中真有感應之說,男人的嘴角好像真的抽動了一下。女人發瘋似的喊,弟呀,你快來呀,你姐夫口干了,他嘴動了,他要喝水呀!他兄弟此時剛好趕回來,以為姐在說胡話,就裝樣子看了看姐夫的嘴巴,扶起他姐說,姐,我把錢借來了,咱把姐夫也弄進“胃癌病房”吧,那兒涼快些。
這時,突然響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本來火葬場的鞭炮聲不斷,可這一陣聲音特響特密,其它的聲音都可以忽略不計了。只見一隊親友團魚貫而出,中間一人抱著一個十分精致的骨灰盒。大伙的眼光都被吸引過來了。原來是阿福的“領導”從“VIP房”出來了。領導就是領導,領導死了還是領導,燒成灰了還是領導。領導的骨灰出來了,大伙還得行注目禮。就在大伙都在關注這勝似凱旋的“威武”陣勢的時候,代理兄弟又聽見了他姐的叫聲,弟呀,快看哪,你姐夫是真的口渴了,他要喝水呀,你快給他弄水來啊……
阿福嫂嘶竭的呼叫聲,終于把大伙的眼睛收了回來。大家一看,全都驚呆了,只見阿福的嘴角真的在抽動。說阿福嫂的兄弟是個粗人,他還是個愚人,他不知是被吵昏了頭,還是被嚇傻了,他腿一軟,就給姐夫跪下了,嘴里結結巴巴地搞了半天,終于擠出話來,姐夫啊,你……你……你別著急啊,我這就去給你弄水來……話是這樣說,可他哪里還站得起來,他的四肢像抽風似的抖動不已,生怕姐夫的鬼魂一把拽住了他似的。倒是旁邊的一個工友率先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大叫一聲,阿福沒死!這一聲大叫,徹底驚醒了在場的所有人,這時“回魂”的不是阿福,而是在場的所有人。大家一陣大呼小叫,靈車掉頭急急忙忙地往醫院趕。
不用說,后來,阿福在醫院醒過來了。先前鄭重宣布阿福“死亡”的醫生,創造了“起死回生”的醫學“奇跡”。醒來后的阿福直喊頭痛,醫生安慰說沒事,倒是喜極而泣的阿福嫂一摸男人的后腦勺,居然發現一個雞蛋大的包。原來阿福在“領導”的“現場指揮”下搶修漏氣的閥門,沒想到氣孔陡然變大,眼看局勢失控,二人捂住口鼻轉身欲逃的時候,漏氣孔突然爆裂,二人被突出的強氣流像狂風橫掃枯葉一樣狠狠地擲到對面的墻壁上,房梁塌下來后人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阿福問,領導呢?
蠢蛋妻弟搶著回答:領導進“胃癌病房”了……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