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中的“小腳”表征形式

摘 要：本文以文本《等待》為研究對象，借助于比較文學形象學和東方主義理論對其進行研究，結合華裔美國作家的“小腳”敘事傳統，以哈金所生活的社會時代、文化背景為切入點，力圖引起學術界對哈金筆下“小腳”形象的全面認識。

關鍵詞：哈金；等待；小腳；東方主義

作者簡介：孫全鵬（1985—），河南鄲城人，山西師范大學08級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生，主要研究西方小說、戲劇等

在當代華裔美國文學中，哈金的《等待》深受美國讀者青睞。《等待》于1999年奪得第五十屆美國國家圖書獎，并贏得2000年福克納小說獎獲。文本中，哈金憑借其在中國生活的獨特經歷，取材中國的生活元素，展現豐富多彩的中國文化和生活習俗。但是，1985年他移民美國后，由于社會環境的復雜性和美國強勢主流文化等影響，漸漸被納入到美國/西方主流的文化，與美國/西方的聲音相合拍，文本中打上濃郁的美國背景。因此，筆下的中國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偏離真實的中國，這也是其遭受眾多詬病的地方所在，尤其是“小腳”形象的塑造。筆者通過淑玉纏腳養腳、人物評腳賞腳，解讀《等待》中小腳形象背后所隱喻的關系，并借此說明哈金自覺不自覺地迎合西方大眾的集體想象物的深層原因。

一、美國華裔作家的“小腳”敘事

陳若曦指出當代華裔文學的成功“除了作家駕馭語言的能力和寫作技巧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們作品中的中國文化。”[1]他進一步指出，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傳統遠不及文化基因里各種陋習更能引起美國讀者的閱讀興趣，這也可以看出讀者市場和商業的選擇所在。在這種觀念影響下，作者的創作理念接受了市場的選擇，迎合了讀者的期待，所以華裔作家在一定程度上刻意書寫著中華民族的文化陋習，成為美國讀者所凝視下的景觀之一。中國女性小腳纏足這種現象，給中國古代婦女帶來了身心健康上的傷害，但這種文化記憶隨著華裔作家進行到美國的主流文化后，一直為讀者和主流所津津樂道。

湯亭亭在談到中國的裹腳布時，說“直到今天，中國這條帶子還緊緊地裹著我的雙腳”[2]，可見這種裹腳的書寫記憶至今還深深地在華裔作家之中留有深深的印記。在美國華裔作家中，不僅有林語堂《京華煙云》對中國小腳形象的書寫、50年代黎錦楊《花鼓歌》（Flower Drum Song）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描寫，還有湯亭亭在《女勇士》中對舊中國封建婚姻傳統的刻畫。他們通常表現為中國文化基因里保守的一面，例如對中國納妾、裹腳等描寫樂此不疲。高鴻認為“在長篇小說《京華煙云》里，林語堂就以細致的說明向西方讀者描寫出了中國男人眼中的中國女人的小腳。”[3]林語堂不惜筆墨對小腳贊不絕口：“裹得一雙秀氣嬌小的腳是惹人喜愛的。”這種歪曲的女性形象言說著西方主流文化對中國女性形象的建構，成為一種潛意識下的刻板形象，逐漸以一種文化符號在美國讀者眼中定格下來，成為想象異域中國的集體想象物。作為新移民作家哈金，其創作的《等待》也是在此背景下進行創作的。文本通過孔林、淑玉和曼娜三人愛情的敘述，在對淑玉小腳形象的書寫中，很大程度上符合了華裔創作的套話，迎合了美國的集體想象物。

二、形象學下的小腳

“形象的運用，究其實質，是用具體的東西來表現抽象的東西。”[4]比較文學形象學研究對象是“文學形象”，它的立足點是異國的形象，是一個民族、社會集體想象物對異國的總體看法。它與社會條件、時代氛圍、歷史文化背景和社會交流密切相關，所反映的是整個社會對異國民族形象的觀念和評價，它是一個社會群體整體想象結晶的過程。“一切形象都源于對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關系的自覺意識之中。事實上，形象是對一種文化現實的描述，通過這一描述、塑造（或贊同、宣揚）該形象的個人或群體揭示出并表明了自身所處的文化、社會、意識形態空間”[5]。哈金處于強勢的美國話語體系之下，所創作的小腳女人形象很大程度上表現出一種強烈的求同意識，它糾結了處于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文化背景沖突下的“中國形象”，尋找在美國/西方文化里的話語空間。

《等待》對小腳景觀進行不厭其煩的書寫和展示，充分把小腳當做一種景觀，來呈現出東方落后原始。哈金說“那時候，男人對三寸金蓮迷得很。”這種評論更加違背歷史的事實性。文本一開始就對中國女性形象進行內隱化和沉默式描寫，在其塑造下，淑玉的形象是“又瘦又小”，這在外貌特征上就迎合了西方對中國的異域想象。文本對淑玉外貌這樣抒寫道：“裹著小腳，有時打著黑色的綁腿。她的頭發挽成素髻，使臉顯得更憔悴。[6]作為對淑玉小腳形象整體上的感官認識，哈金從肖像描寫出發，以美國所熟悉的“素髻”、“裹著小腳”和“綁腿”為載體向美國/西方讀者傳達出一種文本信息，使中國女性小腳形象呈現在美國/西方讀者面前更性感、迷人，從而達到共同參與對異域中國/東方共謀的目的。在美國主流話語下，哈金對中國/東方女性的書寫，也變成一個象征著弱勢民族無奈參與的符碼，這是一種深入和隱性的意識形態。曾慶江認為“作者刻意將很多年前已經棄絕的東西搬到小說場景中，不能不說是刻意為之的‘東方主義’，正好迎合了自己身處的‘西方語境’”。[7]

哈金設置淑玉這一“小腳”形象，是通過人物“看腳和評腳”來具體呈現的。小腳形象在一次次被凝視的過程中不斷地被定格，最終達到美國/西方讀者對中國/東方異域空間的想象。在凝視“小腳”和評腳、賞腳的過程中，將固有的刻板化形象書寫到極致。首先，小說以孔林的視角描寫淑玉的形象，并道出對小腳女人現象存在的不解：“她的一雙腳像只有四寸多長。現在已經是新社會了，誰還會看上一個裹小腳的女人?” [8]通過對淑玉外貌“臉”和“手”的描寫，把26歲的中國女性形象塑造成了“好像已經四十多歲”面相非常蒼老的婦女，明顯帶有一種偏見。同時，又通過孔林的反抗、父母的堅持及“全村人罵死”，把孔林的被迫接受的處境刻化出來，并對孔林的矛盾心理作了展示。這種“小腳”形象使讀者陷入對小腳的意想之中，小腳形象也在一種簡單刻板化中逐漸呈現出來。

如果建立在男性視角下的孔林多少帶有性別歧視性質的話，那么以曼娜視角進行描繪時則更有一番滋味。文本借曼娜的視角敘述道：“她的腿又細又瘦，小腿上裹著綁腿。一對小腳穿在黑尖鞋里，吳八字開，像兩只趴在地上的小老鼠。”[9]這里，盡管曼娜見到的是照片上的淑玉，但當她卻發出“天吶，你看她這雙小腳”的驚叫而結束女性色彩的凝視。通過曼娜“笑彎了腰”的書寫和喊出“她看著倒像你媽”這一將“妻子”誤視為“母親”的笑聲描寫，明顯將淑玉的小腳置于一種觀賞色彩中。同時，還特意以女性視角從服飾角度來感知淑玉，把她穿戴“像個老太太”不倫不類的外在特征呈現給西方讀者面前，一句“像兩只趴在地上的小老鼠”形象地寫出了裹腳的丑陋姿態。總之，哈金筆下的淑玉顯得憔悴內隱，外貌蒼老，沒有青春活力和朝氣，完成迎合美國/西方對東方女性臉譜化、單一化的認識和書寫。

以上分別是個人的視角，描寫了男性和女性視角下的小腳形象，如果這些都具有典型的個人色彩的話，接下來在進行集體式書寫時，更加達到了對小腳形象的一種狂歡化的客觀書寫。文中將集體展示淑玉的形象放置于醫院這個場景中，從群體的角度對淑玉小腳進行“觀賞”，顯然具有隱喻象征意義。“小腳”形象，在具有“公共場合的表演”的觀賞凝視中，被主流社會的想象空間進一步強化，從醫生、護士趨之若鶩人們的觀賞中，也可看出西方讀者的心理狀態。文中這樣敘述道：

“醫院里的醫生、護士、干部和他們的家屬都饒有興味地看著淑玉拐著一雙小腳走來走去……每次她搖搖晃晃地走過門診大樓前的空場，年輕的護士們就會聚在窗口看她。”[10]

這里敘述的是1984年孔林和淑玉離婚后，木生陪姐姐淑玉去木基開始新生活。淑玉打破長期的“沉默”狀態，從文本幕后走進文本中心，通過醫生、護士、干部和家屬的姿態和表情，把凝視“小腳”的狂歡化心理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來，并揭示凝視背后所隱藏的深層權力關系。敘述時，先寫出人們對小腳的刻板印象作一交代（七十歲的老太太才裹小腳），然后通過渲染化把小腳具體呈現出來，即淑玉七歲裹腳、“幾乎看不見屁股”，凝視的對象在充滿異域的想象空間中展開。“小腳”這個刻板化形象的出現頗引起大家的興趣，從“饒有興味”地品味著“一雙小腳走來走去”便可感知，而護士“聚在窗口看她”，更加體現出對小腳的凝視色彩。在這一雙雙暴力的“眼睛”和一扇扇暴力的“窗口”背后，隱藏著多少欲望的主體，在帶有主客體凝視關系中，醫生、護士都成為逼視淑玉的“地獄”。哈金在自我東方化書寫中，使小腳形象走入人們的視野，迎合了美國/西方主流社會的刻板形象。

在對小腳的書寫上還有對淑玉養腳的敘述。哈金特意通過淑玉與護士進行對話，將裹腳過程和“一雙金蓮一桶淚”裹腳的痛苦具體塑造出來。“裹了腳就能嫁得好”和“腳露出來就是脫褲子”揭示出淑玉的奴化心理。東方女性自我迷戀小腳的本性，在很大程度上符合了東方/西方的扭曲想象空間。文本敘述道：“那年頭男人就稀罕女人的一雙腳，你的腳越小，在他們眼里你就越俊。”[11]哈金設置“問腳”這一情節，通過“護士”與“淑玉”二元對立關系，把護士高高在上的心理特征呈現出來。從淑玉的敘述中，可得知她“七歲就開始裹腳”，小時候“整整兩年，每天晚上都疼得哭”，以及后來“包腳布里都是膿”和“肉爛”的辛酸史作一敘述，形象地描述“一雙金蓮一桶淚”痛苦。而淑玉“裹了腳就能嫁得好”，把自己的幸福和一雙裹起的小腳相聯系，更讓人哭笑不得。護士象征著強勢的美國/西方讀者，這映射了美國/西方的強勢文化與東方不平等對話關系，顯然構建一個“女性身體/西方視角”的“看與被看”結構，從而給西方的刻板形象作了一個最清楚的注解。

熟悉中國民俗和傳統文化的都知道，小腳是中國古代社會文化的所遺留下來的一種陋習。在中國歷代統治者和男權社會的建構下，纏足帶有了封建社會一種病態畸形的審美觀。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后頻布法令取締纏足。《等待》中，淑玉出生于1936年，根據其七歲時纏足可以推斷她始于1943年纏足。與中國歷史相對照，早在中華民國政府時期就已禁止纏足。哈金在作品中不厭其煩地對小腳形象進行描寫，顯得非常荒謬。劉俊指出哈金小腳形象的設置“顯然是把小腳當做了一個吸引西方的‘賣點’，以‘應合’西方對于‘東方’的想象。”[12]這樣的分析不無道理。其實，哈金把小腳作為一種象征物，借病態的“小腳”進行書寫，所反映的實質是中國/東方處于被壓抑、被扼殺和被扭曲的生存狀態中，這完全迎合了西方主流讀者對東方的異域想象建構。

三、反思

哈金在中國生活近三十年后身居海外，憑借中國底色和美國背景來刻畫中國女性形象，在以“間離”效果來反觀中國形象時，給美國/西方主流讀者呈現出一種看似真實的形象。但他明顯是以白人的視角來審視中國/東方異域風情，與白人讀者一起歌頌美國/西方主流社會的事物標準和價值觀念，來嘲笑中國/東方文化的落后、原始和荒誕，因此“小腳”浮現出來就不難理解。作為被典型化和符號化的社會建構對象，“小腳”形象迎合和融入到美國/西方讀者視野期待中，具有美國/西方主體敘事色彩的文化表征樣式。賽義德指出：“由于西方人習來已久的偏見，在他們眼中東方人是縱欲、懶散、殘忍、墮落、野蠻、落后的民族，是與他們完全不同的‘他者’。” [13]哈金以小腳形象的進行刻板書寫，迎合美國/西方讀者的欲望空間，因此必須打破這一刻板化形象和集體想象物的定向思維方式，真正消除異質文化所帶來的誤釋和誤讀狀況，并借助文化傳輸媒介構建文化信息傳播之橋，使作品筆下異國形象真正客觀、清晰明朗起來。

參考文獻：

[1]Hsin-Shang C.Kao.ed，Nativism Overseas:Comtemporary Chinese Womem Writers(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3)，P.16

[2] Paul Skenazy et al.， conversations with Maxine Kong Kingston，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8，p.84

[3]高鴻.跨文化的中國敘事———以賽珍珠、林語堂、湯亭亭為中心的討論[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5.111

[4]侯維瑞.文學形象的民族性及其翻譯.中國文化與世界 第4輯，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6年，P37

[5]達尼埃爾-亨利#8226;巴柔.形象學理論研究[M].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P202.

[6][8][9][10][11]［美］哈金.等待[M].金亮.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2002，P4、P5、P54、P 187、P190-191、

[7]曾慶江.新移民小說中中國形象的三個維度［J］，華文文學，2009.5，P52

[12]劉俊.西方語境下的“東方”呈現——論哈金的《等待》[J].世界華文文學論.2003，P25

[13]王寧.超越后現代主義——王寧文化學術批評文選之4[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P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