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砌末本是我國戲劇演出中使用的專業道具,在凌叔華的小說創作中,不少篇目使用了類似“砌末”的物品來貫穿全篇,或者以某種情緒作為小說的線索,起到了戲劇中以砌末來推動情節的作用。本文意在以其小說為例,研究文學內部不同文體之間藝術手法的通用現象。
關鍵詞:砌末;凌叔華;小說創作
作者簡介:李書麗,女,1985年9月生,2008年畢業于河南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現就讀于河南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小說
《元曲釋詞》中提到:元劇中所用的各種小道具,統稱砌末。清#8226;李調元《劇話》卷上:“元雜劇,凡出場所應有持、設、零雜,統謂‘砌末’,如《東堂老》、《桃花女》以銀子謂砌末,《兩世姻緣》以鏡、畫為砌末,《灰闌記》以衣服為砌末,《楊氏勸夫》以狗為砌末,《度柳翠》以月為砌末。今都下戲園猶有‘鬧砌末’語。”清#8226;焦循《劇說》卷一:“《殺狗勸夫》:‘只從取砌末上’,謂所埋之死狗也;《貨郎旦》:‘外旦取砌末付凈科’,謂金銀財寶也;《梧桐雨》:‘正末引宮娥挑燈拿砌末上’,謂七夕乞巧筵所設物也;《陳摶高臥》:‘外扮使臣引卒子捧砌末上’,謂詔書、纁幣也;《冤家債主》:‘和尚交砌末科’,謂銀也;《誤入桃園》:‘正末扮劉晨、外扮阮肇各帶砌末上’,謂行李、包裹或採藥器具也;又凈扮劉德引沙三、王留等將砌末上,謂春社中羊酒紙錢之屬也?!敝钡浆F在,劇場仍沿用此術語。
砌末作為舞臺演出道具,在宋元戲劇中,一方面具有連綴關目,推動情節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在傳達情感,塑造人物上也有妙用;此外,“砌末”有時還可以作為一種意象,統攝全劇,暗示主旨。通觀凌叔華的小說創作,不少篇幅中運用一些道具,如繡枕、團鴨、照片等,或者是小說中人物的某種情緒、心情、看法,貫穿小說始終,其作用與戲曲中砌末的作用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我姑且把這些道具稱之為小說中的“砌末”。本文旨在以凌叔華的小說創作為例,探討“砌末”這一戲劇用具在小說創作手法中的應用,淺析在文學內部不同體裁之間的藝術手法通用問題。
一、實物“砌末”
(一)《繡枕》
《繡枕》這篇小說發表于1925年,是凌叔華短篇小說創作的代表作之一。小說以一對繡枕為砌末貫穿全篇,暗示了傳統女性在當時時代背景下自我價值遭貶損,被男性權威所主宰、塌賤而無力反抗的命運。
小說分為兩個部分,先是兩年前,大小姐在父親的安排下,冒著酷暑炎熱,費盡心血趕繡出一對精美的靠墊送到白總長的家里,希冀以此為媒博得一門好親事。雖然“臉熱得醬紅,白細夏布褂汗濕了一脊背”,但是大小姐仍然不舍得放下針線,為了那對要送人的靠墊,她常常得起早貪黑,費盡心力,“完了工,還害了十多天眼病”。然而這對傾注了大小姐大量時間和心力的靠枕卻遭遇了被忽視和遺棄的命運,“當晚便被吃醉的客人吐臟了一大片;另一個給打牌的人,擠掉在地上,便有人拿來當做腳墊子用,好好的緞地子,滿是泥腳印?!钡诙糠质莾赡旰螅菍C枕已經面目全非,再一次出現在大小姐的面前,而此時“大小姐還在深閨做針線活”,仍然待字閨中。她早已明白,想要依靠女紅去獲得終身幸福,不過是“幻境,不久她也懂得。所以她永遠不愿再想起它來撩亂心思”。
作為砌末的繡枕,不僅僅起到貫穿小說始末,借以傳達主人公難以言說的情緒的作用,還是一種象征。它象征了女性按照男性權威社會的要求來塑造自我形象所做的努力完全徒勞,女性被男性所操控,玩弄于股掌的無奈、凄涼的命運。
(二)《再見》
筱秋是一個五四后走出家庭藩籬依靠自己努力謀生的新式女性,她受過新式教育,擁有較獨立的思想。偶然的一次游西湖,她遇到了四年前的戀人駿仁先生,他鄉遇故知,彼此的驚喜不言自明。筱秋這時生活得并不是很如意,“心里正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涼味”。與駿仁的忽然相逢和交談讓她“覺得臉上有些暖烘烘的”,話語漸漸融化了他們由于歲月而形成的堅冰。這里我們需要注意作品中提到的一樣物品“硬紙殼的長方東西”,它就是這篇小說的砌末——照片。女主人公對照片的處置態度前后發生巨大變化反映了她內心的急劇轉變,作者看似無意的設置把主人公的心緒傳達得淋漓盡致。
起初,筱秋和駿仁他鄉重逢,尤其是得知對方都是單身時,他們都顯露出掩飾不住的喜悅,“他看著她微笑”,“她臉慢慢地泛紅”。當駿仁提出索要照片的要求時,筱秋“面紅了”,雖然開始時推辭了一番,但后來還是“點了點頭”。隨著談話的深入,筱秋逐漸發現了駿仁身上的巨大變化:“面容比以前豐潤……腳上皮鞋擦得閃亮,頭發刷得油光……這樣的裝束,她覺得以前他沒有過”;習慣了聽差的人稱呼他為“老爺”;來杭州后不再作詩;對仆人大呼小叫;開除了跟隨他多年的老傭人等等。小說中作者還特意讓女主人公提到雷峰塔的倒塌這一極具文化意義[1]的事件,駿仁對此事件最直接、也最實際的觀點和做法是趁機收買塔里藏的上千年的幾百卷經書,然后把這些文物送給上司來討得他們的歡心以圖自己仕途順暢,唯獨忘記了送給當年的恩師一卷。之后他們談到筱秋現在的工作,駿仁介紹筱秋做既清閑薪水又高的私塾先生,其中有一份工作是做有錢人家姨太太的先生,這恰恰是為清高的筱秋所不齒的,所以她毫不猶豫地找理由拒絕了駿仁。再然后,當筱秋得知駿仁現在的生活就是整天請客、陪人打牌、應對上司時,“她輕輕地吁了吁,方才在花神亭上的冷氣陣陣都回到心上了”。這時筱秋的態度開始明朗了,她對駿仁的熱情已經冷卻下來,等她要離開,駿仁向她索取她之前答應的送他的照片時,她毫不遲疑的回絕了,照片在這里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把女主人公的態度明確地傳達給讀者,盡管小說中沒有筱秋對駿仁直接的評論或者說是批評,但是通過她對照片的處置方式,讀者很容易理解作者隱藏在作品中的愛憎立場,一切盡在女主人公對照片的取舍之中。筱秋在拒絕駿仁時說了這么一句話:“那個雷峰塔在那里站了一千多年,現在不見了……”。雷峰塔矗立了一千多年最終還是倒塌了,那么人呢,一旦本質變了,說坍塌那還不是一瞬間的事情。
二、非實物“砌末”
非實物“砌末”與實物“砌末”相對,凌叔華在一些短篇小說創作中以主人公個人的情緒或某些無形的規矩或某個人的人生際遇為砌末,通過主人公的情感變化、生活遭際來揭示作品主題。如:《酒后》以青年女子對丈夫好友的傾慕之情為砌末;《吃茶》以“外國最平常的規矩”為砌末;《花之寺》以男主人公對陌生女子的好奇心為砌末;《有福氣的人》以章老太一貫持有的“福氣”為砌末;《小劉》以小劉婚姻前后巨大的性格變化為砌末等。這里選取其中的兩篇做具體分析。
(一)《酒后》
這篇小說發表于1925年1月,是凌叔華的成名作。小說生動描繪了“新式家庭”中女性的情感變化過程。作品以主人公采苕對丈夫的好友的傾慕之情為砌末,通過她的一系列表情和動作展現了當時作為新女性,仍然無法擺脫傳統妻子角色這一現實主題。
夜深人靜,青年夫婦采苕和丈夫相對傍火而坐,“室中充滿了沉寂甜美的空氣”。這樣的夜晚本是非常溫馨和甜蜜的,因了采苕丈夫的朋友——子儀的存在而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采苕一邊吩咐丈夫把電燈熄滅,免得照住子儀的眼,使他“睡得不舒服”;一邊“并不答言轉身已把氈子抱來”,還讓丈夫“與那睡著的人脫了鞋,蓋好了氈子”。因為怕子儀“醒了一定要茶要水的”,她拉著丈夫“又坐下”。屋子里“大放溫馨甜醉的香味”,丈夫受環境和氣氛的感染向妻子表達愛意,而采苕的反應并不似往日那樣熱烈,“似笑非笑地看一看他,隨后卻望著那睡倒的人”。丈夫微醉,這晚的興致非常高,拉著妻子的手,情意綿綿,說起大段大段的情話,而“采苕今晚似乎不像平常那樣,把永璋(丈夫)說的話,一個個字都飲下心坎中去,她的眼時時望著那睡倒的人”。從這些細節中我們可以推測到,采苕對子儀的仰慕之心打亂了她平靜的心房,她不再如往日那般把丈夫當做生命的唯一,以致后來向丈夫提出吻一下子儀這一大膽而坦率的要求。至此,作為人的正常情感,雖然不合封建倫理,但是它是自然的、正常的、美好的。面對丈夫的拒絕,女主人公勇敢地表達出自己內心的想法、緣由和她遏制不住的強烈的愿望。經過一番爭執,丈夫最終答應了采苕想要Kiss子儀的請求。于是她“輕輕地走向子儀睡倒的大椅邊去,愈走進,子儀的面目愈現清楚,采苕心跳的速度愈增。及至她走到大椅前,她的心跳度數竟因繁密而增聲響。她此時臉上奇熱,心內奇跳,怔怔地看住子儀,一會兒她臉上熱退了,心內亦猛然停止了強密的跳”??梢韵胍?,短短的幾分鐘內,女主人公的內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由之前淡淡的愛慕演化為強烈的沖動,再在瞬間熄滅了所有心中燃燒的激情的火焰。文末采苕的巨大心理變化恰恰反映了當時掩蓋在日常生活下的一個真實現象:作為新女性的身份向傳統妻子角色的屈服,更確切地說,是作為人的本性向封建禮教的無奈的讓步。小說從開篇到結束,作為砌末的女主人公的情感像一條緩緩向前流淌的河,遇到險灘猛烈沖擊,過后又恢復了它最初的平靜狀態,雖然那僅僅是強烈壓抑下的平靜。
(二)《有福氣的人》
章老太太是一位完全遵從傳統婦德,已經六十九歲高齡的老太太。她的所作所為完全符合封建社會對婦女德行的要求:對丈夫的兩房小老婆,她不但不爭風吃醋,對外還宣稱“大家人沒有兩三個侍妾是不成體統的”;她夫婦雙全,給四個兒子都娶了親,最大的孫媳婦也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孕;她對兒子和兒媳一樣愛惜,盡可能做到不偏不倚,對孫子們一般疼惜,連對兩個老姨太也“一體同仁”;她辛勤操持家務,把一切事務安排得妥妥當當。在旁人眼里,章老太太是有福氣的人,她自己內心里也常以這種“福氣”而滿足和自豪。
作品中作者正是以章老太太一貫持有并引以為傲的“福氣”為砌末,她為之操勞的家庭在外人眼里人丁旺盛、一團和氣,她也以此為榮。不管是在旁人眼里,還是在她心底,她都是“好命,有福氣的人”。但當她無意間聽到兒子和兒媳們的談話時,才知道平日里兒子媳婦們爭著“孝順”她只是為了她的私蓄,私下里早已為了財產互相猜忌怨恨。當她得知真相時,“老太太臉上陣陣涼起來”,“臉上額色依舊沉默慈和,只是走路比來時不同,劉媽扶著,覺得有些費勁”。章老太太用一生的心血建立起的信仰在瞬間轟然倒塌,所謂的“好命”和“福氣”完全破滅了,至此,封建道德的虛偽本質顯露無遺。從以“福氣”自足、自豪到突然跌至谷底,女性價值失落、泯滅的真相在剎那間被無情地撕裂開來,作者借助“福氣”這一砌末將對封建道德虛偽性的批判在無言中達到極致。
三、結語
盡管每一種文學體裁都有它的獨特之處,在創作方面有它獨特的藝術手法,但是歸根結底,文學是文字的藝術,在各種文學體裁內部總有一些相似的手法和相通的文化內涵。文中觀點來自于閱讀時直觀的體驗和感受,并結合了作品的具體內容和藝術手法,以求對文學內部不同文體間的藝術手法通用問題做有益的探索。
注釋:
[1]顧學頡、王學奇編著:《元曲釋詞》(三),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1版。
[2]其文化意義參看:《論雷峰塔的倒掉》(魯迅著),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三日《語絲》周刊第十五期。
參考文獻:
[1]凌叔華:《中國現代文學名著——凌叔華卷》,太白文藝出版社1997年1月版。
[2]劉思謙:《“娜拉”言說——中國現代女作家心路紀程》,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12月版。
[3]張衍蕓:《春花秋葉——中國五四女作家》,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5月版。
[4]陳志勇:《宋元戲曲“砌末”考論》,載于《藝術百家》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