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寒夜》是巴金的力作。他以平實的筆調書寫了大時代小人物的悲劇,引起讀者強烈的共鳴。《寒夜》中出現兩對母子:汪母和汪文宣、曾樹生和小宣。細讀作品,我們會驚訝地發現這兩對母子關系差異很大,形成極其鮮明的對比。為什么同是母子關系卻有如此大的差距呢?本文將對這種復雜的母子關系進行對比分析,探究其差異形成的原因。
關鍵詞:母子關系 差異 自我意識
作者簡介:王仁鳳(1986—), 女,滿族,遼寧鞍山人,廈門大學人文學院2010級中文系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巴金先生是位著作等身的作家,《寒夜》是其代表作之一?!逗埂钒芽谷諔馉幾鳛榇蟮臅r代背景,寫出了大時代小人物的悲劇。整部作品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沒有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書寫,有的只是氣氛壓抑的日常生活和的灰色人生。作品中的人物沒有善惡之分,每個人都在痛苦和絕望中掙扎。以往研究者對《寒夜》的評論甚多,有的從時代的背景出發研究釀成這些人物悲劇的根源,有的對作品中婆媳關系進行深入探秘。通過閱讀,我們知道《寒夜》中出現的兩對母子關系差異很大,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本文將就這個問題進行探究。
一、汪母與汪文宣母子關系簡析
作為傳統女性的汪母嫁到汪家,生下兒子不久丈夫便去世了。她含辛茹苦地把兒子培養到大學畢業,娶妻生子?!霸缒陠史虻乃炎约旱母星楹翢o保留地放在兒子身上,她無私地愛著汪文宣,這份愛是母愛與扭曲的異性愛的矛盾結合體?!盵1]汪母所有言行都是圍繞著文宣展開的。對于兒子,她除了不滿其對妻子的愛時曾說過“真沒出息! 跟自己的老婆吵了架,就像失掉了魂魄一樣”之類還是為兒子利益著想的“指責”外,從來沒有真正責怪文宣。即使在意識到兒子的懦弱時,她也總是以“抗戰勝利了就會好了”之類的虛幻的話來安慰兒子。文中有多處寫到汪母照顧文宣的情景。在兒子身體不好的時候,她讓兒子在床上坐著吃飯,她“在旁邊端著碟子守著他吃”。雖然經濟拮據,她還是盡力給兒子做紅燒肉、燉雞湯來補身體,自己卻從來都舍不得吃。她非常節儉,一有時間就在家里縫縫補補。為了省錢,她在寒冷的天氣里自己洗衣服以至于手上生了凍瘡。但為了給文宣治病她不惜錢財請了中醫,還把丈夫送給她留作紀念的金戒指賣掉并勸兒子說:“我是老太婆,不必戴戒指,放著它也沒有用處”。她怎么會不在乎這個留作紀念的戒指呢?她懷念丈夫,但現在最重要的是兒子。雖然抗戰勝利是個振奮人心的消息,然而文宣的病卻越來越嚴重了。在文宣病重的一天夜晚,汪母又做了雞湯守著兒子,希望他能吃幾口。可是這次文宣已經因疼痛而吃不下任何東西了。汪母感到心痛、絕望,她自知沒有大的能力,所能做的就是在生活上給予他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照顧,為他做好吃的。然而當這一切都無意義時,她的世界瞬間坍塌。汪母在文中是以“慈母”和“惡婆婆“的二重形象出現。她時常忍不住要在兒子面前說媳婦的壞話,發泄對兒媳的不滿,但當她看到兒子因她的話而難過時,還是會軟下心來,不再說下去。為了避免沖突,她時常在兒媳在家時就躲進自己的小屋。文中有好幾處寫到汪母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里——或是照顧完兒子,或是跟兒媳生氣,或是兒媳在家的時候。小房間就是她的天地,是她逃避時的唯一去處。可以說她的生存空間是狹小的,小到與外界隔絕;她的心里空間也是狹小的,小到只能容得下自己的兒子和孫子。也正是因為愛的空間狹小,所以她的愛也更為極端,這種愛具有強烈的排他性,因而傷人也傷己。文宣死了,汪母的希望破滅,她帶著孫子不知去向。
文宣是一個懦弱又孝順的兒子,在母親面前,他還是“一個溫順的孩子”。他時常覺得還是母親對自己好,常傻傻地說:“你對我太好了”。他心疼母親,當母親為了省錢而自己在冷天洗衣服以至手上生凍瘡的時候,他感到痛心和自責;每逢母親在燈下縫縫補補,他總是叮囑母親不要累壞了眼睛;當母親用節省的錢為他做紅燒肉、燉雞湯給他補身子時,他總是勸母親跟自己一起吃,雖然沒有成功過。文宣深愛著樹生,但就是這個他視之為生命的女人一旦跟自己的母親發生沖突時,他總是勸妻子“母親年紀大了”, “她的心是好的”,“不要跟她計較”等。而當母親在他面前無休止地數落指責樹生,說她是“花瓶”、“在外面交男朋友”等難聽的話時,他雖然痛苦但從來都是有分寸地辯護。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他也不會出口傷母親,而是一個人到街上去。在彌留之際,他想到的還是母親太辛苦,“不肯把眼光從母親和小宣的臉上離開”。他自始至終都對自己的母親充滿依賴、感激和愧疚,母親一直都是他的牽掛和依靠。
通過上文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出汪母和文宣母慈子孝,是傳統意義上的模范母子。他們彼此之間存在著深深的依賴,深摯的母子情讓人動容。
二、曾樹生與小宣母子關系簡析
曾樹生是作為新時代女性的形象出現在讀者面前。她具有強烈的女性自我意識,她的形象是對傳統賢妻良母孝婦的一種顛覆。在曾樹生和小宣這對母子關系上, 曾樹生認為,“他(指小宣)對我一點也不親熱, 好像我是他的后母一樣”。而在汪文宣眼里,“她(指曾樹生) 并不關心小宣, 小宣也不關心她。他們中間好像沒有多大的感情似的”。母子形同陌路,極其反常。在樹生眼中, 小宣“貧血,老成,冷靜,在他的身上似乎永遠不曾有過青春。他還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但是他已經衰老了”。這是一段耐人尋味的描寫,全然不像是一個母親對自己孩子的評價。雖然樹生不惜承擔高昂的教育費把兒子送到貴族學校,“雖然想努力喚起對兒子小宣的親近感, 但又很難控制內心的冷漠”。“生理和心理上的壓抑感使她在兒子面前也表現出排他和自戀的深層人格特征?!盵2]當她猶豫是否去蘭州時,她也想到了小宣,然而她想到的卻是:“他沒有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他不能阻止我走我自己的路?!蓖裟缚梢詾槲男麪奚磺?,而小宣卻不能阻止或干擾樹生的選擇和決定。差別之大可見一斑。當她拿著調職通知書回到家里的時候,她觀察小宣,覺得“他好像不是我的兒子”,“怎么他笑都不笑一聲,動作這樣慢。他完全不像一個小孩,他就像他父親”,“這個孩子講話像大人,尤其像他父親”。此外樹生總覺得小宣和父親、祖母在一起很親密,她好像被排斥在那種親情之外。她去了蘭州之后,雖然在信中也會問到小宣的身體情況,但這較之汪母對文宣的任勞任怨和不離不棄相去甚遠。樹生對兒子的評價不僅沒有母愛的投射,也沒做到公平理智和冷靜,而是帶著一種不可言說微帶厭惡的情緒,甚至可以說是對立的眼光。這著實讓人費解。
小宣對自己母親也顯得很生疏,他沒有向母親撒過嬌,也沒跟自己的母親說過任何親密的話。而是對樹生采取一種近似“敬而遠之”的態度,對樹生的問話也是采取最簡潔的回答,像是課堂上回答問題一樣的拘謹和呆板,根本沒有這個年齡的孩子對母親應有的依戀。當樹生想帶他去外面走走吃飯的時候,他沒有顯示出興奮而是面無表情地問母親要不要叫上婆(汪母),這激起了樹生的怒火。母子間可能的單獨相處交流的機會就這樣失去了。
通過上述描寫我們看到,曾樹生和小宣這對母子之間少有溫情和親密。曾樹生對自己的兒子沒有親密的感情,喚不起愛戀;小宣對曾樹生冷漠,也沒有多少依戀。這對母子關系是極其反常而耐人尋味的。小宣年紀小,態度出于性格和本能;而樹生的態度則是多方面綜合因素影響的結果,耐人尋味。
三、兩對母子關系對比鮮明的原因探究
我們要分析的是母子關系,而母子關系必然包括母與子。然而通讀作品我們發現在這兩對母子關系中占主導地位的是兩位母親。她們思想、意識等不同直接導致母子關系的差異。因此,我們著重探究兩位母親對兒子態度的原因。
當我們用中國傳統的審美視角來看汪母,她的確是一個賢妻良母。她的言行舉止都合乎封建禮教對于女性的約束和規定。丈夫死后,她一直守寡,可謂秉承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古訓。她含辛茹苦地把兒子撫養成人,把兒子視作依附對象,這與封建禮教中“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的“三從”相符合。汪母曾對文宣說過:“你是我的兒子,我就只有你一個,你還不肯保養身體,我將來靠哪個???”,“你死,我跟你一起死,我也不要活了”。毫無疑問,這其中包含著世間普遍存在的深摯的母愛。但汪母完全把自己生命的意義寄托在汪文宣身上,她沒有自由意志和主體性。她心甘情愿地生活在父系社會給定的秩序里,既是封建社會男權思想的受害者,又是其捍衛者。她不僅自覺地以這種規范來約束自己,同時也用以苛求其他女人,并以服從與否來作為自己評判別的女人的唯一標準。她對媳婦的不滿一方面是出于復雜的愛恨交織的嫉妒,另一方面則是她認為媳婦的言行舉止不符合她一生所恪守的封建禮教。在她眼中,兒媳的所作所為就是“不守婦道”。她還以曾樹生沒和兒子舉行過婚禮,只能算個“姘頭”、“比娼妓還不如”來傷害兒媳婦。更有甚者,她還慫恿兒子教訓自己的妻子,例如“我如果是你,我就登報跟她離婚”,“我要是你啊,她今晚上回來,我一定要好好教訓她一頓”?!巴高^巴金筆下的汪母,我們看到的只是在文學史上層出不窮的符合男性對女性角色規劃的‘賢妻良母’,我們看不到她自己的生命痕跡,她完全是沒有自我意義的生存,這是她的悲劇?!盵3]這樣一個深受封建思想毒害、完全沒有女性自我獨立意識的女性,她只會按照禮教要求自身,所以在“夫死從子”思想意識的支配下,她視兒子為她的全部。此外,她一直停留在家庭中,沒有參與任何社會活動,她的活動空間和視野是狹小的。在她狹小的空間和寂寥的生命里,兒子就是她所有的希望和精神寄托。
曾樹生是具有強烈自我獨立意識的女性,她是作為反傳統形象存在的。曾樹生在經濟上是獨立的,而經濟的獨立是女性真正獨立的前提。她富有活力、充滿自信,熱愛自由、追求個人幸福。她痛心于丈夫的軟弱使她無法成為一個好妻子,兒子小宣的早衰喚不起她內心的母愛,婆婆對她的挑剔和仇視又使她無法成為孝順的兒媳,從而實現了對賢妻、良母、孝婦角色的棄絕,完成了一次對傳統女性的大膽超越。面對回家后與婆婆的爭吵,曾樹生選擇了與汪母不同逃避方式——走向社會,面向外界。她頻繁地在外面跳舞,看戲,這固然有工作需要的成分,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逃避現實煩惱。曾樹生對生活采取的不是逆來順受的態度,她時常會感到不平,時常思考自己在這個家里面的前景和自我價值。她不想過“刻板似的單調日子”,更不想在“單調的吵架、寂寞的忍受中消磨生命”。她時常會感到憤憤不平:“為什么我們應該過這種日子?”她覺得生活“永遠亮不起來,永遠死不下去,就是這樣拖”。當她看見汪母任勞任怨的付出時也曾反思并責備自己,“她都受得了,她似乎就安于這種生活,為什么我就不可以呢?”然而,她不能像汪母那樣在貧窮寂寥中度過一生,她認為自己“應該飛,必須飛,趁她還有著翅膀的時候。”當她痛苦地認識到在家庭中“不論在精神上,物質上,我沒有得到一點滿足”后,經過一番矛盾掙扎,她最終逃離了讓她看不到希望的家庭。她是要為自己而活,為幸福而活。小宣之所以無法喚起曾樹生心中的愛,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由于小宣的早熟和懦弱,讓他看到了生病的丈夫的影子,在小宣身上她看不到她所期許的青春、活力和熱情,她看不到希望。另外,小宣跟祖母很親近,而曾樹生跟婆婆之間一直是劍拔弩張的關系,這自然會使她對小宣產生一種疏離之感。家庭的氣氛是壓抑的,與她所追求的青春、熱情背道而馳。小宣雖是個孩子,卻沒有那個年齡應有的活力和朝氣,就像他們一家死氣沉沉的生活。對家庭的不滿和失望投射到小宣身上,使曾樹生對小宣也產生了一種與母愛不相稱的排斥的情感。
由于汪母和曾樹生這兩位母親所受傳統思想的約束程度和思想意識的不同,導致她們對待生活和自己兒子的態度也呈現出差異,進而導致兩對母子關系親疏的差異。汪母是一個遵循中國父權社會對女性規定的賢妻良母,完全沒有女性自我獨立意識。此外,她沒有參與任何社會活動,她生活空間和視野是極其狹小的。在她狹小的空間和寂寥的生命里,兒子就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而曾樹生是具有強烈自我意識和獨立意識的女性,在經濟和思想上都是獨立的。她為自己而活,為幸福而活,沒有人能阻擋她追尋幸福的腳步。即使是自己的兒子也無法干擾她的決定。從這種這兩位母親思想意識的差異中我們找了個母子關系對比鮮明的原因,同時在差異中我們也可以看出社會思想文化的變遷和女性意識的覺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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