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邊城》和《長河》的思想藝術特色

摘要：沈從文的小說《邊城》和《長河》代表了中國新文學的民間立場和民間審美觀念，改變了新文學偏重于知識分子自身題材的“由啟蒙到革命”的狹窄性，把文學創作引入了一個更為廣闊的“由啟蒙到民間”的新天地。文章通過分析這兩部小說，以說明沈從文對文學史的藝術貢獻。

關鍵詞：沈從文；《邊城》；《長河》；民間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1)02－0101－06

“五四”以來，新文學一直是延續在一條被后來者稱作是“啟蒙”的思想道路上努力經營，這條思想道路的基本思路是以西方現代化的成果為動力，以一系列表述現代人意識的概念為武器，努力批判本土文化傳統的保守與落后，批判民眾精神狀態的愚昧和沉默，以喚起民眾為己任，把思想啟蒙直接推向實際的政治革命。站在文學的立場上說，新文學的作家們是以審美精神來推動這樣一種中國式的現代化進程的，新文學從思想追求到語言形態，都是圍繞了這一共同的目標而設計的。也正因為這條道路的形成，新文學一下子就與傳統的文學道路拉開了距離，并且呈現出互為對立的勢態。從“五四”初期魯迅為代表的啟蒙文學到20年代末以巴金為代表的激進文學和繼而出現的左翼文學，基本上是含有這樣一種思路。但是，當啟蒙文學發展到左翼文學階段的時候，其自身的困境也相應地出現了。為了對應這種新文學自身的困境，1930年代的作家的文學創作出現了明顯的分化，除了巴金和他的一派作家堅持走啟蒙道路外，除了有一部分更加激進的作家走上左翼激進的道路外，還有一大批有才華的作家開創了新的作家立場和創作道路，如沈從文、老舍、李劫人、蕭紅還有稍后的張愛玲等等，都是其中最有影響的代表。他們所處的生活環境和時代環境并不完全一樣，但他們之間有著明顯的共同特點：他們改變了主流文學“由啟蒙到革命”的創作方向，回避討論知識分子本身在現代中國的處境問題，把創作視野轉向了普通的民眾社會，他們站在民間立場上，揭示出被啟蒙主義所遮蔽的民間世界的真相，探討民間承受苦難的能力，并且努力把社會底層的生活狀態不帶有意識形態偏見地展示出來。換句話說，這一批作家不再以高高在上的啟蒙者的立場為榮，而甘愿把自己看作是他所努力描寫的民間世界的一分子。他們的創作以描述民間世界的生活風尚為主要審美對象，他們的批判色彩與意識形態都被包容在民俗審美的形式里面，并且為文學創作帶來嶄新的藝術世界：沈從文的湘西鄉土社會、老舍的北京市民社會、李劫人的四川民間社會、蕭紅的呼蘭河邊農村宗法社會以及張愛玲筆下的都市民間社會，等等，都是以前的新文學創作中所缺乏關注的空間。他們的敘事、語言、題材、觀念都煥然一新，以民間的立場和民間審美觀念為新文學注入了新鮮的血液，改變了原來偏重于知識分子自身題材的“由啟蒙到革命”的狹窄性，把文學創作引入了一個更為廣闊的“由啟蒙到民間”的新天地。沈從文的創作實績，是這種文學潮流變化的一枚標志性的旗幟。這在沈從文來說也是具有充分自覺的，所以在三四十年代才會有因為他的挑起而引發的京派海派、作家從政等一系列的爭論，在反對文學走向商業市場和從屬政治的呼喚聲中，沈從文來自民間的底氣是很充足的。本文通過對《邊城》和《長河》兩部長篇小說的分析，試圖說明沈從文對文學史的藝術貢獻。

《邊城》是沈從文最有特色的中篇小說，1933年秋開始動筆，中途因回鄉省母停寫一個多月時間，最終完成于1934年4月。最初連載于《國聞周報》第11卷第1－4期，第10－16期。1934年由上海生活書店出版。同時代的批評家李健吾(劉西渭)曾盛贊《邊城》是“一部idyllic(田園詩的，牧歌的)杰作。這里一切是和諧，光與影的適度配置，什么樣人生活在什么樣空氣里，一件藝術作品，正要叫人看不出是藝術的。一切準乎自然，而我們明白，在這種自然的氣勢之下，藏著一個藝術家的心力。”據說沈從文原來有以沅水為背景寫《十城記》的設想，后來沒有寫成，《邊城》成絕唱。但由此證明，《邊城》的創作并非是毫無玄機，一派天籟，作家的匠心是經過了慎密的構局。

《邊城》故事很簡單：茶峒山城外有一條河，擺渡的老船工與孫女翠翠相依為命，老人正直善良，女孩天真無邪，受到鄉人的愛慕。城里的船總順順的兩個兒子，老大天保老二儺送同時看上了翠翠。老船工希望天保娶翠翠，但翠翠卻愛儺送。天保失望之下離家遇險，儺送受刺激駕船出走，老船工也死了，剩下翠翠一個人。她所等待的那個人，也許永遠不會來了，也許“明天”就回來。

小說主人公翠翠一直是沈從文內心中某種美好理想的化身。在第一章，作者先介紹老船工，然后介紹他的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又有一個女兒，就是翠翠，他說翠翠是這個老船工心目當中的一個“太陽”，他說這個老船工：

年紀雖那么老了，骨頭硬硬的，本來應當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夠同這一分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頭升起時，感到生活的力量，當日頭落下時，又不至于思量與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

老人本來就屬于這個自然世界中的一個人，他的內心與自然發生著感應：隨著太陽升起而歡樂，也有了朝氣；到太陽下山了，一片黑暗了，如果這個老船夫的心一直是跟著大自然轉，那么到了晚上該是休息和沉寂了，可是老人沒有感到失落，到了晚上，雖然太陽下去了，可是他身邊還有個小女孩，這個小女孩可以代替大自然，代替生活環境，給他一種生活的勇氣，是他的另一輪太陽。那么，這個女孩子又是什么樣的呢?接下去的一段話描寫翠翠：

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故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面前的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著重號為引者所加)

這是關于翠翠最精彩的敘述。強調的是翠翠作為自然之子：“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故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清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边@純粹是童話語言。翠翠這個人，不是“五四”時期被教育出來的“大寫的人”。在人道主義的概念中，人是“天地之精華，萬物之靈長”，一切都是圍繞著人轉的，而翠翠則是跟著自然走。她是山水中的活物，與風、與大自然渾然一體，“長養”給人一種質樸、豐滿的感覺，因為她眼看出去的都是青山綠水，所以她的眼睛像水晶，非常透明、清澈，沒有一絲邪念。處處是人與大自然渾然一體。她的整個生命的長養，不是靠文明社會的家庭、母愛、社會關愛等，而是風日，是大自然。翠翠就像一個“小獸物”，像一頭黃麂，“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潑，處處儼然一只小獸物?！庇捎诖笞匀坏难?，她成了山水中的活物，這個生命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它和“人事”沒有關系，這個心靈特別純凈。翠翠是一種生命的現象，是一種本能的和自然融匯一體的氣質，是跟風、跟日、跟樹、跟綠水青山一樣的一種生命。她是沒有沾染人世間的一切功利是非思想、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境界，是不含渣滓、純凈透明的世界。

《邊城》是以湘西為背景的一個童話，里面充滿了天籟之音，所有人都像生活在與現實隔絕的世界中，從外部環境看，這里真是桃花仙境了：“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墻，烏黑的瓦，位置卻永遠那么妥貼，且與四圍環境極其調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實在非常愉快。一個對于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跡，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地無一時不使人神往傾心?！边@是現代人所找不到卻又天天夢想的情境，這里的人也仿佛不食人間煙火，毫無現代人的功利心。比如翠翠的爺爺，他是政府雇傭的，是有工資的。所以，人家給他錢，他都不要：“我有了口糧，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如果硬放在他船上，他就去買茶葉、草煙，給過路人用。當地的民風民情非常淳樸善良，也可以看出作家故意夸張，比如老船夫去買肉，人家不接他的錢，但他也不想沾屠戶的便宜，只好到另一戶，另一戶也想不要他的錢，“但不行，他以為這是血錢，不比別的事情，你不收錢他會把錢預先算好，猛的把錢擲到大而長的錢筒里去，攫了肉就走去的。”(第8章)屠戶知道他這個脾氣每次都給他好肉，也不行……這簡直就是中國古典小說中寫的“君子國”，不言利，人都那么慷慨豪爽，當然，沈從文拿它與都市的現實作對照，反襯現實的丑陋。

《邊城》第二章，寫湘西的地理和民風，特別提到了妓女很重感情，她們雖然與商人在一起，心里想的卻是水手，水手整天在游蕩，比較浪漫，有時會與妓女相愛，終生相守相約。小說寫道：“由于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做妓女，也永遠那么渾厚，遇不相熟的主顧，做生意時得先交錢，數目弄清楚后，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后，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苯酉聛砗竺嬗謱懀骸岸唐诘亩òL期的嫁娶，一時間的關門，這些關于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奔伺緛硎潜蝗丝床黄鸬纳鐣巧?，是肉體交易者，但在這里卻毫無歧視之語，而且還不乏對她們品行的贊美。這里涉及到另外一種民間淳樸的道德標準，民間也不是都持這樣的道德，一般情況下，民間是弱勢，它總是被強勢文化道德所覆蓋，所以封建的一套道德標準仍然會在民間起作用。但在真正的民間底層，人的生存是第一性的，其他道德觀念都比較淡漠。所以沈從文說：“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p>

但是，在這樣一個理想化的世界中，矛盾和壓抑都消失了嗎?其實也不盡然。隨著小說情節的慢慢展開，青山綠水下各種不諧和的因素仍然顯現出來了。翠翠的故事前面還有一個故事，就是她的母親的故事。她母親因為跟一個當兵的私通，懷孕生了一個孩子，然后就跟這個情人殉情的故事。這個地方看上去好像非常美麗，人情美，自然美，心靈美，是一個君子國，那么，為什么美好的環境當中會出現像翠翠母親這樣的悲劇?這個問題是不能回避的。作品中雖然沒有正面說翠翠父母的故事，可是，從頭到尾，翠翠母親的故事都像是一個陰影一樣在籠罩著人物的命運，老祖父每次談到翠翠的婚事，必然要想起翠翠母親，甚至他“忽然覺得翠翠一切全像那個母親”。這句話很重要。翠翠母親是一個性子很烈的女人，充滿野性的，可是翠翠看上去是一個乖乖女，懵懵懂懂的，為什么說這兩個人的性子是一樣?這也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為什么翠翠母親不能跟這個當兵的結婚?作家提供了一個線索：那個當兵的要翠翠母親跟他一起逃走，可是她考慮到父親年紀大了不肯走。只要看后面老祖父跟翠翠相依為命的關系，就能看出他當年是不愿意把女兒嫁給當兵的，因為當兵的人要開拔。老船工不愿意女兒離開，女兒也有一種本能不愿意離開父親。矛盾的是她愛上了一個注定要遠走的人，又愛得那么深，最后當兵的殉情死了，翠翠母親也覺得活著沒意思，但她還是想到了老人，想到要讓父親身邊有一個人，要生下孩子。正因為如此，老船夫接受了他女兒的教訓以后，他對孫女的婚事變得那么慎重小心，那么舉棋不定。翠翠簡直成了他的一個心病，在這里面包含了他對女兒的贖罪。由于女兒的死成了一種精神重壓，這種壓抑導致了老祖父違背了自己的天性。老祖父本來應該像翠翠，像所有民間的人一樣，非常豪爽，非常坦誠的，可是女兒的悲劇，讓他想到大家太直爽了，導致了不可挽回的悲劇。于是這個老人后來變得做事小心翼翼，弄得所有的人都不喜歡他，結果導致了一系列的說不出原因來的悲劇。老祖父枉費了，心機，最后什么都沒做到，郁郁而死了。

翠翠的血緣里有著母親的遺傳因子，潛藏著跟這個世界不和諧的因素。但是，作品的表層沒有顯示出這一點，翠翠一直到最后，還是生活在一個懵懂的世界中。天保和儺送同時愛上翠翠，兩個人商量了去唱歌的滑稽辦法：哥哥嗓子不好，所以弟弟要代哥哥唱，一天是代表弟弟自己，一天是代表哥哥，這樣來叫這個女孩子選擇是很荒誕的。如果那聲音里浸透著愛，那么一定也會有感應，他的聲音會喚起她心中愛的信念。但現在問題是，她遭遇的這個聲音是假的，是代替別人來唱的。實際上不管選哪個，她選的都是弟弟，而不是哥哥。所以，翠翠對兄弟倆唱歌這件事的反應竟是翠翠的一個夢：

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習。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

翠翠做了一個非常美好的夢，感到了一個靈魂飄起來，但是，翠翠始終停留在夢的境界里，沒有對歌聲發出愛的回音，她的心靈沒有跟這種聲音發生真正的呼應。翠翠醒過來的時候，說：“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毙」媚镫鼥V中感受到歌聲的美，但是她不知道對象是誰，無法知道自己的愛情究竟屬于誰。所以，她最終還是沒反應過來。

知趣的是老大天保，他終于有了做戲的虛無感，就退出這樣一個荒誕的游戲，結果就出了事故死去。用唱歌來競爭本來也是可以的，可是，由于老二的詩人氣質導致了把一個嚴肅的愛情變成了一場不嚴肅的游戲。因為弟弟是在幫哥哥唱歌，這種愛的信息傳遞過程發生了障礙，翠翠面對這場游戲，心有靈犀無法達到、無法溝通。于是作家在小說里寫了好幾次翠翠與儺送的錯過。第一次儺送愛上翠翠是在抓鴨子的時候，他請翠翠到家里去，翠翠卻以為他請她到妓院里去，她就拒絕了。第二次唱歌，他因為想著幫哥哥唱，就擾亂了信息傳遞，翠翠又沒有回應。第三次是擺渡，他希望翠翠來給他擺渡，可是翠翠看到他以后驚慌失措，竟逃走了。從故事結構來說，連寫三次兩個人陰錯陽差沒有緣分，不會是無意的閑筆。儺送雖然愛翠翠，可是他始終得不到女孩給他的相應回報，最后他就失望了，走了。翠翠其實一直活在沉默和壓抑當中，她的奔放、豪邁、野性一直被壓抑著，這種壓抑使她連愛的語言都不會表達。也就是說，這個人的生命能量根本就沒有打開，而本來打開她生命能量的責任在二老儺送身上，但是二老的各種信息傳遞沒有點燃翠翠的生命，于是就出現了悲劇。

《邊城》代表了沈從文語言的最高境界，沈從文夫子自道，他的語言是“一部分充滿泥土氣息，一部分又文白雜糅，故事在寫實中依舊浸透一種抒情幻想成分，內容見出雜而不純”，它有點粘糊有點噦嗦，但讀上去非常自然，營造了一種優美的現代白話的節奏。更重要的是，所謂的“沈從文文體”，不僅僅表現在語言上，背后還有一個世界觀在支撐著。作家文體的形成是“他對自己的情感記憶有了一種特別的把握”，“對對象的把握是和這對象本身一同產生的，你甚至很難把它們截然分開。”沈從文文體體現在把湘西文化轉化為一種人生態度，以一種悠揚的文化節奏來看現代人的生活。它們往往是軟性子的，慢條斯理的，有種“無風舟自轉”的感覺?！哆叧恰烽_頭的文字舒緩可親，像是一位老人坐在那里不緊不慢地向你講述他極為熟悉的這塊土地：由四川過去湖南，有一條官路，官路到哪有個小山城，小山城哪處有小溪、白塔和一戶獨戶人家，家里有什么人。層層套疊，層層剝開，不是那種跳躍的，而是平緩、沉靜、樸素的。沈從文的敘事與現代生活節奏脫離了關系，與現代生活不合拍，這就使他的文體變得特別空靈，甚至有虛幻的感覺，好像一片晴空，特別藍，特別亮，清朗幽遠。在這種文體的背后，有著他對世界、對人生的看法。沈從文的文體包含了以湘西世界文化為參照系的對現代文明的態度，他以文字的澄明與現實世界的骯臟分開，以原始性的力量，原始、粗獷、美好的風俗沖擊著現實的虛偽和無力。這正是一種典型的民間的審美態度。

在《<邊城>題記》中，沈從文意識到《邊城》的純詩意的美好意境并不能真實反映湘西農村的情況，所以他許諾說：“將在另外一個作品里，來提到二十年來的內戰，使一些首當其沖的農民，性格靈魂被大力所壓，失去了原來的樸質，勤儉，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個什么樣子的新東西。他們受橫征暴斂以及鴉片的毒害，變成了如何窮困與懶惰!我將把這個民族為歷史所帶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中前進時，一些小人物在變動中的憂患，與由于營養不足所產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樣活下去’的觀念和欲望，來作樸素的敘述?！笨箲鸨l后，沈從文再度返鄉幾個月，轉道昆明。1938年7月開始寫作《長河》，第一部大部分內容在香港《星島日報·星座》上連載，后經整理補充后，到1945年才出了初版的單行本。但由于國民黨審查機關的審查和刪節，文字是不完整的。后來作者一直沒有繼續創作第二部，所以，原來的大構思并沒有得以完整體現。

如果說，《邊城》是作者為了“創造一點純粹的詩，與生活不相黏附的詩”。而設計的理想世界，那么，《長河》里所描寫的湘西辰河邊上的呂家坪水碼頭和蘿卜溪的桔園，是一個現實風雨中的中國農村的縮影。在鄉下的風情、人物和時事關系上，兩部小說也可以一一對應。如《長河》里的天天、滕長順、老水手、三黑子與《邊城》里的翠翠、順順、老船工、儺送，都“分別具有對應的類特征”。這么做可能是為了表現出作家的一點野心，希望通過有延續性的鄉土畫卷的展現，為讀者展示出一幅近現代社會變化與動蕩下的農村社會歷史場景。沈從文筆下的人物都含有一點喜劇因素，這是出于對民間社會中健康、善良、樂觀、硬朗與智慧的一面的信任與自信，悲劇不是人為的悲劇，而是來自冥冥中非人力所能掌控的更大的歷史命運，這種“命運感”在傳統社會里可以理解為一種天地間的自然因素，但在現代社會，那就成了湘西農民非常陌生的外來勢力，也就是傳說中的“來了”?！艾F代性”作為一種新的勢力如何進入中國農村，如何以或猛烈、或舒緩的姿態推動著社會的進步與變化，甚至這“變化”是以某種墮落的形態出現的。這就是沈從文立意要表現的“這個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的‘?！c‘變’，以及兩相乘除中所有的哀樂”。。為了使這種“變化”通過細節來表達，作家努力刻畫一些負面的外來因素，如所謂“現代性”僅僅在物質層面上對人們發生影響，徒然助長青年人的虛榮心，甚至導致了他們在尖銳的政治沖突中作了無謂的犧牲。這種負面的外來因素也包括了現代政治的沖突，有的研究者指出，《長河》的背景是1934－1936年間的湘西事變，在這場事變中，國民黨中央勢力和以何健為代表的省政府勢力驅逐了湘西王陳渠珍的地方勢力，而對湘西人民并沒有帶來安定和繁榮，相反，農民們以恐慌的眼光注視著這一切外來勢力所推動的變化。在湘西民眾的眼里，代表了國民黨中央勢力的是非常抽象的“新生活”，這個怪物給老水手這樣生活經驗豐富的老百姓所帶來的莫名的恐慌，在小說里有非常傳神的描寫：對于省里派來的政治勢力，小說里通過具體的保安隊長這個人物給以描寫，這是一個讀過洋學堂的軍人，但他對于湘西地方從上(商會會長)到下(桔園主人滕長順)所構成的蠻橫的掠奪與壓迫，以及在道德上對于單純與美好(以天天為代表)的破壞，都在湘西民眾的精神上造成了“無邊的恐怖”。相反，對陳渠珍的湘西地方勢力和起義的苗人，作家是含有明顯的同情的。在《大幫船攏碼頭時》一章里，通過客人的對話，把陳渠珍稱作“家邊人”，對于省軍隊鎮壓苗民起義，也表示了憤怒。這些議論時政的話過于尖銳，出版時遭到了審查機關的刪除，現在的版本里已經只剩下殘缺的段落了。

很顯然，《長河》與《邊城》不一樣，沈從文在這部小說里，不是為了營造一個理想的桃源社會，而是直接把現實中的湖南和現實中的湘西寫進了作品，相當尖銳地揭露現代政治沖突給湘西社會帶來的災難。因為他創作這部作品是在抗戰時期，民族矛盾的上升加強了國民黨檢察機關鉗制意識形態的合法性，所以這部作品只能部分零星地發表在香港地區，并且在出版單行本時遭到了多方的刁難，以致第一卷只能以殘缺的形式問世，而第二卷終于胎死腹中，未能以齊全的面貌留名于文學史，這是非?？上У?。

但是，沈從文在《長河》里并不是被動地描寫湘西民間社會如何接受了外來負面勢力的騷擾和破壞，湘西的民眾也絕不是像民初時期的阿Q那樣對于社會的變化采取可笑的愚昧的態度，最終遭到出局和淘汰。因為小說沒有寫完，無從猜測作家的整體構思，但從作家筆下已經描寫的人物和情節來看，像老水手、長順、三黑子等樸素、健康的生活方式以及耿直、樂觀的精神心態，都表達出一種民間自在的生存力量。像老水手遭遇的天災人禍的打擊，長順面對保安隊長的欺詐和威脅，都自有一種自信和對抗的勇氣，他們良心未泯，不驕不貪，自信熱愛勞動是最基本的人生信仰。小說開始的部分，作家象征性地描寫了湘西桔園如火如荼的壯麗景象，又聯系到兩千年前的三間大夫高歌桔頌的文化歷史，把湘西人的高貴血脈傳統鮮明地表現出來。在《摘桔子》一章里描寫勞動場面非常歡樂，以及在《社戲》一章里描寫民間藝術和民俗場景，都完全沒有作家慣有的諷刺性的筆調，而是充滿了熱情的頌揚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這是作家沈從文與“五四”一代啟蒙主義作家所不相同的地方。

《長河》的語言一如《邊城》那樣自然而溫情，但是多了一些鄉土氣息和口語的雜蕪，由于小說里記載了大量的人物對話，運用方言成為小說的一大特色。沈從文曾經為小說里的方言一一作了注釋，其實這是多余的，由于整個民間場景展現得如此豐富多彩，其中方言的運用被恰到好處地融入在內，并沒有什么理解上的困難之處，反而讓人讀之覺得本該如是說話，其語言和人物、場景完全融為一體了。

(責任編輯：周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