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蟲”

摘 要：“蟲”的古義泛指包括人在內的一切生物，現代漢語主要繼承了其中的“昆蟲”義。近年來出現的一批“蟲族”新詞語，用“X蟲”的形式指代具有某種特點的人，使得“蟲”又添加了新義項。我們對比古今各大詞典中“蟲”的詞義變化便可明確把握“蟲”與“人”的淵源關系。

關鍵詞：蟲 新詞 詞義

先秦至今，“蟲”的詞義發生了一定的變化，從泛指所有生物到單指“蟲子、昆蟲”，再到近些年“X蟲”指代某類人的一批新詞的產生，重拾“倮蟲為人”的古義，滿足了人們言語交際的需要，“蟲”和“人”的關系是值得探討的。

一、從《爾雅》《說文》等字典中查找“蟲”的古義

《爾雅》按義類編排，《釋蟲》：“有足謂之蟲，無足謂之豸。”篇目下所列舉的詞都是昆蟲類的小生物，并未將魚、鳥、獸、畜等歸入其中。但在《釋鳥》中又有“桃蟲”一詞，指鷦。其雌鴱。這說明“蟲”的實際意義范圍并未局限在昆蟲類。

《說文解字》分別釋有“蟲”“蟲”兩部。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解釋了“蟲”“蟲”的字形差異：“蟲，有足謂之蟲。無足謂之豸。從三蟲。人三為眾。蟲三為蟲。蟲猶眾也。……古蟲、蟲不分，故以蟲諧聲之字，多省作蟲，如融、（赤蟲）是也；鱗介以蟲為形，如螭、虯、蛤、蚌是也；飛者以蟲為形，如蝙蝠是也；毛嬴以蟲為形，如蝯、蜼是也。”徐灝箋：“蟲者動物之通名……戴氏侗曰：蟲或為（蟲蟲）或為蟲者。從省以便書。”[1]今天的“蟲”即為“蟲”的簡體形式。

《說文解字·蟲部》：“蟲，有足謂之蟲，無足謂之豸。直弓切。”解釋沿用了《爾雅》的說法。如段玉裁所說：“有舉渾言以包析言者。有舉析言以包渾言者。此蟲豸析言以包渾言也。”

《說文解字·蟲部》：“蟲，一名蝮，博三寸，首大如擘指。象其臥形。物之微細，或行，或毛，或蠃，或介，或鱗，以蟲為象。”《說文》釋蟲，有兩個義項。一是蝮，蝮是一種毒蛇，《爾雅·釋魚》：“蝮虺，博三寸，首大如擘。”而“蟲”在毒蛇這個義項上與“虺”是古今字的關系。《玉篇·蟲部》：“蟲，此古文虺字。”二是指微細的生物。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蟲部》對許慎的解釋作了增補，在“或行”后加“或飛”一類，將鳥類等飛行之物也并入“蟲”。言：“許云‘或飛’者，羽也。”此時，飛禽走獸畜都已在“蟲”的意義范圍內。

至《大戴禮記·曾子天圓》則進一步明確了“蟲”的內涵和外延，戴侗曰：“毛蟲之精者曰麟，羽蟲之精者曰鳳，介蟲之精者曰龜，鱗蟲之精者曰龍，，蟲之精者曰圣人。”可見“蟲”在古代的意義是泛指包括人在內的一切生物。如：倮蟲指人，長蟲指蛇，大蟲除指阮蟲外還指老虎。宋·薛居正《舊五代史·晉書》列傳十：“翟璋，未詳何許人也。好勇多力，時目為大蟲，即‘虎癡’之稱也。”

二、古文中的倮蟲

老子曰：“精氣為人，粗氣為蟲。”將蟲與人對舉。東漢王充《論衡·商蟲》中說：“人亦蟲也。人食蟲所食，蟲亦食人所食，俱為蟲而相食物。”人與蟲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蟲”的古義中本來就含有“倮蟲為人”的意義，因此在使用之初，蟲人在大多數情況下都不是詞義引申或者比喻而來的用法。就“蟲指人”的這一意義而言也并沒有褒貶的色彩。

南朝梁·沈約《宋書·志二十一·五行二》卷三十一：“夫裸蟲人類，而人為之主。今云蟲食人，言本同臭類而相殘賊也。”

北朝樂府民歌《企喻歌》描寫戰事紛繁時，男兒們戰死沙場無人收尸的凄慘之狀。“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尸喪狹谷中。白骨無人收。”用“可憐蟲”一詞來指代戰亂年代被迫走上戰場的男兒們，含有同情和疼惜之意，但是這種情感色彩并不是“蟲”所傳達的，而是由“可憐”一詞賦予的，“蟲”只是這類男兒的代稱而已。

《漢語大詞典》里收錄“蟲人”一詞，蟲人：①泛指各種人。清·惲敬《前光祿寺卿伊公祠堂碑銘》：“圣貫天地，宙合百家，蟲人萬千，內外精粗，如左右腓，相互而前。”②指歌伎舞女。清·二石生《十洲春語》：“姬則如銀潢汎月也，發意善遁，舉體若狂，云卷猋流，百出騃冶，亦蟲人中之尤者。”[2]

以上說的是“蟲”為人的意義，不附帶任何感情色彩，但詞是在人們使用語言過程中存活的，而生活中的人們又是一種情感豐富的動物，善于用言語表達愛恨情仇，將這種情感轉移到詞的運用上也是一種必然的趨勢，因此，后來的不少用例是利用某種它類昆蟲的特性來比喻某類人，將情感轉嫁于蟲人之上。

《近代漢語大詞典》“蟲兒”一詞，指蛀蟲。蛀蟲蝕里，故借指內行的人。《兒女英雄傳》第二回：“那河臺本是河工上的一個蟲兒，他有甚么不懂的！”這里是借蛀蟲深入侵蝕物體內部的特性，代稱了解內部行情的人。[3]

與“蟲”相關的字詞也有指稱某類人或與人相關的情況，前面提及的與蟲密切相關的“虺”字，有這方面的用例。

《辭源》中收錄的虺蜮、虺蜴兩詞，虺蜮：喻小人。《子華子》上《晏子》：“毀本塞源，甚于虺蜮。”宋·陸游《南唐書·江文蔚傳》：“斬（陳）覺及嚴魯國以謝國人，而（馮）延巳（魏）岑置不問，文蔚對仗彈奏，曰：‘……陛下宜軫慮殷憂，誅鋤虺蜮。’”虺蜴：蜥蜴。虺蜴皆為毒螯之蟲，以喻肆毒害人者。《詩·小雅·正月》：“哀今之人，胡為虺蜴。”[4]《漢語大字典》虺隤一詞，也作“虺頽”。疲勞生病。《爾雅·釋詁》：“虺頽、玄黃，病也。”郭璞注：“虺頽、玄黃，皆人病之通名。”[5]

三、現代漢語中的“蟲”

古代用“蟲”概說所有生物，這與人們認識世界的水平相關。相對落后的生產力使得古人無法細致區分各種生物的差別，只能是粗線條地描述，形成一個總體概念。而隨著人們對事物了解的不斷深入，用更為科學的眼光將不同的物種加以區分并形成明確的界說，用不同的詞將意義固定。

“蟲”作為基本詞匯一直沿用，人們在使用過程中逐漸從模糊語言中析取出其中的一部分詞義，現代漢語保留了它最通用的昆蟲類的意義。早先的一些現代漢語字詞典也僅列出了“蟲”作為“蟲子”的詞義。但是近些年來涌現的一批以“蟲”為詞尾指代某類人的詞語，也逐漸進入了人們的視野，此類派生詞多含貶義色彩。其構詞能力與日俱增，不可小覷。

1996年第3版《現代漢語詞典》雖在“蟲”字這一詞條下只列出了“蟲：（蟲兒）蟲子。”這一基本義項，但詞典中共收錄了九個以“蟲”指稱某類人的詞語：

①蠹蟲：比喻危害集體利益的壞人：清除社會蠹蟲。（第313頁)

②跟屁蟲：指老跟在別人背后的人（含厭惡意）。（第429頁)

③害人蟲：比喻害人的人。（第493頁)

④糊涂蟲：不明事理的人（罵人的話）。（第533頁）

⑤寄生蟲：比喻能勞動而不勞動，依靠剝削人為生的人。（第601頁）

⑥可憐蟲：比喻可憐的人（含鄙視意）。（第713頁）

⑦懶蟲：懶惰的人（罵人或含詼諧意味的話）。（第751頁)

⑧蛆蟲：蛆。比喻專干壞事的卑鄙無恥的小人。（第1044頁）

⑨應聲蟲：比喻隨聲附和的人。（第1513頁）

顯然是注意到了這些語言事實的存在，只是未成氣候沒有概括出“蠹蟲、跟屁蟲、蛆蟲、害人蟲、應聲蟲、可憐蟲、糊涂蟲、寄生蟲、懶蟲”這類詞所共同含有的“蟲”語素的意義。

而在1998年版的《現代漢語規范字典》中，“蟲”字下就排出了兩條義項，除最基本的“蟲子、昆蟲”義外，還指出“蟲是喻指具有某種特點的人（含鄙視、輕蔑義）。”并舉“害人蟲、應聲蟲、可憐蟲、糊涂蟲、懶蟲”為例證。隨后，1999～2005年第5版《現代漢語詞典》也增補了這一義項，“蟲：比喻具有某種特點的人（多含輕蔑意）。”并在詞典中收錄了更多此種類型的詞，如：“網蟲、書蟲”等。

由此可見，“蟲”作為詞尾專門指代某類人用例越來越多，這種新的派生方式已經被廣泛運用。

2007年《21世紀華語新詞語詞典》收錄了兩條“～蟲”格式指人的詞語：“玉米蟲”和“房蟲”。

①玉米蟲：域名投資者。“玉米”是“域名”的諧音，注冊域名被稱為“煮玉米”。出于對惡意搶注的痛恨，業界根據“域名蟲”的諧音將域名投資者的形象也稱為“玉米蟲”。“玉米蟲”惡意搶注域名的目的是為了倒賣域名以牟取暴利。例如：靠著搶注域名來賺錢的“玉米蟲”，在網絡上如今是越來越多。（第358頁）

②房蟲：投機炒高房價的人。利用資金、信息等優勢故意炒作房地產，從中牟取暴利。大量房蟲炒作就會出現虛假的房產緊缺和房價攀升，導致大量房產空置，大量市民無力購房的矛盾局面。例如：“房蟲”拉高南京二手房價。房蟲同義詞：房蟲子。（第80頁）

更多例證散見于網絡或各大報刊雜志上，如用來稱說沉迷網絡的人——網蟲，迷戀于網絡聊天的人——聊蟲，對網絡世界一竅不通，未入門的人，用網絡用語表述即在網上級別比菜鳥還低的人——菜蟲，食欲旺盛，無法抵抗食物誘惑的人——饞蟲，嗜睡成性的人——瞌睡蟲，隨意亂丟垃圾的人——垃圾蟲，倒賣汽車投機賺錢的人——車蟲，販賣各種票據的人——票蟲，還有麻將蟲、電腦蟲、簽證蟲等等一系列指人的“～蟲”類詞。

這些詞大都是指代某類令人討厭或鄙視的人。程度更深一點的是對整個社會產生不良影響的“票蟲、房蟲”等。但是也并非所有的用“～蟲”指稱人的詞都是貶義的，長時間在錄音棚工作的人——棚蟲，只是一種工作狀態的描述，而“書蟲”則更是用來稱愛好看書的人，含有夸贊之意。

語言是一種社會現象，使“蟲”用以指稱人的古義復活，是人們實際交際的需要。“蟲”作為具有一定構詞能力的語素，沒有成為類詞綴、或者詞綴，“倮蟲”為“人”的實義仍然存在，并未虛化。

四、此“蟲”非彼“蟲”

這類新出現的“蟲族”詞語，其“蟲”的含義并非全都是古代的“倮蟲”義。我們注意到，各大詞典在解釋這類詞的時候用了“比喻”一詞，“蟲”是比喻具有某種特點的人。既然“蟲”本身就含有某類人的意思，為何又說是“比喻”呢？

事實上，這類“蟲族”詞可以細分為兩類，一類直接采用“以蟲為人”義項，這部分“蟲族”詞中的“蟲”與古代的“倮蟲”義一致，如上面提到的“玉米蟲、房蟲”等等，不含有比喻的成分。而另一類“蟲”則仍然是取“蟲子、昆蟲”義，用來轉指某類人，是一種比喻，抓住了本體與喻體相通之處。比如“啃心蟲”，父母以此來指代自己的子女，比喻某類與自己關系親密，無法拋舍的人，含有某種既愛又恨的情感。“啃心蟲”原本就是一種昆蟲，是木蠹蛾的俗稱，其幼蟲危害枝干，因此受到此類蟲子啃噬的樹木枝條在果實膨大或刮大風時容易折斷。本質上與父母與子女的關系有相似性。

總的來說，從古至今，“蟲”的詞義是在不斷縮小的。而“倮蟲為人”的意義直到清代仍被使用，如今新出現的“蟲族”詞語，部分地重拾古義，豐富了語言表達。

注 釋：

[1]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Z].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

1988.2833.

[2]羅竹風.漢語大詞典[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1.963.

[3]許少峰.近代漢語大詞典[Z].北京：中華書局，2008.261.

[4]商務印書館編輯部.辭源[Z].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2756.

[5]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Z].武漢：湖北辭書出版

社，1988.2835.

參考文獻：

[1]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07.

[2]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Z].武漢：湖北辭書出版

社，2007.

[4]羅竹風.漢語大詞典[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1.

[5]許少峰.近代漢語大詞典[Z].北京：中華書局，2008.

[6]商務印書館編輯部.辭源[Z].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

[7]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Z].北京：

商務印書館，1996.

[8]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Z].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5.

（吳鴦 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