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認知理論的動詞后補語“上”研究

摘 要：認知語言學從人類感知客觀世界的規律出發，探索人類共同的認知結構，有助于解釋不同語言中的差異，對對外漢語教學意義重大。本文以趨向動詞“上”作為研究基點，根據動詞后補語“上”凸顯內容的不同，考察動詞后補語“上”的認知形成機制，分析得出空間域的意象圖式變體和時間域的意象圖式變體，以期為深化動詞后補語研究作一鋪墊，同時對外國學習者習得動詞后補語也有一定啟發。

關鍵詞：趨向動詞“上” 動詞后補語“上” 空間域 時間域 意象圖式變體

一、引言

認知結構是人類反映客觀世界的中介，人類的認知結構不是現實世界的鏡像，而是對客觀世界概括、抽象的認識，人類語言千變萬化，但是人類反映客觀世界的認知結構大致是相同的。認知語言學致力于發現人類共同的認知結構，有助于揭示不同語言現象存在差異性的內在機制，對第二語言學習意義重大。

本文試圖從認知語言學的視角出發，以動詞后補語“上”作為研究對象，分析“上”的認知形成機制，探索動詞后補語“上”的凸顯內容，并試從認知方面對該語言現象做出解釋，將語言學研究和人的認知機制結合起來，以期為深化動詞后補語研究作一鋪墊，同時對留學生習得動詞后補語也有一定啟發。

二、研究現狀

以20世紀90年代為分水嶺，90年代之前對“上”的研究主要見于傳統語法的分析，90年代之后，認知語言學的傳入，學界的研究以空間方位詞“上”為切入點，分析空間方位詞“上”的語義認知基礎和空間隱喻意義以及進行“上”“下”空間隱喻意義的對比性分析、英漢語言“上/下”“UP/DOWN”的空間隱喻意義的對比性分析。

關于靜態的空間方位詞“上”的認知研究業已成熟，但將動態的趨向動詞“上”作為研究對象的分析依然有待深入。目前學術界以動詞后補語“上”作為研究對象的學術論著多以傳統意義上語法分析為主，對于“上”表示趨向意義和開始、持續意義，學者基本達成一致意見，主要分歧在于對“上”作結果補語時的語法意義的分類（史錫堯，1993；張燕春，1995；邱廣君，1995；曾小紅，2001；蔣華，2003；張薇，2004；劉月華，2007）。對于同一語言現象，各家研究的切入點不同、角度不同，分類的標準就不同。比如“穿上衣服”可以是添加意義，也可以是達到意義、固定意義；“臉上掛上笑容”可以是呈現意義，也可以是完成意義；“壘上一堵墻”可以說達到意義，也可以說完成意義；“哭上三天”可以說是達到意義，也可以說是強調時間的持續量，表示量成性。因此，傳統意義上的分類既難以統一，又未揭示出隱藏其中的形成動因。

目前，對動詞后補語“上”的認知研究已經引起國內學者的注意，張華（2002，2004）與緱瑞隆（2006）基于空間方位詞“上”，認為趨向補語“上”和方位詞“上”的空間意義密切相關。空間方位詞“上”是靜態的，緱瑞隆（2006）認為“上”具有三要素：[+接觸][+附著][+參照點]。然而補語“上”是由趨向動詞語法化而成的，作為解釋的研究基點應是趨向動詞“上”，而非空間方位詞“上”，如果僅從空間方位詞“上”考慮，很多現象不能得以深入的解釋，比如“跑上三圈”“說上了”很難說是具有[+接觸][+附著][+參照點]的因素。岳凌（2009）認為趨向補語“上”由趨向動詞發展而來，并結合認知因素作了細致分析，然而并未注意趨向動詞在時間域方面對趨向補語的影響。

三、研究基點：趨向動詞“上”

認知語言學家Langacker（1990）依據認知心理學，按照“認知凸顯”標準將詞匯分為兩大類：事體（ting）和關系（relation），名詞凸顯事體性，勾畫事物；而動詞凸顯關系，勾畫過程、特性和關系。因此，空間方位名詞“上”和趨向動詞“上”為凸顯內容不同的詞匯。

從歷時角度來說，“上”和“下”自唐朝開始出現補語的用法，動詞后補語“上”是趨向動詞“上”語法化的結果（蕭佩宜，2009），動詞后補語“上”和趨向動詞“上”的歷時聯系最為緊密，研究動詞后補語“上”的意象圖式變體也應以趨向動詞“上”為研究基點。

總之，空間方位名詞“上”和趨向動詞“上”存在差異，動詞后補語“上”從趨向動詞“上”語法化而來，研究動詞后補語“上”的基點應是趨向動詞“上”，而非空間方位詞“上”。

（一）意象圖式

心理學中的“表象”（image）是具體事物在人類大腦中的具體映像，而在認知語言學里，“意象”（imagery）是“人以不同方式組織某個領域的內容的能力”，“意象圖式”抽象出這些具體映像的特征，形成可以理解的認知概念結構，一般是通過隱喻的方式，由表示空間概念的始源域投射到目標域，比如說時間域。Lakoff（1987）對“意象圖式”（image schema）的定義是“相對簡單的、在我們的日常身體體驗中不斷重復出現的結構，如容器、途徑、聯系、外力、平衡，或如某種空間方位或關系：上—下，前—后，部分—整體，中心—邊緣”。Langacker（1987）指出，意象圖式主要由動體（trajector，tr）、陸標（landmark，lm）和路徑（path）三部分組成，“tr”所經過的路徑稱為“path”。當一個詞具有多個空間含義，這些空間含義往往來源于不同的意象圖式變體（image schema transformations）。

（二）趨向動詞“上”的認知圖式

Langacker（1991）認為英語中的動詞（比如A hiker crossed the river carefully.）凸顯過程，受時間影響，而介詞（There is a bridge across the river.）、副詞（A hiker waded across a river.）凸顯狀態，不受時間影響。按照Talmy的類型學理論，英語“V across”與漢語“V上”結構一致，“V”都是“motion+manner”，“across”和“上”都是“path”。但是，漢語中動詞后補語“上”凸顯狀態，既有空間域的范疇，亦有時間域的范疇。英語中動詞后“across”為副詞，漢語中動詞后“上”為趨向動詞，稱名的差異也可作此說明。

如圖所示，典型趨向動詞“上”的認知域是時間域和空間域，隨著時間（t）的延展，一個個體（稱為射體[trajector，縮寫為tr]）逐漸向另外一個個體（成為界標[landmark，縮寫為lm]）靠近，最后落在界標之上。

四、動詞后補語“上”的認知圖式

趨向動詞“上”蘊含空間域和時間域，當趨向動詞“上”作動詞后補語，由于凸顯的差異，二者會相互權衡，存在強弱之分，出現兩類凸顯空間域、凸顯時間域的趨向補語“上”。

（一）空間域的意象圖式變體

如果動詞具有位移性，例如“爬”“跳”“竄”“追”等都強調動作主體從起點向終點的運動軌跡，動補結構共同強調空間的變換而非時間的變化，那么在此情況下，趨向補語“上”凸顯空間域，時間域處于次要地位。由于動詞承擔了射體向界標移位的運動軌跡，例如“跳”本身表示由低到高的運動過程，因此，受動詞的影響，趨向補語“上”只能弱化路徑的變化過程，而不斷激活位移的終點，最終使到達界標成為凸顯的重點。如圖所示：

1.凸顯由低到高運動過程中的位移終點，射體為動詞的主體論元（一般作主語），界標為動詞的處所論元（一般作賓語）。如：

（1）我們也都跳上岸。（魯迅《故鄉》）

（2）她學著“北京話”的樣子，輕巧地躍上了踏板。（鐵凝《哦，香雪》）

（3）“會有這回事吧？”他覺得心蕩，貓狗似地竄上樓。（葉圣陶《晨》）

（4）他便爬上這矮墻去，扯著何首烏藤。（魯迅《阿Q正傳》）

（5）……走上功德林的扶梯，被侍者導引進那房間時，近十位先到的恬靜地起立。（葉圣陶《兩法師》）

在例（1）、（2）、（3）中，“跳”“躍”“竄”強調射體由低到高的運動趨勢，趨向補語“上”僅凸顯射體由低到高、到達界標的最終結果，射體往往是有生命的，界標往往是處所名詞。

然而在例（4）、（5）中，動詞“爬”“走”并未強化由低到高的運動過程，而界標與射體的位置關系卻承擔了路徑的高低形成過程。例如“……走上功德林的扶梯”，“走”本身無由低到高的運動趨勢，但是由于“他”和“樓梯”的位置存在高低之分，使得“上”凸顯射體由低到高、到達界標的最終結果。

2.凸顯非高低運動過程中的位移終點。由低到高的路徑是典型的垂直運動軌跡，將典型的路徑隱喻到所有存在起點和終點的運動過程，僅僅凸顯整個非典型路徑中的終點。

1）凸顯由遠及近的整個路徑，如下圖所示，射體為動詞的客體論元，界標為動詞的主體論元：

例如：

（6）王掌柜，等我穿上八卦仙衣的時候，你會后悔剛才說了什么！（老舍《茶館》）

（7）十歲回到故鄉去，換上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姊妹群中，學到了女兒情性。（冰心《夢》）

（8）華大媽候他喘氣平靜，才輕輕地給他蓋上了滿幅補釘的夾被。（魯迅《藥》）

（9）窗共六扇，是白木抹桐油的，染上積年的灰塵，就成黑色。（葉圣陶《晨》）

以上句子中，射體往往作為附加物由遠及近到達界標，與界標成為一個整體，射體多為界標的一部分附加物。例如“八卦仙衣”“女孩子的衣服”“夾被”“積年的灰塵”經過由遠及近的運動與射體結合成為一個整體，射體成為界標的一部分。

2）凸顯由近及遠的整個路徑，界標為具體性、形象性的事體名詞，如下圖所示：

例如：

（10）快走！追上康媽媽！快！（老舍《茶館》）

上例中，，射體沿著由近及遠的路徑運動。

3）凸顯射體接近界標，路徑是非高低運動、遠近運動的具體運動。例如：

（11）“……因為世界是這么大，我擔心的是你會不會遇上就是了!”她并不關心我嫁得出去還是嫁不出去。（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

（12）在假山那塊，她們又碰上了。李小蘭裝作沒看見。那女人翻了翻眼睛就走了。（池莉《太陽出世》）

“碰上”“遇上”存在三種運動路徑的可能性：射體接近界標、界標接近射體、射體和界標相向運動。有時候，射體和界標是一個整體中的不同部分，例如“關上門”“合上書”“閉上眼睛”，“門”和“門框”，“書”的一部分和“書”的另一部分，“上眼皮”和“下眼皮”分別是一個整體中的不同部分，二者相互接觸，“上”強調二者運動的最終結果。

4）界標為由具體性、形象性的事體名詞隱喻形成的抽象界標，往往有“標準”之意，路徑也抽象化，強調射體經過努力后的最終結果。如：

（13）她要告訴娘，這是一個寶盒子，誰用上它，就能一切順心如意……（鐵凝《哦，香雪》）

（14）熟悉的一位作家喜歡開這樣的玩笑：“光看你的作品，人家就會愛上你的！”（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

（15）一家大小要是一天能吃上一頓粥，我要還想賣女兒，我就不是人！（老舍《茶館》）

“它（寶盒子）”“你”“一頓粥”在射體看來都為位置較高的抽象界標，是一個高標準，射體經過努力，向一個抽象的“標準”運動，路標抽象化。

（二）時間域的意象圖式變體

無論動詞具有位移性與否，界標和射體的運動軌跡都不明顯，那么在此情況下，趨向補語“上”凸顯時間域，空間域處于次要地位。

1.凸顯時間進展的結束點，隨著時間的進展，射體使不明確的界標處的存在物出現從無到有的變化，射體為動詞的主體論元。如：

（16）丁寶擺上一把椅子，請沈處長坐。（老舍《茶館》）

（17）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來，排滿了一桌。（魯迅《在酒樓上》）

（18）茶房李三趕緊過來，沏上蓋碗茶。他們自帶茶葉。（老舍《茶館》）

（19）便點上燈籠，吹熄燈盞，走向里屋子去了。（魯迅《藥》）

（20）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飯，泡上熱水，坐下便吃。（魯迅《藥》）

（21）提到“癆病”這兩個字，變了一點臉色，似乎有些不高興；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訕著走開了。（魯迅《藥》）

以上例（16）、（17）中，雖然“擺”“搬”具有位移性，但是具體界標在句中不明確，隨著時間的進展，使得不明顯的界標處出現“一把椅子”“新添的酒菜”。例（18）、（19）、（20）、（21）中“沏”“點”“泡”“堆”都不具有位移性，而“蓋碗茶”“燈籠”“熱水”“笑”等事物的出現同樣是射體隨著時間的進展而導致的結果，使得界標處的存在物從無到有，出現變化。

2.凸顯時間進展過程中的量，界標為動作結束的時間點，射體為動詞的主體論元。

例如：

（22）那么大的一個力氣又蠻，踩到一腳就要痛上好幾天。（葉圣陶《牛》）

射體“腳”如果被踩，在“疼”的過程中持續的時間量為“好幾天”。

3.凸顯時間進展的開始點，沒有界標，射體為動詞的主體論元。例如：

（23）虎妞的嘴哆嗦上了。（老舍《駱駝祥子》）

“虎妞的嘴”開始出現變化，是時間的開始點。

綜上所述，趨向補語“上”受趨向動詞“上”的影響，分別在空間域和時間域產生一系列意象圖式變體。在空間域方面，趨向補語“上”存在典型路徑凸顯和非典型路徑凸顯，典型路徑即凸顯由低到高的最終位移，非典型路徑包括由遠及近、由近及遠、不明確的路徑、抽象路徑。在時間域方面，趨向補語“上”包括凸顯時間進展的結束點、進展過程和開始點。

五、結語

本文從認知語言學的視角出發，以趨向動詞“上”為研究基點來考察動詞后補語“上”的認知形成機制。研究發現，動詞后補語“上”分別在空間域和時間域上產生一系列意象圖式變體。本研究有望為深化動詞后補語研究作一鋪墊，同時對留學生習得動詞后補語也有一定啟發。本文僅結合認知語言學理論探索趨向補語“上”的內在形成機制，未結合二語習得理論來考察漢語學習者習得趨向補語“上”產生偏誤的內在機制，這值得我們以后進一步研究。

本文在構思寫作階段，得到了聶丹、孫德金、沈蘭等老師的悉心指點，謹此致謝。

參考文獻：

[1]Lakoff，G.Women，Fire，and Dangerous Things[M].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

[2]Lakoff，G.M.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3]Langacker，R.W.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Theoretical

Prerequisites[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

[4]Langacker，R.W.Concept，Image，and Symbol：The Cognitive

Basis of Grammar[M].Berlin：Mouton de Gruyter，1991.

[5]Talmy，L.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Vol.12[M].Cambridge，

Massachusetts：MIT Press，2000.

[6]常海星.“V上”結構的語義分析[J].貴州教育學院學報，2009，

（4）.

[7]方燕紅.名詞和動詞加工的認知神經機制[J].現代生物醫學進

展，2007，（10）.

[8]馮軍偉.動趨式述補結構的自主性考察及認知分析[J].湖南師范

學院學報，2008，（6）.

[9]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10]劉月華.實用現代漢語語法[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11]劉月華.趨向補語通釋[M].北京：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08.

[12]緱瑞隆.從對外漢語教學談“動+上/下”結構的若干問題[J].

鄭州大學學報，2006，（3）.

[13]緱瑞隆.方位詞“上”“下”的語義認知基礎與對外漢語教學

[J].語言文字應用，2004，（4）.

[14]邱廣君.談“V上”所在句式中的“上”意義[J].漢語學習，1995，

（4）.

[15]蕭佩宜.論漢語趨向動詞“上”和“下”的語法化和語義不對

稱性[J].暨南大學華文學院學報，2009，（1）.

[16]張薇.“上/下”語義語用辨析[J].語文學刊，2004，（2）.

[17]張華.“上”/“下”動詞性組合的認知考察[J].語言研究，2002，

（S1）.

[18]張華.“上”/“下”語義演化的認知考察[D].華中科技大學碩

士學位論文，2004.

[19]趙艷芳.認知語言學概論[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

[20]沈家煊.R.W.Langacker 的“認知語法”[J].國外語言學，1994，

（1）.

[21]石毓智.《女人，火，危險事物——范疇揭示了思維的什么奧

秘》評介[J].國外語言學，1995，（2）.

[22]史錫堯.動詞后“上”“下”的語義和語用[J].漢語學習，1993，

（4）.

[23]張燕春.“V + 上/下”中“上/下”的意義和V的類[J].贛南師

范學院學報，1995，（4）.

[24]曾小紅.論“V上/下”[D].廣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1.

（馮佼佼 北京語言大學漢語水平考試中心 1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