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向楊涵之教授請教完文學上的某些問題,拿了他的新著《人間大愛》,正準備離開時,熱情的楊師母一把拉住了我,定要留我吃午飯。看看楊老師一臉寬厚的微笑,我也就不再客氣。
楊老師拉我在桌前坐下,回頭對楊師母說,芬,扶爸來吃飯吧。
不一會,只見楊師母扶著一位老人走過來。顫巍巍的,臉上有大塊的老年斑,看上去年近古稀了。我連忙站起來,喊了聲,爺爺好!
老爺子沒有回答,甚至根本不看我。師母說,小玉,坐吧,你甭管。
我有些惶惑地看看老人,發現他眼神與常人有些不同,目光很散,明明對著你,卻似乎越過你頭頂,望向你身后某個地方。
楊老師說,小玉,他有他的世界,我們吃我們的。
老人坐下,抖抖索索地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突然站起,把筷子啪地放下,朗聲道,最高指示!
我嚇了一跳。
師母拍拍我,別怕,老爺子有時會犯點毛病,不過從不傷人的。
楊老師說,得,看來這“餐前祈禱”今天是省不得的。
我很出奇地望著老人,他目光變得明朗而堅定,有炯炯的神采,與剛才的風吹欲倒的形象判若兩人。
楊老師和師母都站起來,我也莫名其妙地站起來。
最高指示!毛主席說,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一絲一簍(縷),唯念物力維艱!老人念念有詞,字音還算清楚。
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一絲一縷,唯念物力維艱!楊老師念了一遍,楊師母也念了一遍。
我是不是也要念呢?我覺得非常尷尬,紅著臉站在那里,張口結舌。
老人這時已目光敏銳地覺察到我的存在了。他逼視著我,你怎么敢違抗毛主席的指示?
楊老師趕忙說,爸,你忘了,她是毛主席的特派員,早念過了。
聽了這話,老人咔的一聲,朝我喊了句,向特派員敬禮!
我真是哭笑不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楊老師拍拍我的肩,沒事的,一會就好了。
毛主席萬壽無疆!老人舉拳高呼。
毛主席萬壽無疆!楊老師和師母同聲念道。
天啊!我驚得不能動彈。這都什么年月了?居然讓我親見這荒唐一幕!
菜雖然豐盛,我卻吃得不知其味。雖然“特派員”光環罩著我,也不曾有碗碟向我砸來,我仍感到眼前的一切難以置信。
飯后,楊老師很抱歉地說,小玉,不好意思,讓你當了回特派員,老爺子年輕時當過造反派頭頭,落下這么個毛病,時不時地發作,今天讓你受驚了。
幸好我已從“最高指示”回到現實世界,便對楊老師表示沒事。
小山子,小山子!傳來老人的喊聲。
楊老師說,老爺子要午休了,每次總要我抱他上床,我得去一下。
師母走過來說,小玉啊,真對不起,我們是習慣這種“文革生活”了,只是把你嚇著了。
我說,沒事的,師母,楊老師小名叫小山子?
師母說,不是,小山子是老爺子的兒子。
什么?我詫異,難道楊老師不是老人的親生兒子?
不是。老爺子叫張慶生,老楊父親是當時很有名望的書法家楊文利。文革期間,張慶生當上造反派司令,經常批斗楊文利。楊文利被活活折磨而死。當時老楊才8歲,他恨死張慶生,發誓長大要報仇。文革過后,張慶生因為迫害太多人,自己心里有愧,大家也都不理他,他連個媳婦都討不上。后來從英山娶了個半傻女人做老婆,生了個半傻兒子張小山。小山不到8歲掉進池塘淹死了,傻老婆見兒子沒了,也跳進池塘了。張慶生從此就患上精神病了,整天東跑西顛,嘴里不停喊著“報應,報應”,或者“最高指示”,成了人見人嫌的流浪漢。老楊開始也和別人一樣覺得是報應,后來不忍心,時常送點東西給他,再后來看他可憐,跟我商量把他接來跟我們住。我開始也不理解,老楊就跟我說,張慶生害人不是他本人的錯,那是時代的錯。我想想也是。后來老楊不顧別人的閑話把他接來,老爺子從此就喊老楊叫小山子了……
聽了這些,我沉默良久。下意識地拿出楊老師那本書來,封面是楊涵之老師親筆題寫的“人間大愛”四個字,筆力遒勁,字字千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