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假設,是我昨夜今晨的一個夢。我不確定這個夢具體發生在哪個時辰,所以用了昨夜今晨這個模棱兩可的詞。
須臾,透過玻璃窗,我看到了一個老婦人,穿著黑夾襖,顫顫巍巍,但,從容而自信。兀自疑惑,有班主任老師出面介紹:“下面請朱安給我們講話!”學子們茫然抬起頭,仍是一片沉寂。老婦人微微笑著,并不見氣。她操著紹興余韻的普通話,聲音不高不低。站在窗外的我,聽得分明。
她說:“大先生那時候叫我背書,可我記性壞,總是記不住,不是落了前,就是忘了后……不識字害了我……”
我在窗外激動了,哦,是朱安,魯迅的原配夫人,天哪,她還活著!我湊近了看,不像啊,老婦人齊耳短發,沒有盤著封建的發髻,而且五官慈祥端正,不是令魯迅喪失多看一眼勇氣的“深目長臉寬額”,她是談笑自如的,不是誠惶誠恐一心要討好大先生的舊式太太——魯迅對朱安,不是話也不說一句嗎?
逗留日本期間的魯迅,曾通過母親叫朱安放腳,并進學堂念書。那時他們尚未拜堂成親。于是夢中的留白順利銜接。老婦人慢悠悠地說著,從講臺上緩緩下來,邊說邊走,一直走到教室后門,拐了出來,朝我迎面走來。原來下課了,同學陸續四散。
我慌忙掏出手機,調至多媒體拍攝,借著昏黃的光線,搶拍了一副正面照,這把老婦人嚇著了,差點摔倒,我趕緊上前解釋,只是照個像,不會勾了魂。這時走過來一個中年男子,恰到好處地說:“我給你們合個影吧。”大約在夢里,人物的表情均不是太豐富,木僵僵地,也看不很清。
我求之不得。其實我并不熱衷與名人合影,我和誰合影都會扭曲得不像我,這在我之前的三十幾年多有經驗。面對鏡頭,我就像面對情人的眼睛。就在我姿勢站好,快要按下確定鍵的時候,老婦人抽了脊髓一樣,癱軟了。我立馬彎腰扶住,原來,老婦人是三寸金蓮。遺憾得要命,我還惦記著照片,照片一定花了。
我架著老婦人折回教室。我不明白我為什么要把她架回教室,而且我很生氣,踢開導致過道狹窄的課桌,一直架到講臺前。我不明白,為什么大家能夠熟視無睹沒有伸出一雙援助之手。夢是永遠無法解釋的。老婦人哭了:“我好比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一點往上爬,雖然慢,總有一天會爬到墻頂的。可是,現在我沒辦法了,我沒力氣爬了,我對他再好也沒用。”原來,50歲的她,等來了大先生在上海的結婚照。
老婦人低低啜泣,猶記新婚時,她穿了一雙大鞋,在鞋子里塞了棉花,因為大先生看不起小腳。誰知下轎時,鞋子滑掉,還是讓大先生一頓譏諷。沒有文化,貌丑,偏偏性格溫順,如果這三樣里,有一樣特別突出,恐怕她就不會當一輩子秋天的扇子了。
夢草草結束了,帶著徹底的絕望和凄風苦雨。
假如前世沒有修來一副好皮囊,今世一定要獲取一顆好頭腦。假如當年的朱安能夠站在講臺上,即便魯迅不愛她,她還有掙脫命運韁繩的勇氣,給自己一個溫暖的人生,而無須讓魯迅冷言冷語:“朱安是母親送我的禮物,我只能供養她。”
憶起這個夢,一直惴惴不安要記下來。然而現在看來,畫面單調,內容空虛,辭不達意。魯迅死后,朱安寧愿挨餓,也不接受周作人的接濟。朱安視海嬰如己出。朱安臨終前淚流滿面:“希望死后葬到大先生墓旁。”
這是自稱“魯迅的遺物”而非遺物的動人之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