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是紫的,故事是藍的,時間黑得像山洞。心情是粉蝶,故事是一株黃花,時間卻變成疾風,吹走了蝶兒或捋倒野花。
一
聽那段朗誦時,我分了一些神。
是因為那聲音像某種植物,迷人,可是卻無法說清嗎?
美麗的事物,總是在第一秒鐘就讓我震撼,讓我試圖寬闊地展開雙臂迎接。而震撼,是一次受傷,是一道傷口,甜蜜而疼痛。看不到血的殷紅的痕跡,臂膀卻被傷口捆住。在美的面前,我打不開雙臂,我看著美麗的云霞從我的手臂之外飄走。
飄走了。
美麗飄走了。
然后,我才能掙脫美麗施加給我的壓力,將頭抬起。
抬頭是為了尋覓,為了證實,為了親近,為了友愛。
以上這些動作,需要睜開眼睛,可是我常常懼怕睜開,因為美麗在我抬頭之際已經縹緲。縹緲如同一只鶴。鶴在真實與神秘之間飛行。那是我無法感知的天空。
我看不到那片天空的云絮、光芒,天上的樹和潔白的羊羔——我沒有慧眼。但我聽到了雷聲般的振翅和鶴唳,鶴在不可阻擋地離去,離我而去。
我看不透那片天空,看不懂,看不清。霧彌漫在我的眼中,是濃霧,化不開,驅不散。
但我聽到了,這就是某種程度的緣分,是幸福圓滿,是擁抱的實體和可以親近的情侶了。
我寬廣地打開我的雙耳。
那聲音和春天的梅花同時綻放。
二
一顆藥片是苦的,半顆藥片也是苦的。半顆比一顆苦得更直接、更爽快。
心情混在故事里,故事混在時間里,時間混在心情里。一張紙條,扭個向,粘起來,就成了一個怪圈,一只螞蟻在上面爬一輩子也爬不出來。心情是紫的,故事是藍的,時間黑得像山洞。心情是粉蝶,故事是一株黃花,時間卻變成疾風,吹走了蝶兒或捋倒野花。
白樺,像跳芭蕾的女孩。白樺,比德加畫的舞女更漂亮,德加畫的舞女胖,腿短短的,但我喜歡德加所用的色彩。粉粉的,白白的,又有些朦朧,白樺就是這樣的色調。白樺長著秀氣的眼睛。我看著白樺,白樺看著我,彼此都很多情。我們彼此看中了,于是彼此進入彼此的回憶。
我們說了許多話,說了許多場,說了許多個晝夜。這些話鋪出一條小道,領我們進入一處微型的田野。宏大的、遼闊的、浩瀚的田野不適合我們。我們只要一小塊,小到可以步行,可以貫穿,可以環繞著走一個封閉的圈子。這樣的面積,才能被我們的精神占有。
野外的草,自然而然地活著,并不強求自己非要開紫色花桔紅花。它對自己的膚色也沒有小資情調的幻想,泥土色,褐色,灰暗的淡黃色,都行。沒有風,它就靜靜站在一堆同伴的中間。有風了,它就擺動幾下自己的細莖。它的擺動并不優美,它不屬于長袖善舞的那些花草,但它在風中真正感覺到快樂了。我們的日子要是像這棵草,基本接近本色,基本是素顏,基本是淡妝,就有了輕松,有了輕松帶來的自由散淡。
三
蓬萊的海市蜃樓,都知道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大家仍然要去看,去了也未必看得到,大多遺憾而歸。
其實,那海市,那蜃樓,和我們有什么相關?時隱時現的空中樓閣,找不到一級臺階能夠登臨;奇花嘉卉,找不到一種方法可以近賞;道貌岸然的人物,找不到一片空地可以和他們交談對酌。車馬轔轔,哪一輛也不是我們的坐騎,我們不知道這些車馬駛往何處,即便坐了上去,像一首歌里唱的,我們掏不出門票,我們無法走進別人的世界。好吧,就算我們走進去了,我們和誰交流,誰會和我們交流?在自己的世界里,最深刻也最膚淺的問題就是“和誰說話?”人極多,可以說話的人極少。這個世界有一切一切的聲音,就是缺少談心的純凈之音。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境界里,我們為什么要狂妄地認為一定能找到知音?
那么,我們為什么還要久久地佇立在海邊,盼望海市蜃樓的出現呢?因為海市蜃樓中的幻境像我們的一切心愿和追求,它總是在你的前方,和你隔著海,隔著天,懸浮在云霧之中。你想飛過海,飛過天,飛進云里和霧里,你的身體是沉重的,但你心中的那種沖動是輕盈的。你站在海邊祈盼海市蜃樓,如同履行一場招魂儀式。你朝拜自己的夢想,你召喚自己的魂靈,你在這種儀式中釋放了悔意,獲得救贖。
四
我們望著對方,在這一望中,望出了多少過去和將來。咖啡靜靜地冒著苦味,幾塊方糖誰也不去碰它,我們隔著一杯咖啡的距離,很窄的一條河,不遠,可是卻不知道渡口在哪兒,梢公在哪兒,渡舟在哪兒,還有劃水的短槳……隔著一條河相望,手和手之間是濤聲,卻不是濤聲依舊。我如果想的是越過河流,對方想的一定是奔向彼岸嗎?
手和樂器的關系,比如手和鋼琴,是在黑白鍵之間的行走;和古箏,是一場無休止的纏綿和長距奔跑;只有手和琵琶才形成情愛式的關系,是撫摸,是擁抱,是破碎的呻吟,低語的傾訴,安慰,接納,是玉質的指尖劃過情人的肌膚,有了幾道隱約的粉紅之痕……
河那邊的手,會彈琵琶嗎?
一朵云從來不對另一朵云說我愛我恨。云朵之間不說恩怨,說了這些,云就會發沉,不配再有資格在天上飄游。萌生了愛恨的凡心,云只能變成雨,掉下地。
霓虹燈亮了。在濕濕的雨夜,霓虹的輝光夸張地燃燒著,我們的臉上大放異彩,其實我們心里明白,更多的夜晚(還有白天)我們的臉是樸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