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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珍珠

2011-01-01 00:00:00葉玉林
西藏文學 2011年5期

一、飛來的謎詩

一朵朵潔白的云在藍天上緩緩飄浮,太陽用有魔法的金梳刷理著羊毛團般的云朵,越梳理越拉長越變薄變淡,像條絲織的紗巾,或是滿天星般散落的羊群,更如斑斑駁駁的魚鱗,終于幻成似有似無的氣體消失。

年輕的林夏斜跨在馬鞍上,懷里摟著個錄音機,播放著雄渾的《格薩爾傳奇》說唱,一只手埋在馬鬃里任由馬兒在翠綠的撤著閃亮的珍珠般露珠的草原上緩緩而行,像個偶爾闖進草原觀光的人,看似非常悠閑從容,其實心里貓抓般亂騰騰的。

步行送信的郵遞員居然找到了他,交給他一封單位的來信,拆開看是同學同事兼情人楊菲寫來的,催他火速回城商量要事。

他不愿這時回去,伊做事總是有頭無尾,風風火火的,但姑娘難得來的信是牽引他靈魂的軟繩,不對,是能傳來新信息的導線,引發絲絲縷縷感情的微波,使心靈和肉體也亂騰騰麻酥酥了,不由自主地發出“決決”的趕馬聲。

他騎馬,步行,搭車回到城里,沒擦把臉就去見楊菲。

楊菲銀針身材楊柳腰,潔白的瓜子臉上微瞇著夢幻般的眼睛,一下子就擒住他的心。勾住他的魂。伊似嗔似喜地拿起把雞毛撣胡亂地拍打他身上的灰塵,快樂地嬌聲叫嚷:“文明的野蠻人,好臭!”

“嘿,來口蜜吧!”

“哈,偉大的‘尋珠人’。”

“來勁,可是……”

“出名啦,喲,自己看去吧!”伊從抽屜里拿出封信扔給他。

一個皺巴巴的牛皮紙信封上,寫著幾個被磨得墨跡不清的藏文“尋珠”。他在皺得如皺紗的襖子上使勁地擦過手,才從信封里掏出張藍色長條經文般的羊皮紙,展開一看也是寫著幾行藏文,他眼看心譯口中念出聲來:

失落了的珍珠,

到哪里去尋找?

微風飄來根珠絲。

綴著晶瑩的露珠嗎?

陽光穿過濛濛云霧,

映出絢麗的彩虹嗎?

這是高升還是墮落?

你可有捆夢的神奇金線?

他陷入復雜繽紛的境界,在珠、霧、霞、虹、夢、五光十色中包裹著虛無或不可把捉的實體,在一陣陣喧鬧或懸心的吶喊里,也許是無聊的荒漠,又可能是最誠實的追求。它們組成個影視畫面,時現時逝,變幻的光圈,光圈里閃過張張面孔,也分不清是男是女,似陌生又似曾相識,忽而蹦來又忽而逸出,終于在他腦海里漸漸定格,在那變幻的珠光霧影里閃著個長著白胡子、頭戴八角帽、手把牛角琴的格薩爾藝人。當他想去接近去結識時,那藝人又變成從云端伸來的巨手,撥動他渴望的心弦,電波般接通了他正在苦苦尋找的某個著名藝人。那字字嘆息,未必不是聲聲召喚,那句句疑問就是幽幽的回聲,他掙扎著大聲說:“我來了!”

“傻氣!把凝在荒草上的露水當成珍珠,把文字游戲當成導師,像格薩爾里的神魔般地做夢吧!”楊菲笑著搖頭。

聰明人的話字字有據,句句精辟。可他是笨人,還是把它當成噴珍吐玉的清泉凈水,洗濯他由于艱難跋涉,屢屢落空的艱難尋找而在心頭積累起來的塵垢,但愿那似乎絕望的嘆息感應到了尋覓者的誠心。

他雙手捧起信封信紙,接近眼皮,眼如顯微鏡透過紙脊,探究其中可能還未被發現的奧秘,忽兒又舉過頭頂曝光,讓它顯示未露形的隱秘,可是除了已見到的以外,再找不到新的痕跡,倒是又增加了疑惑,這封沒有地址的信,連蓋在郵票上的郵戳也被歲月磨掉只剩下最后的“切”字印痕,他又響應般地說:“我這就騎上旭日之光去尋導師!”

“去哪?瘋了,說胡話呢!”伊搖頭不滿地說:“你果然把同行都當成笑話的無頭信當成寶貝。”伊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在城里聽我指揮,鈴響了,上課吧;第一課,愛情ABC。”

在嚓嚓的輕盈的腳步聲里,他聽到了鈴聲,卻翻開了歷史的幾頁。

童年,綠樹花壇裝飾的花園里,那個大學生輔導員——媽媽的同學,把他領入神話世界的導師,和故事里的英雄也成了他心目中的神。

少年,在錢塘江畔的靈水秀山里,又碰上少年時追慕的英雄,已成為來自異域的異人,用滔滔的凈泉煽旺從小在心中燃燒的火苗——到茫茫的雪原去尋找神奇的史詩。

大學,他在林蔭小亭里,入迷地讀著史詩,嗖一聲響,書落到伊手里。

“什么時代了,還看這種發黃發霉發臭的書?”

“童年埋下的種子,能永久地萌發新芽,終會長成參天大樹的!”他決心反駁:“我要在烈火沖天的險路荒坡上尋找他的腳印。”

“憑你這句話,我也會入迷呢!”伊馴服了。

他倆畢業后都到青藏高原,而那個引他走上這條路的人,很可能在那場大雪崩里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祭奠了神壇,而把未竟的事業留給了后來人。

青年人心里都有跟偉大事業一同傳世的憧憬,他倆決心在前人覆沒的地方踩出一條繼續前進的路,彼此簽訂“城鄉同盟條約”,伊留在城里搜集整理史詩的各類版本和材料,他去尋找導師的足跡,挖掘珍貴的手抄本和口頭流傳的活書。爭取五到十年出成績,目前他落在伊的后面。

她領他到了龍潭公園,提著大筐啤酒、糕點、蠶豆、奶渣、爆青稞花,上了租用的碼頭小木船,在虬龍般的柳陰下劃游。

他微微昂起頭默默地劃船,眼睛炯炯有神地透過柳葉搖頭看遙遠的北方,翠綠漫上蔚藍的天空。在層層幕布下聳立著連綿銀峰,襯得古柳仿佛是銀山中潔白的仙人——導師的導師嘛!

“想什么?”

“老藝人。”

“在哪兒?”

“草原上。”

“根據?”

“直覺。”

“幻覺吧!女人才憑直覺,多情善感,一首象征詩,一個荒唐夢,到底還是無,總歸仍是空。老人在夢里的影子,凝固僵化的山巖。夢該醒了,做正事吧!我不樂意你變成大傻瓜。”伊真能說。

好像有個哲人說過:生活對傻瓜是游戲,而對智者是夢境。他有時也覺得自己是傻瓜,卻又堅信,只要尋找,就能找到,執著追尋總能揭開謎底。“能毫不動搖地相信自己的夢,那我就是獨辟蹊徑的聰明人哩。”

“生活不是老驢爬險坡,生活應是沖天的火箭,闖波的快艇。”

“高速度,我舉雙手,那我該回草原去了。”

“我反復想過,高原在億萬年前曾是汪洋大海,可滄海桑田,如今已是高聳云霄的世界屋脊。相對說來,人生幾何,杯酒當歌。”

“曠達,也是種情懷。”

“響應吧,回城來,八小時并肩工作,八小時以外散步、跳舞、玩水,經歷了北方草原的飛雪嚴寒,該坐坐獐子墊沙發椅呢。”

“現在?”

“爭分奪秒。已有的版本又積如大山,我一天二十四小時也看不完,早心煩頭痛呢,你一回來,我們隨時像這樣談談心,我的頭痛病也像好了。”

“撕毀‘條約’?”

“不平等條約,活人要臨亂應變,另鋪軌道。”

“我,”他一劃槳,船沖出柳陰,“說了二話當笑話,走遍天涯要找到它。”

“這夢不止一個人做過的,荒漠雪原只有冷瘴襲人,飛沙迷人,絕無珍珠,就連貝殼化石也不知埋在哪個斷陷里,有人幻想在荒野里開拓播種文明已丟了命,踩不出條路,留下個黑洞洞的窟窿,跳進去永遠脫不了身,出不了頭,也黯然神傷,毛骨悚然哪!”

“可斷陷已崛起了高峰,創造過世界奇跡,與其甘心當被埋進暗洞的毛蟲,不如做從斷陷里挖寶的英雄,你在我心里可是英雄,我們還是結伴同行吧!”

“你當我……”伊生氣地說:“哼,糞堆里尋寶,野蠻里挖掘文明,還自以為是救世主,不僅可憐,也是悲哀哪!”

“文明和野蠻并無絕對的界限,救世主也許是個可憐蟲。”他不愿跟伊爭論,避免擴大裂痕,可不能不表達自我的心志吧!“事實上我有時也弄不清我究竟要什么:抄本,珍珠,美還是夢?常常是被草原的魅力吸引著前行,也許誘導我的是雪山的靈魂。”

伊喉部急促蠕動,似咽下個死蒼蠅,卻又化為哧哧嬌笑。“好吧!糊涂的英雄,就這樣地好好玩幾天吧,祝你從斷陷里挖出絕版的手抄本來!用實際行動履行‘協議’嘛。”

他倆并肩劃動了槳,小船似水鳥展翅貼水面滑翔,漾起波光,晃動著水里的亭閣、宮殿、山巒、樹木,小船航行在活動變幻的宇宙里。

二、可笑的癡人

初秋,長年過著“白天數牛羊,夜晚數星星”單調孤寂生活的草原牧民,正在歡度賽馬節。通常披老羊皮襖者,如今換上新的獺皮或羊羔皮里緞子面的彩衣。民間藝人從各地趕來獻藝,舞蹈旋風飛騰般雄渾輕麗,歌聲密林風嘯般高亢嘹亮,說唱,戲劇,鈴鼓,歌舞,各擺各的臺面,爭奇斗艷,招來眾多的牧民觀眾圍成一個個圓圈,卓越而奇特。

林夏飛馬爭先趕到,盤腿坐在草地上,跟愛聽史詩的牧民混成一片,跟著輕移,冒著烈日、淋雨、冰雹、風沙的輪番襲擊。不錯過所有藝人的每場說唱,如遇上兩個藝人同時說唱,只有輪流各聽一段,每到精彩之處,他常常閉目凝神,腦袋似乎成了錄音機,而又不時驀地睜大眼睛,雙眼進出電光繞著老人旋轉,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地審視研究,唯恐失去好機會,并力求能重新發現新的跡象。

坎肩、金線,插有十三種鳥羽的八角帽,使他目眩神迷,更凝神竭慮地焦急窺探,憑什么窺透出它的底蘊?串鈴小鼓伴著節奏悠揚跳蕩的歌聲說白,敘述著古老史詩的傳奇英雄業績。追風馬、攝魂鐘、霹靂劍、魔王妖怪吶喊廝殺,神奇莫測;酥油茶、青稞酒、揉糌粑的羊皮口袋,俗人世事,歡欣痛苦,幽情癡語。日常細節,似巍巍雪山、蕩蕩草原、盈盈湖海,更使人從神魔世界回到俗人俗事,更其情昧悠然,牽腸掛肚,于是神話和現實——古代和今天間鋪起了沿襲的軌跡。

藝人并非深知天地奧秘的超人,而是洞明世事,又擅于描摹人情事態,草原風情。

他細心觀察,刻意捉摸。每個藝人臉上似乎都有夢中人的痕跡,每個表情或眉眼都藏有謎詩的作者的原型,而每曲珠圓玉潤的歌聲里,似乎都拖著還未唱完的尾音。“失落的珍珠……”

他觸電般地跳起身來,從聽眾的縫隙乃至肩頭跳越過去,跪倒在仍說唱的人的面前懇請。“教……詩”又茫然回顧,吶吶自語:“是你,在哪里?”

撼動的哄笑聲!牧民太愛笑,也很會笑,能從毫無可笑的行為語言里挖出笑料,引發傳染性的大笑,遇上如此可笑的癡人蠢事當然要盡興笑,可這笑聲是善意的。

人圈里的一匹棗紅馬旁,一個孩子撐扶著馬鞍,偷偷地在窺視著他呢,孩子有時愛惡作劇,但決無惡意。他也不在意,冷靜地打量著對方。

噢,居然是個小姑娘,白凈微圓的臉秀麗文雅,具有不掩飾的童真美,聰明和善犀光閃躍的眼睛,既熱烈又冷靜,好奇而又內斂,陌生而又關切,既想親近了解他而又像被鷹跟蹤的兔子隨時準備覓路逃走,這樣的少女使石頭人也會像頑鐵被磁鐵吸引而懸念叢生的。仿佛是一把萬能鑰匙,立即打開了他記憶的倉庫,在哪兒見過的呢?在草原的某個集會上,或某個山口?在伊的眼神里?思想跑馬,胡思亂想。

那目光的精誠力景,如同安琪兒手中的弓箭,誰被射中都會滋生愛心情愫。她一接觸到他的目光,不僅收回了眼,而且雙手在馬鞍上輕輕一按,就躍上馬背,并俯臥馬背策馬而去,響起了得得的馬蹄聲。

他茫然了:藝人的說唱聲游絲般飄遠,心似乎被那目光的一轉拴住直走。他相信某種一閃即逝的電光的預報力量。那會是一場風暴或是接踵而至的更明媚的明天,心靈的感應線是捏不斷的。他站起身定定神,毫無選擇地向她去的方向順著草原走去,竟忘了走了多遠。

得得,得得,一陣陣急促的馬兒飛奔蹄聲,在他心里擊出鼓點,并送來一匹棗紅色的馬,一閃閃的電波般的笑眼,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那飛馬總在他周圍保持著相似的距離,是以他為軸心轉圈子呢?

他觸電了,藏在心中的希望放到陽光下,卻又毫無把握。是她?不是她?她這么轉馬,不會是無意的,“意”又在何處?設法接近她問個明白嘛!

轟轟,是天在擂鼓吶喊,還是她在招呼?他往前看時,遠處撒出一道道白光閃閃的絲網,雨腳齊齊地跟草原相接,冰雹猛然襲來,落到他坦露的臉、脖、手臂上,皮膚像被蚊子咬似的痛癢,冰帳堵住視野,風又像一道道鐵絲網阻攔他,并把他身子往后推,他不得不轉身躲電避風,剎那又失去了目標。

他呆呆地看著顆顆從天上撒落草原,霧珠碎玉般在綠綢上蹦跳的圓珠,俯身去拾時,發現它迅速成為裹著層水的捏不住的東西,希望如美麗的肥皂泡,一個接一個地破滅,連一聲嘆息也聽不到,尋找如風吹來的青煙,連暗影也落不到地上。

他是堅定地朝著北斗星走夜路的人,而決不是迷路離群的羔羊。他必須繼續尋找,哪怕只是沿著可疑的蛛絲馬跡,那從遙遠的天涯海角飄來的似有似無的歌聲,那偶爾從山口懸崖似飄逝的電火般的光,該是強韌的,至少不會比他軟弱,可是自己常處在蛛絲霧縷和云霞彩虹之間,兩者可能同時存在,前者在身外,后者在心里。

三、月夜聽說唱

春天的草原像個夢境,殘留著冰封雪凍的寒冬痕影,萌發著草綠花紅的盛春美景。

他胸掛“蔡斯”,肩挎“雙羊”在草原上游蕩,領受夜草原的良時美景。

一輪圓月安詳地照耀著草原,原本無邊無際的烏沉沉的草原,像面涂上水銀的墨鏡。遠方,仍不知名的大湖像掛在鏡面上的風帆哈達,水汽漾漾,波光閃閃,在微風抖動的輕輕聲響里,突然飄來幾聲幽遠的野鳥叫聲,偶爾飛過一兩只或一小群飛鳥的影子。

他的心似夜草原般空曠寂靜,空虛里閃過灼熱的星星火點。

這“那木切”草原是他到過的第三個帶“切”字音節的草場了,在牧民中有過不曾相識的閃而而過的目光引著前行,那久經磨礪而越加明確的目標,又仿佛漸趨遙遠而模糊。

楊菲的來信像春天的歸雁追蹤著他的背影。伊總是唱老調,尋夢的癡人,讓人又喜歡又失望又擔心,伊不信一雙牧民少女遲鈍的眼睛會勝過伊人秋水,如磁石吸鐵般把帥哥誘往冰山雪嶺,使埋首在老羊皮紙書里的人也變黃變老了,并深深地感到,史詩雖然視界廣闊,人物個性鮮明,文辭優美,卻又故事雷同,情節反復,人物類型化,滋味單調,浪費青春,期盼地等待他寄回不同凡響的手抄本去,給人以新鮮空氣,使伊從窒息里蘇醒。

寂靜草原,水晶明月,遠方伊人,甜情蜜意,綽約霧影般搖曳,不致令人丟魂落魄,也是足以引起綿綿情思吧!

叮當、叮咚、叮叮當當,霧影里發出隱隱聲響,如沿壁流噴的清泉落人泉池,似纖指輕抹琵琶銀箏,似乎震響著縷縷縈繞著的歌聲:失落的珍珠……

真的?錯了?從遙遙的彼岸飄來的?從自我心中進發的?傻瓜發癡做夢哪!他已不止一次受過心造的幻聲幻影的捉弄,把風聲、泉聲、馬蹄聲、流沙跌落聲,甚至心跳或喘息當成渴望的回聲。那遠方飄來的歌聲,失去從不后悔,倒有某些快意,涌來新的想法,失落的不是珍珠,而是一顆心,或真是自己的這顆心。

他疾步前行,希圖盡可能接近去,卻又猛地剎腳,可不能瞎跑了。

在凝神傾聽辨別里,叮咚聲漸漸清晰明白,確實是器樂伴奏的說唱腔調,是稍感粗笨的弦樂,并雜有打擊樂伴唱的悅耳甜美的說唱,樂器和說唱不太協調,卻又是彼此交融,云緊水密,舒卷蕩漾,半人湖波半入云,此曲只應天上有吧!當然,人間哪得幾回聞!

他渴望接近這月夜獨自說唱的藝術之神,卻又溶入歌聲而邁不開腿,更不愿打擾,只是呆呆站著邊探察可接近的途徑,眼睛注視著一條不太深的流水溝,就悄悄滑過溝里,貓著腰,半走半爬地摸到塊山石后坐下,歪頭看前面很不舒服,手和山石支撐著,靈魂跟著歌聲和鳴,感到像行進在陽光明媚、流香溢翠的原野上,菲菲芳草在微風里綠波閃躍,綠波里飛起一只歡樂的精靈,扇動金色翅膀,如飛轉的金輪旋飛藍天流云,把歡樂甜美的歌聲灑滿天空,紛紛揚揚地連結著天空和大地,過去和未來,鑄造出和諧、深邃的意境,他的呼吸和脈搏都和歌聲和鳴。

微風吹來的樂音跟草原應和,嗚嗚咽咽如天際漫漫飄落的牛毛甘露,地底涓涓噴射的清泉麗珠,匯成活潑跳躍的溪流,滋潤得荒蕪的沙礫地萌出青草,開辟了雪山之春。

這支有生命的交響樂,匯集著夜草原的幽微聲響,在乳白色的天空回旋,迎著圓月的清輝,要在人間尋覓和開拓廣漠光明的天地,引人進入出神入化的境地。

他周身神經輕微地顫栗,眼里滾動著淚花,啊!多年來的焦渴,不,該是與生俱來的渴望已找到燃燒的焦點,就像光透過凸鏡要燃起呢!他的眼淚被夜風拂得有點冷,又像躍躍噴射的火星,苦澀里貯藏著甜美,他的心緊張里舒放松弛,有收獲的興奮和喜悅,也有惟恐好景突然消失的恐懼和煩惱,這是夢境嘛?

“咔咔”,“雙羊”的自動開關跳動,他吃驚地站起身,又立即匍匐貼地,側耳傾聽。

天色微明,說唱聲不知何時停息,清泉滴漏般的叮咚聲更加震耳驚心,他小心地扶著山石站起身來,抹把臉,揉揉被霧沾濕的頭發,舒心地吸口清涼的空氣,緊張而仔細地往前搜尋。

東方泛白,曙光濛濛,湖霧沉沉,草原芳草尖頂上凝結的霧珠跟閃躍的湖波連綴成片,珠波瀲滟,顯得更為滋潤皎潔,并互相撞擊般地響起叮咚聲,玻璃般的云團霧塊是金屬鑄的氣流或如磁帶般能唱歌的霧?或者是琴弦般能奏樂的霧雪殘冰?在他那陽光閃電般透亮探究的眼睛里,好容易揭示出一絲隱秘,那是一群緊緊靠攏邊移動邊采食的羊群,搖響了掛在脖子上的鈴鐺。

那么說唱呢?決不可能是羊,他火急地悄悄移動軟綿綿的雙腿向羊群走去,眼一眨也不眨地探尋可能突然出現的目標。

白羊綠草相映得如花似錦,靠近湖水的巖石旁燃著堆奄奄欲息的牛糞火,火堆旁老羊皮墊上坐著個穿老羊皮襖的人,雪白毛茸的頭顱埋在腿彎膝上打瞌睡哩!

他悄悄地貼近,如鑒定寶物般地細看目標,完全跟他常在腦中浮現的形象一樣,身材瘦弱機靈,白發如根根彎曲的絲絨,有點不對勁,頭發太白也太短吧,啊!是羊羔皮帽而不是白發,由于坐著彎曲,身材顯得過于纖巧,線條不夠剛健,且多了些柔和美。

天空飄來朵朵明艷的朝霞,野花舒展著滾動著蜜汁的花瓣迎接霞光,小鳥在花叢里跳躍歌唱,臨水的沙丘上站著對黑頸鶴,卓然而立,仙姿不凡。

“朝霞給雪山披上斑斕的坎肩,騎上旭日之光來到僻靜的草原。”藝人埋著頭悶聲吟唱。

他微微一顫吃了一驚,著名藝人現身如史詩里的幻境被魔幻化了,原來那蒼健雄渾的聲音怎么變成了嚦嚦鶯聲?又是幻聽嗎?他微微躬身,恭恭敬敬地喊叫:“師尊”!

“五彩祥云駕來遠方貴客,百鳥之王差來鸚鵡使者。”

他心想:藝人愛用史詩人物的口吻說話,老人扮演的是王后珠瑪。

“心儀的尊師。尊貴的神王賢后,你那謎詩把我領到那木切,你美妙的歌聲是天線牽我來到湖邊。”

輕輕的竊笑聲,羊羔皮帽微微抖動,神態很像嬌憨竊笑的少女。

“尊師爺爺,請收下我這個萬里尋師的徒兒”。他深深地鞠躬,并趁勢跪下行等身頭禮,“在帳篷里,徒兒為師尊背水燒菜,在草原上,徒兒為爺爺備鞍牽馬。”

“荒山草原上的牧民怕見生客,雪山的主人不再收養奴隸,”老人又恢復了嗡聲嗡氣,“黃羊上山,黃鴨下水,各走各的道。”

“爺爺,你的說唱是串串珍珠,我的心意是絲絲金線。”

“草原上有的是沙礫,沒有金沙,誤當作珍珠串不起。珍珠湖名字好聽,只是游有無鱗鯉魚,沒有貝殼,哪來珍珠?你到锫了時問,迮錯了地方,認錯了親人。”

他從老人的嚴辭拒絕里聽出了心歌,心突突跳動,喉頭急促蠕動,心里蘊藏多時的話語噴涌而出,“尊師爺爺,多時來我在夢里常見您慈祥的面容和銀絲自發,夢著你優美深沉的說唱,騎垮了幾匹駿馬,踏破了十幾雙皮靴,好不容易見到真容,現在就是雷霆轟頂、鋼刀架脖,我也不會離開的。”

“真纏人!”老人笑得縮成一團,猛地跳起身來,笑得前翻后仰。

他像被雷擊般發愣。哪來夢境相求的老人,笑的竟是嬌姑娘,她不就是騎棗紅馬的牽線人嗎?仙人變幻游戲人間,霎時變了模樣?他又驚又疑又羞又惱,急得喘不過氣來,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的誠心被一個小姑娘搓揉了,她后面不會有人嗎?

她笑夠了,帶電的眼光又瞥他一眼,這可是友好深情的一瞥,他被惹得心跳神牽,就是這目光把他引到那木切來的,啊!去年雅瑪山下的賽馬會上見過的,在電閃雷鳴的查拉山口幫過他吧?很像,可又似乎長得高大些,也很成熟,更有風韻,也許是那姑娘的姐姐。是她?不是她?反正在他幾乎絕望時每每遇到她,而且使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地闖天下,真神真的露了面,決不能錯過她,于是他開口問:“我不止一次地得到您的幫助啦!”

她似乎微微點了頭,忍住笑,用一雙純凈的眼睛盯住他,逼得他忙閃動眼睛。

“你是來買珍珠的還是來買說唱的?”她認真地問。

他不知怎么回答,輕輕點點頭又微微搖了頭,變得忐忑不安不像自己了。

她嘆口氣,一揮手,甩響手捏的烏朵繩,牽動羊群向北跑,像要避開什么不愉快的事或人,又留戀地投來導線似的眼光。

“白牡啦,快回來!”遠方傳來雷鳴般的喊聲。

“決,決,”她催跑羊群,對他說:“再見,朱布拉阿相催我呢。”

他又成為孤零零的飄泊者,悶悶地回到寄宿的藝人帳篷里。

四、難猜的謎語

月夜他躺在藝人為他支起的小帳篷里,感受到草原的廣闊浩渺,領略在微風里徜徉的詩情,回憶著昨夜種種細節,林夏怎么也睡不著了。

月夜里偷聽的說唱如風吹來的片片花瓣,又如飛翔的蝴蝶般,夾帶著泥土的草原氣息,在周圍散發縷縷芳香。她臨走時眼波的留戀顧盼,似開在春天時節緊貼綠油油草地閃馳的霧絲電花,在遠處山巒盡頭消逝,在他心里拴下卸不去的縷縷絲弦,彈著似有似無的裊裊余音。

他擰開“雙羊”的開關,反復吟唱那吸肺牽情的唱詞,越覺得字字珠璣,句句閃光。難道真是遇到了卓越的藝人?這會是那個小姑娘唱的?如果說男藝人是草原上隨處可見的沙百靈,那么女藝人則是少見的仙鶴。小姑娘能說唱得這么好?偏僻的那木切不像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可真人不露相,海底珍珠原也是深藏不露痕跡的,他一再向帳篷主人打聽牧羊姑娘的消息和身家經歷,問得主人也疑心他著了迷或另有企圖。

她叫白牡,祖居那木切,爺爺桑珠是草原說唱藝人的領路人,草原的格薩爾神王。桑珠有一兒一女,兒子朱布拉能做毛皮,能打鐵等,還是鳥島的飼鳥人,可就是不會說唱。倒是女兒白珍自小就會說唱,曾經領回個不知來路的漢地男人,后來不見了。那以后,桑珠死了,白珍便跟著朱布拉放牧,不說唱了,每見到生人就像塊石頭,話也不多說一句,是熟人也難得開口。

月夜聽說唱成了奇遇,他仍把希望寄托在還未見面的朱布拉身上,幾次找上門去,都被異常兇猛的獵狗追擊,只好退了回來。

這夜,他又背了“雙羊”揣了幾塊羊骨頭,再次突然偵察。

走到山邊牦牛般伏地的帳篷前,卻又焦燥、猶豫了,一方面是渴極盼漿似的急于解謎,另一方面又擔心驚擾了帳篷口的獵犬和帳篷里的手藝人。怎么悄悄地叫姑娘出來呢?肩頭的“雙羊”滑落到胸前,他把它放到草地上,擰小聲響放起錄音,心想,可得小心,別讓人抓到把柄!

不一會,他就沉浸在音樂里,忘了年齡、性別、乃至時間和空間的差別,任身軀輕風般飄逸,好像是面對白牡娓娓淡天。人像個怪物,往往受主觀幻覺的驅弄。

叮呤,叮嶺,吱吱嗚嗚,是月夜下的羊鈴,熟睡的人被驚醒激怒呢,手藝人故意弄出聲響,下逐客令呢,一聲聲如鐵錘打在他心上。他傾聽著、揣摸著,很快沉人音響。呵……呵,節奏很強,聲聲柔脆,精細地為錄音重新配樂呢,絲絲入扣,配合緊密,時而拉著牛角琴,時而又搖響串鈴,這是巧合還是有意的?機緣往往在無意中遭遇泄露,而巧合是必然的一個形式,真正的知音會隨手撿起什么來就能熱情伴奏的。這讓月夜的錄音更精美動人,誘得夜風繞著帳篷留戀徘徊,多情的撫摸震響帳篷,誘得夜鳥在頭頂來回飛翔和鳴。山羊也神氣地爬上圍墻昂頭抖著胡子癡聽。

仙人聚會突然中了魔法,帳篷的仙歌意外停頓,帳篷癟了,夜鳥飛了,連月夜的錄音也失去了幾重眷戀,幾縷芬芳,幾多深情,美給毀啦!

浮云遮住月亮,草原驀地暗淡,他被寂靜鎮住而渴望變化,一句神咒就解除魔法,誰去施咒?他變成縷夜風從帳篷縫隙里鉆進去,圍繞在出眾的女藝人膝前,這比被拒之門外偷聽更加幸福,風雖然沒有神思卻能無孔不入,人是萬物之靈卻難進僅一紙之隔的帳房門,他激動地要沖進門去。

“嘖嘖,阿嘖嘖。”帳篷里發出驚嘆聲,是心造的幻音?

“寶盒,神法……”白牡如從夢中剛醒來似的低聲嘟嚷,夜的神秘輕語就是夢話。

“睡吧,不要著魔,決不能像你阿媽……”手藝人嘆息中炸響悶雷。

“我要做阿媽沒做成的美事,阿相該支持幫助哪。”

“睡吧,不要癡迷,阿相不會給白人戴黑帽。”

一縷月光撒入疑慮重重,焦渴難耐的心扉。矛盾繁復的頭腦加速運轉。

緊閉的帳篷門一伸手就能拉開,兇惡的看門狗丟根骨頭就能穩住。這是尋寶者的捷徑,卻不是拜師取真經者走的正道,珍寶易得,真經難求,牧民好找,可真神難尋難見。

輕云淡去,晶瑩的月光把草原裝扮成玉做人間,清輝千頃,“雙羊”沉默,寂靜冷清,他又重新播放,并扭大音量,帳篷門動了一下,沖出股勁風,他一側頭,癡迷的眼睜大,他一個人怎么有兩個影子,跟影覓形,仿佛神靈顯現,一個背脊微微佝僂,滿頭白發的老人正迎而站著,倆只抹過油般烏黑閃光的眼睛正惱怒地瞪著他。

他忙伸腰立正站穩。恭恭敬敬地深深鞠躬,感遇的淚水如珠串般簌簌滾落,歡聲叫喊:“唔,日思夢想的師尊!”

“呸,蠢驢,二流子。”老人生氣地責備,“引誘年輕姑娘,該去湖邊由巒草原,逗情的山歌約好在兩個人的草場去唱,跑到帳篷前來耍魔法,玩詭計,不害羞,太放肆!該知道帳篷入口處有兇惡的牧狗,帳篷里有嚴厲的舅舅。”

他權把老人的怒責當作別具風格的歡迎辭,恭恭敬敬地說:“師尊,蓮花插在瓶里香氣仍飄向四方,寶劍插在刀鞘里清光能逼住皎潔的月光,我騎垮了幾匹馬,踩破了十多雙鞋子,才找到你尊師——敬愛的格薩爾神王。”

“呸,卡薩瑪薩,把俺當成菩薩,討飯的?”老人提提手里彎曲的鐵索,氣惱地說:“俺什么事都做過,做衣揉皮,放牧打獵,宰羊殺牛,挖旱獺掏人參果,挖貝母蟲草,飼鳥喂雀,都干得好挑不出毛病,就是不會說也決不說叫人笑又使人哭的《格薩爾》,不唱著曲兒上門討飯,那不是正經的男子漢、雪山的主人干的事。”

他愕然,夢里的真神會輕視甚至鄙視史詩和藝人?他們有強烈的職業自尊心和責任心的,也許真人不露相,不是一種簡單的粗俗,而是另有用心的機智詼諧。

“滾,我放狗咬你”老人又拎拎手里的鐵索,獵狗躍躍欲撲,老人就勢提狗撲去。

帳門掀動,閃來雙明亮的眼睛,白牡出來。

他提起“雙羊”向白牡撲去。

“喂”,老人一手拎住他的農領,一邊向狗下令,脖子上套有羊皮圈像獅子似的狗,后腿伸直蹬地,前腿搭到他肩膀上張開血盆大口要咬他的喉管。

危急!白牡向前插過,手扯住狗脖子的鐵索并猛扯,讓狗蹄蹲回帳篷口,又笑嘻嘻地對老人說:“阿相,我來問他。”

老人沉著臉搖了頭,又點點頭。

“會唱山歌嗎?”她順口問。

“我……會說唱。”他答非所問。

“會猜謎語嗎?”

“愿意猜。”

“握一物充滿一屋,你捏得牢?松耳石般的翠藍地毯上飛奔的駿馬抓得住嗎?”

他點點頭,但不能同答。

“瞎費心,往毛驢耳朵里灌金汁。”老人拉著白牡的手鉆進帳篷,拎緊了帳篷門。

一個大學畢業生被一個小姑娘考住,嘲笑?是笑他空手抓天,拿著“雙羊”抓飛鳥?他似乎讀過這兩個謎語,可記不起了,是另有含意的。

浮云并未遮蔽月亮,草原卻顯得暗淡。他覺得冷了,就在月光下的草地上徘徊苦思,上唇咬著下唇,天昏昏的,也糊涂呢,舉手敲敲腦袋,笨蛋,不開竅嘛!他又想起幾段說唱,英雄們在征戰的山上往往遇到小魔小鬼或女巫神漢,像斯芬克斯般向英雄提出種種難題,答對了,不僅順利通路,還能得到幫助,答不對呢?……他心性失意地回到帳篷,擦根火柴點起支蠟燭,蠟燭基座不穩搖搖欲倒,他忙舉手去扶,忙里出錯,竟碰到燭焰上,嘭一聲,那充滿整個帳篷的光亮完全消失。他又一次擦火柴點燭,心忽然開竅,瞇眼癡想,癡迷得捏燭焰,卻得到一握之物充滿一屋的真解,他高興地沖出帳篷又猛地剎腳,還得捕捉駿馬呢!

他在草原上走走又跑跑,似乎要去找馬群,體會到白牡的謎語并不難猜,她是借猜謎游戲緩和舅舅的怒火,暗中幫助他,但也借謎語考核他,引導他吧!

天亮了,他迎著初升的太陽,觀賞草原早晨的風光,出牧的牛羊群,帳篷附近的擠奶場,既熱烈又奇妙,引人入勝呢!

陽光把乳白色的天空映藍,又燃成緋紅、金黃、煙色、紫橙色等,跟花的草原相映媲美。太陽在五彩云端里浮動,像展翅飛翔的火鳥,給女神駕車的火鳥,飛過花的草原,從他心中引出一支歌一句話——美啊!生動的形像,深刻的寓意,誠摯的熱情。

他歡歡喜喜地朝著朱布拉的帳篷跑去,猜出謎底會有報酬的,不料走近時卻是迎頭潑來一桶冷水。

帳篷沒有了,羊圈也空了,地上剩下堆積的土灶,牛糞灰、土坯,還有幾塊零星的酥油包皮。

航船在靠攏目標時又觸了礁,一顆渴望的心剛挨到甘露又被拋開,就地穩住還是轉身向后走?

他快快然地堅定地走到羊圈出口,在圈外的草地上尋找辨認,羊群出圈時拉下的稀稀拉拉卻新鮮的糞粒,時斷時續,蜿蜒地向北伸展。一條新的航線,一條還不知終點的曲折小路。

五、霧海過險灘

如煙似霧的雨霧迷迷瀠瀠,把林夏裹浸在沒頭沒尾的霧帳里。

他從頭到腳罩上層薄冰,而心慌意亂的奔走使之化成蒸氣般的熱氣騰騰,他鼻息喘喘,心跳咚咚,既冷又熱,既急于找到仙帳神女,又不得不細心辨認路向,最苦的還是他失去了領路的羊糞蛋,只在該有羊糞蛋的一叢草上撿起一塊酥油皮殼,湊近一看有幾個指甲劃出似的字跡:轉向,險灘,不要追!

他堅決轉身向南對著珍珠湖,這片險灘曾經騎馬走過,原是一片沙灘,只是有幾處泉水冒出流過,長出些草,成了泥濘沼澤地。

他只得瞻前顧后避免陷身沼澤……

天際灑落微微陽光,射得霧縷著金、藍、灰、橙、紫的色彩,在縷縷彩絲里映出個卓越倩影,把片草葉按到唇上,吹響嘟嘟草笛,她又蹲下身去,手一揮一揮地舞動黑色細條,輕輕地給沙地抓癢,在挖人參果?不是時節。在挖旱獺洞?使的不是鐵鍬,太輕俏。女神在作畫哪,畫什么?雪山、流云、牛羊、波濤云霞,還是對天堂的記憶或向往?

他看呆了,大氣也不敢出,唯恐驚擾了她。她站起身來了,那閃電般的眼光掃射來,正跟他的眼光對接而又忽然滅了,低頭欣賞她自己的杰作,又吹響草笛,分明是一心一意地領他過險灘。

他滑下沙丘,摸過去看畫,卻看見四行藏文詩,他眼里閃著驚喜的光,嘴里讀出聲來:

寄給你的信,

可到了你手里?

捎給你的話,

可到了你夢里?

他激動地站好。唱起歌:

信是尋珠人的導線,

引導我跨越萬水千山。

夢是我心里的甘露。

思念時日夜痛飲。

他的歌聲剛落,她的歌又唱起:

沙灘有沙沒有珠,

霧絲連不成串珠線,

你尋獵狗咬兔子,

你追姑娘唱拉依山歌。

他想了一個回歌:

淘盡黃沙煉黃金,

誠心擰得霧成線,

獵狗嚇不退尋珠人,

姑娘要我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又是應聲而唱:

走,走,走,

走到大湖邊,

找,找,找,

找到顆顆珍珠,

沒有金線穿起來,

珍珠再多也沒有用。

可不要這樣說,

珍珠聽見會生氣。

她邊唱邊笑哈哈地走來:“哥,我領你進帳篷。”

太陽趕走迷霧,天空一片澄藍,映得花的草原流金滴翠。

六、難進金帳篷

他追隨她,主要是她不同凡響的歌聲和自己心靈的感應。他們走著,已看見帳篷。

一座黃毛似的金帳篷,支在湖旁的低凹窩里。綠草茵菌,花兒艷艷,是片好草場,白牡說在這兒放牧,是因為阿相是鳥島的守望人。

一靠近帳房約三十米處,一堵墻忽然擋在他和白牡之間,把白牡擋在墻內,恰恰攔住他。

電火劈人、雷聲隆隆,“格,站住。”

朱布拉如駕云驅霧的雷神,伸出赤裸的雙手擋住他。

他閃了閃身子,有點恍惚,走到了寶地邊還是魔地?大凡有寶藏的地方,就有惡魔或真神守護,探寶要用武力和智力取勝。仿佛間,朱布拉肩后閃著明眸的星星,是她的關懷和鼓勵的眼睛,陽光般地解除了魔法,眼中的奇景恢復了原形。

“爺爺,師尊,我千里迢迢來尋師,找得苦,走得苦。”他笑著說。

“毛蟲做夢吞大象,蒼蠅幻想叮鮮花。”朱布拉放了拴狗的鐵索,獵狗就地蹲踞著,窺測著,伸伸舌頭,磨著利齒。

她機靈地走來拉住了拴狗索,退到帳房口,嗤嗤嬌笑,一句天真稚氣的調皮話“阿相,歡迎猜迷的人來呀,猜錯了再罰他學毛驢叫。”

他懷著十分信心,三分自負大聲回答:“謎底——燈火和太陽。我會白天黑夜用功的。”

“拿金線來?”她微微瞇了眼,嘴唇和聲音都微微發抖,卻固執地要求。

“金線就是白牡姑娘你,你是美質金線。”他凝視著她的臉,見她露出絲不悅,忙接著說:“我會白天黑夜奮發努力,把自己擰成跟你一樣的金線。”

白牡笑了,一招手:“遠方來的客人,請進帳篷。”

他提“雙羊”舉腿。

“站住,放下你那魔鬼風箱!”朱布拉蠻橫地擋住他。

他知道草原上有種叫馬勃的蘑菇形植物,大的如排球,小的如雞蛋,挨地一邊貼緊地皮,人畜稍不留意踩著,會有“嘭”一聲響,冒起股帶臭味的夾有黃粉的黑煙,奔馬要踩上會受驚蹶蹄狂奔,把騎手甩翻,牧民不僅給它取了惡名,而且當它是妖魔,瘟疫,災禍的儲存庫。朱布拉是惡意混淆為難。

白牡卻站在舅舅身前,把潔白的哈達披在“雙羊”上。“阿相拿錯了禮物,哈達迎親人,唾沫趕魔鬼,帳篷里有寶盒就有了史詩寶庫。”

“姑娘,阿相只為不讓你再像你阿媽那樣上當受騙。”朱布拉又把她拉到背后,惡狠狠地呸了一聲,一口痰向林夏臉上噴去。

白牡卻從舅舅背后插出來,痰正好落到她后脖上,她轉臉說:“阿相為我抹痰,以為我被阿媽的鬼魂纏住了?”

朱布拉很尷尬,又躬身從腳邊的小鐵鍋里抓起把灰撒向林夏。

白牡機靈地一閃身,用自己的身子迎著灰,竟解下邦典遞給舅舅,“請阿相抖圍裙趕走我這個鬼吧!”

這呸、撒、抖是牧民驅趕冤家魔鬼的一套招式。阿相實在很愛白牡,不愿再傷她的心,可還得保護她。不服氣地躬身拾起腳邊的鐵鍋說:“那就讓他背起鍋進帳房吧!”

牧民的老規矩是:讓來訪的旅客背鍋進帳房,意在消除晦氣,保護家里人口平安。

“請客人背著寶盒進帳房,要背鍋由我來背。”白牡笑著說:“女人背鍋才合牧民的規矩。”

朱布拉冷笑了,無奈地拎著鍋走進帳篷,坐到角落里。

她興奮地挽著他的手鉆進帳房,請他在灶右邊尊貴的座位上落坐,又捅亮灶里的牛糞火,加上幾塊干牛糞餅,架上只銅鍋,放進塊翹著帶毛的尾巴的羊尾肉,要招待貴賓。

風輕輕地扯動帳篷,灶上升騰的股股蒸氣飄溢著茶和肉的香味,從天窗和打開的帳門飄來的霧帶著草原的潮氣和芳香,煙霧交織難分,氣氛祥和溫馨,白牡和朱布拉的關系也和這氛圍相似。白牡當然是女神,那朱布拉就是真神或惡魔,但很難分清是魔鬼管制著女神,還是女神控制著魔鬼,姑娘尊敬舅舅,卻并不馴服,舅舅呵護姑娘卻又嬌縱。進來了還是不知禍福兇吉,只能是既來之則安之,順勢行事了。如果真的遇上魔鬼,為了學本事,得準備忍耐或部分妥協讓步,就是魔鬼地獄也得跳,況且還有女神庇護和幫助,但他的腸子仍打著結,剛解開一節,后面還有一大串。

為了擺脫出來,他不經意地動了錄音機,忽然響起:

寄給你的信,

可到了你手里?

捎給你的話,

可到了你夢里?

魔鬼惡狠狠地瞪視女神,女神驚呼:“不,不……”

他忙關上。

“魔鬼的風箱,”老人又吆喝起來,隨手撿來塊石頭要砸“雙羊”,要放出白牡的靈魂來。

他失聲驚呼,這一來豈不砸成碎片!

白牡正在灶上忙著,竟撲來摟住“雙羊”說“我的寶盒”。

朱布拉搖頭嘆氣,眼里流下辛酸淚。

啊,魔鬼的風箱,兇險的夢!

七、星火暖帳篷

花的草原被夜幕遮藏,失去了形態,季風在夜空流沖,時而發出聲尖銳的嘯鳴,時而如一列列轟隆呼喊的列車駛過頭頂,震得帳房忽鼓忽扁,像只被擠壓得要爆炸的大球。風從天空中沖進時,灶火呼地騰起數尺高的火焰。帶來了瞬間的暖意和光明,風收去時,灶火也跟著滅去,帶來了更久的漆黑的寒夜。

黑暗寂靜里,林夏努力夾起尾巴,握牢自己的空拳,壓不住直往上長的緊張無聊,和渴望行動的沖動,就把心思轉向觀察同伴的動靜。

白牡站在火灶旁,忙著燒茶煮肉,侍弄牛糞火,不說話,也不弄出聲響,那雙藏有關切、探索、緊張而茫然的眼睛,閃動著閃閃火星,給帳篷瞬間的溫暖和希望。

朱布拉走進帳篷角落后,就展手伸腿,半坐半臥地躺著,時而咳嗽,時而又嘟嘟噥噥自言自語地說著什么,偶然聽清的一句是在請求姑娘的原諒或者表示關心,他也受到剛才行為的折磨呢!

白牡打好酥油茶,揉好糌粑,切好羊肉,就侍候舅舅喝了茶,吃了糌粑,又端來酥油茶和羊肉,笑哈哈地說:“哥,吃。”等他吃飽后,她收拾了碗、刀子等,又抱來她自己的卡墊、羊毛被,在林夏坐的一側鋪好:“哥,睡吧,把‘寶盒’交給我保管,你就安心睡吧!”

他在她鋪好的地方和衣躺下,這兒是帳篷里最寬敞最暖和的地方,可他和衣蓋上羊毛被,躺在厚厚的卡墊上,仍從心里冒來一股寒氣,直鉆進腿筋骨脊,又冷又麻,怎么也睡不著。

白牡悄悄起來,拿鐵條捅了捅土灶,又加上幾塊牛糞餅,又拿起羊皮風箱往火灶打氣,把火燒旺,才背靠火灶在他腳后的空隙坐下,在漸漸變得柔和的風喘火聲里,響起悠悠的說唱聲,歌聲。

她在說唱,他坐起身來傾聽,只見她仍端端坐著,將皮襖扯起蒙住了臉,雙手縮進皮襖,捧著“雙羊”放錄音呢,接著又傳來穿皮襖的聲響,“哥,沒睡著吧!我想學會用寶盒呢!”

他伸出手,把著她的手,在黑暗里把幾個關鍵部位教了她一遍,她就自己擺弄開來,開關錄播全會了。

“姑娘,阿相搞錯虧待你呢?快睡吧!天亮后要抓緊啃青機會,好好放牧。”

“阿相,是我不對,惹你生氣呢。我睡不著呢。”

“阿相我沒生氣,我是擔心,”朱布拉又柔聲相求。“阿相請姑娘原諒。”

他傾聽著心酸地想:舅舅和外甥女原是相依為命,互相尊重體貼的,只因為橫插進我這個陌生人來,才像河兩邊的山被隔開哩。人們的和諧美滿,有時因為一念之差或某個誤會情結,才變得互相猜疑對立。他的心似乎松舒了些,而頭腦卻漸漸沉重起來,進入似睡非睡的狀態。

恍惚問飛起來了,在史詩世界遨游,忽如一縷煙被魔王吸收進一只魔袋,連同日月星辰,河流大山草原,世界一片混沌黑暗,可有一縷金光如金剮鉆刺進魔袋,魔袋如放氣似的“叭”一聲爆裂,自身如縷黑煙冒起。鉆出,來不及睜眼迎接光明,又落在飛奔馬群的鞍子上,雙腳偏入兩匹馬的馬鐙里,馬兒向著不同的方向奔跑,把他像竹子般劈成兩半,卻又有一抹光把他送回帳篷合為一體,微妙而又尷尬。

他忽然醒來,雙手擱在胸上壓住口袋,忙從袋里掏出封信,這信早拆開看過的:“必定利用‘情人身份’弄到并送來手抄本慶功。”

他茫然無措,失聲呻吟,真的落進陷井呢!身邊忽然投來一線電閃。

啊,她那一雙隨時都在謹慎觀察探索的眼睛,山泉般透徹明凈,映得出日月星辰,比爐火更光明溫馨,每遇到就會掃去心中的煩亂陰沉,像激光透視他那看不見的心靈,發出又溫柔又嚴厲的詢問,以便回答舅舅的關懷和追問,因而積聚起沒有邊底的懷疑和探索:是否作假?不曾欺騙?真的有根神奇的金線,難道你那眼睛不就是神奇的金線嗎?這時忽然傳來對話音:

“姑娘,記恨阿相?”

“敬愛的阿相,我就是有意見。”

“那就提吧!”

“你對我的朋友,不像草原上的牧民,不像長輩。”

“可你憑什么領他進帳篷哪?”

“憑我的眼睛和心,憑我到拉薩和西寧作的調查。”

“眼睛靠不住呢?”

“我已經觀察和調查了幾個月了。”

“你阿媽看了幾年,還是看錯了,帶錯人,嫁錯了人。”

“我還在找證據。”

對話聲停止了,謎又藏進了黑暗和寂靜。

八、仲肯傳奇譜

畜群是藍天撒落草原的云錦,在綠草地上緩緩飄動,牧羊姑娘在這片云錦上刺繡。

白牡手捧錄音機,播放著她自唱自錄的歌,唇邊浮現夢幻般的笑容,時而眼瞟畜群,自言自語,有某只公羊離群獨行,就叫著該畜的名字催它回群,要是不聽,就揮著烏朵,擲出塊石頭擊中其角,受驚的羊就立刻回群來。她的眼睛又不時閃望遠處,甜甜地暗笑,她確有雪山的質樸無華,草原的天然氣韻,渾身溢出毫無雕飾的純凈善良,隨意說唱也能噴出特有的機智、幽默和鋒芒。

他悄悄地傍著而又不驚動她,悄悄地找角度拍攝她放牧的神采,又不時摸摸胸前的口袋,終于從口袋里摸出楊菲的信,悄聲念讀:“一定利用‘情哥’的有利身份,盡快挖出手抄本來慶功,我望眼欲穿,心急如焚。”

他忽然生氣地把信揉成一團塞回口袋里,深深地吐口酸氣,又忙跟白牡挨近些,似要清除身上惹上的俗氣。

在她回頭一瞥間,他衷心地暗暗贊頌,多么珍貴的隨時默默觀察,謹慎探索的眼光,山泉般晶瑩明凈,映照出日月星辰,激光般穿透犀利,透映出肉眼看不到的靈魂,似要找出來個可能隱藏的斑痕。發出又溫柔又嚴厲的詢問:不是作假?不會欺騙?真的有那神奇的金線嗎?嘿,你那眼睛不就是神奇的金線嗎?不只串起了珍珠,早已擒住了我的心。他激動地說出了聲。

“說什么?”她回頭問。

“沒有說。”

“已收進寶盒里呢。”她一按扭,播出他剛才說的話。

“寶盒變成魔鬼風箱,叫人膽顫心驚。”

“有神奇的光就不怕。”

“神奇的光!”

“人的眼睛分得清是非好壞,眼睛是靈魂的明燈,黑暗冷漠世界的引火石。”

啊,眼睛,人的眼睛最有穿透力,什么風箱魔袋都敵不過人的眼睛,風箱魔袋是定型之物,卻要裝成無限,那就虛假了,眼睛也有限渺小,可要放大開去,卻能囊括世界。

“你口袋里裝的是什么呢?”

“朋友的來信。”他猝不及防,也不能說假話。

她點點頭,不再問,又專注地撫弄“雙羊”,就像小女孩玩布娃娃,她玩過布娃娃嗎?不得而知。

他又拍了幾張她撫弄錄音機的照片,并作了標題,“牧羊女的新玩具。”這樣的照片送到展覽會去,定會受歡迎的。

“白牡,你愿意學照像嗎?”他見她投來期待的眼光時,就說:“我教你。”

“愿意學,可得先學會用寶盒。”她換上新磁帶又播放開來。

疙瘩草灘上,一只沙百靈被歌聲驚動飛上奶渣花墩,撲楞著翅膀,唱起悅耳的歌,要跟“雙羊”競賽呢,這啼叫聲,招來一雙雙同伴展翅飛來,分布在周圍的花墩上,不時變換著歌喉。滋母,滋母——柳鶯的歌;滴麗,滴麗——畫眉叫唱;吱吱喳。吱吱喳——山雀湊熱鬧。沙百靈喜歡也善于模仿別的鳥兒歌唱,它把學來的歌唱夠后,才綴以自己的真音,滴溜兒,滴溜兒,作為家族的歌聲,它的歌也就統治了蘋原。

陽光照得這些跳躍的鳥兒飄溢著片片金光,映襯得從容輕盈的姑娘更加美麗神奇,鳥歌和她的歌相伴和鳴,使人鳥失去了界限,分不清也不必分清誰在歌唱,但她的歌總是更加獨特優美。

失落的珍珠,

落入金霞和彩虹的光圈。

金霞是蛛絲錦衣,

彩虹是陽光編的圍裙。

在錦衣彩虹的后面,

藏著珍珠還是別的,

神奇的寶盒會知道嗎?

啊,動人心弦的歌深沉而真摯,總在剝落自己,總在追尋知音,有股壓抑不住的探求渴望,泄露了她的悲傷寂寞,可又在悲傷里奮發,寂寞里進取,不斷用心血希望編織的歌,為自己而唱,也為知音而發,它不是潛伏在云天里的珍寶輝煌,而是凍結的筍子欲抽芽,總有一天要破土而出的。

姑娘手捧“雙羊”用目光催他靠近。

“我們早就見過面呢?”他喃喃地說。

“在哪?”她既點頭又追問。

“在草原上。”他回答得很空泛。

她微微點頭,指著“雙羊”問:“它能記住幾部史詩?”

“你能說多少,它就能記住多少。”

她微微搖頭,似乎嫌它太小。

“你能說唱幾部《格薩爾》?阿相朱布拉又能說唱幾部?”他問。

她撅撅嘴,淘氣地說:“數不清,說不明,要數清說明了那就是……。”

他想:回答很機智也很巧妙,很多或者只有一部,兩句話也許分別回答了他的兩個問題:白牡一部、朱布拉很多,或者,反過來,總之是要多就多,要少就少,要多少有多少,天天都有部史詩在說唱呢!

“沒有金線串起來,珍珠再多也沒有用。”她低吟。

“我有!”他挺胸堅決地回答。

她微笑點頭,又試探地問:“能愛《格薩爾》如同生命嗎?我爺爺和阿媽都是這樣的仲肯,可現在人世間已少有這樣的人了。”

“有的”。他心里振動了一下。“我認識一個人,為搜集、挖掘《格薩爾》,獨自在草原上住了八年,求過師,坐過牢,甚至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是誰?”白牡追問。

“他是我的老師。”

“名字。”

“徐來。”

她眼里閃過一抹靈光,臉顯得格外光輝明朗,又咬了嘴唇微微閉起眼睛,肩膀微微顫抖,似無聲抽泣,又似暗暗嘻笑。

他太心急了,抬出已往的老師,潛意識里是為招引新的老師,又興奮地問:“我有過老師,他是我的好榜樣,你的老師呢?”

她仰仰頭,眼睜睜地盯住他,眼光深沉閃爍,透出絲躍躍欲試的探索,要從他臉上挖出個似曾相識的面孔來,又微微搖頭嘆息。

“你的老師是朱布拉吧?”

“仲肯是沒有人間師父的。”

“那你跟誰學會說唱《格薩爾》的?”

她又低頭沉思,身子輕輕擺動,發出輕輕的嘟噥聲:“我當你是朋友、親人、阿哥,對你要實話實說。”接著又說著夢似的絮絮輕語,把他帶進神話般的夢境。

在野花吐艷、鮮奶飄香的季節里,白牡趕了群綿羊,翻過一個又一個的山頭,來到雪山圍繞的瑪雅神巖下,又累又餓又渴。就在懸崖下的草坡上躺下。傳說巖頂上有能給人幸福的仙花,她是來找仙花的,她舒展四肢,放眼尋找上神巖的路,溫暖的陽光曬得她微瞇著眼,進入似睡似醒的境況。

身體忽悠悠地往上飄,飄到懸崖頂一朵帳篷大的鮮花下,神花展開牛皮船大的花瓣,用它做勺子,能把淚水都舀干呢!花心像一根根黃金柱,飄散著芬芳的氣息,招引來群群鴿子般大的金色玉蝶,唱著嗡嗡吱吱的歡樂之歌,在黃金柱間飛來鉆去。

她忽然長出對翅膀。飛進花里去吸芳香的蜜汁,呵,花瓣忽地合攏來,雖然還寬敞,但也會悶死的。

一道強光劃開花瓣如刀刃般照進來,一股風把她像片葉子似的吹離懸崖,站在一個洞穴前,她鉆進洞穴摸索著前行,走了好久,眼前忽然展現美妙的仙境,陽光明媚,流水潺潺,樹木叢叢,鮮花遍地,金翅鳥在碩果累累的樹梢花叢里婉轉啼鳴,仙鹿神牛狗熊雪豹在林叢草地上和睦嬉戲。

她渴極了,一低頭,腳下就是大湖,忙躬身捧水喝,可水一沾手就變成一條條冰凌,喝不得呢,忙舉眼往前尋覓,洶涌奔騰的大湖像被刀割似的裂開條縫,從縫里升起個白發白胡子的老人,披身金光閃閃的戰袍,手里擎朵光彩奪目芳香撲鼻的白蓮花,沿著一條白云路走到她身邊。

老人在蓮花中央拔出一根根冰棍似的白蓮笑嘻嘻地說:“姑娘,要餓了,渴了,就吃吧!”

她接過手來一看,則是一本布滿文字的經書,雙手像受了魔法似的,把書塞進嘴里,牙齒剛沾著就如雪花般在舌頭上融化,而且滿嘴清香甜蜜,比酥油糕還好吃。

老人不停地遞來書本,她不知飽似地狂食猛吞,仍像沒吃過似的不知飽。

轟隆隆,一聲霹靂直擊懸崖,懸崖被炸裂,滾石如雪崩般襲來,她極力翻身打滾,逃避劫難,忽被軟綿綿暖乎乎的東西擋住,驀地睜大眼睛。

一塊圓石正好從她剛才靠頭的地方蹦跳滾落,她心突突跳地躺在“咩咩”叫的羊群里。她伸手摸摸臉搓搓頭。滿腦子的奇思妙想。怎么,有過一次神奇的遭遇?還是睡著時做了一個好夢?

羊群紛紛擠來舔她的手和臉,她覺得自己成了草叢里的鮮花,散發出清香,咽口水嘴里也香甜,鼻息也噴香。自己是睡著做好夢呢,夢見了神佛仙人還是山神鬼怪?夢見了格薩爾王還是他的大將?

她趕著羊群下山回家,走著走著,心兒像揣著只兔子般地突突亂跳,腸子倒騰得咕咕叫,肚子陣陣疼痛,嗓子癢癢的想嘔吐。她張大嘴,一股香氣噴上喉頭,一張口竟唱起了沒唱過的《格薩爾王傳》傳呢。

從此,她想唱開口就唱,唱完一部又一部,既不費心費力,也不知從哪兒來的神韻,一個人時就偷偷地唱給牛羊聽。

有一次她唱得入迷了。被留意她的爺爺發現,并問她從哪里學來的?她毫無保留地說出她的夢,爺爺熱心傾聽,朦朦朧朧地回憶起自己曾經做過的相似的夢,可要拴住這樣的夢得有神奇的金線呵!

爺爺說:白牡夢見的老人,乃是嶺國大將,格薩爾王的伯父、總管王查叉根,他是看著格薩爾長大的,有著許多格薩爾王的故事。爺爺說:姑娘有這么好的師父,真是好運。

嘿,到底有個白發白須的老人呢,雖然披著神奇的戰袍,捧著神奇的寶盒。

嘿,又是一只寶盒——錄音機。

她總在夢想,追尋,把向往的錄音機神化為寶盒,當然把擁有錄音機的人想像為神。她是為了錄音機才引來背盒人的:無頭謎詩,電閃般的服睛,寫在沙土上的詩,草原霧海中的說唱歌聲,帳篷……現實比之故事并不遜色,甚至更為優美傳神。故事只是經歷的折光映影。每個仲肯都是在擁有格薩爾的一般知識后,靠自己凝神竭慮地編造故事,艱苦精誠地日夜創作凝結于心而出之于夢。愛幻想的仲肯,出于職業的需要而為自己編織一部傳奇呢?積累年深日久的思緒突然爆發,使一個從不說唱史詩的人變成能說唱格薩爾的人,這不是荒誕奇異,而是真實自然,尤其當你棲身在神奇的草原上時。

那么,她就是格薩爾世界里的晨星?林夏也做起在陽光下吃書本的夢呢,那渴望多年的心愿噴上喉來,蠕蠕翻動欲吐。

“老師,”他看著身邊的姑娘要認師,就是開不了口。這太離奇,太出乎意料,太不可思議,一個大學生要拜牧羊女為師,楊菲會說他又發神經病了。

“阿相朱布拉說唱史詩嗎?”他問她。

“從前說唱的,我爺爺和阿媽死后,他發誓不唱,可近年來,他又在草原賽馬會上露臉說唱呢!”她又抱著錄音機跑來奔去,錄下風聲、鳥聲、牛羊的叫聲,像個玩迷了的孩子,興高采烈,無憂無慮。

他也歡歡喜喜地跑蓿,一邊悄悄地攝下她美麗的倩影。

一卷彩色膠卷拍攝完,沖洗后就得給伊寄去,并告之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想:今天的草原跟它光榮的過去一樣,依然是個神話和現實融為一體的神奇而瑰麗的世界。

九、攝影的風波

清晨,空氣里飄浮著濃酒般的醇香,羊群涌人珍珠湖的綠堤草地上。她站到草地上,赤腳踩進一叢叢淡紅或金黃色的珊瑚般的花叢里,這花不長葉卻很香。

她面向湖水癡望遠方,時而凝視倒映在湖里的紅霞,倒影在晃動的湖波云錦里輕輕晃動,踏著花叢云錦翩翩起舞呢!看去倒似剛躍出湖底龍宮的美人魚,一受驚動就會潛入湖底深藏,又像在云錦上飄飛的玉鳥,正在乘云飛天呢,真是清新優美,又楚楚可憐。

他眼一酸流下淚來,可憐的姑娘沒有父母,跟固執粗獷的舅舅一起住,一個牧民粗魯倒不算什么,再加上獵狗似的陰森就可怕呢,他同情她卻又不能幫助她,只能設身處地為她著想。

唉。湖似在彈琴,彈奏起湖波般細微的歌聲:

失落的珍珠,

到哪里去尋找?

雪山頂上開放的火紅桃花,

大湖深處茁伸的晶瑩珊瑚?

這是太陽的嬉戲,

還是心靈的幻影?

要是做夢就快快醒來,

要是追尋就奩勇前行!

他邊聽邊動情地想,這是專為我編唱的?還是抒發自己的心聲?但都泄露了淡淡的憂愁,不由得開口接聲唱:

珍珠不會失落,

你我合力尋珠,

太陽彩霞——珍珠哥哥

花朵玉露——珍珠妹妹

秋風擰成線,

清泉流成河,

準把珍珠串。

他為唱出了心聲而激奮。歌聲從湖面飄飛沖上雪山頂,一道金光劈擊出萬顆金星,化為湖泊沉浮的萬粒金沙,大湖系上珍珠串成的腰帶,襯映得女神更加光輝燦爛。他舉起“蔡絲”鎂光閃閃,接連拍了幾張彩照。

突然,他那緊握相機的手猛被老虎鉗夾住,人也被掀翻倒地,哎,兇狠的靈魔扭著他的手。睜大的眼如捕獵的雪豹緊盯獵物,發出惡狠狠的吆喝:“不準叫。”

朱布拉把他拖到沙窩審問:“你到底是什么人?”

“政府派來的人。”

“不準冒充,你是個咒師巫鬼,溜進草原來偷攝姑娘的靈魂,你必須把攝進的靈魂放出來。”

“這是照相。”

“快招認,放出來!”

兇狠而固執的老人用中世紀的眼光看待現代文明,把拍照當作捕捉靈魂的巫術,可悲的是他倆的靈魂大門是互相緊閉的,他當老人是守衛寶藏的魔鬼,老人當他是有現代巫術的活鬼。

“哼,你腐臭了。你把她的聲音關進那只盒子,弄得她一早捧起盒子滿草場亂跑,如今又把她的靈魂關進這魔盒,要她俯首貼耳地跟隨你,聽從你。快快放出來!”

他解釋,懇求,咒罵,威脅,老人都無動于衷,鐵鉗般的手夾得他手腕斷裂似的疼痛,還騰手來奪“蔡斯”,兩人在沙地上翻滾,打斗,爭奪,像兩只狹路相逢、拼命毆斗的狗熊。

“阿嘖嘖”,白牡氣喘吁吁驚叫著跑來,急忙用雙手抱住朱布拉的拳頭,并用自己的身體保護林夏,憤怒地指責:“阿相太野蠻兇狠,完全違反牧民的性格和草原規矩,怎么能打客人呢?”

老人剛才還一心想把他捶成肉泥,一見白牡氣急流淚,忽然像個犯錯誤的孩子,放下對手,站起挺腰,滿面流淚,臟了手似的使勁在皮襖上搓手。

他一有自由,便連滾帶爬地過去撿起“蔡斯”,仔細端詳檢查,從表面上看還是完好的,鏡頭是擰緊的,心想沒有碰壞磨損吧?正想去安慰白牡,卻見她把頭貼在老人懷里,喃喃地訴說著,是在數落長輩,或是勸解撒嬌吧!

她一見他揉著相機觀看,忙過來攙扶他,關心地問:“沒有弄壞吧?”

“姑娘別著急生氣,阿相會管住自己的拳頭,再不打人。”朱布拉邊檢討,邊下令:“好姑娘,叫他走,叫他快快走。”

“阿相,跟牧民在一起住帳房的人就是朋友,就是親人,他要走留不住,他要留就讓他留,讓他像在自己家一樣做主。”

“逃不脫,躲不過的,禍福從來擋不住,要留也趕不走的。”朱布拉驚惶神秘地說,轉身向帳篷蹣跚走去。

“怎么樣?”她解下頭巾,擦去他臉上的血痕污漬,問道:“打傷哪兒了?不要緊吧?”

“老人恨我,要捶扁我呢。”

“阿相是好人,他是害怕擔心。”

“朱布拉是自由剽悍的牧民,雷神般威風,他會害怕擔心?”

“阿相害怕你是惡棍,擔心我會重走阿媽交錯朋友的路。”

“阿媽的路,這是怎么回事?”

她遲疑了一下,笑盈盈地說:“阿哥,明天我帶你去鳥島玩,你走得動吧?”

他想,她不回答是讓我擺脫不愉快,他很高興:“妹妹,別擔心,我壯實得像牦牛呢,打一頓只是抓抓癢。”十、游戲珍鳥島

霧絲水氣濛濛,白牡和林夏劃著牛皮船去珍鳥島飼鳥,船似水鳥緩緩駛離綠岸。她端坐船頭,抱著“雙羊”入迷地收錄槳聲、水聲、風聲、鳥聲。

他的心如擦水的木槳輕悠悠,癢滋滋的,多難得的機會!眼炯炯地觀賞獨特的美景,并潛心地窺測她的一言一行。

小船靠攏心靈和眼同關注的孤島,滿心吱吱嘎嘎的音響洪流,滿眼旋飛的斑斕錦銹。

“跟我做!”她扛起一皮袋奶渣,又讓他扛了兩袋青稞,吩咐他照她的姿態行為辦事,就下船上島。他老實聽令。

她領他穩妥地向中央的小山包走去,莊嚴穩靜的臉不時變換表情,時陰時晴,忽喜忽嗔,是在藝術表演還是頑童游戲?她忽然站著眼睜得溜圓,凝視著正對面的有點突出的石碑般的山石。

他把山包的整體收入眼簾,可猛看又似跪坐的牦牛,細看則山巖聳立,呈現連環套般斑駁的累累洞穴,卻像是鳥巢。他再細研她注視的山石,石質粗礪,被粗糙地琢削得像個人形,佝僂著身軀,背著什么似要逃避躲藏,他立刻想起烙在腦海里的另一尊石像。

她突然豎鼻子瞪眼,側身向他,揮拳怒罵:“你個晁同(格薩爾的堂叔、叛徒)你個魔鬼,假冒尋珠者,騙走我阿媽的身心,騙走爺爺的珍寶抄本,你就是逃上天去,我也要把你找到揪回。”

他驚慌地牢記她說的每個字,邊觀察她不敢面對的山鬼,邊跟烙在腦海的石像作出對比:這像在珍珠鳥島山石上,那石像屹立在唐古拉山南的青海牧場上,用亂石堆在土山坡的亂墳前,面目和姿態不同甚至相反:這臉向唐南青海,背著個皮口袋,身子向南傾沖,似在逃跑;那臉向唐北西藏,摟個皮口袋,神氣十足挺胸向唐北羌塘走來。

兩座像既不相干也不一樣,可在他的心里卻并不如此,倒可能是同一個人的同一行為,在不同情景不同解讀下的仿雕寫照,當然,相反的石像只有一個是真實的。

姑娘邊罵邊滿臉熱淚流淌,一罵完就倒地,異常悲傷,唏噓懺悔:“阿媽,我錯了,罵錯了,可阿相吩咐不能違背呀!阿媽,我一定按你的吩咐,繼續去找徐來,證明家族的清白。”

他滿懷激情地扶起她,把剛才意念中的兩尊像的事一句不漏地說了。

她抽泣蓿凝神傾聽,又哭又笑,忽然站起身來,面向唐古拉方向,雙手做個發誓的手印,大聲地喊叫:“阿媽,女兒牢記你的話,堅信不疑,徐來大叔不是晁同,是賈察(嶺國大將,格薩爾王的哥哥),是金箭般正直、剛強、銳利的漢子,愛格薩爾有如眼珠心肝,說唱起格薩爾,比作美夢喝美酒還帶勁,既興奩又入迷。阿媽,我一定努力,做個你們一樣的好仲肯。”

她匍匐在地磕了個等身頭,連聲悔恨地說:“我罵錯了,錯了,錯了,錯了,發誓再不罵了。”又快速地扭頭往地上叩打。

他倆相擁著、躺著,兩耳相貼著,圍繞著兩尊石像說個沒完沒了,說得兩顆心按同一節拍跳動,緊緊串連,忘了時間,忘了地點,忘了同家。

遠遠的湖天相接處,飄騰起一根根粗腰大頭的水柱或塵煙,擋得湖天一色,迷迷瀠瀠,封閉了視野。滿島帶鵝移動的鳥群也安靜了,有的轉移到石洞,有的正在加快轉移。

他倆撒完了青稞奶渣,上了牛皮船,使勁劃動小船,如蝸牛般慢慢地離島進湖。

水柱連成霧障沙幕,前不見草原,回望不見孤島,小船陷入沒頭沒腦的混沌里,風越刮越大,像一道道繩網兜得牛皮船團團轉,失去了航向和進路,并劈起一道道大刀闊斧般的混花鐵棍,擊得小皮船擂鼓般咚咚響,急風卷起浪花,如同暴雨潑上船來,澆得他倆像落湯雞。

按說天還沒黑,但沙塵水沫相混,風聲、浪聲、鼓聲交匯相激,弄得人心怯腦昏,視野變淺變近,連彼此也看不清晰,她仍鎮靜地關照鼓勵他:“哥,別急!有我呢,不怕的。”

不急不怕?小船早已失去控制,槳也像浮羽,劃不動更沒了推力,任憑風浪沖擊在水浪里沉浮升落,人也成了亂扔在船上的家什,不時被拋騰空中而互相磕碰——卻因此知道彼此都在船上而快慰。

“哥,雙手抓緊船底的脊梁木,免得被拋進湖水里。”她氣喘吁吁地說。

“好,小妹你挨近些,好互相照應。”

“好,哥別動,妹就來!”她答應著,搖晃著站直走來。

這時,一股巨浪把輕巧的小船托起直立,她如飛鳥被拋入虛空。他忙伸出雙手摟住她,同時隨著回落的小船跌落船艙,這才發現彼此都赤裸裸地緊緊摟抱在一起,并從對方肉體的滋潤微溫中明白彼此的衣服幾乎都被風浪剝落,此時,誰也沒有松手或退縮躲避,反而摟得更緊,貼得更親,感受著對方的溫柔親熱,體會著對方的頑強、熱烈和勇敢,陶醉在默默的無言中,急切的熱乎乎的喘息,已把彼此的心情宣泄無遺。親吻了嗎?無需,接觸到的每個細胞,都在狂熱忘我地親吻,在求生的共同需求里,一切都自然從容,天然合理,別的全是多余的。

風浪漸漸收斂,他眼端端地望著貼身的姑娘,卻一無所見,耳聽著幽微的聲響也一無所聞。自在地在廣闊的大自然里自由沉浮,就如伏在媽媽膝蓋頭傾聽娓娓動聽的故事,跟心愛的姑娘泛舟龍潭竊竊私語,埋首在發黃的羊皮紙書里甜甜遐想,在星光彩霞的花叢中悠悠說唱。嘿,比這一切更加甜美富足的理想……星光幽幽,湖波淡淡,彌漫人間天上,鷗鳥空唳,微風拂動,情歌悠揚,裊裊融合著輕柔的雜響,霏霏化入湖波,自然錄音啦!好個音樂彌漫的世界!

遠方朦朧處,隱約星辰間,閃躍著火石般的紅光。楓霜漁火?深山明燈?從紅霞白浪里跳出的一輪太陽?在隱約的彼岸,一堆燃燒的篝火,不僅為夜航人豎起了燈塔,還為迷航人送來暖意希望。

她在船頭坐好,輕輕地哼起說唱,邊舒意地擺動船槳,船穩穩地向火光駛行。

火光映落在她頭上,濃密的黑發涂上層光影,那就是在夢里顯現的白須白發老人。他激動地喊出聲:“啊,老師!”

老人在火光前的岸邊,晃著白發笑吟吟地迎接小船靠岸。

(未完待續)

(作者系《西藏文學》原主編,西藏作協原主席)

責任編輯: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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