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至今,在六十余年的時間里,西藏當代漢語小說取得了很大的收獲。從五六十年代的對內地文學的學習和借鑒到八十年代借助域外文學的影響實現民族意識的復歸,到九十年代民族文化內蘊的自然呈現。再到新世紀以來小說創作的民族本體性的強勢彰顯與創作面貌多元化傾向的呈現,西藏當代漢語小說的創作從總體上來說經歷了一個從一元走向多元,由翹首借鑒到民族文化自信展現,由漢族作家為主到藏族作家為主的轉變過程。筆者試圖以此篇論文對西藏當代漢語小說的發展做一梳理。
一
從西藏和平解放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前,西藏文學的創作主力是進藏部隊中的一批部隊文藝工作者,以及來西藏工作的漢族和其它少數民族文學工作者,這些作家運用漢語進行西藏現實題材的創作,反映西藏新舊社會的變化,以亢昂的激情歌唱黨、歌唱領袖、歌唱民族團結。在小說創作方面,以徐懷中和劉克最具代表性。徐懷中的長篇小說《我們播種愛情》,抒寫了青年人建設新西藏的豪情壯志和他們的愛情生活,反映了西藏和平解放后的社會變革;劉克的小說《央金》、《曲嘎波人》、《嘎拉渡口》等,歌頌了黨和人民解放軍與西藏人民的血肉關系。徐明旭在一篇文章中說:“由于歷史的限制,‘文化大革命’前的西藏小說幾乎都是漢族作者寫的,數量也很少。徐懷中的《我們播種愛情》和劉克的《央金》(小說集),就是其主要成績。”,“文化大革命”時期,文藝事業遭到了重創,西藏和內地一樣,文學創作基本上是處于停滯狀態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可以說是西藏文學真正的崛起與輝煌時期,這時期的西藏文壇呈現出一片繁榮的景象。首先是民族作家走向文學創作的前臺,出現了一些優秀的具有較大反響的長篇小說,如降邊嘉措的《格桑梅朵》、益西單增的《幸存的人》、《迷茫的大地》等,寫出了舊西藏的暗無天日,農奴的悲慘生活,以及西藏解放所帶來的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些作品以宏大的政治敘事方式遵循現實主義美學規范,在一定程度上暗合了內地五六十年代文學創作的追求,其審美理想和寄托在一定程度上顯現了特定時期國家主體對文學的規范,但與此同時,也顯現了西藏文學特有的民族風貌,在語言的運用和藏族生活的描寫方面與內地文學有著不同的特征。
其次,這一時期一批深受內地文化影響的年輕的藏族作家如扎西達娃、色波等成長起來,他們在從事文學創作的時候,所面對的是一個開放的文化體系,在內地,多種文學思潮在迭變,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尋根義學、現代主義等,讓西藏作家應接不暇,而且,此期國門洞丹,西藏作家得以與內地作家同時去面對紛繁的國外的文藝思潮,由于獨特的地域文化因素,西藏成了接受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最理想的文化土壤。扎西達娃、色波等的探索性創作使西藏文學邁入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前沿,特別是扎西達娃的一系列創作被貼上了“魔幻現實主義”的標簽而風行于八十年代的文壇,加之進藏漢人馬原等的推波助瀾,引起了人們對西藏文學的極大關注,西藏成為一個新的文學的神話。
以扎西達娃為代表的西藏新小說作家群體在八十年代的文壇上精彩亮相,使西藏文學開始擺脫了主流漢語文學的約束和對內地文學的借鑒,拉開了與主流文學嘲的距離,借助域外文化的影響,西藏文學開始對五十年代以來形成的文學傳統進行突破,以嶄新的姿態崛起于雪域高原,彰顯出獨特的風貌。
扎西達娃無疑是西藏當代文學的標志性人物。以前關于扎西達娃創作的評論主要關注于他的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的運用和他對民族身份的建構。但從西藏文學發展史來看,往往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即扎西達娃的意義首先在于他在心靈層次上使西藏文學走向真實的心靈抒寫,對五六十年代以來的宏大敘事進行了反叛,開始一種個人化的抒寫,這無疑具有積極的意義。從他的寫作開始往之后的西藏文學來看,宏大敘事漸弱,個人化的呈現越來越顯著。而且難能可貴的是。扎西達娃的這種個人化的抒寫是與民族情懷的抒寫緊緊聯系在一起的,他將民族前行過程中所必然而臨的靈魂的沖擊和真實的痛苦訴之于他的作品,在八十年代的尋根文學中具有非同尋常的沖擊力。《系在皮繩扣上的魂》至今讀來仍然驚心動魄,塔貝對香巴把的以生命交付的真摯與瓊劉世俗生活的向往形成鮮明的對照,在這里有著一種內心的糾結與深沉的痛苦,由此呈現出民族精英知識分子深沉的憂郁與孤獨的面影。在桑煙縈繞的雪域高原,現代文明與古老宗教信仰的沖突是人們在現代生活中必然面臨的精神困惑。在現代物質文明的侵襲之下,一個民族如何去守護自己內心的信仰,去而對滾滾紅塵的誘惑,是一個有民族責任感的作家在寫作時難以繞過的堡壘。民族之根在哪里,理性與感性的糾葛,讓扎西達娃的創作充滿一種難言的悲凄。重回八十年代,可以看到,扎西達娃比當時其他的西藏作家覺醒得更早,站得更高,走得更遠。他的小說在精神維度和藝術維度上進行了探索。其對民族之魂的探尋使其作品具有厚重之美,而他對拉美文學的借鑒和藝術手法的創新,又使得西藏新小說顯得生機勃勃,扎西達娃無疑是西藏新小說作家群中最突出的一位。
色波同扎西達娃一起,是較早開始借鑒域外經驗,進行新小說實驗的一位作家。色波的作品從不去迎合讀者,他只忠實于文學和自己對世界的思考。在內容上,色波執著地對人類困境進行探討;在藝術上,他不斷地創新囹變。對人生存本相的探討是色波作品的中心意旨,對孤獨和圓形意義的關注是經常出現在色波作品中的兩個命題,他的創作重在挖掘生存的困境及人生的悖論,具有卡夫卡式的追問,在某種程度上與西方現代主義的人文精神實現了精神上的聯系和溝通。
在漢族作家中,最成功的則是馬原。關于馬原,評述的已經太多,我只想就西藏新小說來談談馬原,畢竟,馬原是在談到西藏新小說時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他的創作最大限度上解放了傳統的小說觀念,使得中國小說實現了由寫什么到怎么寫的轉變。馬原小說中種種虛幻矛盾的敘事,只有在遠離內地,大家都很陌異的環境中才能展開,也就是說只有在西藏,馬原才能進行他的小說試驗。借助于這個籠罩著宗教神秘的西藏,馬原得以在創作中將真實與虛構相揉,并實驗各種敘事手法,由此成為八十年代先鋒小說的領頭羊。如尼瑪扎西所言“也許是西藏在地理和文學意義上相對整個中國的某種邊緣性、廣闊性和異質性,賦予了他顛覆現代漢語正統敘事方式的靈感和空間。”馬原的創作在西藏新小說作家群中具有典型的意義,他與扎西達娃等作家的創作形成了互動,使八十年代的西藏文學搖曳多姿,興盛輝煌。
八十年代的西藏,是個眾聲喧嘩的時代,有著磅礴激情的藏漢青年作家展現出了對文學的一片熾烈之情。在以扎西達娃、色波、馬原為代表的西藏新小說作家群的努力之下,西藏文學顯現了蓬勃發展的勢頭。在色波主編的《西藏新小說》中共收有18位作家的33篇短篇小說。這十八位作家是:扎西達娃、色波、馬原、金志國、劉偉、李啟達、蔡椿芳、夏明、皮皮、張中、李雙焰、佘學先、鄢然、央珍、索瓊、通嘎、嘎瑪維色和吉胡什妮。此外,還有朱偉富、馮良、馮少華、杜培華、金偉等作家,也都有較好的作品在《西藏文學》上發表,他們的創作共同構筑了西藏新小說的輝煌。
但八十年代西藏文學在輝煌的同時也呈現著一定的困境,回顧八十年代西藏文學的創作,我們可以看到此期西藏文學存在的問題。從作家構成上來看,本土作家較為缺乏,最重要的藏族作家扎西達娃和色波從小在內地長大,在一定程度上對西藏是隔膜的,藏文化底蘊的缺乏必然制約了他們的民族書寫;區外作家在八十年代蜂擁而至,但往往是援藏大學生,援藏結束后,要回到內地,而且客觀和主觀的原因使得他們難以真正融入雪域,只能以過客的眼光去看待雪域大地,他們的作品必然缺乏一種深厚的土壤精神。而令人痛惜的是一些顯示了良好創作前景的本土作家索瓊、通嘎等最終卻沒能繼續堅持創作下去。最值得一提的是通嘎,他的代表之作《天葬生涯》寫天葬師冬覺與癡情姑娘康珠瑪之間的愛情悲劇,深入地表現藏族社會中不可缺少然而又被忽略的靈魂,以一種真誠平等的現代意識對西藏傳統進行了叩問。作家對人物心理的細致描寫和筆法的老練,在八十年代的西藏新小說中是很突出的。他的另一篇作品《你在囈語,那不是歌謠——關于色仁的三個故事》也是一篇優秀之作,寫一個藏族青年在尼泊爾對一個臆想中的美麗的藏族姑娘似真似幻的情感糾葛,充滿神奇浪漫的異域色彩,新穎的寫作手法使這部作品煥發著獨特的魅力。通嘎是西藏新小說作家群中一位具有獨特風格的作家,他的創作充滿藏民族生活的內蘊,敘事老道,但很奇怪,通嘎在當時并沒有引起很大的反響,也許與批評的失職有關,與當時人們一窩蜂地以魔幻為新為榮的評價有著很大的關系。
二
人們在談到西藏文學的時候,往往會認為九十年代是西藏文學的衰落期,因為在這一時期,八十年代轟動一時的馬原、劉偉、李啟達、蔡椿芳、夏明、皮皮、張中、余學先、劉志華、朱惟夫、馮少華、楊金花等先后淡出西藏文壇,回到了內地。扎西達娃、色波等八十年代活躍的藏族作家在九十年代中期后則逐漸停止了寫作,西藏文學看似由原來的喧嘩變得平靜無漪。
表面上看來九十年代的西藏文壇與波瀾壯闊的八十年代相比顯得波平浪靜,然而認真去考察這一時期的創作。可以看到,這一時期的文學創作正處在一個向著真正自我回歸,以一種從容的姿態展現自我的時期。尼瑪扎西在《浮面歌吟——關于當代西藏文學生存與發展的一些斷想》中曾經很深刻地指出八十年代西藏文學存在的問題:“西藏現代文學的生存發展如果僅僅依靠技巧和形式的創新,而不求對于傳統文化表達思路和發展前景的理性的、現實化的、反神秘的清晰思辯恐怕難以為續。”西藏文學要發展,必然要經歷一個自我反叛,自我沉潛的階段,現在同顧九十年代的西藏文學,可以看到在喧囂和繁榮之后,西藏文學開始自覺地走向自我的反思與沉淀,自覺地走向了對民族傳統文化的回歸,反神秘亦是這一時期文學的一個特質。九十年代文學創作的本體回歸是西藏文學走向一個新的高度所必然要經歷的一個階段,猶如老葉褪掉,新芽必然勃發。換句話說,八十年代的西藏文壇更像是一個急于展現自己的孩子,需要別人的認可,而九十年代的西藏文壇,他已經開始長大成人,開始有了自信。
在這一時期,西藏文學最顯著的特點是本土作家的茁壯成長。與八十年代的西藏文壇相比,作家隊伍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八十年代,漢族作家的創作占了大多數,而藏族作家中,最具代表性的扎西達娃和色波,從小在內地長大,接受的是漢文化教育,他們的藏民族文化身份是在八十年代逐漸建構起來的,一方面是對本民族的回歸,另一方面作為有一定距離的他者,不自覺地審查著自己的民族,然而難以深融其中的困境又制約了他們的寫作。
九十年代,央珍、格央、白瑪娜珍、次仁羅布、班丹等青年藏族作家開始走上文壇,成為文學創作的主力軍。這些作家都成長在本民族的懷抱中,藏民族文化元素天然地融化在他們的血液之中,成為他們創作的根基。而且這些年輕的藏族作家都受過高等教育,文學素養與八十年代作家相比要顯得深厚,他們的視野也更為開闊。
在九十年代,西藏文壇最引人注目的作家可謂是央珍。她的短篇小說《 字的邊緣》獲得“第三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獎”;長篇小說《無性別的神》獲得“全國少數民族第五屆文學創作駿馬獎”,并被改編為二十集電視連續劇《拉薩往事》。《無性別的神》是九十年代西藏文壇最重要的收獲,作者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和細膩去展現西藏的歷史風云,小說以貴族德康莊園的二小姐央吉卓瑪在家庭中特殊的命運、經歷為線索,通過央吉卓瑪美麗的眼睛和善良的心靈,從側面展現了二十世紀初、中葉西藏噶廈政府、貴族家庭及寺院的種種狀況,再現了西藏歷史巨變的時代風貌。這部作品的獨特之處在于其心靈抒寫上的細膩和毫不張揚而充滿內蘊的藏文化特色,以及對西藏噶廈政府、上層家庭、貴族莊園、宗教寺院等的細致描寫,具有獨特的文化魅力,為我們帶來了別樣的審美感受。《無性別的神》在歷史風云的展現和人物心靈的細膩刻畫方面,堪稱當代西藏文學的典范,同時獨特的視角以及從中所傳達的深厚的文化內蘊亦使這部作品成為當代文壇的一道亮麗風景和當代藏族文學創作道路上的一部里程碑之作。央珍很熟悉西藏的生活,在她筆下,西藏的風情風俗是自然而然地呈現,而不僅僅是為了吸引讀者的眼光,這一切都融化在她的骨子中,天然地成為西藏文化的載體,與那些一味以西藏的神秘化渲染來吸引讀者眼光的作品有著天壤之別。在五六十年代的西藏文學創作中,民族特色表現為一些外在的特色,如雪域雄景,如經幡、瑪尼堆、轉經筒等物化的描寫。而在八九十年代民族意識逐漸崛起的時代,我們能看到藏族作家在他們的作品中對民族精神的建構與追尋。但這種建構和追尋更多的是一種理念化的東西。在央珍的創作中,我們看到的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藏民族文化內蘊的流露,對心靈的細致抒寫與對時代風云變幻的勾勒融合在一起,一切都是那樣的渾然天成。
與此同時,格央、白瑪娜珍、次仁羅布、班丹等也初顯文學創作的才華。格央在1996年開始文學創作,相繼有《一個老尼的自述》、《靈魂穿洞》、《讓愛慢慢永恒》等小說發表,1997年獲西藏作協頒發的首屆“新世紀文學獎”,1998年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研究新人獎”。作為一名女性,格央從創作伊始就執著于自己對女性生存的獨特體驗,將自己對女性問題的思考融注在她的創作之中,重在通過日常生活去展現女性的生存困境,不渲染,不獵奇,自然地呈現了民族文化的風貌。次仁羅布在九十年代已經發表《羅孜的船夫》、《傳說在延續》、《情歸何處》等小說,其敘事風范已經初露端倪,特別是《傳說在延續》,在語言和內蘊上顯現出獨特的氣質。白瑪娜珍在這時期已經出版散文集《生命的顏色》,并開始嘗試小說的創作,顯現出文學創作上多方面的才華,她的細膩、敏感,對文字的敏銳讓讀者驚嘆。班丹這時期已經有小說《酒館里我們閑聊》、《死狗,尋夫者》、《蓄長發的小伙子和剃光頭的姑娘》等,班丹此期的創作也已經顯現出他深厚的民族文化素養和他對敘事藝術的不懈追求。從總體上著,雖然這一時期這些青年作家的創作顯得稚嫩,但他們在文學創作上的才華已經引起了讀者的關注,他們的作品有著獨特的藏文化內蘊,不管是在作品的語言上,還是內容上,都呈現出與八十年代文學創作的不同特色。正如次仁羅布的第一部短篇小說《羅孜的船夫》發表后,時任《西藏文學》主編的李佳俊對他的評價是:“唯其稚嫩,更具希望。”
九十年代的西藏文學已經開始顯現出了年輕的藏族作家對本民族文化的自信,這一點與八十年代的西藏文學有著很大的不同。“遙望西藏之神秘殊美中的域外人以及被漫天的贊美和歌頌所迷醉的域內人,都無法真正展現出西藏這一極地廣原之上深潛著的生命歌哭起舞、撕扭悸動的大痛與至喜,無法以切身的血肉來領悟、參與一個民族苦苦掙扎于自然劣境和人文困頓,不斷向前挺進的艱難卓絕的歷程,在他們輕飄浮搖、空靈精致的作品中找不到真正能與人類靈魂達成對話的東西,喚不出一個真正滾燙和疼痛的活生生的西藏。”對西藏的神秘化演染是八十年代西藏文學致命的弊端,可貴的是九十年代的西藏文學在默默耕耘中醞釀著一個新的崛起,作家以真實的心靈抒寫呈現著真實的西藏。
返觀九十年代,可以看到這一時期的沉淀和準備,是一個地區文學發展必然要走的道路,也證明了在雪域高原,在繁華的喧囂后面有著對文學的忠誠。這些年輕的本民族作家在默默地實踐著文學創作的積淀。經過九十年代的醞釀、轉化,終于形成了新世紀西藏文學璀璨繁榮的面貌。
三
新世紀以來,西藏當代文學蓬勃發展,顯現了強勁的勢頭。首先是本土作家成為文學創作的主力軍,他們的創作有著獨特的民族氣質和豐厚的文化意蘊,其次是漢族作家的創作在一定程度上也形成一個穩定的力量,藏漢作家共鑄了西藏文學的繁榮。
1、本土作家群的創作勢頭很猛
考察新世紀之后的西藏文學,可以看到,經過九十年代的醞釀,當前西藏已經形成了一個較為穩定的本土作家群。代表作家有次仁羅布、白瑪娜珍、格央、尼瑪潘多、班丹、羅布次仁、次旦央珍等。這些作家有著共同的特點,生于西藏長于西藏,都受過高等教育,也都正處在創作的最佳年華,且對文學都有著赤子之情。他們以一種更開放和自信的姿態去面對民族生存現實,顯現了深厚的民族文化積淀。他們擁抱著這個世界,呈現著積極挺進的姿態。
次仁羅布在經過九十年代的文學醞釀之后,煥發出極強的創作生命力。在2000年之后相繼有《前方有人等她》、《雨季》、《殺手》、《界》、《奔喪》、《放生羊》、《阿米日嘎》、《傳說》、《曲郭山上的雪》、《神授》等,這些作品以其不菲的成就,使次仁羅布成為西藏文壇上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他的《界》獲得了第五屆“西藏新世紀文學獎”,《放生羊》獲得了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次仁羅布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給當代藏族作家以很大的啟示。“題材民族化是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學存在的標志,也是任何一個民族文學振興的首要條件。”0次仁羅布的抒寫首先是一種民族化的抒寫。他的創作在一定程度上接通了與西藏傳統文學的淵源,宗教的氛圍彌漫在他的作品中,成為主導人物的精神性力量。在精神層次上凸顯了藏文學的特色。藏文化的精髓自然而然滲透在次仁羅布的作品之中,這是他作品獨具魅力的一個重要原因。其次,次仁羅布的創作顯現了對文學創作的多維度思考與追求。劉再復曾經談到中國文學只有“國家、社會、歷史”的維度,但缺少三個維度,一個是叩問存在意義的維度,第二個是缺乏超驗的維度,就是和神對話的維度,要有神秘感和死亡象征,第三個是自然的維度,即外向自然和生命自然。可喜的是在次仁羅布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有責任感的藏族作家對民族、對文學的執著精神以及在靈魂深處對永恒的一些東西的擔當意識,他的創作一直在文學的多維度建構上竭力而行。對民族、文學、生命的擔當精神以及多維度的追求與抒寫,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一種精神上的厚度。此外,次仁羅布十分注重作品的藝術創新。謝有順認為“二十一世紀的文學道路,唯有在二十世紀的敘事遺產的基礎上繼續往前走,繼續尋找新的講故事的方式,它才能獲得自己存在的理由。”在次仁羅布的創作中,我們看到了他在精神探索的同時,在敘事藝術上所進行的孜孜不倦的努力。他總是在尋找變化和前進的可能,為自己建立新的寫作難度,似乎從來不安于現狀。他的作品風格是多變的,既有沉郁悲美的現實之作,又有充滿生命質感的象征之作,他的創作總能達至物質寫實與精神抽象之間的平衡,而正是因為有這種具有精神底蘊的大氣象,使得他的創作顯示出了一些不同反響的氣質。次仁羅布的創作在精神的多維度建構和敘事藝術上的探索與追求,顯然能為西藏文學的發展提供一些有益的啟示。當前西藏文學需要的不是一些輕輕飄飄,只流于生活經驗發泄一己之私的作品,也不是僅僅只一味抽象、玄之又玄的創作,而是能夠將創作與廣闊深層的社會、精神和心靈的空間連接起來的接通地氣、接通天地人心的心靈抒寫。當前的西藏文學需要的也不是一些中規中矩,在藝術追求上裹足不前的創作,而是能在最大程度上實現藝術革新、并將藝術革新與作品內容完美結合起來的創作。雖然在生活的宏闊面和藝術底蘊的深厚上還值得進一步探索,在人性的豐富性上還需繼續開拓,但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次仁羅布孜孜不倦的努力將會為我們帶來西藏文學輝煌的明天,一切都值得我們期待!
白瑪娜珍是當代藏旅女性作家中獨具特色的一位,她的作品具有強烈的女性意識。作為一名接受過現代文明洗禮的藏族知識女性,白瑪娜珍能夠站在高處,以知識女性的敏感細膩,在滾滾紅塵的頂端,探看蕓蕓女性的生存現狀,對女性的生存困境進行了細致的描繪和探討,展露了對高原現代女性精神的痛徹洞見。她的長篇小說《拉薩紅塵》和《復活的度母》,表現了女性在現實生活中的困境和突圍,以及最終迷失自我的困頓與無奈。在白瑪娜珍筆下,女性的天空是狹窄與擁擠的,所有的悲歡都圍繞男人展開,女性缺乏自我的體認與追尋,她們存在的幸福是建立在男性體認的基礎之上的,她們終其一生不過是在男人的泥淖中打轉,情欲與生命相始終,然而現實是如此地冰冷和瑣碎,欲望卻時時充斥內心,難以熄滅,讓人戰栗與瘋狂。白瑪娜珍寫出了女性強烈的欲望,以及對自我、對男人、對整個世界的無望。然而正是人物身上的這種強烈的情欲追求,讓我們看到女性身上熾烈的生命力,所以,白瑪娜珍筆下的女性并沒有因為生活和情感的壓抑而扁伏在地,而是站立起來,內心充滿張力,是有力量的,她們的力量在于追尋,在于對生活中并不存在的美好的追求,在于對這個充滿塵俗氣息的絕望世界的不妥協。雖然這個無望的追尋也許帶有破壞性,但這種潛藏在內心深處的向往與追求在這個現世中是那樣難得,她們都在尋愛的過程中迷失了自己,陷入痛苦的絕地,所以白瑪娜珍的作品又總是充滿著一種透徹心骨的絕望之感,有種銳利的刺痛,然而正是這種絕望的痛苦體現了一定的精神性力量,因清醒而絕望,因絕望而透徹,因透徹而探索,因探索催生希望。白瑪娜珍對西藏文學的意義在于她以大膽而直露的抒寫刻畫了在現代文明洗禮下女性的焦灼、痛苦,為我們呈現了高原女性幽閉的靈魂。此外,白瑪娜珍作品中的女性意識與民族意識是相互糾纏互現的,在女性意識中凸現民族意識,女性自覺地加人民族化過程,展現著對民族現代化過程中深切的憂思。這種憂思潛存在文本之下,使得白瑪娜珍的作品有種深沉的憂郁。然而需要指出的是,白瑪娜珍的作品因為放眼世界的狹小,所以缺乏一種更深層次的理性思考。此外需要警惕的是,她的作品已經顯示出了某種模式化的傾向,她的創作面臨一個自我突圍的問題。
格央是當代藏族女性作家中成就卓著的一位,她在上一世紀九十年代走上文壇,以其獨特的創作風格引起了廣泛的注意。2002年獲“全國第二屆春天文學獎”入圍獎,主要作品有散文、小說集《西藏的女兒》、《雪域的女兒》,長篇小說《讓愛慢慢永恒》。格央的創作因其對女性心理的敏銳把握以及對藏域風情的描寫而使她的作品有著獨特的魅力。她的作品主要從女性視角出發,抒寫歷史、傳說和現實生活中女性的生存境遇,具有濃厚的女性關懷意識與民族文化反思意味。格央的創作起點較高,作為一名雪域高原的女兒,格央的創作立足于藏文化土壤,具有濃郁的藏地文化民俗色彩和強烈的宗教意味。但十分令人惋惜的是,格央的創作雖然起點很高,但隨后的作品卻沒能在藝術上進行新的突破。
十分可喜的是年輕作家尼瑪潘多的崛起。尼瑪潘多是一位善于思考的、視野開闊的、有著歷史責任感和民族使命感的作家。她的長篇小說《紫青稞》是一部描寫廣闊社會生活面,對本民族女性生存狀態進行探尋和思考,充滿歷史厚重感和鮮明女性意識的優秀之作。這部作品關注民族生存的現實,反映藏族女性在現代化進程中所經歷的時代風雨,展現了傳統文化對藏族女性生存的規定與制約,寫出了在歷史嬗變過程中藏族女性的生存狀態及女性主體意識日益加強的過程。尼瑪潘多看到了現代文明對西藏鄉村社會的沖擊,感受到了傳統習俗對世俗人生的禁錮,并由此反思民族傳統文化的魅力及弊端,寫出了社會嬗變過程中必然帶來的精神情感的變化,并因為對普村、森格村、嘎東縣城及拉薩生活的描寫,為我們呈現了從農村到城市的廣闊的世俗生活畫卷。雖然這部作品還存在一些缺點,如在人物性格的描寫上還欠充分,如在整體把握上還欠敏銳性,但瑕不掩瑜,毫無疑問,《紫青稞》是當代西藏文學的一個重大收獲,西藏文壇很需要像她這樣埋頭耕耘的作家,相信她會給我們帶來新的驚喜。
班丹也是西藏文學創作的重要一員,班丹精通藏漢文,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發表作品,2000年后他有小說《廢都,河流不再寧靜》、《走進荒原》、《陽光背后是月光》、《星辰不知為誰隕滅》、《陽光下的低吟》、《面對死亡,你還要歌唱嗎》、《尋找龍寶》等。班丹是一位不斷尋求藝術創新的作家,他的創作擅長于對人物心靈的刻畫,在語言和文學意境上尋找新的著力點。班丹將自己對文學的忠誠訴之于筆下,從他的創作中,我們可以看到西藏文學的進的堅實步伐。
此外,羅布次仁是近些年較有潛力的一位作家,他有《夏日無痕》、《轉經路上》、《清晨》、《西藏的山》、《遠村》等短篇小說。他的《遠村》在傳統和現代的對抗中,在宗教與現代文明的沖突的兩難困境中展示了某種寓言性的言說。從羅布次仁的小說中可以看到他對歷史和現實有著獨特的思考,深厚的傳統文化積淀使得他的創作顯現出強大的后勁。
八零后作家次旦央珍也很值得期待,她的《笑看拉薩》以青春女子如絲的情懷去抒寫拉薩,抒寫生活的點滴,顯示了較好的藝術觸覺,有著良好的發展勢頭。
2、構建西藏文壇的漢族作家
“當代藏族地區文學是藏族作家和在藏族地區生活和寫作的漢族,以及其他少數民族作家共同組成的整體,離不開漢族作家的參與和合作。”當前西藏漢族作家的隊伍呈現出較為穩定的態勢。首先是一些在西藏工作,扎根西藏的漢族作家,他們對西藏能有一個深入其中的了解,他們的創作呈現出一種真實的人文關懷,較有代表性的有敖超、張祖文等。此外,還有一些藏漂作家,他們的創作豐厚了西藏文壇,使得西藏文壇異彩紛呈,更具活力。
敖超有小說集《假裝沒感覺》,他的小說為我們閱讀西藏提供了另一個視角,他筆下的人物與西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或者是在西藏的漢人,或者是對西藏有著強烈的朝圣般情感的內地漢人。敖超自己說,他的創作是想表現四藏漢人真實的生活。敖超的小說能夠沉入人物的心靈,去抒寫人物內心潛存的精神困境以及生命中難言的情感悲歡。他的作品輕盈而帶著理性,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中去體會這個世界的殘酷與溫暖。敖超總是冷靜地仿佛智者一般,看著他筆下人物為情而困,發出輕輕的微笑,投射出一份理解與憐憫。他的作品重在心靈的挖掘,在對瑣碎情感的真實描繪中凸顯了對普通人生的關懷,但在抒寫生活的深度和寬廣度方而還需要更深更廣的探查。
張祖文有長篇小說《拉薩,別來無恙》等,此外,還有其他的一些中短篇小說如《西藏如影隨形》、《像翅膀一樣飛翔》、《拉薩熱度》、《低原反應》、《拉薩河的經幡》、《遠去的鏡子》、《潔白的哈達》等。張祖文創作數量豐厚,他的創作呈現出了多樣的風格,顯現出文學創作的多方面的才華。作為出身底層的張祖文,特殊的農村生活經歷使得他的創作天然地帶有一種平民底層關懷意識,對小人物的同情與悲憫使得他的作品有著一種厚重之感。他的作品能夠貼緊真實的當下底層生活,這一點在當前的整個文學創作中顯得難能可貴。雖然他的創作較多受市場化的推動,有時缺乏沉淀,還需要打磨。但從總體上來說。他的創作顯現了他駕馭復雜生活的能力,他還年輕,還有的是繼續前行的資本,是一位很值得期待的作家。
張羽芊(藏名多吉卓嘎)是藏漂作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也是近年來在網絡上頗受關注的一位作家,她來西藏十年,以文化考古學的方式去深入西藏。她的《藏婚》、《瑪尼石上》、《西藏生死戀》、《金城公主》等一發表就引起了廣泛的影響。張羽芊的創作呈現出社會人類學的特點,以女性的眼光去關照她筆下的人物,有著一種對現實的理解和寬容,她以深入西藏的自我體驗來構筑她的小說,顯得真實而充滿質感。
此外,還有其他的一些藏漂作家如陳桂芝、張萍等,她們也在嘗試著用小說的形式為我們展現別樣的西藏生活。
新世紀的西藏文壇,呈現出繁榮發展的勢頭。完全有理由相信一批執著于文學的圣徒會以他們的青春與激情讓雪域大地熠熠生輝。
①《關于西藏文學的定位》在本篇論文中。筆者指的是西藏和平解放后,政治版圖意義上的西藏文學,創作者的身份界定為在西藏工作的藏漢作家,或長時間在西藏定居的作家。
②徐明旭。“1977-1983西藏漢文短篇小說創作述評”,《西藏文學》1984年第4期,第35頁。
③尼瑪扎西,“浮面歌吟一關于當代西藏文學生存與發展的一些斷想”。《西藏文學》1999年第2期,第113頁。
④發表于1998年《西藏文學》第2期。為短篇小說,大家所熟知的格央的長篇小說《讓愛慢慢永恒》初版于2004年,是在此篇短篇小說的基礎上擴充而成的。
⑥尼瑪扎西。“浮面歌吟一關于當代西藏文學生存與發展的一些斷想”,《西藏文學》1999年第2期,第113頁。
⑥白崇人,“從拉美文學、非洲文學的崛起看我國少數民族文學的前景”,《民族文學研究》1989年第4期,第15頁。
⑦劉再復:《答(文學世紀>顏純鉤、舒非問》,載香港《文學世紀》第八期(2000年11月)。
⑧謝有順:《從密室到曠野——中國當代文學的精神轉型》,海峽文藝出版社。福州,2010年4月第一版,26頁。
⑨李佳俊:當代藏族文學的文化走向,《中國藏學》,2006年第1期。
(作者單位:西藏民族學院文學院)
責任編輯:克珠群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