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嘎縣的天空朦朧一片,狂風四處肆虐著,一切都變得灰沉沉的。十歲的桑姆躲進房屋里,不安的雙眼一直往窗外望著,呼呼的風聲使她小小的心忐忑不安。
“桑姆,窗外有什么?干嘛一直往外面看呢?”曲珍莫啦提著水壺走了進來,把水壺放在爐子上。桑姆的雙眼一直盯著窗外,擔心地說:“莫啦(奶奶),風刮得這么大,阿媽怎么還沒回來?她是不是被風吹走了?”莫啦微微一笑,“你這孩子,胡思亂想什么呢?來,不要再看外面了,你阿媽很快會回來的,你餓不餓啊?今晚莫啦給你烙餅吃。”桑姆回過頭,看著爐子里的火燒起,自言自語地說:“阿媽肯定凍死了。”雙眼望著旁邊正彎腰揉面的莫啦,說:“莫啦,我要去找阿媽,”跟著站了起來。莫啦立刻豎起眉毛,站直身子,著急地說:“你這小屁孩兒,干嘛去?你的感冒還沒好呢!不許去,你阿媽雖然是啞巴,但是她的眼睛是健康的,她會認識路,不會走丟的。快去拿點水過來,面粉有點干了。”拿起旁邊的空空的暖瓶蓋遞給了桑姆,桑姆頓了頓,接過暖瓶蓋,走出了屋子。走到樓下的水龍頭旁,她愣了一會兒,就把暖瓶蓋放到一旁,走到大門口。
桑姆輕輕地打開了大門,走到羊圈里,里面空蕩蕩一片,一只羊都沒有。看到放羊回來的鄰居叔叔多吉,正把他家的羊都趕進羊圈里,她跑上前去問:“叔叔多吉啦,有沒有看到我阿媽?她沒跟你在一起嗎?”多吉把羊圈門關好,說:“你阿媽在后面,你們的一只羊丟了,她在找呢,我正準備去幫忙找那只羊。”桑姆立刻說:“我也要一起去。”“你的感冒還沒好,聽說連上學都耽擱了,還是回去在家呆著吧,不然你莫啦會怪罪你的,我去就行。”多吉擔心地說。桑姆搖搖頭,“我不怕莫啦說什么,我只是不放心阿媽,要是我不去,大風會欺負她,會把她吹走的,我一定要去,你就帶我去吧。”多吉微微一笑,“都說卓瑪有個孝順的女兒,還真是啊,好吧,那我們走吧。”正要轉身抬起腳步的時候,看到卓瑪趕著她的羊群從大風中走了過來。她一身灰塵,那皺巴巴的黑色藏袍已經被大風給吹臟了,千枯的頭發被風吹得凌亂不堪,身子在風中有些搖晃,手里攥著鳥兒多(拋石繩),疲憊的雙眼緊盯著眼前的羊群。
桑姆跑過去,兩眼淚汪汪地看著阿媽。說:“怎么才來啊?我以為您被風吹走了。”卓瑪突然看到女兒,感到有些意外,她明白了女兒的意思,著急地推了一下桑姆,“呃,呃呃,呃呃呃,”指手畫腳地說。桑姆懂阿媽在說什么,她在擔心自己的身體。桑姆不顧阿媽在一旁說什么,催著邊上的羊,趕進自家的羊圈里,桑姆伸出手指頭,一只一只地數了起來,六十六只羊都齊了。多吉走了過來,“羊都齊了嗎?”“齊了,齊了,謝謝叔叔多吉啦。”桑姆面帶微笑地說。多吉點點頭,說“外面風大,關好羊圈門,就快進屋吧。”說完離開了。
卓瑪急急忙忙地把羊圈門關好,牽著桑姆的小手走進屋里,關好大門,著急地看著桑姆,“呃,呃呃,呃呃呃,呃呃……”手左指右指。桑姆頓了頓,握起卓瑪的冰涼的手,說:“阿媽,我們快進廚房吧,廚房里生著爐子,很暖和的。”桑姆忘了帶水進去,樂呵呵地跑進廚房里,“莫啦,阿媽回來了。”“我叫你去拿水,怎么過了這么久才回來?好了,今晚的烙餅不給你吃,你去外面喝西北風吧。我叫你不許去外面,你偏不聽,四個孩子里面你最不聽話,最會惹出禍來,氣死我了,”奶奶雙眼冒著火,死死地盯著桑姆。桑姆感覺自己像被囚禁的小鳥,將要被屠殺,害怕得哭了起來。“你哭什么哭?真是個野孩子,不聽大人的話,你會遭到報應,晚上會被魔鬼給帶走,它專吃不聽話的小孩,你就再也回不了這家了。”桑姆的哭聲更大了。一旁的卓瑪雖然聽不到什么,但是她能從曲珍莫啦的眼里讀懂一切,她心疼自己的孩子。牽著桑姆的手帶進客廳里,奶奶從后而瞟了一眼,“你就這樣慣吧,早晚會把她慣壞。”
桑姆和卓瑪坐在墊子上,卓瑪抹去桑姆眼角的淚,“呃,呃呃,呃呃呃……”桑姆慢慢地停止了哭泣。卓瑪站起身,拿起遙控器,開啟電視的開關,打開了電視,正好西藏藏語頻道里播放著動畫片。卓瑪笑瞇瞇地把遙控器遞給了桑姆,“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她明白女兒喜歡看動畫片。看到動畫片里的搞笑動作,桑姆帶著眼淚忍俊不禁捂著小嘴笑了起來。看到女兒露出笑容,卓瑪安心地離開去干活了。
一日,萬里晴空,柔風輕輕地撫摸著桑姆紅蘋果般的臉頰。桑姆跟著一群同齡的小孩,在溫暖的陽光下嬉戲,正說笑著捏著小泥人。遠處駛來一輛大卡車,停在桑姆的家門口,從里面下來了一個男人,“桑姆,哦啰(孩子),哦噦,快過來。”“桑姆,你的爸啦次旺回來了。”有一個小孩看著大卡車說。桑姆站起來,驕陽下,她的雙眼瞇成了一條線,看到自己的爸啦從喜嘎孜(日喀則)回來,她興高采烈地跑過去,“爸啦,爸啦。”看到桑姆的小手臟兮兮的,他搖搖頭,笑著說:“哦羅,又玩泥了?”他把桑姆帶到水龍頭旁,把桑姆的小手洗干凈了。“爸啦,給我帶了什么好吃的?”“你猜猜,”次旺甩了甩手上的水,走過去,從車里拿來了三個滿滿的大袋子,“快叫你阿媽來拿東西。”“阿媽去放羊了,我來幫您吧。”桑姆把小手伸過去。“你不行,東西重,快去叫莫啦過來。”桑姆跑進屋里。
過了片刻,莫啦面帶微笑,匆匆地走了過來,“次旺,你又買什么回來了?”說著上前接過那些袋子。次旺從車里又拿出了兩個箱子,一手提一個箱子,笑著說:“這次比上回幸運,賺了不少的錢呢,所以給家里滅來了DVD。還有,給次頓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他正上大一,聽別人說,現在上大學離不開電腦,他不是下周就來嗎,到時給他一個驚喜。”他們走進客廳里,“電腩是干什么用的?次頓還是個學生啊。還有DVD義是什么?買這些干嘛?家里人又不會用,純屬浪費錢。”曲珍莫啦把袋子放在桌子旁,給次旺倒著酥油茶說。“這怎么是浪費錢呢?您可不懂了,現在農村家家戶戶都有DVD,我們怎么可以落后呢?這很容易學的。而且,現在的大學生每人一臺電腦,我們的孩子不能落在別人后面,這是我們做父母應盡的責任啊,這不算浪費錢。”次旺喝著茶說。
桑姆摸著箱子說:“我們同學家都有DVD,上次放學后,玉珍帶我到她家去玩,她們家就有,而且她教我怎么用了。爸啦,你給哥買了禮物,那我的那份呢?你是不是忘了?”純真的目光看著次旺。次旺拿起旁邊的一個袋子,“我怎么會忘給哦羅買禮物呢?”他從袋子里拿出了一件紅色的連衣裙,還有一條黑色的西褲,西褲上面還閃著光,還有一個粉紅色的文具盒,“給,這些是給你的,八月八日過生日時候穿。”桑姆高興得合不攏嘴,一會兒看著裙子,一會兒看著西褲,一會兒看著文具盒。“怎么樣?滿意了嗎?”一旁的莫啦搖著經筒,插上一句說:“過什么生日?又不是城里人,也不是什么有錢人,何必要那么奢侈,別忘了,咱們是地地道道的農村人。我在你這年紀的時候,連糌粑都吃不上,連干凈的水都喝不上,哪里有現在這么好的生活呢。”桑姆嘟著嘴:“莫啦,現在都什么時候了,人哪能總站在原地不挪步呢?我又不是每年都過生日,只是期末考試拿第一名的時候才過而已。這次期末,我在班里是笫一,年級里是第三呢,不過生日,也該為我慶祝一下吧。”“慶祝什么啊?你這兔崽子,我說什么你總是要頂幾句,有本事,你在年級里拿個第一名回來啊,你爸以前可是優等生啊,每每都拿第一的。”莫啦有些生氣地說。桑姆瞪著大眼,看著曲珍莫啦,似乎要說什么,又沒敢說出口。次旺咳嗽一聲,“阿媽,您別這么說,桑姆的成績已經很突出了,而且現在的學生競爭都很強,我們做大人的不要給孩子太大的壓力了。”曲珍搖著手里的經筒不再說什么。
房間里寧靜了片刻,“爸啦,那,阿媽的那份呢?您給阿媽買了什么?”一旁的莫啦粗聲粗氣地說:“你阿媽都是大人了,還需要什么禮物。”桑姆的目光還是望著次旺,次旺看了看他阿媽的表情,頓了頓,然后抓起另一個袋子,拿起兩件棕色的襯衫,“看,這是穿在藏袍里面的,你莫啦一件,你阿媽一件。”桑姆手里拿著一件,“我交給阿媽,告訴她是爸啦從喜嘎孜給她帶的禮物,”然后拿著另一件,交到曲珍莫啦手里,“莫啦,給,這件襯衫肯定很適合您。”“顏色也太艷了吧,干嘛要買一樣的?”她把襯衫放在一旁。周圍又靜了片刻,“爸啦,快,我要看DVD,快。”“好,我給你裝上,”次旺站起身。把DVD和電視的電線連接完后,從兜里拿出一個新的碟子,是《拉孜民歌》,然后把碟子放進去,電視里開始播放拉孜的歌舞,次旺知道曲珍會喜歡。果真,曲珍的目光慢慢地轉向電視里,里面的歌似乎她很熟悉,臉上也露出了喜悅的神情,次旺內心里感到很欣慰。
周末到了,大兒子次頓從拉薩西藏大學回來了,二女兒托姆和三兒子次仁也會從喜嘎孜高中和中學放假同來。還有曲珍的二兒子頓珠和他的老婆央啦會帶著他們的寶貝孩子從城里回來,還有曲珍的小兒子扎西也會休假回來,全家人可以團聚了。桑姆、曲珍、卓瑪都興高采烈地準備著,次旺像是躲避似地跟卓瑪搶著要去放羊。她們明白次旺的意思,他是不想見頓珠,他們之間有些芥蒂。
很久以前,那時次旺和頓珠都還是學生,他們倆是雙胞胎,兩人快初三畢業了。因為家里貧困,無法讓兩個孩子都繼續上學,只好一個人輟學,幫家里人干活,另一個人繼續念書。但是,他們倆都對學習情有獨鐘,誰也不肯放棄,兩人的學習特優秀,每回考試都是名列前茅。父母看兩個孩子繼續僵持著,也不是個辦法。一日,爸啦把他們倆叫到身邊,說:“你們要體諒父母的苦心,讓一個孩子繼續上學,已經給家里帶來了難以承受的經濟負擔,何況是兩個人呢。所以你們中的一個人必須得留下來,幫我們干活,賺錢,讓另一個圓讀書夢,將來他上了工作崗位,也會記住自己的今天來自另一個人的犧牲。我知道,你們誰也不愿輟學,就讓老天來做個決定吧。次旺,去,拿兩張紙來,一張上面寫上‘去’另一張上面寫上‘留’,然后把紙疊好,我讓你們閉上眼睛選。”頓珠當時反應很快,他立刻站起身,說:“我去,我動作快。”過了片刻,他拿來了兩張疊好的紙,交給了爸啦,按照先前說好的,他們閉眼每人抽了一張。頓珠快速地掀開了紙,上面寫著大大的一個字“去”,他興奮不已,抓起次旺還沒打開完的紙張,把自己的“去”字給次旺和爸啦看了一眼,笑瞇瞇地說:“阿久(哥),不用看了,我是去,那你當然是留了。不要傷心,也不要難過,我將來肯定不會虧待你的。”一旁的爸啦嘆了口氣,對一臉麻木的次旺說:“次旺,你就認命吧,這是老天的意思,你就留下來,幫我們賺弟弟卜學的錢吧。”
不久弟弟頓珠背上行李,到城里念高中。次旺在山上放著羊,目送著弟弟的離開,眼淚情不自禁地順肴臉頰流了下來。他蹲在地上。抱著頭,把內心的所有委屈都哭了出來。他心想,既然命中注定自己沒有上學的命,那就只好認命,努力地幫父母操持這個家吧。同到家,他突然改變的態度讓家人感到有些意外,他笑瞇瞇地把羊都趕進羊圈里,然后提著水桶到幾百米外的井里打水,來回去了六次,路上還樂呵呵地唱著歌。夜里,他在硬梆梆的床上翻來翻去始終都無法入睡,腦海里回放著弟弟背著行李離開的情景。他站了起來,點燃蠟燭,走到桌子上的書堆旁,那上面都是自己曾經上學用的書和本。他的心突然一顫,憤怒地把一本一本的書撕成了碎片,這時從要撕的本子里掉下了兩張疊好的紙,這不是頓珠拿來的那兩張紙嗎?他心里想。于是立刻打開一看,兩張紙上都寫著‘去’,驀地,次旺的全身上下涌起無比的刺痛,自己居然被騙了!巨大的憤怒使他的兩眼噴著火,久久地盯著那兩張紙。他恨自己的笨、恨自己的愚鈍,更恨弟弟的自私,那個夜晚他不知流了多少的眼淚,把嘴唇都給咬出了血。從此次旺把那件事深深地埋在心底,沒有給任何人說,努力地為那個家庭付出著。每次頓珠放學回來,他總是躲避著不理他,頓珠也漸漸地明白,阿久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為,知道了自己自私的行為。
門口停了一輛小轎車,村里的人都圍來看,從里面下來了全身上下穿著高檔服裝的兩個人,是頓珠和央啦,還有一個小孩,叫巴桑,比桑姆大一歲。頓珠戴著墨鏡,旁邊的村民還沒認出來是誰。車里按了幾聲喇叭,桑姆、曲珍、卓瑪笑著匆匆地走了出來,“頓珠啊,你們怎么才來啊?午飯都已經涼了。”曲珍笑瞇瞇地說。頓珠摘掉了墨鏡,從車里拿出了幾個滿滿的袋子,卓瑪和曲珍接了過來。旁邊的村民才認出了頓珠,用羨慕的眼神看著他,“士別三日,還真是得刮目相看啊,都成了大老板了。”頓珠笑了笑,看到旁邊的大卡車,里面站著幾個小孩,慢慢地收起了微笑,歉意的眼神往房里看了看,“桑姆,你爸啦呢?”桑姆摸著車前的鏡子,“爸啦去放羊了。”
他們都走進屋內,莫啦給他們倒了茶,撫摸著巴桑的小臉蛋,“真是跟爸啦像極了,來,哦羅,路上辛苦嗎?到莫啦懷里來。”巴桑推開了她的手,走到央啦懷里,“別弄臟我的衣服。”“你這孩子,怎么跟奠啦這樣說話呢,一點禮貌都沒有。”央啦對巴桑說。“算了,孩子還小。”曲珍邊擦桌子邊說。卓瑪把米飯端了上來,把事先準備好的幾道菜熱好也端了上來,土豆、西紅柿湯、大白菜。卓瑪面帶微笑,遞給他們筷子,“呃呃,呃呃,呃呃呃……”央啦和頓珠向卓瑪微微一笑接過筷子,頓珠嘗了嘗,向卓瑪豎起了大拇指,“大嫂,好手藝啊!”卓瑪微笑地指著菜,“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巴桑大眼盯著卓瑪,“媽媽,她是啞巴嗎?”他們相互看了看,吃著自己的菜沒說什么。巴桑開始學著卓瑪,“呃呃,呃呃,呃呃……”然后他自己笑了起來,用嘲笑的目光看著卓瑪。
一旁的桑姆站了起來,憤怒的雙眼瞪得大大的,用力推了一下巴桑:“你干嘛要學我阿媽?干嘛要說我阿媽是啞巴?”巴桑立刻哭了起來。曲珍莫啦馬上過來打了桑姆一個耳光,“你這野蠻的孩子,還會動手打人,一點規矩都沒有。”“我沒規矩,難道他有禮貌了嗎?”桑姆眼里閃著淚花,委屈地看著莫啦說:“莫啦,您為什么幫外人說話?連阿媽都沒打過我,您憑什么打我?”“你還頂嘴,憑我是你莫啦,叫你頂嘴,叫你頂嘴!,'莫啦開始打起桑姆的屁股。頓珠和央啦放下筷子站了起來,“阿媽,別打小孩,她還小不懂事,別打了。”卓瑪把桑姆拉到懷里,擦著她的眼淚。莫啦生氣地喊:“卓瑪,孩子每次做錯什么事,你為什么總要護著她,你不怕孩子會慣壞嗎?你知不知道你這媽當的不稱職啊?真后悔當初娶了你這個媳婦,一點共同語言都沒有。”“阿媽,少說幾句吧!這都是巴桑的不對,你別再怪桑姆和嫂子了。”頓珠和央啦勸著曲珍。
這時電話鈴響了,他們都頓了頓。曲珍搖搖頭,就去接電話了。“嫂子,你不要把阿媽的話記在心里。”頓珠雖然知道卓瑪聽不見,但他知道卓瑪那雙敏銳的雙眼什么都明白。“是啊,阿佳,你心胸寬廣,不要放在心上。”央啦拍了拍卓瑪的肩膀說。卓瑪向他們倆淡淡一笑,帶著桑姆走出了屋外。卓瑪在水龍頭旁洗著衣服,桑姆在旁邊玩水,這時大門吱地開了。進來了三個人,卓瑪抬頭,慢慢地站了起來,是她念念不忘的三個孩子回來了。拉姆、次仁、次頓,都喜氣洋洋地走了過來,思念已久的喜悅涌在眼里,走到卓瑪面前,“阿媽,好想您啊!過得好嗎?”桑姆臉無表情地走了過來,“不好。”卓瑪從桑姆的神情中知道她要說什么,就對桑姆使了使眼色。“不好,我過得不好,我剛被莫啦給揍了一頓,我再也不跟她說話了,她竟然幫著外人打我。”桑姆悲傷地說。次頓放下手中的行李,抱起了幼小的妹妹,說:“告訴阿久,莫啦為什么打你?阿久為你出氣。”桑姆看了一眼卓瑪的眼色,“因為,因為,我不聽話,所以……”“桑姆,不聽衍可是你的錯哦,以后要好好聽話,莫啦就會疼你的。”拉姆點了一下桑姆的鼻子說。“幾日不見,桑姆又長高了。”次仁笑了笑說。“喂,你們來了也不支一聲,還站在那兒干嘛?快上來,”頓珠從上麗窗戶說。卓瑪提起旁邊的一個箱子,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上面,“呃,呃呃,呃呃呃…”。“我們自己來,阿媽。”次頓拿回卓瑪手中的箱子說。過了不久,小叔扎西也來了。
漆黑的夜晚籠罩了東嘎縣,曲珍全家上下都聚集在一起,屋內喜慶一片。全家人喜滋滋地坐在客廳里。看著拉孜的歌舞,有時站起來,一起學著跳起舞來。卓瑪忙著做飯,這時候次旺回來了,他走進廚房里,從兜里拿出綠色小皮書,那里面有卓瑪的兩寸照片。卓瑪疑惑的目光看著次旺,“卓瑪,這是你的殘疾證,村長剛剛找我,讓我交給你,國家對殘疾人特關心,以后每月都會給你殘疾補貼金。拿到了錢,不要把它交給誰,你自己來處理吧,多吃一些有營養的,多穿一些好看的衣服。看看你一直為這家付出,忙里忙外,甚至生病了,你也只能自己扛著。你為這個家操碎了心,阿媽卻從來不正眼看你,瞧不起你。那次阿媽生病時都是你一個人默默地照顧著她,你不嫌臟,連她的大便小便都由你來弄,家里里里外外都是你一個人扛著。但是你又得到了什么?你的那些委屈向誰訴說啊,我欠你太多太多了。我阿媽總是嫌棄你,因為她總拿著舊思想,鐵匠出身的女兒怎么了?你比別人更清純,比別人更安分守己。我阿媽有時太過分了,我真的想說什么,但是她年事已高,再加上她的心臟不好,所以只能委屈你了。為什么我阿媽不想想自己身上的錯誤而總去找你的缺點呢?為什么她總給你壓力呢?她一個老太婆難道真忍心這么去傷害對她無微不至,對她那么好的媳婦?她難道不知道這世上再也找不到像你這么優秀的媳婦嗎?對不起卓瑪,都是我的錯,如果,我當初能上學,那么今天的這些苦你都不用受了。我阿媽的氣你也不用受了,再也沒有人會騎在你頭上。可是,可是我沒能上學,我被騙了。我被殘忍地騙了。”次頓打著嗝,眼里含著淚,他有些喝醉了。卓瑪從他那歉疚的眼神和悲傷的表情中明白他要說的話,把綠皮書放進藏袍里,然后扶著次旺走進房里讓他睡了。
卓瑪回到廚房,擦掉眼角的淚,繼續忙著做飯。過了片刻,飯做好了,她把飯都端進客廳里。拉姆要去幫她忙,卓瑪都不肯,她要自己來完成所有的一切。熱騰騰的土吧端在每個人面前,還有胡蘿卜、青椒、土豆絲,每個人津津有味地吃著。“嫂子,阿久次旺還沒回來嗎?”頓珠放慢語氣問。卓瑪指了指房間,然后做了個睡覺的姿勢,“呃呃,呃呃呃,呃呃呃…”“阿久想早點睡覺,就別打擾他了。”扎西說。吃完飯后,全家人坐在一起,都喝起了青稞酒,有說有笑享受著天倫之樂。
“大家聽好了,從阿媽開始,都說說自己的愿望,我這做大哥的說不定能幫什么忙。”頓珠站起來,使周圍寂靜下來,“開始吧,阿媽,您說說,您的愿望是什么?”曲珍笑著說:“我有什么愿望,我沒有。”“阿媽,人活著,怎么沒有愿望呢?您盡管說吧,阿久頓珠肯定會圓你的夢。”扎西說。阿媽看了一眼卓瑪。微微一笑,說:“國家發給我的養老金我都存著,你就在上面加一點錢,給家里買臺洗衣機吧,卓瑪要洗家里每個人的衣服,很辛苦的。”每個人異樣的眼神看著曲珍,“家里的活兒、田里的活兒都是卓瑪一人承擔,她也很辛苦,我做長輩的,現在才清醒過來,真是慚愧啊。”他們的目光又聚集在卓瑪身上,卓瑪看著他們異樣的表情,又看著阿媽真誠的眼神,她微微一笑。曲珍去拿青稞酒時正路過廚房,她聽到了次旺說的所有話。“阿媽,您說得好,我早想給家里買一臺洗衣機,但是錢由我來出,你的養老金你自己用吧,就這么定了,下個周末我就把洗衣機買回來。”頓珠笑瞇瞇地說,“現在到了次頓了,你說說你的愿望,你需要什么?叔叔會幫你的。”“本來我需要一臺筆記本電腦的,可是爸啦已經給我買了,所以暫時沒有什么需要了。”次頓喝著青稞酒說。“好吧,下次要是需要什么盡管找叔叔啊。那該到拉姆了,拉姆你要什么?”“我不需要什么,但是我想將來讀研究生,如果學費上遇到什么困難,那請叔叔伸伸手。”“到時候,小叔也會出一把力的。”扎西笑著說。“好的,學費上別擔心,只要你好好學習,我傾家蕩產也心甘情愿,這是我欠你們爸啦的。次仁,你說說你的吧。”次仁笑了笑說:“我想坐上火車,去北京,看看那北京天安門廣場。”“沒問題,等你拿到高中錄取通知書,大叔馬上帶你去。那該到我們的哦羅巴桑了,寶貝你的愿望是什么?”巴桑吃著零食,“我要吃掉麥當勞的所有雞翅和雞腿。”大家都哈哈地笑了起來。頓珠笑著說:“沒出息,好了,桑姆你說說,你的愿望是什么?需要我幫你什么忙?”“我的愿望是,愿望……愿望是什么?”大家又笑了起來,“愿望也就理想啊。”拉姆說。“那我的理想是當一名優秀的醫生,我要現在開始,好好學習,學醫。我的第一個病人將會是我阿媽,我要看她的病,我要讓她向別人一樣會說話,我的愿望就是聽到阿媽的聲音。叔叔,你能幫我嗎?”周圍變得鴉雀無聲,只有巴桑吃零食的聲音。
第二天,頓珠和央啦要走了。早早的,頓珠走到次旺的床邊,他知道,次旺醒著。“阿久,我對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諒我,我的自私毀掉了你的一生,所以我沒臉讓你原諒我。我帶著自責和愧疚活到了現在,也愿意繼續這樣地懲罰自己。但是,我只求你跟我說說話好嗎?從高中那一刻起,你從來沒跟我說過一句話,這讓我痛苦不堪,像是我犯下了滔天大罪,我犯的錯。真的不可饒恕嗎?爸啦臨走時他希望我們兄弟倆和好,但他始終都沒說什么。我知道阿媽也一樣,她也希望這個家庭和睦相處。阿久,在阿媽面前你就跟我說說話吧,假裝我們已經和好如初,行嗎?我知道你很恨我,你怎么懲罰我都可以,但是你跟我說說話,哪怕只有一句。我現在要走了,難道你不能看我一眼嗎?阿久,回頭看看我自責的表情吧,我已經自責自己二十多年了,我還要一輩子去自責,才能得到你的原諒嗎?”頓珠站了起來,失望的眼神看著冰冷的背影,“我會加倍補償所有欠你的,阿久,不要為我不開心。還有,桑姆將來必定是個人物,你要好好疼愛她,我走了。”次旺久久沒出聲,頓住到了門口時,次旺突然站了起來,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下次周末,帶著巴桑過來,我們一起打牌。”頓珠轉身,看著熟悉又陌生的臉龐,“阿久,你終于跟我說話了?”“快回去吧,忘掉所有的過去。下周一定要來哦,我等你。”“嗯,我一定來。”
(作者地址:西藏日喀則三居委)
責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