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國風《召南》里有首詩曰《小星》。原詩如下:
嘒彼小星,
三五在東。
肅肅宵征,
夙夜在公,
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
維參與昴。
肅肅宵征,
抱衾與裯,
寔命不猶。
十行詩,要譯成現(xiàn)代詩,要解出詩意來,表面看不難,其實不易。幾千年來,對詩的解釋,多種多樣,讓人弄不清夜行的何人?看不清男女,辨不明身份,自然,也就弄不懂詩中所言何事。
《詩序》里說:“《小星》,惠及下也。夫人無妬忌之行,惠及賤妾,進御于君,知其命有貴賤,能盡其心也。”
顯然,是說夜行之人是“賤妾”。干什么去?“抱被與裯”,乘夜色“進御于君”,和君王睡覺去。
這段話有三層意思:一、夫人大度,無妬忌之行;二、賤妾去進御于君;三、賤妾知道自己的身份,雖為賤妾,卻能盡心認命。
細析此詩,文本中哪里有夫人、賤妾、君王的影子!《詩序》脫離詩篇,完全是以著猜測與揣摩,妄斷詩意。
但這種解釋,很合乎上層士大夫的心意:既想納妾,又要夫人不妬忌,其實很難。《詩經(jīng)》里有了這個意思,就是得到過圣人的批準,夫人不吃醋,賤妾要盡心。有了這個道德規(guī)范,如同有了“尚方寶劍”。整個封建時代,幾千年來,多妻制的生活正是建立在這個理念上。
《小星》一詩,也便成為“妾”一詞的代名詞。“小老婆”因此一直被稱為“小星”。
可以想象,那些在“思無邪”的名義下,搖頭晃腦,朗聲吟誦《小星》的士人們,心中涌動著怎樣的邪思!
胡適先生把媵妾的身份作了些更正。他從那“抱被與裯”在暗夜里走動的身影上,辨出其是妓女。
胡適先生的這一發(fā)現(xiàn),不能不說驚人。
娼妓,雖說是人類社會最古老的職業(yè)之一,但如果在這里見諸于文字,且為詩篇,怕還是初次。所以,胡適斷定《小星》是“寫妓女生活的最古記載”。這當然是個了不起的發(fā)現(xiàn),《小星》因此就可能具備了為妓女史劃代的作用;也許就具備了極為重要的文獻價值。
胡適先生是以重考據(jù)出名的。判定為妓女詩,也得有“旁證”呀!有。他找到了《老殘游記》,那里,記載有“黃河流域的妓女送鋪蓋上店陪客人的情形”!《小星》不就是寫的女人“抱衾與裯”在“宵征”么,想一想,“就可以知道她為的何事了。”
“衾”,是被子;“裯”,是帳子。女人抱著鋪蓋夜行,就一定是妓女陪人去睡覺?這推理未免有些勉強和武斷了!胡先生在這里也不琢磨一下還有一句重復的詩句“夙夜在公”說的何事。總不能說這“妓女”是官妓吧,整個晚上都在辦公室服務!即便是,也不會抱著鋪蓋滿街陪客呀!
史書記載,我國在春秋時期就已有所謂“官妓”、“私妓”、“樂妓”之類,但那時并未見有站街拉客的野妓,或設立“妓院”的記載。胡適先生一念邪思,便錯認了那夜行的身影,難免被人罵個狗血噴頭。
陳子展先生在《國風選譯》里分析了《小星》之后,對胡適一通狠批,說他“隨心隨意胡說”,進而上綱,指斥其“歪曲古典文學”,“暴露了他輕視婦女的卑劣心理”!雖說言辭激烈了一些,若論此言發(fā)于上世紀五十年代,應該還算是輕的。
在《詩經(jīng)》是尋找“妓女”,還不只是胡適。《褰裳》一詩,只因那女子說男子,“子不我思,豈無他人”,且說話的地方一會兒在溱河,一分兒在洧河;一個女子,和兩個以上男子,在不同地方交往,這就“已遠遠不是一般的淫女,而詩則已是最古的娼妓文學”。(魏烱若:《讀風知新記》)
這么以來,一個潑辣、熱烈,敢愛敢恨的鄉(xiāng)村女子,便成了一個濫交,以肉體做交易的妓女了;她想用激將法召喚男友過河約會的行為,也就成了妓女罵俏,野外拉客了。
詩的危險看來隨處不在。從古代到現(xiàn)當代,詩歌被人斷章取義,誤讀誤判;詩人因此遭受貶斥,甚至蒙屈受冤,何其多也!
還說《小星》。
朱熹在《詩經(jīng)集傳》里是謹守詩序之說。宋人洪邁在《容齋隨筆》里認為《小星》是“詠使者遠適,夙夜征行,不敢慢君命之意。”
這又出來一個角色:公務員!
清人方玉潤在《詩經(jīng)原始》里,同意姚際恒關于《小星》是為“小臣行役作”,寫其“戴星而行”。方玉潤更夸這個小公務員“既知命不同,而仍克盡其心,各安其分,不敢有怨天心,不敢有忽王事”,甚至將其比之蜀漢之諸葛武侯,以夸“文王平日用人有方,使之各盡其長”。這發(fā)揮得也有點遠了,但也認定那抱被夜行的人,是公務員,卻沒有錯。
看來這里是關鍵一句詩,引起分歧:“抱衾與裯”。
說是“妾”或“妓”,是因為“抱被與裯”去干那事。
說是公務員,因為只有“抱被與裯”一句“近閨詞,余皆不類”。(方玉潤語)但公務員夜里“抱被與裯”干什么?方玉潤解釋“抱衾裯云者,猶后人言襆被之謂。”不清楚,“襆被”何物,帽子嗎?
陳子展先生譯《小星》時,“肅肅宵征,抱衾與裯”被譯為“迅速的趕夜路,抱著帳子和被頭”;這個“小臣行役”去,為何要抱著帳子和被頭?是怕驛站里沒有鋪蓋嗎?不好解。
中華書局出版《詩經(jīng)注析》,干脆耍個滑頭,不言“抱”字,一晃而過。
看來,不說清“抱被與裯”,過不去,各種疑惑無法釋。
把這“抱”字說清楚了的,只有聞一多先生,他緊緊地抓住這個“抱”字,撥開了千年霧障,打開了這個詩謎。
聞先生訓“抱”為“拋”。“抱”,一般理解,是雙臂伸展,摟在懷里。而聞一多先生認為還有個意思是雙臂松開,將物拋去。
聞先生找到《史記·三代世表》中“抱之山中”,是拋之山中,棄之山中;《玉臺新詠》里“芙蓉始結葉,拋艷未成蓮”;《樂苑》說“拋”作“抱”。看來,“拋”與“抱”在古時可以通用。這樣以來,全詩就通了,好理解了。那位公務員“抱衾與裯”,實際是“拋衾與裯”。為什么?因為“夙夜在公”,為了早早去上班,不遑寢息,拋開衾裯,登開被子,一如唐詩所言“辜負香衾事早朝”。
一拋一抱,同一個“抱”字,兩種解讀,真正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兩千多年來,使人如墜霧中。
聞先生一解,滿河水都開了,現(xiàn)譯之如下:
“閃閃爍爍的星兒,
三三五五亮在東天。
匆匆忙忙趕著夜路,
披星戴月去上班,
唉,該是命里注定的磨難!
閃閃爍爍的星兒,
是參星和卯星亮在天邊。
匆匆忙忙趕著夜路,
顧不得整理床鋪被單。
唉!攤上這個命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