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時總統”為什么不能接管民營企業?

1952年4月，朝鮮戰爭正打得如火如荼，前線急需大量槍支彈藥。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美國的鋼鐵工人們因勞資糾紛，決定集體罷工。杜魯門總統又氣又急，打算動用“戰時總統權力”，征收各大鋼鐵公司的廠房和設備，繼續投入軍火生產。

當時，能夠制約總統戰時權力的，惟有聯邦最高法院。巧的是，時任首席大法官福瑞德?文é?，正好由杜魯門1946年時任命。為確保自己的征收命令不被撤銷，杜魯門征求了老朋友文é?的意見。文é?拍著胸脯保證說，征收命令完全合法，而且會得到最高法院多數大法官的支持。這下杜魯門心中有底了。這年4月8日，杜魯門正式發布命令，要求商務部長查爾斯?索耶接管全國87家主要各大鋼鐵公司。

征收令激起各大鋼鐵公司的強烈反應，他們決定團結起來，將政府告上法庭。4月17日，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有人問杜魯門：“您現在可以憑借自己的行政權力占領鋼鐵廠，那么，您可以據此把報紙和電臺也占領了嗎？”杜魯門答道：“如果確有必要，美國總統可以采取行動，做他認為對國家利益最為有利的任何事情。”這句回答再次引起軒然大波，媒體紛紛質問：“我們的總統想當皇帝了嗎？”杜魯門也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不妥，他給參議院寫了一封信，指出國會如果愿意的話，可以“否決我在這件事情上采取的行動”。然而，不知什么??因，國會對總統的行動并未表態。

不久，這起名為“楊斯頓鋼鐵公司訴索耶”的官司打到了最高法院。由于首席大法官事先打過包票，白宮對贏取這場官司志在必得。然而，政府方面高估了文é?的領導力。盡管文é?在出任首席大法官之前，擔任過上訴法院法官、國會眾議員和財政部長，以善于玩弄權術、調和矛盾而著稱，但當時最高法院九位大法官中，自由派、保守派陣營涇渭分明，每個大法官都不是省油的燈，??常出現5票對4票的判決。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能確保多數大法官保持同一立場，尤其在涉及戰時總統權力這么敏感的問題上。

代表鋼鐵公司一方出庭的，是大名鼎鼎的律師約翰?戴維斯。戴維斯1921年擔任過司法部副部長，還曾??代表民主黨競選過總統，在律師執業方面，更是以磅礴辯詞和縝密邏??見長。法蘭克福特大法官曾回憶道：“只要戴維斯站起來說話，法庭上的竊竊私語就會停下來，所有人都端坐著，期待他的卓越表現。”美國最偉大的法官之一，才華橫溢的勒尼德?漢德也私下承認過：“我不喜歡約翰?戴維斯進入我的法庭，我對他的雄辯和魅力太著迷了，我總是害怕自己會不顧案件的是非曲直，直接作出有利于他的判決。”果然，戴維斯在這起案件的庭審過程中，引??據典，????善誘，將自己的辯才發揮得淋漓盡致。

戴維斯指出，總統雖是全國最高行政首長，有權監督聯邦憲法之實施，但總統的權限也僅限于監督權而已，不能將這項權力轉為立法權。杜魯門總統未??國會授權，就直接命令商務部將民營鋼鐵公司的資產收歸國有，事后又未??國會追認，這樣的行為，與古代帝王無異。連國王都無權凌駕于法律之上，更何況是民選總統？政府律師則回應道，現在處于戰爭時期，總統作為三軍統帥，可以動用戰時權力。南部戰爭時期，林肯總統曾下令軍隊控制電報業，沒收南方叛亂官員在北方的財產。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羅斯福總統也指令接管過面臨罷工威脅的企業。

1952年6月2日，聯邦最高法院以6票對3票宣布，杜魯門總統無權征收各大鋼鐵公司的資產，哪怕工人罷工會對朝鮮戰場的戰事不利。代表多數方大法官宣讀判決意見的，是自由派大法官胡果?布萊克。

布萊克大法官指出，總統發布命令，必須根據聯邦憲法或國會制訂的法律，而國會制訂的法律中，并沒有任何一條授權總統可以侵占民間私有財產，更沒有授權他以武力方式，解決勞資糾紛。的確，1947年國會制訂《塔夫脫-哈特萊法》時，曾有人提議加入一個條款，授權政府在緊急狀況下，可用武力接管民營企業。然而，這類條款在憲法上沒有任何依據，所以當場就被否決掉了。難道總統可以根據一個被否決的法條下達命令么？關于總統是三軍統帥，可以動用戰時權力的說法，布萊克同樣不以為然。他說，朝鮮戰爭只是局部戰爭，國家并沒有進入全面戰爭狀態。就算總統貴為三軍統帥，也不能用武力解決民間的勞資糾紛，更不能用刺刀強迫工人繼續從事鋼鐵生產。即使非如此不可，也必須??過國會授權。總之，既然總統無權立法，所作所為又無法律依據，征收行動自然是違憲之舉。

文é?大法官對多數派大法官的意見非常不滿，但首席大法官并不能左右最高法院的判決。他單獨發布了一份異議意見，宣布在“關乎國家安危之際”，總統有權動用任何緊急權力，算是勉強給了老朋友一個交代。在冷戰初期，美國總統權力不斷擴張的情形下，最高法院這起判決起到了里程碑式的作用。它成功規制了總統的權力，強調了國會的制約作用。多年之后，最高法院在“水門事件”引發的訴訟中，正是以此案判決為先例，宣布白宮敗訴，最終導致尼克松總統黯然辭職。

有趣的是，或許是官場文化使然，半個世紀前的美國政客都比較寬容，杜魯門并沒有因為這件事和布萊克??臉。幾個月后，布萊克邀請全體大法官和杜魯門總統，去自己在弗吉利亞州鄉下的祖屋，享受波旁威士忌（產自美國，用玉米和黑麥釀制的一種酒）和燒烤野餐。杜魯門欣然赴會，聚會后，他還寫信告訴布萊克：“胡果，我一點兒都不贊成你的司法觀點，但是，天殺的，你們家釀的波旁威士忌實在太好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