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4年1月11日,寧靜的冬日周末。美國衛生局局長路德.L.特里博士此刻卻是忐忑不安,由肯尼迪總統倡議、他親自領導的衛生局顧問委員會今日將向全國發表他上任后的第一份政府研究報告,題為《吸煙與健康》。在這毫不起眼的標題下,其實掩藏著一條即將引發全美輿論地震的重要信息。正是為了將影響降至最低,用心良苦的特里破天荒地選擇非工作日來發表政府報告,并希望借用周日作為緩沖。身兼醫學家與政府決策人的他正陷在焦灼之中:既期待著將信息盡快公之于眾,又不斷想象著事后那鋪天蓋地的壓力與麻煩。
這條信息的內容是:吸煙,是人類健康的第一殺手。
今天看來,這只是一條人盡皆知的健康常識;但據1961年的蓋洛普調查顯示,只有不到44%的美國人相信“吸煙不利健康”。當時的人們并未意料到:1964年1月的這份報告,將徹底終結三百多年來流傳的“吸煙無害”論;今天的人們也難以意料到:一條常識的建立,需要經歷多少個百年的波折與艱辛。
早在1604年,英國國王詹姆斯一世便發表過一篇反對煙草的短文,在缺乏醫學實證的條件下,他甚至得出了類似當今所說的“二手煙亦有害健康”的結論。但國王的先見之明不久便被煙草工業史上第一個黃金浪潮所淹沒:1607年,維吉尼亞公司開始向整個歐洲供應煙草;18世紀,盡管基督教會對煙民賦予了“輕微不道德”的“美名”,煙草制品由于利潤豐厚。
仍然受到西方各國鼓勵;19世紀,卷煙的發明使煙草更為精致、廉價,吸煙迅速從上流社會走向大眾,美國煙草公司順勢推出第一則香煙廣告。與手杖、禮帽一樣,香煙也成為了當時紳士的象征。
潮流必然伴隨著逆流:最早的禁煙運動同樣起源于19世紀,在醫學尚不發達的年代,宗教道德是約束煙民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繩索。然而在宗教力量式微的大環境中,直至20世紀,禁煙團體根本無法與煙草集團分庭抗禮。西奧多.羅斯福總統上臺后,煙草業成為其“反托拉斯”行動的首個重災區,但此舉反而促進煙草制品以更低廉的價格出售。香煙的泛濫在兩次大戰時期達到頂峰,煙草甚至被政府列為軍需之一,歐洲戰場美軍總指揮約瑟.潘興將軍就曾說過:“打贏這場戰爭最需要什么。我的答案是香煙,要跟子彈一樣多!”
大戰結束后,千萬老兵頂著勝者的光環以及長年吸免費煙形成的巨大煙癮回歸社會,成為戰后經濟復蘇的主力軍。禁煙團體的呼聲在他們聽來是如此的不和諧,自然而然也被整個社會輿論嗤之以鼻。然而正在這個年代,煙草與呼吸道疾病之間的研究也悄悄起步,道德與吸煙之間的對決旋即被醫學與吸煙的對決所取代。20世紀30年代初,艾爾通.歐茲勒博士首次
提出吸煙與肺癌之間存在因果聯系。50年代,《讀者文摘》刊出《煙盒引發的癌癥》一文,引發不小的恐慌。但煙草公司也隨機應變,“過濾嘴香煙”的發明隨即挽救了銷售的下滑。
真正的角斗才剛剛開始,煙草集團意識到,真正的敵人不再是那些悲天憫人卻苦無憑證的宗教團體,而是主導理性且掌握實證的研究機構:美國癌癥協會于1954年承認吸煙與肺癌“存在聯系”,消費者協會于1958年呼吁政府開展吸煙危害研究,聯邦貿易委員會裁定煙草公司的廣告存在“誤導嫌疑”,國家衛生局公開聲明“煙草可能提高癌癥風險”。1961年,沉浸在吸煙危害之爭中的美國迎來了他們的新總統肯尼迪——抗癌運動積極分子、公民健康團體的代表人物。隨后,國家衛生局發生了兩件大事:首先,肯尼迪親自任命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教授路德.L.特里博士為局長;其次,成立由局長領導的吸煙與健康顧問委員會并展開調查:煙草公司與科研團體,究竟誰在說謊?
歷經3年時間,以7000多份醫學文件為基礎的《吸煙與健康》報告于1964年1月11日出爐,成為禁煙運動史上的里程碑,美國政府首次以官方名義宣布:吸煙會導致嚴重的呼吸道及心血管疾病,屬于肺癌與心臟病的直接原因之一,須引起社會的足夠重視,政府將對此采取適當補救措施。當然,考慮到煙草業的利益,報告并未將吸煙稱為“癮”,而是“一種難以戒除的長期習慣”,畢竟顧問委員會中1/5的代表來自煙草公司,3/4的成員都是煙民。
特里博士依然低估了該報告的“震級”,在他刻意安排的1月12日星期天“緩沖期”,輿論絲毫沒有閑著,而是連篇累牘地刊登著報告內容和相關評論,民眾對煙草公司的憤怒充分發酵。周一開市,煙草類股票幾乎全軍覆沒,煙草集團面臨了前所未有的質疑和謾罵,行內人士將報告的發表稱為“煙草業的海嘯”。一年后,聯邦貿易委員會投票通過《香煙標簽與包裝法》,要求香煙盒上必須標明“國家衛生局證實:吸煙有害健康”字樣;兩年后通過《香煙廣告法》,所有相關廣告除標明警告字語外,還不得對消費者進行任何形式的誤導與欺騙。1968年,蓋洛普調查顯示:相信“吸煙有害健康”的民眾已從7年前的不到44%上升至78%。1970年,政府禁止電視廣播媒體播放任何形式的香煙廣告。
煙草集團自然不會坐以待斃。1965年“水洗標簽”問世,“吸煙有害健康”字樣可以遇水即溶;
1966年各煙草公司聯合成立院外游說集團,以政黨贊助、選舉經費及高額利稅為誘餌,將禁煙運動上綱上線,推至“影響國家經濟”的高度;同時,集團高薪聘請的律師隊伍也就“吸煙權”問題提出“車輪式”訴訟,極力阻止政府就禁煙進行立法。在20世紀70-90年代的相關案件中,許多煙草公司老板不惜現身說法,力證吸煙無害。禁煙問題已經不再交給宗教裁判所,也不再交給醫學實驗室,而是走向了法庭。
時至今日,人們銘記1月11日這個警鐘敲響的日子,也不會忘記那條建立了半個世紀之久的健康常識依然在立法之路上蹣跚前行,它的同路人還包括環境污染、全球變暖等眾所周知的議題。從道德戰、科學戰再到司法戰,在生活質量與經濟利益的對抗中,既可看到人類對利益之偏執,更可看到人類為求生存而謀變革之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