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白楊
我久久地與一群白楊相互凝視。
筆直的干,筆直的枝,永遠向上。
我是在較遠處與它們做親切的撫摸。我在說,你們長得怎么這樣高大呀?白楊說,你也不矮小。
白楊的高大有目共睹。一心一意,然后成其高,成其大,成其壯。這一群我眼中的白楊,株距相等,幾乎是一般粗細,一般高矮,彼此分享腳下的養分,頭頂的陽光。我想起了共和國成立六十周年慶典上盛大的閱兵式。
白楊能讀懂我。能欣賞白楊的人也不會矮小,他們的心靈和白楊在同一高度。茅盾是,我也是。
白楊伴隨著我的成長。在新疆,每一個好男人都是一棵白楊,每一個烈女子都是一棵白楊。我們澆灌著白楊,白楊同時在澆灌我們。
我從來沒有孤獨過。我睜開稚嫩的眼睛看到的第一種樹種就是白楊,鉆天楊和青楊,只有新疆人才知道它們的區別。小時候,父母是我的白楊;上學了,老師是我的白楊;工作了,領導和同事是我的白楊;今天,我是我的白楊。
和自己在一起就不會寂寞,和心靈在一起就不會冷落,和白楊在一起就不會孤獨。
我一直在閱讀白楊這部大書。有人說,白楊的木質不夠好。是的,它的年輪沒有松樹那樣細密,它的質地也不像柳樹那樣堅韌,不大適合做家具,不大適合去裝修故宮??墒?,它適合一排排、一群群在一起,成為農舍、道路、條田、渠道的防風林。白楊較快的生長速度,高大的身軀,較硬朗的體格,使它成為新疆人的首選。白楊深處有人家,在這一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哪里有白楊,哪里就有村落,哪里就有呱呱落地的生命。
在新疆,維吾爾族同胞以喜歡種樹著稱。他們首先選定一處有水源的地方,先蓋房,壘院墻,然后在四周都栽上白楊,庭院里則是葡萄樹和各種果樹,這樣開始了他們綠色的棲居。在新疆炎熱的夏季,這樣的所在無疑是極佳的避暑勝地。哈薩克族作為游牧民族,似乎對白楊的存在不是很在意,現在我發現這是自己的偏見。最近我走了幾個哈薩克族朋友定居點,也是白楊成蔭。其實從前他們是把草當作樹的,遼闊的草原就是一望無際的森林,同樣提供美麗的綠色和新鮮的氧氣。
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燦若繁星的連隊也是這片土地上最美的景觀。在幾千公里漫長的邊界線上,在南北疆塔克拉瑪干沙漠和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邊緣,一些人跡罕至、兔子不拉屎、路到頭、水到頭的地方,二百六十萬軍墾戰士建起了世界上最美的還在不斷改善的林帶、條田、渠系、道路和居民點,共和國的領袖稱他們是建設大軍、中流砥柱、銅墻鐵壁,他們是新疆最偉岸的一群白楊。
我是他們中的一員,我也是一棵偉岸的白楊。
草原上的駱駝
昭蘇草原,草原石人景區,我見到一峰駱駝。
還是那樣高大,駝峰聳起,如同兩個起伏的沙丘。
然而沒有精神,眼光暗淡,耷拉著以往始終高昂的頭顱。四肢還是立著,可是看不到力量。蹄子緩緩地挪動,像是在拖著走,全沒了以往健壯的步伐。
它的本應是駝絨密布的所在,顯露出一大塊一大塊丑陋的白斑,在大片綠草的映襯下,是那樣刺眼。身邊一位北京來的朋友本想上前去和它親熱親熱,看見這骯臟,不由地向后縮了幾步,把手中的鏡頭轉向了不遠處幾匹毛色發亮的膘肥體壯的伊犁馬。
耳邊沒有響起駝鈴聲。
今年春夏,伊犁草原的雨水特別充沛,天山紅花和其它各種各樣的花開得格外嬌艷,一切植物都郁郁蔥蔥,一切動物都容光煥發。尤其是馬。馬是這一望無際的哈薩克草原最神奇的精靈,在巨大的碧毯上,它們時而低下琴一樣的馬頭彈撥青草,時而甩一下少女秀發般的馬鬃仰天嘶鳴,時而教給徐悲鴻、姚迪雄這幫畫家、黃海懷這幫作曲家、周濤這幫作家詩人什么叫馳騁,什么叫“駿馬奔馳保邊疆”……這里是天馬的故鄉,這里是牧馬人的天堂,這里是為天馬揮灑涂抹、高唱贊歌的“鳥巢”、“水立方”、“水晶宮”。
駱駝不屬于這里。
它的蹄子踩不慣這里青青的草。
它的鼻子嗅不慣這里潮濕的空氣。
它找不到自己愛吃的堅硬的干草,駱駝刺,或者紅柳。
滿眼青綠它無從下口,濕潤的草場漚壞了它的四足。
吃不好使它漂亮的毛發紛紛脫落,沒有同伴使它精神萎靡不振。它望著我們,顯示出一種無奈,又像是一種祈求。它對我輕輕打了一個響鼻,我似乎明白了它的意思,它想回家。我們經常對動物愛的不是地方,對自己的同類,也屢犯同樣的錯誤。
勇敢的駱駝,堅韌的駱駝,孤獨的駱駝,可憐的駱駝,在“塞外江南”伊犁河谷,在“新天府”伊犁草原,在天馬的故鄉昭蘇高原,呼喚著南疆,呼喚著塔里木盆地,呼喚著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那連綿起伏的沙丘,那干旱缺水的荒漠,那僅有星星點點綠色的所在,是駱駝方顯英雄本色的舞臺。
只有在天空雄鷹才能翱翔。
只有在水中魚兒才能遨游。
只有在草原駿馬才能奔馳。
只有在沙漠駱駝才能稱雄。
沙漠,是駱駝的綠洲。
硅化木
看上去是個石頭,名字卻喚作木頭。
其實是個木頭,卻和石頭一樣。
石頭,木頭;木頭,石頭。石頭中的木頭,木頭中的石頭。
這就是硅化木。沒有木質的柔軟,比石質還堅硬。
比爺爺額頭上的皺紋排列還細密的年輪,暴露了曾是一棵樹的秘密。
一棵樹,一棵陽光燦爛照耀的樹,一棵風霜雨雪擊打的樹,一棵磕磕絆絆行進的樹,一棵歷經生命四季的樹。
一圈一圈,密密匝匝,數不勝數。最富有營養的,是千年鱉精。能成為硅化木的,是千年老樹。
遍體的傷痕,遍體的不屈,遍體的頑強,遍體的勛章。百煉成鋼,千錘成石。
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只要不軟弱,木頭化為石。
樹木的歸宿,有的成了柴火,有的成了煤炭,有的成了垃圾。
只有極少數的精華,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由軟轉硬,由柔變剛,成為硅化石。
硅化的過程,充滿挑戰與適應。硅化的經歷,充滿堅持與妥協。
這是與命運抗爭的一種樹。這是與大自然和平共處的一種樹。
可以拿走枝葉,可以截斷軀干,甚至,可以干涸根須。
但是,不會成為標本。
永遠依偎著大地母親。哪怕,成為有生命的雕像。
只要精神在,就不會腐爛,就不會墮落,就不會沉淪,就不會死亡。
就會與時俱進,選擇新的生存方式,選擇新的外部形態。
外在的一切都可以硅化,唯一硅化不了的,是本質,是心靈。
狡兔三窟。水有三態。孫悟空七十二變。
永遠不變的,是家,是H2O,是石猴。
木頭,只有硅化,坦然接受不得不接受的一切,才能永存于天地之間。
在順應中堅守。在堅守中順應。
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這種樹的名字叫胡楊。
永遠存活萬萬年,這種樹的名字叫作,硅化木。
銅制沙瑪瓦
如果有朋友問我最喜愛的食物,那當然是奶茶,是馕,是抓飯,是大盤雞,是烤羊肉串,是一切與新疆有關的美食。
早餐,我喜歡到家門口的三源回民餐廳,要一大海碗漂著厚厚奶皮子熱氣騰騰的奶茶,要一小碟“皮辣紅”,幾個薄皮包子。這是我一天溫暖的開始。我的胃里始終有奶茶在涌動,我的心靈發動機,始終有奶茶作燃料。
如果是周末,如果時間充裕,我會約三兩好友去伊犁草原隨處皆在的哈薩克族牧民家里作客。當然不會空手而去,來而不往非禮也,友情可持續發展的基本原理,對全人類都是適用的。哈薩克族婦女是我見到的最勤勞的女性,她會用草原一樣自然淳樸的笑容迎接你,把銅制沙瑪瓦端到炕邊,開始展現她的手藝,來招待已盤腿坐在炕上由丈夫親自作陪的客人。
銅制沙瑪瓦是我們伊犁哈薩克族、維吾爾族等少數民族同胞燒開水的茶具,也是勾兌奶茶的主要工具,是必不可少的居家之寶。伊寧市是新疆銅制沙瑪瓦的重要產地,選材全部用紅銅、黃銅,也有采用白銅的,整個制作工藝精細講究,外形美觀。其形狀分圓形或方形底座,沸水爐中置圓桶狀火道,外附龍頭、抓耳、爐蓋等部分。具有省燃料、水易沸、水質好等特點。平時不用時,又是精美的室內工藝裝飾品,擺放在室內窗臺或是氈房的顯著位置上,金黃錚亮,光潔照人,造形優美,宛若一尊獎杯,在詩意生活的空間里生輝,發散出耀眼的光芒。
普通的銅制沙瑪瓦一般只是燒開水,勾兌奶茶時旁邊還要準備裝濃茶的壺,盛牛奶的碗和鹽。女主人把燒好的開水和鮮奶、濃茶、鹽分別放入小碗中,進行勾兌,然后一碗碗遞到客人的手中。幾年前,新源縣第一中學一位名叫吐遜別克#8226;布拉力的哈薩克族中學生為了減輕母親的勞動強度,對現用的銅制沙瑪瓦結構和功能進行了仔細觀察和研究,經過多次改進,研制出了一種自動完成奶茶勾兌,并可電、火兩用的新型銅制沙瑪瓦,并以此榮獲第17屆全國青少年科技創新大賽二等獎。只是這項發明創造尚未普及開來,今年五六月間,我有幸在西天山深處的特克斯縣卡拉達拉鄉庫什臺村、那拉提草原鷹旋峰下的哈薩克族牧民家作客,女主人們展示的還是傳統的銅制沙瑪瓦。我認真觀賞著她們勾兌奶茶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都是那樣嫻熟,那樣有條不紊,那樣從容不迫。這一過程本身就是一種享受??!勞動創造自我價值,勞動完成自我實現。欣賞銅制沙瑪瓦的精美工藝,體驗調制奶茶的醉人過程,品味奶茶的醇香滋味,達到這一境界,才能算作是精神和肉體雙重意義上的美食家。
大碗有大碗的豪放,小碗有小碗的婉約。用銅制沙瑪瓦燒開的清澈的天山雪水,用新疆母牛吃新疆草生產出的純天然牛奶,用祖國南方秀山麗水孕育的茯茶,還有維系生命必不可少的鹽,奶茶就是這樣,潤物無聲,滲入我們的腸胃,滲入我們的文化,滲入我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