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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生

2011-01-01 00:00:00董夏青青
伊犁河 2011年6期

沈陽家中

按理說,仲衡讀不了這所全國一流的大學。高三讀文科的他,每次模考的數學分都在及格線上下起伏。沒曾想,高考他放了顆衛星,150分的總分,抓了148。

仲衡盯著電腦大喊:“不對吧?一共做了不到90分的題啊。”

孟一梅湊上前:

“你考的?”

“啊,操,電腦有毛病吧?”

“電腦還會錯?!”

仲衡關掉查分系統,重新輸入名字、準考號和身份證號碼。

“還是148,下午到考試院查查去……”

仲衡還沒說完,后背挨了一巴掌。

“你他媽傻啊?!是觀音菩薩保佑你上個好大學!我平時燒香供佛,你們爺倆沒少么唧,這不顯靈了?!”。

“牛逼,哈哈!你們開先說的500塊錢必須給我啊!一分錢都不能少!”

兩個月后,仲衡進了離家只有三站路的遼大。

溫習完談愛、打架、網游、曠課、搓麻、泡吧、唱K之類的大學俗定的公共科目,還沒等過夠,仲衡的大學四年的生活晃眼過去了。眼下,仲衡要投身去社會,于是,600萬待業大軍中又多了個尤物。

店 內

從學校回到家,仲衡惡睡兩天一夜。

睜眼醒來,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出家門,對面是孟一梅開的小賣部,兼著麻將鋪、臺球廳。

臺球廳在屋外的一片塑料棚子底下,有兩張桌;屋內是麻將鋪,5張四角桌,煙霧繚繞,叫罵不絕;小賣鋪在桌球廳旁邊,是孟一梅自己加蓋的。

小賣鋪里也沒見著媽,仲衡繞進了小賣鋪后頭的倉庫,孟一梅穿著一身化纖運動服,把堆在地上一箱一箱的貨往架子上頂。

“怎么一點兒眼力架都沒有?”看見仲衡,孟一梅嚷起來。

“哦。”仲衡不急不慢地踱進去,應了一句。

“你說你肉了吧嘰的,都大學畢業了,怎么還這么懶吶?”孟一梅邊感慨邊把一大箱子方便面往貨架子頂上放。突然腳踏凳一搖晃,孟一梅哎喲一聲,整個箱子砸了地。

“媽!你注意點兒!”仲衡趕緊上前扶住,摸見她衣服上的一層小毛球。

孟一梅跳下凳子直搖頭:“你老娘以前,別說是箱方便面,一箱子磚頭我也能扛住,現在還真是不行了……哎呀,歇會兒。”

孟一梅坐到箱子上,箱子面微微地陷下去一些。

仲衡拉了張紙殼子墊在屁股底下,他小時候覺著這間倉庫大極了,老帶著一幫小兔崽子們在這里頭鉆騰。現在,他看這間屋子簡直太小,倆人在里頭明顯轉不開身——一抬頭,就會碰到他媽的胳膊肘,一回身,就能把他媽撞個好歹,喘口粗氣,他媽就得暈地上。

“爸呢?”

“死了。”

仲衡跳起來。

“跟死了一樣。”

“啊……”仲衡又縮回紙殼子上。

“哼哼,不著家,天天在外頭浪……他和你聯系了?”孟一梅抬起眼皮。

“也沒怎么聯系,就是拿畢業證那天打了個電話,說等我到家時給我接風。”

“嗯。”

“駕校生意咋樣?”

“駕校?三輛破吉普,三個司機,要不是你大舅關照,就他那樣,狗——屁!小賣部墻上的漆快掉沒了,叫他回來刷,你看看叫得動嗎?啊?!”

駕 校

“對對,就這么著,你別瞎使勁,對,穩住了,對!好!好……仲衡啊,你跟著我干吧。”

車子歪歪扭扭地往前顛,副駕駛座上的仲金寶齜牙咧嘴地替人把著方向盤。仲金寶上午剛收了個學徒,是被他從桑拿城里拉出來的兄弟,人家有司機,又惜命,不愛學開車。

“我倒也想,但媽那兒不好打發”。

仲金寶為難地嘆口氣:“你媽,現在一見我就想擼袖子上手,好像我是她仇人……來來,拐彎,別使大勁兒了!你要把車開飛出去啊?!”

主駕駛座上的大哥很不耐煩:“操,小樣,我就不該被你忽悠了,學個屁車!只要我樂意,司機一天換一個!”

“大哥,這是防身術,如果你被綁架了,司機被撂了,車得自己開,逃命要緊啊……仲衡啊,你說是吧?”

“那是。”仲衡幫腔。

空了一陣兒,仲金寶說:“你憋在這兒,不是給你媽打工,就是給我當馬仔,在自己家的地盤上轉悠,轉來轉去也是條土狗。你先去大地方闖闖,要是實在不好混,或干得憋屈,就回駕校當教練,好壞有老子給你兜底。”

仲衡癟了茄子,兜上幾圈,那哥們越開越穩,和仲金寶倆人旁若無人地嘮開了。

“待會兒上我那兒去耍耍?順便帶上小少爺一塊兒去見識見識!”

仲金寶續上一根煙,瞇著眼答道:“沒他事兒,他自己找樂子去。那兒我耍膩了,要玩換個地兒!”

“那咱去火車站南邊新開的那家去看看!老板是我鐵桿兄弟,今兒是他刑滿獲釋三周年紀念,晚上搞活動。他們的二人轉劇團剛招了幾副不錯的架子,男的肯定比不上小沈陽兒,但姑娘個個長得俊,吹拉彈唱……”哥們邊說邊扭動腰肢。

仲金寶飄飄然地呲了牙:“行啊!走——你!”

小賣部

晚上十點多,小賣部的生意基本停了。仲衡用報紙疊了一個人們哭喪時戴的那種帽子,站在梯子上刷墻。

孟一梅蹲蹲起起,長吁短嘆地打著下手。

“媽,你別嘆氣了,這十幾分鐘你都嘆了百十來下了。”

孟一梅一驚:“你說什么?”

“你別嘆氣了。”

“我突然覺得渾身沒勁兒,什么也不想干了,就想自個兒一個人呆著,好好琢磨琢磨,自己成天瞎忙叨什么……”

“媽,是人不都這么活么?你非得往深了想,那不就是終有一死么……”

孟一梅把舀子往水盆里一扔:“你刷你的吧!”

盆子里水花四濺,舀子撞到盆沿兒上,嗆死在剩下的半盆水里。

“見著你爸了?”

“嗯。”

“還是那德性……”

“嗯。”

“哼哼,就是,那小妖精是王八咬住筷子了,死不松嘴……”

“今天小玉給我打電話,叫我上北京找他。”

“哦……,他現在在哪兒干呢?”

“在一家法律咨詢公司。”

“哎喲,他高中文化還能當律師?”

“也不一定是律師,我沒細問,反正去了他給安排住的地方。”

“想好了。”

“嗯!”

“也好,一個大學畢業生天天圍著這巴掌大的鋪子轉,總不是事兒,你老子又那副埋汰相,眼不見為凈!什么時候走?”

“就這兩天吧。”

“你的事自己看著辦,走時多帶點錢,窮日子富盤纏。”

“嗯,好。”

刷過的墻漆快干了,在燈影下頭看,像曬爆的魚鱗。孟一梅的手在墻上摸來摸去,像墻面兒。

桑拿浴室

仲金寶和仲衡父子倆斜躺在沙發上,兩個漂亮小姐有力度有節奏在他倆腳上揉搓。仲金寶掏出一包中華煙遞給仲衡。

“軟包的,知道你回來留著的,前兩天忘拿給你了。”

“先撂桌上,現在不想抽。”

“嘖!抽!”

仲衡皺著眉頭捏出一根煙,應了他爸的火。

“爸,待會兒弄完咱一塊兒回去吃頓飯吧?”

仲衡的煙沒點好,仲金寶又打了一次火,仲衡湊得太近,差點兒燎了眉毛。

仲金寶噴了口煙,說:“不去……”

“都過五十大壽的人了,何必呢?”

“咋了?歲數大的就不是人了?”

仲衡沒吭聲,撅著嘴,想噴個煙圈。

仲金寶拿胳膊肘捅捅他,說:

“不對,你看著啊,你把煙先含在喉嚨里,接著用勁兒頂出來……就這樣……”。

在接連吐出兩個煙圈后,仲金寶好一陣咳嗽,震得兩眼通紅,眼淚擠在眼眶邊兒上。

仲衡幫他拍背,仲金寶邊咳嗽邊擺手示意——沒事兒。

家 中

半夜睡得正酣,仲衡突然驚醒。他起身開條門縫,客廳里亮著燈,孟一梅和仲金寶在屋里連吵帶摔。

孟一梅啞了嗓子:“是!那小姑娘好看!你天天看!一步都離不開是吧?!”

仲金寶軟下來:“她病了,活人的事兒總比死人的事兒急吧?”

“離!離了吧!”孟一梅把桌子掀了。

仲金寶拎上夾克往外走:“你砸,你砸,能砸高興了你就接著砸。”

仲金寶一甩手,門板咚地一頭磕在門框上,摔掉了上上下下七顆牙。

孟一梅渾身哆嗦著在茶幾上擺好酒具,打開一瓶金六福:“老兒啊,別躲那兒瞅了,出來喝兩盅。”

仲衡和母親坐在客廳里,倆人誰也不說話,光是一杯一杯地往嘴里倒酒。

北京的士車內

凌晨的北京,高樓大廈、馬路商店都關了門熄了燈。仲衡摁下玻璃,朝外打量。

的士司機跟著廣播哼了一陣小曲兒,百無聊賴:“您這是從哪兒來啊?”

“沈陽”

“喲!那不算遠,怎么踩這個點兒過來啊?”

“火車路上出了事故,晚點了。”

“這丫火車跟牛車似的,這個點到站真膩歪人,串親戚,還是旅游啊?”

“投奔哥們兒,想找個活干。”仲衡又困又煩,耐著性子敷衍。

“啊……來闖京城啊,這首都就是跟別的地方它不一樣,名勝古跡咱甭說了,就這人的素質都比別的地方高,外地生留京落戶,最低學歷要碩士,漂亮女大學生為了弄個戶籍,嫁殘疾人的多了去了。我兒子讀書的中學招聘老師,外地人不是名校畢業,不是博士人家壓根兒不理茬……”

仲衡瞟了司機一眼,哈欠連天。

北京,北京。

天上?

人間。

合租屋內

仲衡見到梁小玉的時候是凌晨兩點多。小玉開門幫仲衡把東西拎進了屋,仲衡定了定神,小聲說:“你住的地兒不小啊!”。

屋里霉味、方便面的香精味、臭襪子味混雜在一起,嗆得仲衡直皺眉頭。

小玉憨笑一聲:“啥啊?!加你,這屋里四個帶把兒的倆長饅頭的一共住了六個,一仙女,一經濟學家,一服務員,一腕兒,我,你。擠了點兒,湊合著吧。”

仲衡點點頭:“有個床睡就行,我上個廁所。”

“那邊,往里走,到頭右拐。”

仲衡沖進廁所,一個女人正在洗頭發,被仲衡驚得叫了一聲。

仲衡趕緊退著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里頭有人!”

撒妮抹了把臉,叫起來:“梁小玉!梁小玉!長耳癰你?”

小玉從小間里跑出來回應:“仲衡,我從小玩到大的哥們兒,在這兒搭個鋪。”

撒妮呼呼地往頭上澆水,對仲衡說:“噢!嚇我一跳,你等會兒啊,一會兒就洗完了。”

仲衡尷尬地退到客廳,一腳踩到小玉。

小玉扶住他,一臉喜慶:“那是撒妮,鎮宅子的寶貝。”

“她是干什么的呀?”

“晚出晚歸的那種……嘿嘿……”

小玉拉著仲衡給他介紹:“那經濟學家住里屋那間,人挺好,就是有點兒仙,啃書上癮,愛拿著股勁兒,你經常嗆著他點兒就行。廁所對面那間是個服務員,一村姑。旁邊兒的是個專門兒演群眾的,拍過老多戲了!老有才了!和范冰冰兒照過相呢!單獨照的……撒妮住在客廳旁邊那間屋里。反正住這里頭的人都不像壞人,你放心住。”

“無所謂,沒有殺人放火的住這兒就成。”

廁所里的水聲停了,仲衡聽見毛巾摩擦頭發的聲音。

小玉的屋大概10來平米,他給仲衡騰出來半個柜子、一張鋼絲床。

仲衡把東西從箱子里往外搬,問小玉:“你們公司具體是做什么的?”

小玉有點兒不好意思,說:“嗨……也不是什么大公司……就是……哎呀,往俗了說,就是幫人要債的。嗯……怎么跟你說呢?就是黃世仁給我們錢,我們再去找楊白勞要錢……不對不對……這還真沒法兒給你往細里解釋。”

仲衡很驚詫:“那不就是黑社會么?!”

小玉無辜地聳聳肩:“那——怎么能是一回事兒呢?真是一法律咨詢公司,我們相當正規,有好幾個政法大學的研究生在我們那兒當班呢!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老祖宗留下的規矩,咋就成黑社會了呢?!我告訴你,就因為現在亂套了,才要靠我們這幫兄弟匡扶正義!我們是社會的良心!”

仲衡湊到小玉臉前,認真地說:“哥,我一大學四年本科畢業,干這個合適么?”

小玉急眼了:“你還真別瞧不上這個,大學生海了去了!每年幾百萬的批發,三兩年就比加拿大的人口還多,政府、畢業生不愁,我都替你們愁!”

“哎呀,少說兩句吧。”

小玉起身從柜子里扒拉出一件仲衡的皮衣,站在鏡子前頭往身上比劃:

“看,像不像老板?像不像……”

傅 寒

仲衡睡到第二天中午11點多才爬起來,進了客廳,看見桌上攤著求職廣告。他走過去想摸張報紙看看,這才發現沙發上還躺著個人。

傅寒看見仲衡嚇一跳:“你誰呀?”

仲衡莫名其妙:“我……我是梁小玉的朋友,昨兒晚上剛搬過來的。”

“啊……我叫傅寒。”

“你好你好,小玉跟我介紹過了,說你是搞經濟的。”

傅寒起身把報紙劃拉走:“我正在寫一學術報告,等成熟以后沖擊奧斯卡……”

“奧斯卡?!”

“你這人沒什么幽默感啊。”傅寒要笑不笑,拽了桌上的報紙就要走。

仲衡趕緊攔下他:“你這報紙能借我看看么?”

“看吧,看完墊桌上吃飯。”

撒 妮

仲衡斜躺在沙發上,琢磨著報紙上的工作。看了沒一會兒,撒妮的屋里傳來打電話的聲音,仲衡拿報紙擋住臉,偏著頭聽——

“你別哭了!能找的人我都找了,該要打通的關節我也都安排好了,她就是死活不肯!先做地勤怎么了?有多委屈她?她是我姐,應該是她多幫我!我要是有那么大本事,我就不是今天這樣了……媽,你告訴她,就當我虧欠她好了,不能幫她搞成空姐,日后我一定補償她……不管你用什么辦法,就是綁也要把她綁去面試!錢都給人撒出去了……”

“……”

“靠譜?!沒有比他還靠譜的了!人家就住南長街一四合院兒里頭,大門口有車庫,你說靠譜嗎?!”

“……”

“你再那么護她就是害了她!哎呀,你別哭了……”

沒多久,屋里沒聲了。仲衡放下報紙,起身去廚房泡了兩碗方便面端來客廳。

仲衡敲敲撒妮的屋門,小聲說:“你好!出來吃面嗎?”

撒妮甕聲甕氣地回答:“放那兒。”

空了五分鐘,撒妮拿著一瓶沒開封的咸菜瓶子出了屋。

“吃點兒。”撒妮眨巴著腫大的眼,沖仲衡翹翹下巴。“仲衡是吧?小玉經常拿你忽悠我們,說你當年如何從一個地方小流氓一下變成大學生。”撒妮咯咯笑了。

方便面一下嗆進了仲衡的嗓子眼兒:“運氣,運氣……”

“想找個什么活兒?”

“沒細想,瞎碰唄。”

撒妮點點頭,接著吃面。

“你一會兒出門啊?”

撒妮半天沒吭聲,接著聽見廁所抽水馬桶的水響,聲音消停后,撒妮回答:“是啊。”

“你在哪兒上班?我送你過去!”

“不用了,小孩兒,姐自己打車過去。”

仲衡又急又樂:“你……你多大啊?”

中關村

下午兩點,仲衡揣著求職廣告和個人資料出了門。

第一家單位在中關村。公司大樓有十七層高,他們打出的廣告是:招聘男業務員一名,本科以上學歷(含本科),能吃苦耐勞,月薪3000-5000。

“你……是學什么專業的?”

“經貿。”

“是這樣,我們招聘的業務員就是公司和客戶之間的紐帶,主要是負責交換雙方信息和溝通任務。嗯……你的學歷還是很不錯的,我比較滿意。是這樣,你先簽一份試用合同,試用期不長,三個月,每月工資800。”公司負責人對仲衡的態度很客氣。

“才800啊?”仲衡嚇了一跳。

公司負責人瞪了仲衡一眼:

“800不低啦!”

“不對啊,我哥們只初中文化現在還3000多一月呢……”

仲衡聽出負責人的江浙口音來了,有點兒想笑。

“對啊,如果你通過了試用期,你不也是3000多一個月嘛。”

負責人的眼鏡片熠熠生輝。

仲衡低下頭,緊張地計算刨開一個月的來回車錢,試用工資還能剩下幾個子兒。

沒兩秒鐘,仲衡指著窗外直叫喚:

“媽呀!”

窗外吊著兩個正在大廈外頭擦玻璃的“蜘蛛人”,仲衡看見其中一個戴著眼鏡,眼鏡片熠熠生輝。

“你看你看!左邊那個戴眼鏡的,去年來的我們公司,人家也是二類本科畢業哩。”

“像干這種活兒他的工資多少啊?”

“1600一月。”

“好,謝謝您,我再細考慮一下……”

仲衡走出負責人辦公室的時候,那兩位“蜘蛛人”也隨即從負責人的窗外消失,屋里一下子敞亮了。

北三環雙秀公園

仲衡去應聘的第三家單位坐落于北三環雙秀公園旁一棟八層寫字樓的七層、八層,他們打出的廣告是:招聘銷售人員,學歷不限,月薪5000錢起,根據個人貢獻,提成不封頂。

電梯門一開,仲衡被一梭子強大的聲流打穿了——

“親愛的朋友、尊貴的客人,歡迎您來到‘金發’公司,天南海北,你我在此相遇即是冥冥中的緣分,我們公司的責任是教您如何賺錢,我們的義務是保證您發財。還為找工作發愁?還為賺不到錢難過?還為別人看不起痛苦?趕快加入‘金發’吧,金發讓您口袋里裝滿金錢,金發讓您挺起腰板做人,金發讓您做人上人,這是21世紀最后一次成為富豪的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七拐八拐,又一扇門打開了。

30平米的屋里,就放著一張老板桌和桌前的一組沙發,桌后頭坐著一個黝黑瘦小的中年人。仲衡的汗刷地冒出來了,想拔下這位老板的一只招風耳扇扇風涼快會兒。

“坐下吧,年輕人。”

仲衡噗通就跪下了,不是,是坐下來了。

“今天你遇上我,算你走運了,小伙子,你有慧根。”

仲衡發現這位老板說話時只有一只眼睛在轉,另外一只眼珠子暈過去了。

“啊?!”

仲衡屁股底下的沙發霎時氣絕。

合租屋

晚上回到家,仲衡一口面沒吃,砰地倒在床上,臉色不人不鬼。

小玉眉飛色舞地在鏡子前做頭型:

“我今天跟著我們老板胖哥去吃魚翅了,一上桌,我還以為是粉絲呢,我說嘿!這粉絲好,有嚼頭……”

“沒吃過。”

仲衡夢見自己成了蜚聲海內外的傳銷大師,敷衍了一句。

“吃完魚翅人就接著給上鮑魚了!我都不信這老板能請得起我們吃大餐但還不起錢,最后給了胖哥一半的錢,剩下一半兒還指不定啥時候呢。不過也成,還能再蹭頓熱飯熱湯,到時候去的話我叫上你,也給你補補。”

仲衡瞇著眼,半天沒出聲。

小玉:“哎?睡著了啊?”

“在聽呢。”

小玉來神了:“這找工作就和拉屎一樣,有時候你折騰半天、使半天勁,結果就是個屁……你剛出來干,要求別太高,一個月幾千塊錢就先湊合著,你再拖下去,越挑越挑不著好的。”

“我倒是想趕緊找個活兒干!你他媽上外頭看看,滿大街的神經病!我一正兒八經的大學生陪他們玩兒?有病啊!”

小玉不樂意了:“你……你這就是上大學慣出來的富貴病,什么活兒不是活兒?要是你們大學生真有那么珍貴,怎么不進動物園里躺著啊?”

“是人話嗎?我想錢啊……”

“我就說你適合跟我一塊兒干!每天都在外頭跑,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坐好車!牛——逼!”

“這能干一輩子?”

小玉一下子溫柔起來:“是不能干一輩子。先混著唄,等攢夠了錢,我就回去和雯雯開個公司。現在出去找活兒,滿世界的人張口就問你要文憑,我上哪兒弄去……胖哥刻蘿卜章的朋友全進去了……”

仲衡沉默半晌,說:“你說,我要是追那誰,她能跟我么?”

“誰啊?你說撒妮啊?”

小玉憨憨地笑起來:“那既然你喜歡,你就試試看,反正又不存在你吃虧不吃虧的事兒……”

“我回來了!大家來吃宵夜吧!”有人在門外喊。

“誰啊?撒妮?”他問。

“不是,吳改改,那二缺服務員,比你我都少了不止一個心眼兒……”小玉撅起嘴擺擺手。

吳改改長著一張銀盆大臉,五官除了嘴有點兒大,其它都算端正。身材清瘦,就是頭大了點兒,讓人擔心一根細脖子咋擔住那顆大頭。她是她家的第五個閨女,接生婆把她抱出來的時候,他爸火透了,說:“改!改!改……改個兒子!”。于是,大家都叫她“改改”了。

小玉把仲衡拖下床,擰開屋門,客廳里人真不少。

“多吃點兒!這盤菜客人都沒動,你是叫仲衡吧?來,來,多吃點兒!”

吳改改呼啦往桌上擺出七八個飯盒。

小玉看著直皺眉頭:

“你就光會打包剩飯養我們,叫你請客吃頓飯你就要死要活……”

“我說了無數遍了,我要攢錢買房!”改改奪下小玉的筷子。

“告訴你無數遍了,你買不起北京的房子!瞎得瑟……”小玉又把筷子奪回來。

“啊呀,比中午吃的盒飯好多了!這是2000一桌的標準吧?”

一個20歲出頭的小伙子蹲在沙發上挑飯盒里的菜吃,寸頭,長著一只女人下巴,眼睛極大。經仲衡辨別,這張男人臉底下還有一張吉娃娃的臉。

仲衡終于見著小玉說的腕兒了。

“仲衡,你好!我叫伍振,嘿嘿。”

吉娃娃笑了……

“你好,哎?撒妮沒回來還是走了啊?”仲衡左顧右盼。

“不知道,沒見著。”改改說。

“找著工作了么?”傅寒問他。

“沒有……不太好找……”

“我幫你找人推薦一下吧!”仲衡沒說完,改改插嘴。

“不用不用……”仲衡做出一個客氣的表情。

“找不著工作還算好,至少沒被別人騙,有的搞傳銷的,上去就先讓你交錢,不然就沒活兒干。你命好,有我提示你,我當年,一把就被騙去4000……”傅寒很鎮定。

“那也不能呆著啊,撿破爛也成啊!”吉娃娃吠了兩聲。

“哥們兒我能干那個?”仲衡拍拍伍振的肩。

仲衡晚上散步回到家時,撒妮披著一件外套在沙發上睡著了,像在等人。仲衡進屋,開燈,她都沒有醒。

仲衡剛脫了一只鞋,就脫不動第二只了,他一只腳著地,一只腳穿著鞋,站在那里,看著撒妮。此刻,凌晨4點半,這是他到北京之后最松弛的時刻,鞋脫了一半兒站著,這是仲衡到北京之后感覺最舒服的姿勢。

貴族與六條魚

撒妮打著電話進屋的時候,仲衡正蹲在地上給魚缸換水。這盆魚是吳改改十天前端回來的,里頭一共六條。

改改說:“每個人在這個魚缸里都有和自己對應的一條魚,這就是咱的風水魚,可以保佑咱身體健康、月月漲工資。”

“那要是一條一條地死了或者一夜之間全完蛋了呢?”小玉問。

大家接著吃吳改改帶回來的盒飯,當沒聽見。

眼下,撒妮的聲音又細又軟——

“嗯……碰到事情我只能找你啊……我知道,嗯……當時如果我還有一點兒選擇的余地,一定不會離開你的……是,我明白……可是只有你能幫我。是,我這么做是不對,可是……我媽天天打電話哭,我弟高考成績不夠,但他非要學動畫,那錢一把一把地燒……還有我姐,她那事兒要是辦不成,她就天天跟媽吵……我剛丟了活兒,你幫幫我吧,對你來說,就一句話的事兒……回頭你說要什么補償……”

仲衡跪在地上,腿邊放著臉盆,他拿著一根長管子,一頭伸到魚缸底部,一頭捏在手里,往嘴里放,想把水吸到一半,讓水借著吸力自然地流進臉盆。聽到某句話的時候,仲衡吸管子的勁兒一下使大了,把攪和著魚糞的水直接吸到了嘴里,他把管子一扔,撲到馬桶沿兒上開始摳嗓子眼兒。

“你干嗎呢?怎么了?”撒妮聞聲跑過來。

仲衡又是搖頭又是擺手,折騰了半天才直起身來,猛然間看見站在門口的撒妮,嚇了一跳:“病了啊你?”

撒妮皺眉瞪眼:“沒有啊。怎么了?”

“你臉色很差。”

“啊,沒事兒,我沒化妝。”

“你進屋多睡會兒吧。”

“不行,一會兒得出去吃飯。”

“吃什么呀,先睡過來吧,我幫你算著一天都睡不夠五個小時。”

“我求人辦事兒,人家說了算,吃飯比睡覺要緊。”

撒妮說完進了屋。

沒過十分鐘,撒妮從屋里沖出來。仲衡還站在客廳里,面沖著撒妮的房門,把撒妮驚了一下:“你,待會兒有事兒么?”

“沒事啊。”

“陪我去趟商場吧,沒衣服穿了。”

仲衡指指撒妮房間里那一床衣服,說:“你那屋里不一堆衣服么?”

撒妮火了:“那些衣服怎么穿出去和這些人吃飯?!我又不是去討飯!少廢話,去還是不去?”

“別上火,別上火,我換件衣服。”

仲衡與撒妮

商場的禮品券兌換柜臺前人頭攢動,仲衡和撒妮分別站在兩行隊伍里擠著。撒妮買下一身打四折的套裝,一共消費了780元,按商場活動,購買五百元以上商品的顧客,皆可挑選獲贈精美禮品一份——歐萊雅的試用裝一套或者天堂防紫外線雨傘一把或者時尚手包一個……禮品數目有限,贈完為止。

眼見著前頭排隊的人紛紛選擇了手包,撒妮氣急敗壞。要是她也能拿到那個手包,正好配齊一身行頭。但顯然,對贈品有強大欲望的并不止撒妮一人。撒妮身后站著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一直不停往前擠,邊擠邊嚷嚷:“前頭他媽的快點兒!有完沒完吶……”

仲衡叫撒妮:“哎你別擠了,我排的這邊兒比你快,你先到外邊兒坐會兒。”

“沒事兒,先排著。”

撒妮身后那位老爺們兒的大肚子一下一下地擂著她,使她聞到她前面那個女人身上很重的油灰氣。

商場里太熱了,把各種人的氣味兒都蒸出來了。

眼見大胖子有意往撒妮身上撲,撒妮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不住了。仲衡終于繃不住,沖上去,猛一下把胖男人從隊伍里拽了出來。胖子哪肯示弱,倆人很快滾在地上扭打成一團。

仲衡趁空隙,扭頭對撒妮歇斯底里地叫喚:“快!給小玉打電話!叫他帶人過來!”

她怔在那兒看著,好像要哭,突然,她猛地回身大步往商場外頭走,邊走邊哭。走到門口的化妝品超市,她停下,轉身進去,開始用柜臺上放著的試用品補妝,等撲上白慘慘的蜜粉,撒妮的淚唰地止住了,像沒發生任何事情。

晚上,仲衡在樓下的單車棚坐著等撒妮回來。期間,好多條狗從他跟前溜達著過,對于他臉上的兩大塊紗布,它們未做任何評價。

撒妮回來了。

她看見仲衡坐在那兒也沒搭理,徑直往樓里走。

仲衡走上去攔她:“咋回事?啥意思?”

“上去說吧。”

“不行!就在這兒說!”仲衡一把逮住她。

“我喝多了,難受。”

仲衡不依不饒:“你喝多了管我屁事!你喊人了嗎?有你這樣做事的嗎?”

撒妮吼道:“又不是我要你去打架!至于嗎?!至于打成那樣么?”

仲衡:“他一直在后頭推搡你!我打他怎么了?”

撒妮嗷一聲哭了:“推搡兩下怎么了?!我多金貴啊?想怎么推都行!把我從樓上推下去都行!”

仲衡沒話接了。

“你知道我有多少事兒么?我事兒已經夠夠的了!結果買件衣服還能買出事兒來!你有本事你打啊,別什么事兒都要我來管!我一堆事兒要管!我一堆人要管!命,這是我的命……人都說窮養兒子富養閨女,要說這話也得看家里有沒有這個條件。要是家里無權無勢,沒家底兒,怎么會有那享福的命……”

仲衡被撒妮的話噎得一個趔趄半天沒吭聲,倆人不再打嘴官司,撒妮和仲衡前后腳進了屋。

仲衡與改改

小玉大叫:“你們倆怎么一塊兒回來了?這是什么配搭啊?!”

吳改改背靠一堆雪白的飯盒,指著仲衡大叫:“你頭怎么了?”

仲衡在脫鞋:“哦,沒事,溜馬路被花盆架子砸了。”

“你們吃,我不舒服,先回屋睡了。”撒妮回了屋。

扒拉了幾口殘羹剩飯,吳改改把仲衡拽去了陽臺。從這個陽臺望出去,看不見北京的夜景,對面也是一排相同的居民樓。在樓下的小花園里,有奔跑的小孩,來回奔竄的狗,慢騰騰的老人,花花綠綠的嬰兒車。

“你女朋友沒跟你一塊兒過來啊?”改改終于直奔主題。

“我沒女朋友。”

“哦……”

“你和撒妮好呢?”

“沒有啊。”

“她人挺好的,就是感情方面有點亂,男朋友多。”

給撒妮點過“眼藥”之后,吳改改把自己的出身、家庭、在北京的打拼情況都給仲衡說了一遍,并一再強調她清白的本質以及未來在北京打拼的宏愿。

除了嗯,哦,哈外,仲衡再無一句整話。

火,火,火

撒妮醉了。

身上、枕頭上、床下,吐得到處都是。

仲衡趕回來的時候,撒妮已經哭完喊完睡著了。

吳改改在替她收拾,邊收拾邊罵。

仲衡:“她怎么喝成這樣了?”

改改:“自己在屋里喝悶酒,差點喝死啦!”

仲衡:“她不是跟人吃飯去了么?我送她下的樓啊!”仲衡大為驚詫。

“那我不知道,我剛回來就聽見她在屋里耍酒瘋,又唱又跳,最后就作死的哭。”吳改改眉頭緊皺,歪著嘴,講著湘潭縣塑料普通話。

“她說什么了沒?”

“說了一堆話。”

“什么?”

“你曉得我們要吃好多苦啵?你曉得我們賺一分錢有好不容易啵?你天天靠家里給你打錢,你還天天瞧不起這個瞧不起那個,你以為你自己蠻拽吧?服務員怎么了咯?就算是做雞的又怎么了咯?!我是靠我自己啊,我并不覺得羞恥!我并不覺得我是坨屎!就算我是坨屎,也不見得比你臭!”

仲衡坐到撒妮身邊,一聲不吭,俯下身子看著她。

吳改改還是蹲在他腳邊沒有動,當過飯店廚房的洗菜工的她,起先蹲五分鐘就要倒,干了不到一個月,連蹲兩三個小時之后她照樣抱起一大筐子菜起身就走,健步如飛。

撒妮一直昏睡,兩天后才下床,她蹲在馬桶上狂罵仲衡。

“你有病吧?!你把我手機關了干嗎?你找死吧?!”

“我帶你出去吃點兒清淡的,喝碗瓦罐湯吧。”

“滾!喝死你!”

“你手機響!”

“誰的?”

“老高。”

“快遞給我!閉著眼進來啊!”

仲衡一只手捂著眼進了廁所,這時手機已經不響了。

“不響了。”仲衡把手放下。

“流氓!滾出去!”

仲衡不是流氓,也沒有滾出去。

衛生間內,就在兩顆心兩個身體將要融為一體的臨界點上——

“傅寒面煮好了,仲衡撒妮吃飯嘍。”改改的聲音高亢。

一團愛的小火苗枯萎了。

在改改心里,人物關系圖是這樣的:

仲衡——撒妮(勾引與被勾引)

仲衡——改改(真情,但尚未理清)

改改——撒妮(青春之歌與一地雞毛)

衛生間

這下熱鬧了——

去外地拍了半月戲的伍振正巧今下午到家;吳改改今天輪休;小玉剛打完一場漂亮仗;傅寒竟然想踏出家門,外出透風;仲衡不出意外地今天也沒找著工作;撒妮的貴人老高恰逢今天辦完離婚手續;撒妮昏睡了兩天偏偏今天清醒了。

撒妮坐在馬桶上吆喝:“誰把紙用完了也不換上?!仲衡!送卷紙來!”

仲衡甩著兩條胳膊進了廁所。

“你關我手機,罰你請客吃飯,所有人都叫上,還有我一朋友,幫我姐弄事兒的,老高。”

“好!我跟他們說去,我請。”

“晚上六點半,富麗華。”

廁所成了情欲的集散地,衛生間里傳來抽水馬桶的嘩嘩流水聲。

為了晚上這頓體面的飯局,仲衡把小玉的衣柜翻騰得亂七八糟。

“有一老頭,欠了6萬塊錢的魚苗錢,都跟了他一個月了,才他媽的收上來兩萬。都嚴重警告過他幾回了,但他就那一副要死不活的德性,錢呢?沒有……”

仲衡一邊挑衣服一邊說:“你傻啊,他那是真沒錢,你想啊,那魚得花時間長啊,你去得再勤快有什么用?你得瞅準了,等他塘里的魚肥了,能拉出去賣的時候你去找他,那肯定能收上來,你想他那會兒剛賣完魚,手頭必然是有錢啊。”

小玉拍著床板果斷地稱贊說:“你是我大哥!你天生就是干這行的料!”

“滾!我怎么覺著穿什么都不合適呢?”

“提醒你一句,帶夠錢啊。”

仲衡不理他:“我穿這西裝怎么這么別扭?放心,整個家底都帶了,2500。”

電話響了,仲衡掏出電話,是撒妮打來的:“磨嘰什么呢?車在下頭等著呢!”

仲衡掛了電話,對著小玉大叫:“快快!老高的車到了。”

一輛奔馳里擠著6個人。

撒妮熱情地向大家介紹:“這位是老高,衛視新樓建設項目部的經理,是我朋友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人特地道,是我和我姐的貴人。”

老高笑著點點頭說:“我和撒妮也是剛認識,撒妮想約著大家一塊兒吃個飯。”

傅寒嘀咕:“哦?我還以為是仲衡請呢!”

撒妮欣然地:“沒錯啊,老高作東,仲衡買單。是吧仲衡?!”

“沒問題”,仲衡輕松得很。

傅寒與豆類

富麗華的大包間果然豪華。

撒妮把菜單遞給老高:“您先看著點。”

老高嗔怪地把菜單推給撒妮:“你點,小姑娘優先,想吃什么點什么,不用跟哥客氣!來,你們也看看菜單,我沒忌口。唔……要不這樣,服務員!先給每人上一份鮮橙雪蛤和煨海參吧。他們家的特色菜,嘗嘗。”

仲衡接過菜單,隨手翻了兩頁,咬咬嘴唇鎮定地說:“服務員,兩瓶茅臺!”

那天,飯桌上最出彩的人是傅寒,咽下鮑魚,他把他最得意的學術研究報告公諸于眾,題為《人類如何走出失業的怪圈》。

報告的大意為,人口的日益膨脹,是造成人類失業、資源匱乏等嚴重問題的根源。研究表明,讓地球上所有人都有事干、有飯吃,永遠是夢想。為了解決這一人類社會的根本矛盾,舉辦世界范圍的“豆類分辨大獎賽”是唯一出路。具體操作辦法如下——第一輪大賽:“紅豆中摻綠豆,把綠豆挑出來”,第二輪大賽:“綠豆中摻黑豆,把黑豆挑出來”……,……,……。每輪大賽結束后,舉辦隆重的頒獎儀式,給每位參與者與獲獎者相應的物質、精神獎勵……電視直播權歸央視所有,允許世界范圍內買賣。如此一來,幼有所玩,老有所樂,青有事干,壯有所為,人類將不會因無事可做而失業,不會因無所事事惹是生非。

在傅寒看來,也許,這篇豆類分辨報告將最終填補中國沒有獲得諾貝爾獎的缺憾。

傅寒來京三年,至今未找到一份穩定工作,憑其聰明才智,一些零碎的小活兒倒也沒斷過。替人寫畢業論文,替人做調查報告,替人做街頭采訪,有一次,他接了一個調查報告的活兒,對方扔給他900份調查問卷。

小玉說:“傅寒,你請大伙兒一頓飯,這900張我們平攤了做。”

傅寒回絕了小玉的好意,不是因為飯錢,是為了調查報告的絕對真實性。這900份問卷,最終由路過步行街的900個好心人一張一張完成。

傅寒在闡述他精妙的救世良方之時,仲衡自己干下一瓶茅臺,鉆了桌子底。

回到住處,仲衡過一會就要起身吐一次,小玉睡得直打呼嚕。

仲衡摸索出電話:“喂?撒妮,真不好意思,喝多了,帳結的是多少?我明兒給老高,一分不少。”

撒妮沉默半天,說:“……不用了,本來就沒想讓你掏錢。”

“啊?”

撒妮笑了:“你一點那兩瓶酒,我就知道你是個什么意思。錢不夠,又不好意思抹面子,就往死了喝唄。這招姐也使過,你這才哪兒到哪兒,我上次喝完直接給送到醫院里躺了三天。弟,聽姐一句話,找份踏實的工作,好好干,把身上那股子晃勁兒給去了,你那凡事都看不上的德性,我特看不入眼。”

“你耍我唄?是吧?看我好玩兒就耍我唄?”

“睡吧,喝點牛奶,別喝茶,喝茶傷胃。”

仲衡捂著臉,在床上扭來扭去,小玉的鼾聲越來越大。

齷齪的燈

廁所的鏡子前,仲衡摸摸胡子茬,大概地估摸出自己睡了幾天。

小玉沖進來尿尿,說:“撒妮走了。”

仲衡:“唔。”

小玉又說了一遍:“撒妮搬走了!”

仲衡抬頭盯著墻上的鏡子,呆了:“啊?”

“不過她說就搬出去一段時間,完了還回來。”

仲衡接著刷牙,沉默半晌突然說:“我覺得我在她面前,就是大光腚。”

小玉齜牙咧嘴地哂笑:“你你你你們倆……”

仲衡吐一口泡沫,再也沒搭腔。對面居民樓4層的陽臺上掛著一盞燈,三角形。它看見仲衡了,哈哈地笑話他,前仰后合,眼淚汪汪。它一笑,對面整棟居民樓的燈都開始笑,日光燈哭笑,臺燈竊笑,吊燈哂笑,床頭燈搞笑,壁燈假笑。

吳改改把夜宵端進屋時,仲衡直挺挺地躺在床板子上打呼。

胖 哥

東四環上的一棟寫字樓5層,小玉的老板胖哥站在門口迎接仲衡,胖哥的身后還站著五個馬仔。

胖哥既熱情又不失身份:“哎呀,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仲衡很拘謹:“老總,我剛出校門家門沒經驗,在家靠父母出門靠領導,請您多關照。”

胖哥領著仲衡進了公司,公司整潔有序,全電腦化操作。

胖哥感嘆道:“哎呀……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好哇,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我特別喜歡有才的人。我們這的五虎將都是研究生畢業,三個負責正經法律咨詢,兩個顧問。這有頭腦的人辦事啊,那看著是一種享受……”

仲衡畢恭畢敬:“是的,謝謝老總,我一定努力。”

胖哥的辦公室窗明幾凈、擺設儼然,胖哥從柜子里拿出一份材料擺在桌上:“這樣,你剛上手,不著急,先慢慢適應一陣子。這個案子呢,需要動點腦子,你先琢磨琢磨,然后再具體運作。這家公司,可能為了賴賬,就搞了個金蟬脫殼,換塊招牌,在同一大樓重新注冊了一家公司,他們以前拖欠的債就等于一筆勾銷了,現在我們調查清楚了。你就想辦法討回這筆賬,不論黑的白的不違法就行,等你擬定好了計劃,這邊再配給你幾個幫手。”

仲衡認真地聽著,并拿出紙筆準備記錄。胖哥擺擺手接著說道:

“公司里的人不直呼其名,大家都有藝名,這樣便于工作也是一種保護。今天還有幾個人在外頭跑業務。他叫范偉,他旁邊的叫董卿,我們的前臺業務也是由她負責,那邊兒打字的是周星馳……”

敞亮的環境,真誠的老板,親切的同事,仲衡覺得一下接上了地氣,整句俗的,這就叫“我可逑兒找到組織了。”

徐 老

仲衡愛看名人訪談,名人們往往都使用他們的若干個“第一次”如何如何來憶苦思甜。

第一個接手的案子絕不能搞砸。

仲衡找胖哥要了一輛名車,車牌是白底紅字京V——088888;小玉借給他了一身行頭,牌子是七匹狼;仲衡翻看了《演講與口才》好幾年的合訂本,為伍振摘抄了大量好詞好句;買了假胡子、眼鏡。

方案確定后的第三天,伍振身穿七匹狼,坐著名車,直奔“環球誠信有限總公司”。

“先生,請問您有預約嗎?”

“給你們陳總打個電話,說中辦的人找。”

前臺小姐很快和陳經理取得了聯系,三分鐘后,“北京某元老的秘書”伍振一行見到了陳經理。

“聽口音,陳總是沈陽人?”

“是是是。”

“陪首長多次去過那里,工業重地啊,老百姓都很樸實的。鐵西區那邊有好多澡堂子,里邊的東北二人轉挺地道。”

“啊哈,是,是。我在鐵西區那邊上的小學。”

“我是徐老的秘書。徐老知道吧?福佑街5號的徐老。”

“啊呀!久仰久仰!”

陳經理辦公室對面一棟大樓燒起來了,煙塵漫天,陳經理趕緊起身把窗戶關上。

“怎么燒起來了?”

“靠賺昧良心的錢發家,肯定會出事,那棟電子科技樓,最近剛抓了他們幾個頭兒,小平早就講了,要誠實致富。”

陳總經理哭笑不得。

“老人家現在退居二線頤養天年,不問政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嘛!但是昨天,幾個徐老當年打游擊時認識的鄉親找上門來,說你們拖欠他們鄉鎮企業貨款兩三年了。我電話問了一下國資委,你——先前是搞輕工陶玻貿易的吧。老人家很重視此事,徐老在晉察冀搞根據地時,這里的鄉親為革命出過很多力啊。我現在,不敢直接告訴徐老這個事情,老人家歲數大了,氣病了誰負得起這個責任。你看怎么解決一下,我好對來人有個交待……另外,你們公司要上市了吧?證券委那邊告訴我,說你們正在補充材料,啊……這個,企業上市是大事,可喜可賀呀……”

秘書講完捏了捏頸根,站在旁邊的范偉掏出軟包中華,秘書擺擺手沒接。范偉讓也沒讓其他人,噌地把煙裝回了皮包。

“這是河北深縣來的小李,把欠條給陳總。”

“不急,不急,先喝杯茶。王秘書——快上點水果來。”

陳總經理吩咐手下好好招待客人,找個理由溜了出來,記下車牌號后,趕緊給在國務院機關事務局工作的朋友打電話。憑直覺,來者不善,他要親自驗驗貨色,這年頭冒充領導人的人多了去,是騙子,立馬報案,他懶得跟這幫人啰嗦。

“福佑街5號住著哪位大仙兒啊?”

“你干嗎啊?”

“沒事兒,隨便問問。”

“你等等,我查查啊……哦——5號那是徐XX首長家啊!怎么啦?”

“還有還有,京V——088888,這車號是哪個單位的啊?”

“領導人的專車啊。你搞什么啊你?”

“行行行,過幾天在貴賓樓請你吃飯,到時再詳聊!掛了啊……”

陳總經理如墮夢里,這個電話總算沒白打,幾十萬的小錢,弄不好會影響他的企業上市。開先還以為碰上演技高的騙子了。

陳總一路小跑回辦公室,個頭刷地矮下一截,不住地點頭貓腰。

“哎呀,失敬失敬,不是有錢故意拖欠,外面欠我們的賬實在太多了,這幾年企業都快被拖垮了。我剛才去了趟財務,巧了!也是別人欠了好幾年的債!上午剛到賬!這么著吧,雖說我們也是等米下鍋,但您的面子不能不給!我這就安排人開支票,以后還望多多關照,祝徐老多福多壽啊!”

徐老的秘書寬厚地應允了:“謝謝陳總的支持啊,以后有事兒,到福佑街找……”。

仲衡牛刀初試,凱旋而歸。

事后,仲衡問小玉,胖哥從哪兒搞到的那輛京V,小玉告訴他,胖哥朋友海了去了,這車是一汽車修理廠的哥們兒把客戶的車給偷開出來的。徐老住所的門牌號則是仲衡從撒妮一大腕朋友那兒聽來的,想不到今天讓他派上了用場,他們企業籌劃上市的情報則是胖哥提供的。

暈了 上闕

吳改改用上了新買的小天鵝洗衣機,原來那個老洗衣機是房東留下的,沒有甩干的功能,吳改改每次幫大家伙兒洗完東西,都要費老勁把衣服擰干。不過自從仲衡搬來了,她逐漸喜歡上了這臺老洗衣機——每次洗完衣服,她都捏著嗓子叫仲衡來幫她擰衣服。

陽臺上,洗凈的衣物在風中嗷嗷地唱著歌兒,吳改改暫時忘記了自己和仲衡正處在一套合租房里的事實。

自從做成了兩單大生意,胖哥對仲衡就一句話:“你定了的事兒,就放手大膽地去做,雞毛蒜皮的事情就不要再報告了,天塌了大哥替你撐著。”

這單業務是這樣的,一個叫牛文清的老板打通了各種關節,黑了合資方的利潤,連本錢都不想吐出來了。合資方貴州老表要求撤資、退股,牛文清不理茬,經高人指點,貴州老表找到胖哥“了難”。

仲衡登高一呼,方案冉冉升起——

首先,合資方把牛文清請到海淀小湯山的一個商務會館,先談著生意。

其次,合資方借故離開,由兩小弟把牛文清往里屋一帶,鎖上門。

最后,仲衡進屋和其談判,給錢放人。

仲衡和牛文清在屋里交涉了十幾個小時,從上午11點進這房間,到晚上10點多,牛文清的口氣自始至終沒變過:“我真拿不出錢來。”

“那你就繼續不吃不喝地這么待著,你不是愛扛著么?扛唄……”

情何以堪

“星矢(小玉在公司的藝名)哥,梁朝偉哥(仲衡在公司的藝名)帶著小武和小新(公司的新手都是“小”字輩)去搞活兒了。”

“他的事,不用跟我講……”小玉極煩躁!

“星矢哥……朝偉哥說要去扣人,我想多句嘴,還是跟您通一下氣,朝偉哥到底懂不懂這個啊……如果超過一天一夜的話……”

“行行行!你別逼掰了!你朝偉哥牛逼大了,咱們怎么想都是多余……接著喝……”

“我不喝了……星矢哥你少喝點……”

今天,是雯雯領結婚證的大喜日子。

怎么就領證了呢?明明是自己的女朋友,昨天晚上還在發信息、打電話,轉眼就拱亂了別人家的床。

雯雯在電話里嘶著喉嚨喊:“是我該死!我——該死!他把我家欠的錢一把還上了,還給我媽繳了住院費……他人老好了,你放心,我跟他過指定一輩子不吃虧,你放心啊,我指定的好好過,我指定會幸福……”

話說回來,小玉真不知道雯雯家欠了錢,也不知道她有個常年住院的媽,更重要的是,他還真沒想過要情真意切地說一句——

雯雯,祝你幸福。

暈了 下闕

第二天中午仲衡一睜眼,聽見牛文清在里屋直叫喚。

“整明白了?”仲衡哈欠連天。

“是是是,想明白了,您把我的手機先借我會兒,我給管賬的財務科長打個電話,叫她把錢劃過去。不信,你可以叫手下查賬。”

“行,等著。”仲衡心花怒放。

“喂,哎,超兒啊,趕緊給貴州老萬那兒劃80萬過去,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擱,我在小湯山會館搓麻呢,啊,好著吶!咱公司門口的招牌得叫人來擦擦了……”

咱公司門口的招牌得叫人來擦擦了,這是人話么?

一個小時后,仲衡因“非法拘禁,限制他人自由”被銬上了警車。

警車駕到的那會兒,兩小弟正在會館的餐廳享福,等吃飽喝足從身后的窗戶往樓下一看,仲衡正掙扎著被警察摁進警車。哥倆倒吸一口涼氣,登時腿全軟了。

梅蘭,梅蘭,我愛你

小玉突然醒酒了。

“胖哥,想法兒把他拎出來吧。”

“這個仲衡啊,連最起碼的常識都不懂,還來吃這碗飯?”胖哥不接他這茬。

“那……他畢竟是想往好里干,我也跟您干了這么多年,能不能給我個面子?”

“你的面子?你的面子就這么大……”胖哥豎起小拇指動了動。

小玉呼地站起來,面紅耳赤。

“你激動個屁,坐下坐下,這事沒別的辦法,拿錢消災吧。”

“那……胖哥,得多少錢啊?”

“公安好辦,關鍵在牛文清那兒,只要他不起訴就沒事。我已經請朋友去找牛文清了,他要10萬,最后殺到6萬,最低了。咱們公司的規矩你也知道,誰惹的事兒了誰自己擦屁股。”

“他去哪兒弄6萬塊錢吶胖哥……”

“小玉,以后別說胖哥我沒給你臉,這樣吧,我替他抹三萬,這事兒就這樣了,啊,小玉。我先整把墊上,你替他立個字據,沒問題吧?”

第二天,小玉獨自去派出所接仲衡。三天不見,仲衡瘦了一圈。

“哥們兒對不住你。”小玉說。

“……”

小玉急了:“我操,你說話呀,怎么弄成這樣了?”

仲衡還是沒吭聲。小玉把車開動,一腳踩下油門。車上了大路,小玉捅開收音機——

“梅蘭,梅蘭,我愛你……想到了梅蘭就想到你……”

“人說,這歌兒里這‘梅蘭’說的是人民幣。”仲衡說。

算生不算死

仲衡給他媽打電話要錢,他媽告訴他:“你爸得絕癥了。”

把欠胖哥的錢還清后,仲衡回了沈陽。

仲金寶遞給仲衡一包煙,說:“你怎么跟只兔子似的,光看著你成天往家蹦,既然是在外頭闖,就得拿出點兒若不衣錦還鄉就誓死不歸的氣魄,來,嘗嘗這煙。”

“你還不戒啊?!”

仲金寶一臉不屑:“這男人不抽煙,就跟女人長胡子一樣,多別扭?!戒煙還不容易?我一個星期能戒三四回呢!”

“你怎么一點兒都不上急啊?”

“既然這樣了啊,現在戒有個屁用。”

“通知什么時候住院了么?”

“人醫生那意思還要整多明白啊?絕癥!還花那冤枉錢干嗎?要那——個心理安慰?!”

快走到路的頭上時,仲金寶在一個瞎子算命先生面前停下來。把仲衡拽過去說:“來來來,仲衡,跟大爺問好!徐大爺,這我兒子。這徐大爺特神,說話一句一個準兒,徐大爺,您今天給我兒子好好算算。”

老頭給仲衡算了一卦。

仲金寶:“徐大爺,這小子日后討幾個媳婦啊?”

算命的整了一套虛的。

仲金寶:“嘿嘿,好,好,跟老子一樣,都是風流坯子啊!”

仲金寶又問:“那他命里沒有正官?正財?”

算命的整了一套玄的。

仲金寶:“啥時候事業見起色啊?”

算命的整了一套神的。

……

仲衡對父親說:“你也算一卦?”

仲金寶笑笑:“不算了,算命這東西,算生不算死。”

夠本了

晚上,家里的客廳,母親坐在沙發上哭,仲金寶在抽煙,一屋子煙霧繚繞。

“錢呢?”

仲金寶回答:“花了啊。”

“你別跟我裝無賴。”

“花了,真花沒了。”

“你去把那女的叫來!”

“誰啊?”

“你把她找過來,我和她說。她不知道你得這病了吧?”

仲金寶想了片刻,說:“是,她是不知道,但是她也沒拿著我一分錢。”

孟一梅起身指著仲金寶大罵:“仲金寶!你哄誰呀?!那駕校是以我弟的名義開的,要賣也是我賣,你干的這叫咋回事兒?!我告訴你,你今天必須把那小賣部的產權證掏出來,那上頭是我的名字,你拿去給那女的她也賣不成錢!”

“我知道你要把小賣鋪換成錢給我看病,我也說了,不用,何必浪費這個錢呢?一共就這么點兒家底,非得全這會兒折騰光了算完?”

“我愿意!你拿來!”

“……”

孟一梅放聲大哭:“你真就這么不想活了?!你真就這么不想活了?!你再怎么熊樣兒,你活一天,仲衡就是個有爹的孩子!不為我,你看在仲衡的面兒上,你也別犯渾!”

仲金寶眉頭緊皺:“要是有的治,我還不愿意花這個錢?沒得治你去瞎治個什……么勁!我這一輩子吃喝玩樂樣樣沒少過,現在早夠本了。哥們兒在外頭等著呢,我走了。”

孟一梅看著仲金寶往外走,抽噎得說不出話來了。

仲衡跟了出去,拽住仲金寶,推了一把。

仲衡:“你做得太過了!”

仲金寶從地上爬起來,抹了把臉說:“我知道”。

王八蛋

仲衡站在小賣部門口給他爸打電話。

“喂,爸,你在哪兒呢?我明天的火車。今天中秋節,你晚上回來吃飯吧。”

仲金寶興高采烈:“哦!我在金鼎百貨大樓旁邊的天外情呢,你快過來吧!給你添雙筷子!”

仲衡剛一進“天外情”就看見仲金寶和當年那個酒吧舞女在大廳里吵架。

仲衡那會兒念高二,和朋友找了一家表演脫衣舞的酒吧嘮嗑。酒吧老板是仲金寶的鐵哥們兒,看見仲衡了,酒吧老板立即給仲金寶打去電話。

“姑娘模樣兒真俊!你叫啥名兒啊?”仲衡的校服外頭裹著件一冬天沒洗的大棉襖,朝人家臺子上的姑娘起哄。

姑娘沒搭理他,接著扭。

“嘿!看不上少爺我啊?來,服務員,送兩籃花給她。跳得好!”按酒吧規矩,一籃花一百,每天營業結束后,酒吧老板按每位姑娘每次表演所收到的花籃數給工資和提成。

舞很快跳完了,仲衡纏著人家小姑娘不放,非得請人家喝酒。

“哥我不能喝酒,我一沾酒就起疹子……哥我求你……”

“操!你不給我面子行!你還能不給錢面子吶?!喝!起了疹子哥帶你上醫院,保證你不留疤!”

“哥……我休息會兒還得跳,算了吧今天,你改天來我再伺候你行不?”

還沒等仲衡應聲,他整個人死魚一樣被拖下轉椅。仲金寶把他撂倒了劈頭蓋臉一頓砸巴。仲衡的小伙伴見狀,大步逃走。

“哎呀媽呀,大哥,狠點兒了,別打了……啥事兒慢慢說……”連打帶踹了兩三分鐘以后,小姑娘念在場子還要繼續營業,開始替仲衡求情。

“操!他媽的!我怎么帶出你這么一泡子?!”仲金寶斜了小姑娘一眼,把仲衡從地上拎起來,幫他理了理儀容。

早在仲衡念初中時,仲金寶就和他有過協定——仲衡絕不能在沒有仲金寶陪同的情況下出入娛樂場所。

“爸我再也不敢了。”仲衡的認錯態度一貫真誠。

“行了,滾吧。”仲金寶似笑非笑。

之后,仲衡聽他媽說,他爸和一酒吧里跳色情舞蹈的小閨女好上了。

眼前這一架吵的仲金寶氣急冒火:“你不會覺得我和那女的也有一腿吧?!”

女孩很煩躁:“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說分手,好,總得有個理由吧?你有老婆孩子,這我都認了,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你真會挑時候!我現在已經快被壓垮了你知道嗎?想整死我是吧?!好!”

女孩急了:“——整死你?你還有沒有良心吶?!”

仲金寶在一旁聽完,低低地說:“……我拿不出什么實質性的承諾給你,但我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真的。我知道現在說這個毫無意義……”見女孩不領情,突然激動地說:“分開一段時間怎么了?!離了我你路還不會走了啊?!”

見女孩哭個沒完,仲金寶拉起女孩說:“走走走,回家說。”

女孩甩開他大罵:“你還敢碰我?!王八蛋!”說完,一杯水澆到他臉上,轉身出了飯館。

仲金寶摔了凳子,沖著女孩兒的背影叫:“我他媽就一混蛋!我調戲婦女!怎——么——了?!”

仲金寶抹了把臉,沖周圍的人說:“這個傻逼,我給足她面子,你不知道當時她怎么非得往我那車上爬……”

客人笑嘻嘻地各干各的了,仲金寶罵罵咧咧地抹干桌上的水,抬頭看見門口的仲衡,嘆了口氣,坐下捂住了臉,接著分開了指頭縫,看著仲衡,喃喃自語:“買單。”

不偷不抽

飯店外的小破車里,仲金寶聲音虛弱:“你跟你媽說聲,我晚上不回去吃飯了。”

仲衡:“別啊,二姨他們都做上你的飯了。”

“你剛不看見了么,正鬧得厲害呢。”

“她就是個小的!”

仲金寶突然暴躁了:“……你別給我上眼藥啊……操!我他媽的就他媽的今晚上不回家吃飯,他媽的怎么了他媽的!”

“你下車吧,我累了,回去睡覺。”

仲金寶邊開車門邊說:“操!生前何必貪睡,死后自會長眠。”

半夜,仲金寶回了家,一個人貓在客廳里邊哼著小曲,邊把孟一梅的鞋從鞋柜里一雙一雙地擺出來,上油、拋光。

仲衡起來上廁所,莫名其妙地看著仲金寶,問他:“爸你干嗎呢?”

仲金寶得意地回答:“你媽是頭倔驢子,得順著毛摸。”

仲衡從廁所出來的時候,仲金寶眼瞅著他,一本正經地說:“有句話你記死了,坑蒙拐騙——不能偷,吃喝嫖賭——不能抽。偷會坐牢,抽會要命,你啊,連嫖、賭都不能碰!你要做到了,我就放心了。”

信 物

仲衡回北京的當天,小玉到了沈陽。他跑回來參加雯雯——他梁小玉生命中唯一的知心愛人的婚禮。

婚宴設在五星級酒店——香格里拉,場面整得相當熱鬧。婚禮主持人是名震東三省的二人轉演員小沈陽,舞臺上的節目異彩紛呈:雜技、歌舞、獨唱、聯唱、脫口秀,外加新郎自己額外整了個詩朗誦。一時間,拍桌子的、脫鞋的、踩到椅子上拍巴掌叫好的、往臺上扔喜糖的……

待舞臺上的一切表演落下帷幕,新郎新娘款款走到來賓中間,向每一桌敬酒。

小玉坐在雯雯的至親好友席上,等雯雯挽著比她矮一頭大一輪的新郎走過來,笑吟吟地舉起酒杯之時——

小玉左手張開,平攤摁在桌面上,右手噌掏出把刀,啪——把左手小拇指一剁——往雯雯臉前一拍——一句話沒說,調頭就走。

小玉離開飯桌不到一分鐘,一個穿初中校服的小孩急急忙忙沖進來,到了大廳中間嘭摔了一跤,起身接著跑,還不忘吆喝:“誰看見一根指頭啦?快給我!”

大姐,我不要錢

一家高檔的骨灰盒店里,仲衡和孟一梅邊轉悠邊說話。

孟一梅問仲衡:“買海南黃花梨的好?還是楠木的好?”

仲衡靠在柜臺沿兒上,說:“你看著挑吧,他才不在乎這個。”

“也是……要照他那意思,火化了直接裝那五毛錢一個飯盒里就行。”

仲衡端起柜臺上放著的一個紅木的骨灰盒,摸了摸。

孟一梅看了一眼,說:“嗯,我覺著這個挺好看。”

仲衡思忖片刻,說:“那就買這個吧。”

“買這個和剛才看的那個,倆一塊兒買還能便宜。”

仲衡驚了:“你買倆干什么啊?他一個睡不下啊?”

“我先給自己預備著,省得你到時候買的不合我心意。”

追悼大廳,仲衡和孟一梅在門口向前來吊唁的人鞠躬。一抬頭,仲衡突然看見那個舞女遠遠地在太陽地里站著。

孟一梅說:“你去把她叫進來吧。”

“算了吧。”仲衡回答。

天真熱,地上一片白晃晃的。

晚上,家里所有屋的燈都亮著。那個舞女,漂亮女孩,拘謹地坐在沙發上。

孟一梅把茶幾上的存折推給她,說:“你還是拿回去吧。”

女孩搖搖頭,說:“大姐,我真是誠心實意的……”

“你能把他放你那兒的衣服送回來么?”孟一梅問。

女孩拼命搖頭,啞著嗓子說:“大姐,我不要錢,但是衣服我想自己留著。”

孟一梅說:“好,那你把他腰上那塊兒玉給我吧,我和他談戀愛的時候買的,他的是條龍,我的是只鳳凰,整好是一對兒。”

小姑娘不吭聲了,一個勁兒盯著地板,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孟一梅對仲衡說:“給我點根兒煙。”

女孩走了,存折還在桌上,孟一梅從臥室里拿出一封信,遞給仲衡。

“你爸給你的。”

仲衡接過來,并未打開。

孟一梅坐下,說:“你爸說,有陣兒他便秘,這女的就幫他摳,楞把他肚里那點兒東西摳出來的。憑良心講,我做不到。她才23,19歲跟的你爸,今后怎么弄呀……”

“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孟一梅沉默了半晌,說:“你爸吧,我當初認識他那會兒,還以為他是哪個高干家的子弟呢。別看你爸家世一般,也沒什么文化,但就是誰都不服,誰都瞧不上……傲氣。”

仲衡:“媽……”

孟一梅流下眼淚:“他就這么一人。我也想過真跟他離了算完,但等想著這一旦離了,我就和他再沒一點兒關系了,一想到這兒,我這心里就揪著疼,比我倆干仗的時候還難受……離不了,幾十年都這么過來了……沒法離……”

今夜無人入眠

合租房里,吳改改已經搬走,她盤下來的小飯館下禮拜開張,傅寒當了她的賬房先生和采購,也算是專業對口;伍振跨行演替身,在武打戲里摔斷了腿,他爸從老家趕來,一朝面,啪啪摑了他兩耳光,接著倆人抱頭痛哭;小玉不打算接著漂了,回了沈陽。還聽說,撒妮的朋友偷販搖頭丸,她也受了牽連。

仲衡沒跟小玉回去,他要到房山區良鄉的養豬場看一看,再作打算。

一個月前,大家起哄說要在屋里一塊兒過,吃吳改改打包回來的剩菜,干杯!……

今夜星光燦爛,今夜無人入眠。

今天是8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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