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微涼
若愿意想起,愛唯一的景色,就是他披著城市微雪過后的光,身著近衛軍式衣服走來的模樣。
身后是寥落的城市。灰與綠。
我想知道眼前是什么,他的眼前。可惜夢里無法看清。那是秋天,是清晨,是黃昏,南方,北方,都不重要了……那是曾深深停留,仿佛前行的他。此生拿靈魂和靈魂中善與惡的資質愛過的。
我叫微。朋友都叫微。母親叫我公主。涼叫我寶寶。從小貪婪于閱讀,由此便喜愛虛無的幻覺。想象中的白馬王子,完全不是涼的樣子。
涼,涼的才華沉郁,但迎頭撞上來的,卻是清澈。講話的時候認真看著對方,眼神純凈,雙唇微微抿起。整張臉沐浴在早晨從教室窗縫進來的斜光中,一時有力的唇線趨于柔和、清晰;額際發線愈濃重烏黑。拿著問題站在講桌前,看著面前的人,一時天鵝渴水……想象自己的一只天鵝。于飛翔和停頓的罅隙,雙臂優美地伸開,踮起右足俯下身,啜飲能夠照見身姿的清泉。
多少時日過去,他留給我的影子,還是最初的模樣。不過長出許多藍色雛菊。
記憶中,涼瘦,身材不是很高,面部有著嶙峋的輪廓。像一棵樹。于某一角度逼近眼前時,我從未想過如木棉那樣與他比肩,因為知道從任何角度,都無力嘗試。所以竟看見一株纖細藤蔓,因為走累了,便緊貼著眼前一顆鐵灰的樹,在嘀噠時序中慢慢爬上去,緊貼住嶙峋的樹身,像找見前世遺失的親人,再不肯另尋他路……那是我。一直習慣擁抱時將整張臉深深埋入領隙的我,隨著他的說話,吃吃笑,或懶懶的不想再出來。那是溫暖、潔凈的地域。就這樣子撒嬌、親昵,任濃密發絲簌簌劃過側頸,觸碰肌膚……微涼,如顆顆露珠滾落、跌碎。
那樹,以愛的名義接納它。后來,長風流走,云影散去,多少花開花謝,魚呷蟲喋……為了自己的根須吧,他挪開了。神說,這是歸人的路線。但是他的角色被時光置換。歸人,便成了過客。
……
這以后,我決定找一個不會輕易老去的職業。保持對愛的幻覺。做一個文字制造者。
不做能夠流水生產故事的作家,我想那一定是心地如機器一樣沒有軌跡可辨的、蒼老的文字生產者。寡情而混沌。那么做一個輕浮的,終日將文字纏繞在指尖用作飾品的文字追隨者?我愿意,我想在很黑很黑的夜里,將自己年輕的血澆鑄在古老的漢字上面,讓它們散發古墓般腐爛的氣息。然后在一個瞬間,從一片黯紅與漆黑間,開出妖艷的花朵。
但,經歷過時代變遷的漢字,它們是攜帶靈魂的漂泊者,持著對有經歷者的尊重,我無力去褻瀆。
親近文字的瞬間,像極了很多年前的場景,沐浴在斜光里的涼。彼時,此時,我仍是飲水的鳥。于某個花飛花謝神離形消之際,恰巧看見,觸動,便飲一口。只一口。
這是我的職業。像玄珠,包藏著我此生無數個秘密中最重要的一個。愿永遠是愛里的小孩子。偏執,坦露,因為愛而惡意四起。
我要寫一個又一個相同的愛情故事。孩童眼眸一樣純凈的。此故事不問時間、年齡、門第、喜好。只是單純的愛意。
我寫它們,只是想讓自己永遠住在愛的芳辰,永不再醒來。
誰念西風獨自涼
暮光黯淡,結束一天忙碌坐在窗前,一杯清茶在手,聽關于倉央嘉措的所有歌曲。“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輕姑娘的臉龐,浮現在我心上……”那些歌詞,不知出自誰手(如時下流行的《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經學者考證,非倉央嘉措真作),然而一旦貼上他的標簽,便有使人心緒安靜的功效。這些美麗的情歌,是他在對佛做的絮語。一個6歲就被門隅地的桑巴寺秘密供養、嚴格按照格魯派規矩培養的轉世靈童,怎么能夠去私會那些傳說中的女子,怎么能會那些不羈的情詩呢?六世的故事被每個藏人所熟知,關于他的紅教身世、選作靈童、入駐布達拉、成為第斯桑結嘉措權勢之爭的犧牲品,以及失蹤在青海湖畔的結局,都是不完滿的、悲劇性的,正是這不完滿和悲劇使藏人對他有無比親切的同情與眷戀。拉藏汗呈文給康熙帝,稱六世達賴喇嘛“沈溺酒色,不守清規,是假活佛。”而拉薩四大寺高僧卻只承認六世是“迷失菩提”。盡管后來又立了兩位六世,但人們只承認倉央嘉措是真正的“救主”。
誰能肯定他寫的定是情詩而非道歌呢,憑幾個無法準確譯出的字母就譜寫“瑪吉阿米”的傳說?也許在學習教義、受戒、進入幽深的布達拉這個過程中,他都沒有機會同哪一個女子相識,更別說在大雪的黎明私會之后悄悄回布達拉了。
也許,他二十四歲的人生亦是孤寂,在孤寂中將一雙年輕的手伸向橙光耀耀的佛界,在那里采摘釋迦給予人類的溫暖。所以那些歌只是觸摸與頓悟的道歌,是唱給佛聽的。這種現象在藏傳佛教史上并不罕見,活佛米拉日巴的道歌、宗喀巴大師吟唱觀世音菩薩的道歌,其神氣用詞完全像是寫給一位心儀姑娘的情歌。
想到這里,往往會令人悵然,一想到這些情歌不是倉央嘉措的手筆:
好多年了
你一直在我傷口中幽居
我放下過天地
卻從未放下過你
我生命中的千山萬水
任你一一告別
世間事
除了生死
哪一件事不是閑事
所以騙自己說,這就是他寫的,一個門巴少年、被人們稱作風中蓮花的達賴喇嘛,習慣在藍色的夜吟唱月亮與愛情的俊朗情僧……人生就此溫暖有情。
一段藏域傳奇,卻讓我想到清初順治帝。高處不勝寒的喟嘆,除了入駐布達拉的倉央嘉措,應該還有入關為帝的順治帝,愛新覺羅#8226;福臨。不是對男人的事業從來就沒有絲毫熱情,只是紛亂的政治情勢超過了敏感心靈的限度,所以他們選擇愛情,或者在情詩里暫求現世的暖。
倉央嘉措與福臨在生存境遇上相似,自小一個是五世的轉世靈童,一個是大清從小小滿洲邁入中原的君王,心智尚在懵懂,已到達權利的巔峰,但是,正如入駐布達拉之后的倉央嘉措必須聽命第斯桑結嘉措,福臨亦必須遵從攝政王多爾袞,權利都在這些鐵腕男人的手里。清宮四大謎案之一的順治出家之謎,成為時下影視劇的熱點。順治為什么要出家?力圖重塑正史的影視編劇和導演們都不會錯過這樣一個場面:孝莊后聲嘶力竭勸導順治以家國為重,繼續愛新覺羅的大業,而一邊是俊秀蒼白的順治帝福臨,他似乎在與天下和自己的能力做一個掙扎,最后是他認清自己的能力,無法繼續努爾哈赤的霸氣和皇太極的輝煌時代,故遁去;而一味挖掘艷史的編劇們對順治帝與董鄂妃的故事大肆渲染。很小的時候隨母親聽評書,有個叫《少年天子》的故事,很是喜歡,到現在,只記住一個叫蘇麻喇姑的名字。后來讀了父親買的《少年天子》,非常喜歡。上面有插圖,大概有六個人吧。首頁即是孝莊皇太后,是個肌膚微豐、稍黑的蒙古族貴婦,但精致的眉眼可窺當年風韻;次頁是福臨,劍眉星目,玉樹臨風;三頁是董鄂#8226;烏云珠,雖旗裝靶子頭,卻是漢地江南女子的眉眼身段,像曹雪芹對黛玉神韻的四字描寫,“風流婉轉”……
生存境遇上雖為悲劇,但是有一位帝王與他相伴,承擔這命運,倉央嘉措不算孤寂。在十八世紀的中國,至少還有一位與他們同病相憐。與倉央嘉措,至少在飛揚而落拓的詩歌氣質上相近,他就是納蘭性德。讀納蘭詞,人們百般不解的是,一位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為何常有“人生若只如初見”“誰念西風獨自涼”的百年孤寂的感嘆呢?在這一點上,米蘭#8226;昆德拉雖是杰出的小說家,但對詩人頗有獨到的理解,他說:“詩人是一個在母親的催促下向世界展示自己,卻無法進入這個世界的年輕人。”倉央嘉措與納蘭性德身處高位而無心與權利糾葛,倉央嘉措曾向自己的老師五世班禪提出退去沙彌戒和比丘戒,還他自由之身(但并不是卸下僧衣);納蘭性德更是將自己畢生的熱情都投注在詩歌上,他們用詩歌吟唱這個世界的矛盾和美,卻永遠不能進入,像平常人一樣住下來,因為詩歌賦予人翅膀,終有一天,他們會帶著“eros”(渴望)回到自己的世界。
讀納蘭詞,讀到他與蘇婉的故事,蘇婉的靈秀和才氣容易讓人想起《少年天子》里的董鄂#8226;烏云珠。有人說董鄂妃是秦淮八艷之一的董小宛,可是考據家們又說清朝入關時順治帝才六歲,而董小宛已經十八歲了,所以根本不可能。真實的烏云珠也許并不是小說中容貌姣姣才通滿漢的奇女子,可能只是一個溫厚、善良,懂得真正疼惜順治帝的滿族女子。因為清初是禁立漢族女子為妃的。所以烏云珠病逝后福臨終覺疲倦,決意遁去。因為再沒有人可以聽他傾訴治理江山的艱難,安慰他;而北國江南千里河山,又有誰真心分享這大歡喜。
這些感性聰慧的靈魂長久羈留在現世,是因為愛情的羈絆。準備飛離的雙翅久久不能打開,因為有一個女子清澈的眼神挽留著,納蘭決意不下,說“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倉央嘉措深情的說“飛去理塘就回來”。……但他們終是飛去了。
歷史實在是個頑童,游戲還未終了,天空還有詩人回來的路程,而他已厭煩了,一撒手的功夫,稀里嘩啦,手底的泥娃娃們散碎一地,塵埃騰起,沒了生命,亂了路程,傳說忽然因此而青翠。
傳說傳奇終究是無根無底無情無恨的輕薄之物。可正因為沒有重量,才會被輕易喜歡。
在冬天落日的余溫里惘然面對傳奇,像風中一朵一朵暗紅的花朵,它們開放,熄滅,留下漫天塵埃。想著它攜有往日的溫度,伸手觸摸,惟余一指冰涼,沒有人再與我分享人世,分享它藏在傳奇里的溫暖,然后共同將清淺的水印撫摸成深邃的石雕。……往日,像米開朗基羅的石雕,立在心底,安靜肅穆,一棱一棱刀鑿斧刻的痕跡,是悲與歡的紋路;往日,就是棲在心底的病蚌,經過一千年、一萬年,衰朽的肉身藏著溫潤的珍珠,痛過的往日,像一滴淚;往日……殘茶誰潑,誰念秋風獨自涼。
人淡如菊,落花無言
小學到初中,父親一直是在外地工作的,家里常年只留我與母親。那時家里有一間比較大的屋子,計劃做客廳的,但是一直遲遲沒有收拾。因為父母都很忙。父親開學后在學校工作,放假了還得在省城的美院學習他很熱愛的油畫。所以那間屋子一直堆放著兩個書柜和一張大沙發,還有散落在屋角的幾麻袋糧食。平時放學之后若沒有其它事,這里便是我的天堂。從書柜里找出小說,然后蜷縮在大沙發的角落里,一頁一頁讀,不知屋外時光,眼前是故事里陌生而美好的世界,我追隨里面人物的足跡,不知疲倦。只有時時飄繞在鼻翼的糧食清香,提醒我這是在自己家里的某個地方,那糧食,是我母親春種秋收得來的。
彼時,母親往往忙于田間或家務,無暇顧及我,只要我按時完成作業、不鬧不生病就行。小學畢業升初中的那一段時間,幾乎翻遍了自己較感興趣的書籍,就在那間屋子的大沙發上。父親喜歡古典的,史實性的小說,《紅樓夢》當然是我首先讀完了的,接下來是白話的《聊齋》。其實白話并不好看,這是后來朋友送我《聊齋志異》,讀后得出的結論。當時也就知道這世界并不只在這間屋子,或者我的家,或者學校,或者遠到父親的工作地。世界是一處美妙的場所,有前有后,前的,叫古代,后的,叫未來,這些都不在我的經驗范圍;世界非常大,還有許多稀奇美麗的國家,被山,被海,被道路像不規則的格子一樣,將人們阻隔,那些國家叫外國,外國人長得不與我們相同,外國人寫的書很好看。
記憶中那是一個涂了橘黃油漆的書柜,還是父親抽空涂上的油漆。它旁邊一個是奶油色的,它們造型不一樣。橘黃色分上下兩部分。上面又分別被分三層,書籍是父親整理過的次序。最上一層是古典小說,中層是歷史小說,下層是外國小說,有《屠格涅夫小說選》、《亞非拉短篇小說選》、《苦難的歷程》,偶爾也有哲學書籍,不多。
橘黃色書柜的下一部分又另開了兩扇門,里面分兩層,放了一大堆連環畫,也有《畫報》和油畫類刊物,它們在里面整整齊齊的堆放著,但每次都被我翻亂,這是父親每次整理書柜氣惱的原因之一。每次回來,父親總要整理它,然后修理被我弄壞的書頁。沉著臉。那時父親不贊成我讀小說、古典詩詞這些,每次聽到他要回家的消息,我先藏起手邊的書籍,怕他發現,若被他發現我在四冊《歷代詩歌選》的書頁上涂涂寫寫,非挨一頓打不可。
住在另一個書柜里的,是整部的《二十四史》,我看不懂。除了正史,間或也有一些古人寫的野史,偶爾翻開,覺得新鮮有趣,便看幾日。尤其里面寫一些女子的,或者后宮的,因為插圖很好看,可以拿來做有趣的臨摹。而且里面女人們的名字一般都婉約精致,住的宮苑名更好聽。那時,古典裝束的女子一直是我心目中美好女子的樣子。
間或碰見父親封皮柔和的筆記本,也乘他不在悄悄看一下,里面是他寫的詩詞,有舊體的,也有現代的。父親喜用黑色墨水寫字,字體端方又不羈,好似水墨畫一般,往往在一首詩左下角習慣畫一些鋼筆畫,他的鋼筆畫真的很好看,往往是一些小動物,或者花卉,父親最喜歡畫的花卉是梅花。黑色鋼筆畫梅,風骨泠然,卻又清麗脫俗。
水墨畫一樣的字體,當然對當時的我來說很難辨認,所以不知道他寫了什么。大致是鄉土人情吧。因為寫字臺的玻璃下面就有他發表在報紙上的詩歌,編輯配以藏族女子或者格桑花……幼時哥哥指給我看這些,看到鄭重的鉛字排版,雖不懂,卻很為父親驕傲。記得當時那張寫字臺最下面鋪著一整幅淡藍皺紋紙,然后左上角放了父親發表的部分文字,中間是全家人的照片,也有我們姊妹的。其中一張是哥哥十歲左右和他的伙伴在草原上的照片,穿著溫暖的羊皮襖,笑容燦爛極了。哥哥說那是父親同事的兒子。我的小侄子兩歲左右時那照片還在,他指著說那是爸爸(我哥哥)和他(他自己)。當時我們都笑。
老照片,父親寫草原、寫藍天的文字,都在藍色皺紋紙上,在下午陽光下安靜綻放,藍色逐漸褪色,不會褪色的是寶貴的字跡。藍色皺紋紙上還有少年時的哥哥寫的詩歌。哥哥十二歲時寫下:太陽的金箭\\射向清晨的草原……發表了,得到稿酬,哥哥決意拿去和他的弟兄們玩兒,而父親要他收藏它,最后遵循了誰的意思,不得而知。
家里的雜物間曾經是我的最愛(看到《呼蘭河傳》里蕭紅也有此嗜好,不禁莞爾),我在那里找到姐姐小時候的讀物——《兒童文學》,坐在灰塵撲鼻的書堆上翻看,張志新的故事,就是從那里讀到的。還翻到姐姐初中時填詞的本子。一本顯然很用心的用白紙訂成的大本子,一頁一頁,是舊詞牌下的新詩詞。姐姐的鋼筆字非常俊秀,她就這樣一頁一頁寫過去,寫的多是學習和校園友誼,純潔清新,寫到最后,忽然一句感慨:填詞非易事矣……遂擱筆。但是一個本子也就這樣寫完了。
那時姐姐非常年輕。鵝蛋臉,杏核眼,烏黑的眼仁,高鼻梁,最美的是那一頭烏發,扎兩根大辮子,快甩到腳踝了。這樣一個會寫詩填詞又漂亮的女生,不知讓多少少年的目光難以拔動呢……后來哥哥爆料說,那時他們老起哄姐姐和一個鄰家男孩。我依稀記得那男孩兒,因為他弟弟是我哥哥的同學,叫我小妹妹。弟兄兩個都長得濃眉大眼,英俊挺拔。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大家愛拿這件事開姐姐的玩笑,姐姐也不申辯,往往一笑而過。
至今為什么喜歡在夏天吃玉米,原因是每到暑假兄姊就回家,總帶各樣精巧的玩物和好吃的給我,教我外面的知識。他們去街上的時候不忘買玉米給我吃,熱氣騰騰的玉米,來自高原之外的土地,它的味道讓我著迷。
每年立秋后兄姊就得回學校。我也該上學了。但是,學校和書籍雖好,終不及他們帶給我的外面世界。姐姐教的歌曲,哥哥早雨中喂鴿子的樣子。他們教我吟詩;他們買玉米給我吃……
所以玉米在記憶中一直是幸福的味道,淡淡的,不可替代。年愈長,味愈濃重。
姐姐曾在合適的年齡和一個男孩相愛。男孩來過我家,喜歡逗我。長得清秀頎長,很溫雅。是我母親心目中女婿的樣子。姐姐數學不好,那男孩兒輔導她學數學,她幫人家學語文,便在書桌上相愛了。但當時父母一致說他們家太遠,而且那地方太貧窮,怕姐姐受委屈。不贊同。是父親的意思,還是母親的想法。不得而知。姐姐是怎么了斷了這份感情的,亦不得而知。而今她還是那樣大說大笑愛熱鬧的一個人。但是初戀,便也那樣斷了。
至今姐姐相冊里還有那男孩的照片。玉樹臨風,相片說明的空白處是姐姐秀麗的字跡:C。也不怕姐夫看見、誤會。想必姐夫亦是了解的,他們相愛、融洽,對彼此對家人都尊重,體諒,姐夫是一個淳樸而有擔當的好男人,姐姐很幸福。
人生漫長,有一個這樣的人在身邊,這種俗世里的幸福,也不亞于那幅畫吧。但是那幅畫何其動人啊。
那幅畫是這樣的。它掛在家里的木頭墻壁上。它是父親的一幅油畫,經過精心裱糊的。內容是兩個人物在草原上。一男一女,藏族人的裝束藏族人的臉,黝黑的臉上有藏族人的快樂,那男子裝束簡樸、粗獷,悠然坐著,溫情地注視爬在他膝前的女孩兒,女孩臉上蕩漾著明亮的笑影,衣服褶皺灌滿璀璨的陽光。
在她身上,一反那男子的平常,父親用了最艷麗明亮的色彩,鮮紅的珊瑚項鏈,漆黑發辮上翠綠的頭飾,潔白牙齒,寬大袍服里露出蔥綠綢衫。她像個小女孩一樣爬在草地上,神情專注地聽著左耳畔的錄音機……
不知道那里面是何種天籟,如此吸引著她,然后他被她吸引……
父親一直懷念在草原上做老師的日子。也許,父親是在懷念青春、懷念歲月、懷念愛情吧。父親告訴我,他中意的女孩其實是漢族,來自北京,他們在讀高中時結識。后來呢?我總性急地問后來。后來,她生病,去世了……
淡淡一句,有些黯然。身旁的母親點點頭,神情里有在人世經歷風霜后的端肅……原來,母親早就知道。
一時無語。看父親。父親年紀大了,父親還是高高的個子,溫和寬厚的性情,依舊是我心里智慧的、生于1949的父親。但是在我注視的這一刻,父親忽然就變成畫里的人。聆聽天籟,不再看我們。那匣子里的天籟,是什么呢?……
歲月,歲月又是什么呢。
歲月是這樣一個人,你知道他將從你面前走過,你知道他是唯一與你今生相伴的人,他走過你的帳房,牽動你的皮鞭,帶走你的歌謠,而你,留不住他。
人生,人生是什么呢,那一對幸福的男女在畫中聆聽天籟,父親超逸的精神世界;父親和母親相濡以沫,父親踏實的現實世界……人生是什么呢。畫中的,超越了現實的瑣細停留在純粹的空間里,也就流失了現實中的溫暖;現實中的,雖然無法上升至藝術境界的永恒,但是相濡以沫的情感,是由愛情升華來的親情。
親情,我們此生唯一、貼身的行李。
無論走到哪里,請一定帶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