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天地書(外二章)

九霄沉默，星辰靜靜閃耀，沒有一張嘴巴敢泄露天機。

泥土吞下種子的殷勤，抱著莊稼小睡。大地這個幸福的女主人，她讓地球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心理疾病患者加重了病情，無端多出一雙充血的眼睛。

我在天地之間踩漩渦。年少的昨天，已被流水沖遠。

此時，花團錦簇，鳥兒成堆。我要孕育我自己。喉嚨里翻歌聲，我從腹部上岸，村莊正值秋日。

生銹的糧倉被好事者砸開，城市鋪滿忙碌的身影。

都在準備冬眠的食物。一半為親人，一半為自己。

太陽隨時可能落下山去。

光明的尾巴越拖越長。

萬籟俱寂。

突然有人說，蝸牛頭上的兩只角是兩個不同的國家……

我的牙齒和舌頭開始爭論不休。

想象多么遼闊，我在渺小的肉體里追逐螢火蟲——

萬物踮起腳尖，抬著婚禮的鐘聲。天地夜夜拜堂，空氣喜極而泣，淚水燙傷了一群熱愛生活的人。

而我，也必須繼續(xù)熱愛生活。

那么誰和誰，可以模仿天地長生不老的愛情？

聽風

一

我清數(shù)經(jīng)年的痕跡，落花流水。

一雙天地間最自由的手指，滑翔于奔騰的血液之中。

大風起兮。大風起兮。

二

風，搖動呼吸和光明。

我摸到隱居的神話和咒語。無形的灰燼，從魔鬼嘴里吐出象牙。

縱身跳進生命之淵，我掏空體內(nèi)僅有的山川、河流和金色的歌謠。

雙手合十，頂禮膜拜——

語言的風，行動的風，畫面的風，顏色的風，味道的風……

它合起扇子，鉚緊方向和速度，在我凝固的曠野里撐開曙色，一個夜晚的華燈初上。

三

我必須說，這大自然最奇異的詩篇。

它的雙臂攬盡了人間風流，它的一個嘆息，又將引發(fā)無數(shù)場革命。

我聽著浪潮切割沙灘，我看見海像一個器皿，被風拽在手里。千家萬戶的船帆，口含泉水的頌詞：

只欠東風。只欠東風。

四

風耳語著吻過來，一個故事的情節(jié)，和溫度一起攪拌。

我抓不住安靜的空氣。

我翻閱長發(fā)，千萬里靜夜思，眼睛盛開一朵月亮，比詩歌更醉人的紅燈籠，浸透了天使的微笑。

給赤裸的棺材蓋上花瓣，田野在故鄉(xiāng)復活。

然后，我等著碎，死亡多么美。

一陣一陣的空。

麥苗開始跳舞了，我的翅膀無法解開。冬天在雪葬音符，春天窺視遠方。

我發(fā)現(xiàn)眼角的皺紋，我發(fā)現(xiàn)失眠的人裹著棉被哭泣，我發(fā)現(xiàn)葉片下的果實紅了，我發(fā)現(xiàn)池塘里早已無魚，我發(fā)現(xiàn)我小心翼翼，側(cè)著身，不敢面向殘忍的光陰。

風在替它訴說。

五

只片刻沉默，天空就分娩出彩虹與閃電。

火焰滴在了誰家的屋檐下？

燕子歸，筑新巢。大地祥瑞，季節(jié)四手連彈。

我要放慢生活的速度，挽留神經(jīng)全部的感覺。聽風，邁著不倦的步伐，叩醒一個個迷路的睡夢。

吹拂。吹拂。

六

它獻出喉嚨里的森林和暴雨。

東西南北，處處有琴弦。它勸服自己性格急躁的影子，保存寬大的胸懷和善良，使其不停地循環(huán)。

以涼爽。以溫暖。以力量。

它的幸福，是沒有年齡。

我聽見，一片羽毛，清脆地降落在鋪滿向日葵的大地上。

靜:黎明之根

1

疲倦和落葉都已俯身入泥。

莊子口含銀河，以嘆息為笑。人類從故鄉(xiāng)流向遠方，舉起火焰、刀刃和酒杯，很多甩不掉的悔恨以及沉重的胃構(gòu)成了殘缺的宴席。

殘缺，這種無端的永恒的美。

正如衰老倒出秋天的收獲，孤獨的家園堆滿甜美的果實。

天地空曠。

生死，像頓飯，丟下碗的古者都拍著肚皮離開了。

2

你曾經(jīng)在原處，無需羊水的口舌分辨是非，干凈的靈魂，像自由的空氣一樣輕松地赤裸。

母親喊出痛和乳名。

你迫不及待，用哭聲尖利的手指和滿滿的幸福彼此相認。

于是，一切都繽紛開來——

整齊的風景和復雜而矛盾的思想，猶如無數(shù)個平凡的早晨，從黑夜的尾巴里悄然誕生。

現(xiàn)在，黃昏正在退潮。

受過壓迫又拼命反抗過的神經(jīng)，它們愛上了舒緩的音樂，它們靜靜地觀賞，花期里那些繁盛的歌謠，常青藤和曇花，親手撫摸過的疾病和冷漠……

你一遍一遍地清洗。

這一輩子的辛勞，堵塞也好，流暢也好。

包括被否定的快樂，都只是過去式的玩偶了。

3

佛說：“如何向上，唯有放下。”

越重要的事情越要輕輕放下。

上一代的傷疤和冤仇，下一代的水和空氣，今生所需要的尊重和自足，這豐富多彩的一和一切，一切和一，把你的肉體禁閉，同時又成為你精神的牢獄。

你所欠下的因果，就是把它們舉得太高，看得太遠，虛構(gòu)得太完美。

它們擾亂了你心海的層層波瀾。

為此透支的時間和健康，傾盡余生也無法補缺。

那么，從現(xiàn)在開始，從此刻開始——

在低處，在近處，你要愛惜真實。

4

真實的廚房里冒出前世的炊煙。

人在人群中擠破頭顱，烈日流下殷紅的血液。

浮躁的柴火，從各家的房檐下走來。你早年樸素的理想，還堆放在那個單純的地方。

只是后來，秀色可餐，你和所有的人一樣，忙著虛構(gòu)秀色。

這人間的秀色啊！

太多。太多了……

你又怎能處處都攬進自己的山河？

5

蝶翅展開五彩的花紋，大片大片垂危者的眼神在暴風雨中飄搖。這其中有你的親人和朋友。你在心中惋惜，甚至，你讓理智的詞語成群結(jié)隊地在你的嘴唇上棲居，這是你為他人搭建的溫暖。

沒有誰能預言，即便你有知音。

因此，你要備好堅強的馬車，去承載命運的一切突如其來。

能夠簡單的就簡單，能夠省略的就省略。

一些冗長的苦悶，要迅速將它們送進若無其事的懷中。

沒有什么可以擾亂你的心智——

當你抱著自己的棺材平靜地走向墓地，妖魔鬼怪就只能背著影子四處逃竄。

6

時間，一直轉(zhuǎn)動著沉默的經(jīng)筒。

莊子在兩千多年前已從心齋抵達坐忘。

現(xiàn)在，世事繁雜。你所要忘掉的，不僅僅是自己的肝和膽；你所要遺棄的，不僅僅是自己的耳和目。

最緊要的是，你要掙脫捆綁在手腕和心上的繩子。

生存這副擔子，每個人挑著每個人的重。

你的祖輩和父輩，曾經(jīng)踩著太陽在人群中激情四溢地輪換角色。他們有過他們的辛酸和疼痛，他們也有過他們的精彩和驕傲，他們一輩子的好心腸，他們一輩子的小心計，他們左左右右的郁結(jié)，到最后一刻，他們都忘記了。他們張嘴，喘息，艱難地，終于說出了此時最想吃的食物。

人活著，猶如一陣風。起時，沸反盈天；停時，萬籟俱寂。

7

趁青山還在，眼里還能折射出人間煙火，你要懂得私藏寧靜。

別讓他人的鞋帶系住了自己的腳。

返回心靈，你要為自己自由。

在精神花園里安置竹林和涼亭，擠出海綿里的時間，擺放虛靜和素茶，容納一切沙漠和綠洲。

8

當你再一次從睡眠中醒來。

窗外又降落下億萬噸鳥鳴，海洋一樣遼闊的路途，擠在門前。

你可以起身，跨出一個季節(jié)的身體；你也可以眼神如雪，平靜地駛向虛無。

或者暫時倦怠，慵懶。

練習如何將人的形體變成枯木，如何將人的心靈化做死灰。

你依然醒著。

你做了一個夢。

你抱著自己殘破的骷髏和春天親切地交談。

9

你終于說，沒有人喜歡死亡的問候。

人類的災難，幽靈般，不斷地顯出原形。

你渴望活著，你在歲月的靜脈里瘋搶健康的藥方。

你嘗試偷窺自己的灰燼，嘗試用三天忘了天下，七天忘了萬物，九天忘了自己。

清理完所有的枝條，這一生在你的雙手里草草收場。父母在上，兒女在下，你曾經(jīng)在中間枯瘦如柴；仁義在左，道德在右，你曾經(jīng)左右為難。

守住靜的根，這是你留給自己唯一的空隙。

黎明還在繁衍，你脫離不了你的眼睛。

誰剛剛睜開了，誰，又永遠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