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覆蓋的牛屋
少年的顏色是雪,它們在夜里裝點村莊。一個有棱角的、僵硬的、破敗的村莊在明亮的天色里圓潤了、綿軟了、干凈了。屋前的棗樹雪絨絨的,黑色的樹枝上托著雪,搖搖欲墜。麻雀在屋檐下探出頭,飛到棗樹枝上,沒有站穩(wěn),飛回來。碰掉雪花,簌簌地落。白色的細(xì)末在下落的瞬間分解散去,
麻雀不叫。鳥蟲無影無蹤。天空清爽得抹布擦過一般亮堂。雪落下,天似乎高一些。太陽在什么地方?天空只是明亮著,看不到太陽的光芒。天短,貼身的小棉襖沒有暖熱,夜晚就在雪的亮色中到來。
夜晚是靜的,白天是靜的,麻雀是靜的,雪落是靜的。世界在寂靜中,風(fēng)隨意追逐,冷自冷,清高而傲慢。凍僵的大地?zé)o聲無息,泥土深處的聲音那么虛弱。總要等待,強烈的力量。
牛屋在村子?xùn)|邊的田地里兀自逍遙,雪花覆蓋住黃泥土墻上灰黃的茅草。遠(yuǎn)看,一座座白色的圓形建筑在高出地平面的曠野上顯得特別別致,像白色的大蘑菇。那么清潤的一片,高低不同,顏色一致。旁邊的麥草垛,四四方方,垛得周正敦實。屋子一樣遮擋著風(fēng)雪。麥草垛的上面落著雪,四周卻是干爽的麥草。那些雪花總是無法落到麥草上的,那些風(fēng)也是無法穿透麥草的。垛草的人們,早已把麥草垛得風(fēng)雪無恙。這是村莊的溫暖,在野外撫慰寒冷中的農(nóng)人。
煙霧從牛屋里冒出來,麥草苫掛在的牛屋門上,煙霧從麥草苫的縫間鉆出,似有若無的熱氣飄散到寒冷空氣里。
云的父親住在牛屋里,他是隊里的飼養(yǎng)員,一屋子的牛,歸他管。我和云在一起,看見他在晴朗的太陽里把牛一頭一頭牽出來,拴在院子的木橛子上。那些牛在他身后,跟著他,一步一步走,緩慢得很有節(jié)奏,仿佛每一步都要踩在節(jié)拍上。那些牛是慵懶的,直想飽食終日,沉重的犁鏵套在背上,它不愿意使勁,鞭子就在身后,啪啪地響。牛畢竟是牛,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人不舍得抽打它。揚鞭之前先耍一聲空鞭,啪啪地響。牛聽到鞭響奮力拉,鞭子自不會落到它身上。
牛屋里一股股牛糞味,牛糞一股股麥草味。云的父親把床鋪在牛槽旁,那頭紅色的騾子拴在床頭上。我們坐在床上,聽見那頭騾子跺腳,把地跺得砰砰響,嘴里突交地打響嘴。云的父親換槽給它們添加精糧,炒熟的料豆子,或者是大麥。他挎著小櫞子,抓出料食,撒在槽子,用木棍拌拌。牛和騾子低下頭,直吞那些碎麥草。在他分給牛們料豆子時,他塞給我和云每人一把。我們得了好處,裝口袋里吃,有人來,我們繃著嘴,不敢嚼出聲音。云的父親從場院里抱來麥秸。向火里添。那時人冷得沒處去,躲到牛屋里,牛屋里熱火騰騰,公家的麥秸燒了給牛暖和,人沾牛的光。固著火烤。只要是為公家做的事情,自然說不出什么。
牛喘著熱氣,鼻子濕漉漉的,健康壯實。云的父親蹲在地下?lián)芘溄?,火苗起來,他的臉黑紅透亮,厚厚的嘴唇顯示出一個莊稼人的憨厚樸實。他只給我們一把豆子,多一點不給。他說我們多吃一把,牛就少吃一把,人不能虧待牛。云去偷,慌忙問把櫞子帶歪,料豆子撒落到牛和騾子的腳下。牛和騾子低下頭搶食。云的父親打了云,劈頭就是一巴掌。云扎著兩個辮子,一個辮子都歪了。云鐵著臉,沒有哭。瞪著她的父親,仇恨的樣子要牢記一輩子。
我驚秫了,一瞬間發(fā)生的事我無法接受。云的父親是一個看上去那么順從和善的人,是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發(fā)火的人,甚至可以用和藹可親來形容他。他是個從來沒有挑剔和多余瑣屑的人,所有的事情都是隨便別人怎么樣,他只有服從,沒有自己的要求。這一次的反常,我們都驚呆了,看見他我有點怕他,似乎他會突然暴跳如雷。
我們還是在牛屋在他的床上玩兒。把蘆葦編的木底草鞋脫下,雙腿蓋在被子上,依著牛槽聽他們講鬼怪的故事。床頭上一個黑色的枕頭,填塞著結(jié)實的麥草,飽漲得僵硬,似乎很多年沒有洗過,似乎里面填塞的是石頭。因為是黑色??床怀雠K到什么程度,它的堅挺的硬和冰涼,讓人聯(lián)想到灰黑色的石頭上落著霜雪。我們把它涼在一邊,遠(yuǎn)離它異樣的氣味。我經(jīng)?;孟胫骋粋€妖精藏在里面,她會披頭散發(fā)地出現(xiàn)在牛屋里。不久,我們睡著,頭落在枕頭上,沉沉的夢做得結(jié)實,充滿少年的迷幻。牛屋里來了什么人,誰走了,故事講到那里,我們都不知道。
雪沒有預(yù)兆地又飄來,落在牛屋上,田野里,村路上,把我們來時踩出的腳印覆蓋。天地間白茫茫,樹木、柴草、溝渠、麥田、村莊,各處都是一樣的清雅素凈。世界停止喧鬧。任雪花飄飄灑灑。塵世在短暫的潔凈中恍惚換了一個嶄新的面孔,安謐中溫存,潔白中浪漫。游蕩在雪中的風(fēng)似乎也帶著幾分莫測的神秘,把雪落的方向改變,把冷的氣流吹進(jìn)窮人的脖頸,把流浪的狗趕進(jìn)麥草垛的深處。
透明的紅蘿卜
蘿卜櫻張揚著不規(guī)則的葉片,一條條蓬松在地面上。它們看上去粗礪,帶著不可觸摸的細(xì)刺。而那油青的墨綠。顯示著茁壯。最里面的小葉子,嫩嫩的,正在發(fā)育成長。外面的老葉,已經(jīng)干枯,垂落在地下。透過葉片稀松的櫻子。露出半截蘿卜,顏色紅褐,雖有櫻子蓋著,日曬風(fēng)吹后的老皮,已不是那么嫩生生的紅亮。地下的蘿卜是脆的嫩的,埋在泥土中,用那些細(xì)小的根吸納土地身上的養(yǎng)分,泥土裂開,露出蒼白的顏色,仿佛生了白色的銹。蘿卜卻養(yǎng)得紅亮晶瑩,誘惑少年的我們。
我和云靠近蘿卜,從一進(jìn)入田地就潛意識地顯示出靠近的意圖。我們先在牛屋后面的地里割草,把割草的事情做的潦草而無心。離牛屋不遠(yuǎn)的麥場旁邊的蘿卜地邊,海軍的老父親一直在那里轉(zhuǎn)悠,它是隊里看莊稼的。秋莊稼收走后,蔬菜就屬于他看管。在村子里,他是說一不二,任何人都不給情面的,隊長派他看莊稼,自然放心。
小孩子似乎不甚畏懼他,他閑時做拔浪鼓郎,四方的玻璃框里面有各種吃的玩的用的,在我們的認(rèn)知里,他是村子里人家中最富有的。那些糖稀、小米團、花頭繩、發(fā)卡、萬花筒、字錢(做毽子用)等等,他想給誰多少給多少,玻璃框里琳瑯的小貨物,是孩子世界的最大賣場。拿一只鞋底或是一把破布條去交換一根頭繩或是一粒紅色的糖豆。他常說不夠一個小米團,不夠一根大針,不夠一截皮筋,總是不夠,總是不夠的!我們拿一些不足以交換他的貨物的破爛,他也給一個米團或字錢,勉強給一個,很無奈的樣子。是為我們極其渴望的眼神。我們感覺到他的好,在心底分外地感恩戴德。他的目光也是柔和的,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嘴角永遠(yuǎn)是那種無法滿足的無奈,似乎還搖搖頭。對我們或是對世道。
看莊稼的他卻是另外的樣子。一臉的嚴(yán)肅,不拘言笑,有一股不可冒犯威嚴(yán)。他慢慢地走來走去,眼睛看沒看我們,我們都感覺到他眼光的熱辣。他早已看透我們,也說不準(zhǔn)。
我們還是大著膽子貼近蘿卜地,佯裝割草。在他扭身看別處的空檔,我們伸手拽下一個蘿卜塞進(jìn)權(quán)子里,然后裝著若無其事地離開。小孩子畢竟心眼子少,我們偷了蘿卜卻把蘿卜櫻子扔在了蘿卜地旁,等于把贓物遺留在現(xiàn)場。我們已經(jīng)把蘿卜吃進(jìn)肚里,他提著蘿卜櫻子站在我們面前。我預(yù)感到他高大身軀的陰冷,涼森森的。
我們低著頭,看著地下的蘿卜櫻子,我們像罪犯等待判刑一樣,期待他對我們的懲罰。他怒視著我們,臉色煞白。
其時夕陽正好,我低著頭偷偷向村莊的方向看,想象回家的路正在那個夕陽下落的地方,天要黑了,紅彤彤的大圓球正在徐徐下落。他是不是要把我們送到隊長那里?回家的想法一時那么強烈,我們像無助的羔羊,害怕他把我們拴起來。
村莊在夕陽的映照里格外輝煌,樹木是紅色的,枝枝條條都鍍著一圈金黃色的花邊。房屋參差不齊,光線撒落得薄厚不勻。在我眼里,它們都變了形狀,如夢似幻?;丶业穆芬苍谙﹃柪飺渌访噪x,一個個通向別人的家。我對著夕陽發(fā)呆,陰影爬上我的脊背,又冷又怕。過了很久很久,一雙手摸過我的額頭,我吃驚地望著他。他說:回家吧。
我們低著頭。腳步遲緩。我們的臉一定被夕陽照紅。放射著蘿卜一樣的光芒。
我只記得低著頭,臉漲得夕陽一樣紅。就是這么多年過去,我們面前恍惚還有兩個淘氣的小女孩坐在夕陽西下的蘿卜地頭,把頭低下去,低下去。旁邊是殘破的蘿卜櫻子。泥土上一個深深的土窩,剛才生長的蘿卜還冒著呼吸的氣息。
我已經(jīng)把故事的細(xì)枝末稍遺忘,殘章斷句像隔著一層時光的透明玻璃,把一些場景、片段、人物顯影的清晰如昨。內(nèi)心是壓抑的,憋屈的。等待懲罰的過程似乎很長久,長久到永生不忘。錯誤是我們長大了,事情還在原來的地方等著我們?nèi)冬F(xiàn)殘缺的記憶。我好幾次都把回憶繼續(xù)的很完美,事實上已是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我總感覺到還缺少什么,不夠厚重,不夠強大,不夠表現(xiàn)人物的高大!其實,人間的溫暖,就是那么的一點點,足夠。我不可能再在補白的地方濃妝艷抹地描繪出大好人物的錦繡無限。人性的本質(zhì)是向善的,更多時候善良隱藏在很深的地方。深得我們不敢試探。
夏夜烤蟬
老柳樹在水塘的四周,每天歪斜著身子對著水面翹首弄姿,那么多棵,每一棵都是幾十年的老樹。老樹皮多皺,一層一層脫落,掉進(jìn)水塘,沉到水底。在水中找到久違的老家。老柳樹逢春也生情,年年都要換一下新的面容。細(xì)細(xì)的柳條垂下來,一條一條蕩,像老色鬼一樣淫,把水塘染綠了,把水?dāng)嚮炝耍汛猴L(fēng)的衣裙劃破了——
夏天的夜晚充滿蟲子熱鬧的聲音和大地沉重的呼吸。極其膨脹的飛行物填塞著已經(jīng)稀薄的空氣,蚊子和蒼蠅一個白天一個夜晚地忙碌著,無所不在。騷擾的動作迅速而快捷,這些天性猖狂的家伙,根本不管人類的厭煩。在夜色剛剛顯露出迷糊的睡態(tài)時。一個個猛撲過來,不管你是木頭樁子還是帶著甜膩味道的肉體,喋血的牙齒在我們看不見的瞬間,已經(jīng)被襲擊得奇癢難忍。還要帶著凱旋的嗡鳴。像古戰(zhàn)場的鳴金,唱著悠揚的歌兒向夜晚里的人們示威并大肆進(jìn)攻。
窮人家沒有蚊帳,砍一些帶松籽的松枝驅(qū)趕蚊子,更多的人,在風(fēng)口的路旁、場院——那些樹木密集的地方合閉一下困乏的眼睛。大柳樹枝葉稠密樹蓋龐大,正是人們遮擋露水的好去處。
女孩子們在大人旁邊安靜地聽古,望著遠(yuǎn)天的月亮,那輪莊重而素雅的月亮亦深情款款地望著我們。它的胸懷包容了天底下所有的污穢和狹隘。一路走一路端詳人間的苦難,天女散花一般,伸出慈愛的手把芬芳的光華遍及塵世的角角落落。村莊在它的照耀里風(fēng)姿綽約,那些柔軟而神奇的光澤密不可宣,把村莊破落的矮墻和灰暗的柴草以及我們單調(diào)的衣衫都照耀的異常撲朔迷離。水塘里躺著月光的精靈,忽閃著波紋,仿佛有什么在動。在聽。男孩子們不安分,挖空心思地尋釁滋事。不知是誰傳遞給誰的烤蟬辦法,絕對不是他們發(fā)明的,他們卻玩得樂此不彼。
要在大柳樹底下,要在蟬沒有入睡之前,把麥草燃著?;鸸鉀_天,熱烈而明亮,從地下直立起來。它的腳步是向上的,幾乎是以一種舞蹈的跳動方式在月光下的村頭蔓延。那么一片光焰,耀眼而喧嘩,顯赫而張揚,吸引著樹上的蟬跳向火光明亮的深淵。
火焰以跳動的方式把夜空據(jù)為己有,而蟬便是光明的殉葬者。它們縱深跳下火海,像跳崖的戰(zhàn)士,啪啪啪的聲音響亮而愉快。作為歌者的蟬,向往光明太久了,它們見不得明亮,哪怕是火坑,也往里面跳。
我會想起一些極其渴慕的事情,終因不能付諸行動或是不能實現(xiàn)而越發(fā)地喪心病狂。說好聽了,或者叫執(zhí)著,或者叫專一。說不好聽叫神經(jīng)質(zhì),叫癡心妄想。蟬的這種行為就是如此地義無反顧,像飛蛾撲火一樣。它們都是在黑暗的世界呆的太久了,那么一縷光明是如此的彌足珍貴。即使是火海,也不愿意錯過親吻光明的機會。
這些卻成了孩子們快樂的游戲。光著屁股的男孩、穿著褲衩的女孩,脊背淌著熱汗,在火光旁跳躍。仿佛遠(yuǎn)古的人們剛剛認(rèn)識世界,得到一次輕易的樂趣便手舞足蹈。
一棵柳樹下只需放一次火,剩下的事情就是消停著清理戰(zhàn)利品了。我們撿蟬,就著月光在地下摸,估摸著一些黑乎乎的小東西在地下趴著,準(zhǔn)是蟬。蟬已不動,在地下趴著的、仰面朝天的、葬身火海的,在它們飛身而去時,已是命運的終結(jié)。它們是不會知道,從一個黑暗到另一個黑暗的瞬間意味什么,光明的求索僅有膽識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如流星一樣的光焰。璀璨的只是一個虛幻的夢境,更長久的黑色之夜已經(jīng)拉開帷幕。
我們在月光下?lián)煜s,消遭一個個沉悶的夏夜,蟲子的命運與我們無關(guān)。我們會把那些蟬放進(jìn)一個瓶子里,它們是狗的美食,雞的好飼料。狗的美食和雞的飼料我們似乎并不感興趣,我們需要在刺激和搗亂中獲取一種樂趣,以及尋求一種把夏夜的熱、把夏夜的蚊蟲忘卻的方式。那些故事和那些月光的靜謐,與我們年復(fù)一年跟隨。我們厭倦了牛郎和織女的故事,熟視了月光的無限。夏天的蟬,被我們游戲,我們只有在這些自然的產(chǎn)物中滋生一些如今看似浪漫的事。
我們無意試探蟬的貞操,并不是真心去獲取狗的美食雞的飼料。如果說鄉(xiāng)村的夏夜還有什么樂趣的話。也就是那些被無辜傷害的蟬了。
麻花
少年的記憶大多與吃有關(guān)。因為饑餓的感覺比任何感覺都要強烈,因為那時吃進(jìn)肚子里的食物的確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在肚皮尚未填塞時,所有一切關(guān)于榮譽、尊嚴(yán)、美麗,甚至遮羞的衣物都是其次的,姑且妄談。
吃飽肚子的感覺像一個空空的口袋塞滿堅硬的石頭,飽滿、踏實、沉甸甸的,感覺到不再有虛脫的空隙,那個被滿足了的肚皮,充滿了實實在在的安逸,它停止了咕咕的大叫,舒適而愜意地行走在人群里。腳步輕快,意志昂揚。
把肚子填飽,仿佛把世界上的富足攬在胸懷。少年的饑餓,每天都像嗷嗷待哺的小鳥,張著黃嘴角唧唧小叫。饑餓產(chǎn)生幻想。讀童話故事,大約是一個冬瓜里結(jié)出了小孩,我把故事延續(xù)到現(xiàn)實中,冬瓜娃住在我家的自留地里,我在冬瓜的一旁開了一個小門,他從里面走出來,人們是看不見他的,他去西隊寧二家,只有他能偷出來寧二的麻花,我們一起吃。
寧二的麻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它閃爍著富有浪漫、神秘以及一輩子都不可能實現(xiàn)的奇特光環(huán)。少年的我把它的意義放大了,把普通的東西給予了無上的高大。而那是怎樣一個臟污的男人,一個怎樣不明快的去處啊,卻是孩子們的天堂。
村子里沒有代銷點,除了家里一些吃不飽的食物,我們沒有吃過,甚至沒有見過另外的稀罕食物。隔著一個村子里的代銷點賣糖,并無其他可吃的食物。而村子里的寧二在賣麻花,還賣五香豆。寧二之所以能夠賣麻花,大概因為他是一個光棍,并且殘了一條腿。我想那時是不許私人經(jīng)營的,人性的溫情終究允許了寧二那兩樣為數(shù)不多的生意做了下去,如果那也叫生意的話。另外一個原因可能是他還有兩個更為凄慘的兄弟,老二娶了一個癡呆的弟媳婦,癡呆的媳婦連續(xù)生下兩個癡呆的孩子,日子十分難過。老三清清瘦瘦,和爹娘住在兩間破草屋里,后來也成了光棍。
寧二住在一間類似庵子的屋子里,門開在屋山向陽的一面,木板門,一扇,一個黑色的小鎖經(jīng)常鎖在門框上。屋子低矮,光線很暗,村子里的男人聚在里面,關(guān)起門,做些什么。我總以為寧二的小屋充塞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從里面出來的人垂著頭,悶不作聲地走出去。特別是開門的時候。打開半拉門,男人們硬是從那半拉的門縫里擠進(jìn)去或擠出來,臉上帶著不可破譯的詭秘。后來我知道那些男人們在里面賭博,輸了錢回家還要打老婆。
吃到過多少寧二的麻花?或者根本就沒有吃到。也許吃過,已經(jīng)不記得。印象最深的是寧二的麻花放在一個黑紅的籃子里,上面蓋著油污的布,籃子上到處都是亮堂堂的油。寧二長得高大威猛,殘了一條腿,不減他身軀的魁梧。他坐在那里。旁邊放著拐杖。每從籃子里拿出麻花他的手都是輕輕的。生怕弄碎了脆生生的、顏色金黃的大麻花。
源于對麻花的饑饞,我在進(jìn)廠做工后,一次買了一大包麻花。一個人。坐在屋子里,直,乞得無法下咽,一輩子再也不去想麻花的香。這是后話。寧二的麻花卻是我記憶里最深的向往。村里人們也為之記憶極深,斷奶后的小孩,用茶水泡了,代替奶水:臨終的老人,孝順兒子買一根麻花,泡在湯水里,遞到老人面前,去天堂之前再品嘗一下人世間的美味:再有就是生病的人,掰一截麻花,引誘苦澀的腸胃活泛起來。
記得從我蹣跚起步,一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玩兒和去學(xué)校,都經(jīng)過他的屋旁。許多年,那條光潔、狹窄的小路在我眼里衍生出的美妙感覺至今難忘。路旁的樹林,樹林里的梧桐樹、榆樹、棗樹還長在西去的小路上,誰家斷的墻壁,黃土塌在路上,我們繞過去,從豁口處望見那個西藏來的女人扎著兩條細(xì)細(xì)的辮子在洗衣服,她來的第一年,總是吃生肉,過年剁牛肉的時候,她一邊剁肉一邊捏著填嘴里,肉剁好了,也被她吃得不剩多少了。我看見她都要舔一下舌頭,仿佛有一股生肉被我偷吃了。
冬天的路面白生生的,干凈而整潔。草屑被風(fēng)吹起,在低低的地方盤旋,看見風(fēng)旋起的旋風(fēng)圈,我們就在地下畫上十字,然后大聲地吐上唾沫,再把雙腳緊緊地踩在十字上,旋風(fēng)的妖氣就自會破解,瘦弱的小孩子才不會被旋風(fēng)捉去。我走在風(fēng)中,常遇到那樣的旋風(fēng)。常常是沒有來得及畫十字,旋風(fēng)已經(jīng)旋出了很遠(yuǎn)。這時寧二的小屋就在前面,半開著門,寧二端坐在里面,對著我們笑,我們特羨慕他,希望長大像他那樣坐在麻花旁。
蘆葦蕩白月亮
故鄉(xiāng)的月亮,是鑲在村莊里的一襲潔白的衣裳:是披在蘆葦蕩里一汪清亮的溪流:是地上的霜冰印在心底的傷痛。
那月亮,在村莊的上空,在生長蘆葦?shù)男『永?,明亮、閃爍。記不清有多少少年的遺夢失落在黃葉飄落的晚秋里,記不清有多少青春的足跡在清亮的蘆葦蕩里隨水流逝。許多年。我不敢回頭,我一回頭,那個月亮,就掉進(jìn)稠密的蘆葦蕩!
寒冷的風(fēng)和濃黑的夜色,穿過時空的隧道直撲我的胸膛。我閉上噙淚的雙眼。感覺著故鄉(xiāng)的月光在我全身流遍,我分明觸摸到月光的生冷和僵硬:我分明聽到月光帶來的凄楚的呼喚:我分明看到一個枯瘦悲憐的身影站在蘆葦蕩的月光下。
一條小河。平靜地流淌,從一個村莊流到另一個村莊,村莊與村莊由小河牽連在一起。父親就沿著小河編葦席。
父親牽著我的手,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從一戶人家到另一戶人家。給人家編葦席,打蘆花鞋。
猶記得我家的臘肉,薄薄的豬肉片粘點面糊,放到油鍋里煎。煎得黃里透著酥,酥里裹著軟。淺淺地盛一碟,也就十來塊肉片,那是專給我父親做的。一群孩子坐另外的飯桌偷偷地望,我很得意地坐在父親的旁邊吃臘肉。那臘肉很脆很香,飽含著淡淡的命運的辛酸。那樣的生活,父親沉默不語,一如沉寂的蘆葦。他低頭勞作,抬頭看天,天空的深不可測。像命運的深不可測。他轉(zhuǎn)身面對一河的蘆葦,蘆葦在夏天的河水里燃燒著生命的壯烈。從此,他不再去流浪,去蘆葦?shù)氐臅r候,他把我送到村莊西頭的小學(xué)校里。在蘆葦?shù)乩锸仗J花的時候,他能看到我在田地邊的操場上奔跑。我上早操的時候看見父親像蘆花一樣燦爛的笑容在蘆葦蕩上空飛翔。
10歲,有戶人家給我做了一件白底紅花的的確涼褂子。嬸嬸把褂子穿在我身上,拉起我的手左看右看。看完,鄭重地對我父親說,這孩子俺拉把吧,跟你受罪。說完又把我父親拉到旁邊神秘地指指她家的房子。父親搖搖頭躲開嬸嬸迫切的目光,他把我抱得更緊了。生怕人家把我要走。
那夜。月亮奇異地明亮。父親牽著我的手從人家家里出來,沿著一路挺拔的蘆葦回家。
月亮在蘆葦蕩上移動,我和我的父親走在深遠(yuǎn)寧靜的天地間。天地間貼滿月光的輕盈,蘆葦蕩里籠罩著隱隱約約的暗影,紛紛揚揚的蘆花蓬松著褐紅色的絮羽。父親在我身后,我在父親腳前,我像插在父親背上的一支蘆花,淡淡的憂傷從蘆花的絮羽間飄落到清清的小河里,幸福脆弱得像風(fēng)中的花絮,轉(zhuǎn)瞬間貼滿月光下的小河。
我和我的父親走在天地間的月光里,父親慢慢松開牽著的我的手,他說,他要去蘆葦蕩里看看。
我站在白色的月光里看著我的父親走進(jìn)蘆葦蕩里,他越走越深,一身的月光云霧一樣縈繞著他,他步履沉穩(wěn)。目光堅定,當(dāng)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蘆葦蕩里,我只看見一道清亮的月光和一片清澈的河水。我久久的等父親回來,神秘的蘆葦蕩掩沒了他,我站在月光下對著蘆葦蕩呼喊:大……大……
沉寂的蘆葦蕩里響起我呼喊的回音,流淌的河水把我回音傳播向很遠(yuǎn)的地方,月光里灌滿我的聲音,每一片蘆葉上都有我呼喊的聲音,但是我的父親他聽不見我的聲音,他在蘆葦蕩里游走,他的足跡遍及每一株蘆葦,他已站成一株蘆葦。匯聚在無數(shù)的蘆葦叢中。
我靜靜地站在曠野的月光下,看著月亮慢慢西沉,沉到蕩漾著褐紅色的蘆花之下。月亮蒼白陰冷,發(fā)著薄若棉絮的微光,仿佛不勝夜色的重壓,慢慢弱了它驅(qū)走黑暗的力量。這時天空迷迷蒙蒙,星辰若隱若現(xiàn),天地間靜得只有我呼喊的聲音,凄厲、哀傷,穿透夜色的迷蒙,在蘆葦蕩上空回蕩。
我再也沒有看到父親從蘆葦蕩里走出來。我的天空,從此黑暗無比。
我只記得那個慢慢沉下去的月亮,在飛揚的蘆花上搖晃。月亮清亮的光輝在我面前黯然失色,我的視線模糊不清,我的淚水像河水一樣汩汩流淌,流出了村莊流出了蘆葦蕩……
父親埋葬在蘆葦蕩旁邊的土地里。
春天,竹筍一樣的蘆葦從干硬的地層鉆出來,一個個尖尖的牙拔地而起。淺淺的河水映照著曠遠(yuǎn)的藍(lán)天。游云在風(fēng)中紛飛。夏天的雨水灌滿小河,蘆葦浸泡在河水里,越發(fā)蔥綠和粗壯,它門沿河行成密不透風(fēng)的墻,從一個村莊綿延到另一個村莊。風(fēng)在蘆葦蕩里起伏,勢如波濤,太陽把淋漓盡致的光輝潑墨一樣灑在蘆葦蕩里,蘆葦在金色的陽光中淡去它青綠的顏色,蒼黃的軀干在風(fēng)中挺立,那初時的鋒芒和游云和流水一起隱匿在歲月的深處,
秋天,蘆花吐絮,似一朵朵飄揚的褐紅色的絲巾般在蘆葦蕩上空隨風(fēng)傳播,整個村莊、田野、河道都是蘆花柔曼的舞姿,仿佛有召喚的聲音從蘆葦蕩里傳出,仿佛有凝望的眼睛在蘆葦蕩里注目。陽光一日日裹緊堅挺的蘆葦,葦桿清亮如竹,遠(yuǎn)天和空氣越來越純凈,田野里成熟的莊稼垂下飽滿的采穗,我久久地站在蘆葦蕩里,聽風(fēng)從蘆花旁馳過,帶走蘆花千絲萬縷的懷念,看鳥兒從蘆葉上銜走昆蟲的標(biāo)本,飛向樹杈上的家園。鴿子飛回村莊,大雁掠過長空,河水里露出葦根的牽連。一片片葦葉在河水里漂浮,它們終將沉沒到河底。植物的生長和消亡是那樣的坦然寧靜。
我一下子豁然開朗,我的心頓時清澈透明,我銘刻在心底的愛與恨、得與失、苦與樂。傷感和愁緒,在家鄉(xiāng)的蘆葦蕩前消失的干干凈凈,我渴望的和我追求的都在這里找到了答案。我感覺到了大地的寬容和天空的廣闊,我看到了深埋在蘆葦蕩里的靈魂是那樣地安寧。人間的大美和真善在這片土地上呈現(xiàn)的那樣純粹。這片土地經(jīng)歷了過多的苦難,它依然流淌著清清的河水,生長著旺盛的蘆葦和蘆葦?shù)乩飯皂g不拔的父老鄉(xiāng)親。
白晝散盡,一輪皎潔的月亮照在浩浩蕩蕩的蘆葦上,月兒的光華是那樣地均勻、柔和地照在我的鄉(xiāng)愁上,我追著月光的腳步來到故鄉(xiāng),我將又隨著月兒的身影遠(yuǎn)走天涯,我?guī)ё咭黄J葉,我把家鄉(xiāng)蘆葦?shù)那閼蜒b在了行囊。
我若像蘆花一樣飄蕩,我的根會一直站在故鄉(xiāng)的小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