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葫蘆河(小說)

葫蘆河是黃河的一條支流。

——題記

俞有源午夜時分才從“黑狐”網(wǎng)吧出來，他扭了扭發(fā)酸的小腰，雙手捏得手指“啪啪”亂響，然后躍起腿腳來了個鷂子翻身，“嗬哈”擊了幾個連環(huán)掌。這下，玩了一天游戲的眼睛才慢慢恢復(fù)了視力，酸溜溜的手腕兒也變得有力了。肚子也適時地叫嚷起來。他從牛仔褲的后兜里掏出一疊票子在眼前一晃，嗬，足夠美美吃頓“大排檔”了。

很快，清涼的飲料和美味的烤肉就使他打起了滿足的飽嗝。他把錢扔在柜臺上，身子隨著音樂晃動著，服務(wù)員微笑把零找給他，行著送別禮說：“歡迎您再來!”他吹了個響亮的口哨，甩甩齊耳的長發(fā)，向服務(wù)員女生拋了個又酷又調(diào)皮的飛吻，雙手插進褲兜里，嘣跳著，吹著歡快的口哨走向已經(jīng)歸于寧靜的大街。

俞有源走到小區(qū)門口，看到二號樓上，只有自家的燈還亮著。難道老爸老媽仍在等他嗎?他的心不由一顫，老爸是不是正拿著棒子等在門口，老媽又要苦苦地護著自己……想到這里，俞有源的腳步猛然沉重起來。他在小區(qū)門口徘徊了良久，終于鼓起膽子向家走去。在樓梯口，他把短袖衫塞進底腰褲中，又摸著把前胸衣兜里的煙盒紙片等雜物裝進后褲兜，雙手背在屁股上，好像老爸的棒子已經(jīng)向他劈過來了。少年俞有源自上初中，他的個頭“嗖”地竄高了一大截，膽子也比以前大多了，但老爸的棒子也越來越不饒他了。

他躡手躡腳地打開門，探頭探腦地向家里望去，屋里的燈全亮著，桌子上有媽媽寫的紙條：我們?nèi)ズJ河了!后面附著爸爸寫的一首小詩：

月亮山下葫蘆河

百轉(zhuǎn)回蕩永唱歌

龍王騰云向東海

圣須遺此濟民渴

葫蘆河是西海固老家的一條小河，俞有源剛記事時，有一年爸爸背著他在河邊摸過小魚。后來老家的親人相繼遷移到黃河灌區(qū)了，他們再也沒有回去過。現(xiàn)在父母去葫蘆河干什么呢?他們是何時出發(fā)的?早晨還是晚上?清晨他悄悄地溜出門時，他們不是還在睡夢中嗎?難道他們早起出發(fā)時忘了關(guān)燈?俞有源搖搖頭。那么他們是晚上坐火車走的?

俞有源邊猜測，邊在屋里到處尋找，家里的錢夾是空的，冰箱里沒有牛奶也沒有飲料，更不要說有香腸面包之類了。這怎么可能呢?以前父母出門一兩天，也會把冰箱買得暴滿，還要千囑咐萬叮嚀地把零花錢留給他。現(xiàn)在他們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俞有源頓時覺得家里空蕩蕩的，他站在陽臺上，望著街上昏黃的路燈，心里很寂寞，好像夜色把他拋到茫茫的野外了。從小到大，他很少一個人在家。就是父母偶爾出差，也會早幾天給他“打預(yù)防針”，讓他做好心理準(zhǔn)備。眼下他們怎么說走就輕而易舉地走了呢?他們難道忽視了他的存在?

想到這里，俞有源倒抽了一口冷氣，他轉(zhuǎn)身拉嚴所有的窗簾。只身于無助的孤獨里。他想起以前自己上網(wǎng)回家晚了，哪一次不是鬧得爸爸媽媽滿街找，哪一次不是爸爸氣得瞪著眼睛握著捧子，媽媽恨鐵不成鋼地死死護著他。“玩物喪志的畜生，現(xiàn)在沉迷于游戲，以后有你的好果子吃。”爸爸教訓(xùn)他。他滿不在乎的扭轉(zhuǎn)頭，犟著牛板筋，爸爸氣得渾身發(fā)抖，媽媽氣得淚水撲簌，“孩兒，你可要聽話，再不能泡在網(wǎng)吧里了，擔(dān)擱了學(xué)習(xí)可是一輩子的事情啊。”媽媽拉著他的手哭哭啼啼地說。他覺得父母好笑，不就是愛玩游戲嗎?至于這樣大驚小怪嗎?他并不理會父母，仍然我行我素。有時他甚至覺得同父母唱對角也很有趣。盡管父親的棒子偶爾會沖過母親的肩膀落在他的屁股上……

俞有源轉(zhuǎn)念一想，父母平日嘮叨得他心煩，現(xiàn)在家成了他一個人的天下，他該高興才是啊。怎么還會無端地沮喪呢?于是他把屋里的燈都關(guān)了，脫了個精光蹦在床上。他要享受這自由的只屬于他一個人的美好時光。眼前“極品飛車”狂飆著，為了積分，他一改以前的野蠻駕駛，盡量不同過往的車碰撞……

夜越來越靜了，靜得俞有源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他翻來覆去，大約凌晨時分才睡著。他夢見父母站在高大的、綠草叢生的月亮山頂上遠遠地呼喊他，他向他們奔跑而去。他氣喘吁吁地追到山頂，他們又蹲在山下的葫蘆河邊了。等他跑下山時，父母突然變成葫蘆河的水，游走了。“等等，等等我……”俞有源驚叫著從床上跳起來，額頭的汗珠滾滿了臉頰。他跑過去撥打父母的手機，都關(guān)機了，也許天亮他們就開機了。他慢騰騰地走向陽臺，東方的天空微微透出一絲亮光，俞有源伸了個懶腰，渾身無力地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近中午時，樓下的汽車聲把俞有源從睡夢中叫醒了，他揉了揉壓得酸疼的胳膊喊：“媽”，半天沒有應(yīng)聲。哦，她不在家。要是往年暑假，媽媽早就把飯給他放在桌子上了。他又起身去撥父母的手機，還是關(guān)機。他想起來了。葫蘆河邊可能沒有信號。

他洗了把臉。才完全清醒了。他覺得餓了，就開始尋找吃的，怎么搞的，連往日盛滿餅干的盒子也空著。他把它扔在桌子上。盒子跳了一下歪在墻根了。他摸出口袋中的錢，那是爸爸前天給他的半個月的零花錢，昨天讓他放開手腳亂花了一通，現(xiàn)在所剩不多了。不管怎么說，先去吃飽肚子，也許爸爸媽媽很快就會回來。

他穿好衣服，到小區(qū)門口的餐館里吃了飯。下班的人群紛紛涌向街道，開始奔向各自的家門。現(xiàn)在，他該干什么呢?要是往常，他就泡到網(wǎng)吧里玩到半夜再回家。但今天他覺得干什么都沒有精神。俞有源站在路邊，望著滿街的蜂擁的人群。他下意識地在人流中等待著自己的父母。大約半小時過去了，車流人流漸漸稀疏了，他仍然望著遠方的行人，沒有親人的影子，他覺得自己有點無助。

打開家門，屋里撲出一股腳汗味，那是他扔在地上的襪子散發(fā)的。平日媽媽伸手就把他的襪子洗干凈了，眼下他只好自己動手。僵硬的襪子遇水就軟了，他撒上洗衣粉，邊搓邊在鏡子里打量著自己。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嘴角不知何時長出了一層細細的毛茸茸的黑黑的胡須，他的顴骨也變得棱角分明，脖子上的喉結(jié)不知何時變得同父親的那樣隆起了?俞有源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嗨”了一聲，卻把自己嚇了一大跳，他以為父親猛然站在他身后了。他回頭時，屋里還是他一個人。明明是父親的聲音呀?他不相信，又對著鏡子“嗨”了一聲，原來就是鏡子中那個人的聲音，他明明是自己啊，怎么連聲音也變了呢。他覺得事情很不妙。那不是自己。那個人有點像父親又不是父親，那么自己哪里去了?他又是誰?怎么站在這里?這是哪里?我是不是走錯了門才見不到父母了呢?可手中的鑰匙能打開門，眼前的擺設(shè)用物都是熟悉的，他懷著疑惑走進陽臺去晾襪子。怪了。以前他要踩著椅子才能夠著的衣架，現(xiàn)在怎么一伸手就夠著了。哎呀，我肯定走錯門了。他轉(zhuǎn)身跑進灶房，又跑到客廳。然后跑進父母的房間，這一切都曾相識，最后他撲在自己的床上，抱起角落里那只毛茸茸的小白虎哭起來。不知怎么搞的，俞有源覺得他不但把父母丟了，還不知什么時候連自己也弄丟了。

哭了一會兒，他又害怕起來，他想如果這兒不是自己的家。要是人家主人回來怎么辦呢?再說，自己都不是自己了，就算父母回來，他們也認不得自己呀。天啊，我是誰啊?他“騰”地從床上跳起來，拿起書柜上的那張照片直奔衛(wèi)生間而去。

從鏡子到照片，從照片到自己，他隱隱約約記得這是他過10歲生日時照的。哎呀，誰家的孩子過生日不照像呢?他和鏡子中的那個人就怎么不像嘛。難道他進入了另一個時空?還是誰對他使了魔法?

，不行，他得通過別人確認一下。于是他又走到電話邊，撥了總是關(guān)機的那兩個熟悉的號碼，然后去撥他的女同桌王彤的手機，奇怪，電話里傳來了一個蒼老的男聲“喂，”他嚇得趕緊掛斷了。他又給好朋友李輝撥電話，誰知那一頭一個女人歇斯底里地說：“滾。”

錯了，亂了，變了……

俞有源跑進臥室，急忙把柜子上那個賽車塞進一個大提包，如小偷般倉皇逃離了家。出了門，他直奔電玩商店那位熱情的女店主而去。他怎么也沒想到。那個店主聽說他要退貨，立馬虎著臉不理他了。“阿姨，我拿回家只玩了兩次，當(dāng)時320元買的，您現(xiàn)在退給我200元行嗎?”“不行。”“那一百五吧?”店主還是搖著頭。“100元，就100元。”他又壓價了。“你快走，別煩了，誰不知你們這些天天泡在網(wǎng)吧里的紈绔子弟呢。”店主生氣地說：“我真的急需錢，你就行行好吧。”“給，70塊錢，算我心軟。”俞有源把賽車給店主的時候，身上不由冒出一身冷汗，那是行竊的心虛所致的。他咬了咬牙，在心里說：“兄弟，等我從葫蘆河回來，就把賽車還給你。”

俞有源捏著錢直奔長途汽車站，只有晚上的班車了，他買好車票，就無聊地在人流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著一輛輛車駛進車站，卸下很多人。接著一著趟趟車又載滿人走了。他總是懷疑自己，過一陣拿出車票瞅一瞅，但仍不放心，他跑到售票口問了兩次，“晚上的。”售票員說。“晚上是啥時候?”話一出口，售票員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旁邊的旅客笑了，他紅著臉低頭退出窗口。漫長的等待令他焦慮不安，太陽漸漸西斜了，燥熱的候車室里，行色匆匆的青年、抱著孩子的婦女、靠在椅子上假寐的中年人……其中有一個弓背的小老頭，他穿行在一排排座位后撿拾著行人丟下的飲料瓶。有一陣，俞有源看見幾個毛頭小伙子同時向剛下車的人群擠了過去，他們可能是小偷，好在人群很快就散開了，也不知誰丟東西沒有?他望著車站一角的柜臺中有面包、香腸、果汁、涼茶等方便食品，不由得舔起了嘴唇。在他的記憶中，從沒有這樣窘迫過，眼下他摸著口袋里僅有的幾塊錢，忍著饑渴要了兩個面包。

俞有源第二天中午才在月亮山南麓的葫蘆河邊下了車，細細悠悠的河水邊有一條通往老家的山路。他望著隱約相識的村子想，心想老家的親人都遷到外面去了，爸爸媽媽還來這里做什么呢?他又該到誰家找他們呢?

就在他望著村子尋思時，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回頭一看，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她背著一捆草，脖頸上掛著一個圓鼓鼓的舊布袋，她的左手無名指受傷了，鮮血浸透了纏在指頭上的破布條兒。女孩背上的草壓得她用右手不時托著草捆。她的膝蓋上打著兩個圓圓的補丁，布鞋前頭露著“大舅”。可能見前面是個陌生人，她顯得很拘謹，垂著頭，磨蹭著。他好奇地打量著她，心想鄉(xiāng)下人怎么這樣狠心，讓一個小女孩背那么重的草。他邊想邊移動著小步，等著小女孩走近。誰知他一慢，小女孩更慢了。背上的草捆壓得她走不了幾步就靠在路坎邊歇緩，可她緩下容易，起身卻難。他看著她跪在地上，掙扎很久才能把草背起來。見她遲遲不前，他干脆蹲在小河邊洗起手來。小女孩見他蹲下了，就立即背著草跑起來。

“嗨，你等等。”誰知他一喊，小女孩挪著慌亂的腳步跑得更歡了。恰在此時，直聽“嗵”地一聲，草捆就從她的背上滾了。“哎呀。你小心啊。”他急忙跑去扶她，見此，她不顧碰破的手，爬起來就跑。“哎，我是山下俞家的親戚，你不要跑啊。”他怕她又摔倒，不敢靠近了。聽了這話，女孩站住了，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瘦高個兒，長著娃娃臉的城里人，心想她就是俞家的，怎么從來沒見過這個親戚呢?

俞有源說出父親的名字，小女孩這才松了一口氣說：“啊呀，他是我堂爸啊。”“聽說老家人都遷出去了，你家怎沒遷呢?”“就丟下我們了，我爸腿不好嘛。”俞有源記起父親曾說過他有個腿腳不便的堂叔。“你是有源哥吧。”小女孩笑著說。他也笑了，說：“你咋知道的?”“聽我爸說你小時候回來，天天要在葫蘆河里摸魚哩。”說完兩個人都笑了。她從脖頸上裝滿草藥的布袋里摸出個塑料袋，里面是一塊干糧，她捧在他面前說：“哥，你坐了一夜車，快吃些饃。”俞有源坐了一夜車，早上又在縣城轉(zhuǎn)了車，眼下真是又渴又餓，但他看著她手指上的血跡和滿手的草汁，就急忙擺著手說：“我不餓。你快吃。”女孩見他不吃。就自個咬了一口問：“哥，你回來有啥事呢?”這話倒讓他有些不明白了，難道說他的父母不在老家嗎?

“你挖的啥草藥啊?怎么連干糧都竄上了藥味呢?”俞有源驚訝地問。“金柴胡，銀柴胡。都是治感冒的。”“不會有毒吧?”“這是好藥，沒毒。前幾天我挖了半袋草芽子，沒顧得洗手吃了饃，那毒性可真了不得啊，先是嘴麻，過了一陣手腳都麻了。幸虧有個放羊娃把我媽喊來了。要不然就闖下麻煩了。”女孩說。“你咋不洗手就吃東西呀?真是的。”俞有源聽得心里害怕。“我就是急著多挖些藥，想買英語學(xué)習(xí)機呢。”她微笑著說。“你幾年級了?”“開學(xué)就四年級了。”“噢。學(xué)習(xí)機幾百塊呢。靠你挖藥怕不夠買吧?”“今年攢不夠，明年接著攢嘛。”這個回答讓俞有源暗暗吃驚。從記事起，只要他看中的東西，托不到明天就得到了。這個鄉(xiāng)村小姑娘的耐心和堅心還真令他佩服的。

“哥，你咋想起回老家了?”她有些不解地問。

“我也挖草藥來了。”他隨口說。

“那咱們快回家吃了飯再上山。”她說著把布袋掛在脖子上。準(zhǔn)備跪在地上背草，俞有源搶過去說：“我來背。”“不行不行，你穿的新衣服，就糊臟了。”“沒事的。臟了再洗嘛。”“哥。草汁染了洗不凈。我背。”她攔著他。“沒關(guān)系的。我穿的也是舊衣服，臟了就扔掉。”“逛親戚的人誰穿舊衣服哩，”她有些調(diào)皮地拉開他，背起草就走。“把藥袋給我，你叫啥名字?”“有志。聽我爸說咱們這一輩名字中是有字。”“是的。”他從她的脖子上取下布袋提在手中，跟著她向山下走去。

這是個不大的村子，依葫蘆河邊的山坡下，零零散散住著十幾戶人家。各家房前屋后長著幾棵耐旱的杏樹，坡底是相對平坦的河道，隱約可以看出河水奔涌時推在岸邊的亂草。眼下干旱，河水只有一拳深。性急的牲口張嘴就到河底了。

“過了地坎那是我家，這是大爸家的舊院子，我們平了種菜哩。”有志指著路邊一處遺下半邊土墻的菜地對有源說。“咱村里遷出去的人多嗎?”“有一半兒。”兩人聊著進了村子，路邊一家村民門口拴的黑狗狂叫起來，嚇得有源縮在有志身后不敢動了。“黑虎，這是遠路上來的親戚。你要認下呢。”有志一說，狗立刻滿臉堆笑搖起了尾巴。

有志家沒有大門，他們在大路上就望見上房臺上擺了一個紅炕桌，穿著藍衫衣的有志媽正把鹽盒、咸菜等放在桌子上。“家里飯熟了。也不知道我媽做的啥飯?”有志說。“你餓了?”“我媽不知道有親戚來。”

他們一進門，有志媽端著兩碗蕎面疙瘩愣在當(dāng)院，她不知道哪兒的小伙子怎么進了自家門。有志還故意賣關(guān)子：“媽，你猜他是誰?”“我從沒見過這個娃娃。”“是城里的有源哥哥來了。”這時，有志的父親放好農(nóng)具從低矮的舊屋里出來了，有源看他的臉面有點像父親，就喊了一聲“叔”，他驚得“啊”了一聲，一拐一拐跑過來拉住他的手說：“是有源啊，咱們的有源回來了，咋你一個人呢?你爸爸媽媽都好嗎?”“都好著。”“好著就好，快洗了手吃飯。噢，先不急著吃，我給咱們殺雞。”“叔，不用，啥飯都行。”“要是村上人聽說我給城里來的侄子吃蕎面疙瘩，要笑話哩。有志，快給咱捉雞。”有志媽見是城里的侄子來了，又笑盈盈地把擺好的桌子收下去了。

正在有志追得家里的三只雞“嘰嘰呱呱”亂叫時，兩個滿臉灰土的小子從外面跑進來喊：“媽。飯熟了嗎?”“哎喲，看你兩個，不和姐姐上山挖藥，光知道耍，看那臉，哈蟆見了要認弟兄呢。”兩個小家伙見家里來了客人，就躲在媽媽的背后好奇地打量著正在和父親說話的那個小伙子。“快，擋雞。”有志一喊。那兩個小家伙就跑過去了。

一家人有的壓雞頭。有的拉雞爪，有的壓雞身，叔叔提著菜刀，有源嚇得捂住了眼睛。很快，叔叔就把雞塞進大臉盆里，嬸嬸提來半桶開水倒在雞身上，豎起的雞毛瞬時倒了。一家人就圍著盆子拔雞毛。兩個小孩拔一撮趕緊用嘴吹一下燙疼的手。有源覺得好玩，但他試了幾次也沒敢下手。等收拾干凈，有志就燒水煮雞肉了。

滿院飄著香味。可就是不見雞肉熟，有志媽急了，挽起袖子燙了面，烙了幾片油饃澆上雞湯捧給有源說：“老母雞肉老道得很哪。我娃先湊合著吃些。”有源真餓了，就在他端著碗時，有志把之前收下去的蕎面疙瘩又端上了桌子。有源的“小灶”饞得那個小弟弟吃著自己碗里的眼睛卻盯著有源碗，有志笑著摸了一把他的額頭說：“快吃了咱們和有源哥一起挖藥去。”

堂叔一家的熱情，使俞有源猛然覺得有一種回家的親切和溫暖。第二天早上他們上山挖草藥時，那個小弟弟挖了一會兒就溜出了他們的視線。別看有源在游戲中打打殺殺，過關(guān)斬將，掄起钁頭來，沒幾下子他就胳膊酸疼，力不從心了。有志見他滿臉是汗，就停下鎪頭說：“哥，你歇會兒。”有源扔下钁頭，骨頭散了架似的，他晃動著胳膊慢慢向山頂走去。山頂上絲絲的涼風(fēng)很快就吹走了他的疲憊，他搓了搓手，扭了扭腰，在綿軟的草地上打了幾個舒坦的滾兒，隨之坐在山頂上望著茫茫遠山，不由想爸爸媽媽在哪里呢?才不過幾天時間，可他覺得他們離開他已經(jīng)很久了。他無心思瀏覽山中的景色，悵然若失地低頭向山灣處的一片黃花走去。

在山野的雜草叢中，那一片黃花格外顯眼，一朵朵花兒又嫩又香。俞有源想過去摘幾朵，誰知有志在山坡上喊：“哥，那是咱的老墳，里面的花千萬不敢摘哩。”這話嚇得有源急忙后退了幾步。祖上是誰呢?太爺?還是老太爺?不得而知。他轉(zhuǎn)身的瞬間，仿佛看見穿著古服的祖先站在墳地中正對他微笑呢。唉呀，不好，墳地里是不是有……他心里一害怕，不由小跑起來了。

就在他跑得氣喘吁吁時，坡上的地坑里突然閃出個人影，嚇得有源“媽喲”一聲倒在地上。

“嘿嘿。哥，你可真膽小。”是小表弟，他正笑著。

“你個小家伙藏在這里干啥呢?”有源從地上爬起來問。

“我……我尿一個。”他有點結(jié)巴地說著把手背到身后。

“你手里拿的啥好東西，讓哥看看，”有源好奇地問。

“啥也沒有。”他的兩只手都背到身后了。

有源笑著說：“讓哥看看你的好東西嘛。哥以后給你賣大大的變形金剛呢。”見小家伙站著不動，他又說：“再加一個遙控車，只要一開，就‘嗖’地跑了。”弟弟說：“我真沒啥。”見他神秘兮兮的，有源就更好奇了。他又說：“哥就看看你的好東西，等下回你到我家，我家啥好玩的都有，你喜歡啥拿啥。我還讓我爸給你賣一架500塊錢的遙控飛機。”小家伙趁有源向他比劃飛機的空兒，把手中的東西扔到身后的草叢里，揚起兩只油呼呼的小手說：“哥。真沒啥。”有源跑過去說：“你個小家伙還哄哥呢。我非要看看你拿的啥好東西呢?”

“千萬不要給我姐和我媽說。”有源在草叢中撿起那個啃得剩下半塊的雞頭，表弟紅著臉沮喪地說。“哎呀，你怎么不在家吃啊。”“噓，我偷來的。”“哈哈，你怎還偷吃呢?…‘我媽說雞是給你這個親戚殺的，不許我們吃。”“噢。”有源打量著這個弟弟，他的衫子四處毛邊了，褲子又窄又短，一雙布鞋后跟磨透了。有源拉起他的小手說：“哥不愛吃雞肉，剩下的全歸你。”

他們走到有志身邊，才看見她已經(jīng)挖了半袋草藥。有源拿起鏝頭，認真地挖起來。他們邊挖邊說著各自學(xué)校的趣事，時間過得倒快。

正午的太陽曬著后背，有源的汗水滲透了衣服。有志說：“咱們今天挖滿藥袋才能回家。”有源說：“一定。”小弟弟眨巴著眼睛問：“不挖滿袋子媽不給肉吃嗎?”“當(dāng)然，挖不滿藥哪有肉吃。”

幾個人一鼓作氣，藥袋漸漸滿了。有志背著袋子，扛著他們幾個人的钁頭，興致勃勃地走在前面，有源和表弟空著手跟在后面。等他們攆上有志時，她已經(jīng)在葫蘆河邊洗了手臉，正用手捧著喝水呢。有源把手伸進水里，才看到掌心上被鎂頭磨出了兩個豆大的血泡。

他們回到堂叔家門口，有源聽見院里傳來非常熟悉的說話聲，那是爸爸的。他猶豫了一下。就急忙跑進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