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毫無疑問是個美麗的女人,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她的美也絕不同于流俗。我像很多人一樣不可遏制地走向她,正如我難以拒絕純潔和善良。
在她最美好的時候,我們不期而遇。那時的天空是藍色的,晴好而和煦。那一刻我不知道一個尋常的女子已經走進我的生命,接受我咄咄逼人的少女的夢想,為了我而把愛恨忘卻。
對我而言,她是神秘的。在我面前她沒有過去,而我筆下的女人不會庸俗到有一番經歷。我認識慷慨陳詞的她,也熟知沉默無言的她,在更多時候,她的言語和表情都不屬于今生今世。
我熱愛她,也傷害她,自一切開始,我無時無刻不感到一種力量使我們不可分割,使我們的心情不可分割,就像我此時的心情,一定為她潮漲潮落著,如果我悲傷,悲傷也就會吞沒她。一種漫長幽深如甬道的聯系使我們永遠保持世上最近也最遠的距離。
她毫無疑問是個謙和的女人,她明白何時該沉默、何時該申訴,她的溫柔和她的容易內疚不安使我一日日地減少了鋒芒,變得隨和一些,再隨和一些。而她勇敢的樣子曾那樣震撼我、使我驚異,那瞬間她天性中的智慧神色讓我莫名地傷感,我由此知道她是個謎,對我來說,她無窮無盡。
有一天我夢見一座花園,在那里我邂逅了她。我們惡言相向,互不相讓。我又一次感到了那聯系我們到一起的力量,我們分享世界分享愛和熱情,如果感情是一座火妒,我們甚至爭先跳進去燃成灰燼。是分享使我們相愛,也是分享讓我們對立。在愛和對立中,我們都找到了存在的方式。在所有的感情之中,我們發現再沒有哪一種比這更微妙、更完美、更因為彼此的小,心經營而光彩照人。
如果她就是那座花園,我像發現了秘密花園的女孩一樣尋找一扇門出去,我留戀她也渴望離開她,那種矛盾不已、反反復復的左右為難組成了我們關系的全部。有一天那扇門在我面前開啟,陽光傾瀉而入,照亮了懵懂的、不可思議的我。世界誘惑著我去經歷疼痛,我感到離開她就像離開伊句,離開后的我看到了多少污穢啊!我不理解,我為此哭泣……
她毫無疑問是個幸運的女人。她的美好像天使一般不染塵埃,在美好的年代遭遇了美好的人和事,比我能想象的所有童話都要簡單和剔透。我歷經苦痛傷痕累累地走向她,不忍心破壞她不食人間疾苦的那份簡單心境,不忍心告訴她這世上哭聲太多。而她靜謐地入眠并帶著微笑的時候,我決定用生命保護她繼續免于疾苦、捍衛她的無私、善良與淳樸。
我曾經崇拜她,按照她的姿態生長。當我慢慢地有了閱歷,在她的閱歷中我卻越來越顯得無知。如果我因為知識和技巧而認為她是錯誤的,那么我最終會發現,對于一個能真正體驗到感情的人來說,知識和技巧所能起到的作用真是微乎其微啊!當我決定與她爭吵的時候,她的勝利就已經注定了。如果我放不下自尊,我會徒勞地叛逆很多年,最后把廉價的裝飾除去。像她一樣樸實無華。
媽媽,自從我走出你的花園,我才發現,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都僅僅是——回去,沿著宿命般漫長幽深的甬道。從生命的盡頭回到開端。你給了我生命,而我最好的回報便是歸還一個最好的我。祝我的母親永遠快樂!
手
手的用處很多。手是用處最多的東西。
手可以挑揀,可以施舍或取得,可以握住另一只手。
哭泣時蒙住眼睛,撫摸和擁抱。掬起一捧月光、一抔土……
見面時的握手,漫不經心的牽手,告別時的揮手。手是用來懷念的。
你愛我的手——的確是的,我也愛它。握住一支筆的手,端正、輕盈,一塊淡褐色的胎記在左下角和我一起長大。你撫摩它,想象我的出生,一件遙遠的事情在你心里溫柔地發生了。我的胎記在右手上。當我思考,它也在思考,它提醒著我與它共同的存在,它回憶起很多往事。
細細的青色血管,沿手背向我最寒冷的四肢末梢前進。醫生看不清楚,扎出了血,無數青色的血液聚集在正中央,變成紫色。你心疼了。那么我的疼痛便不算什么。紫色的傷痕就那樣好看地留在手上。媽媽也是這樣,血管纖細,有時她的雙手布滿紫色淤斑。血管細的人是多么有福。
我的手是有福的。它小巧而冰涼,任何一雙成年人的手都可以將它握在手心里。小時候,我常常把冰凍的手放進爸爸的胸口取暖。我對你講起童年練琴的事:冬天,我的手指甚至冷得上不了鍵盤。你多么想聽我彈琴啊,你想著我彈琴的樣子。你把我的手摁在你胸口,我聽到你年輕的生命在跳動,我們心里念的大概是同一個旋律吧。
我打開手,那神秘而未知的人生仿佛就被打開了。16歲夏天在車溪,山上一位看手相的老和尚告訴我,我的掌紋清晰靈動,似“龍飛鳳舞”,古人謂掌紋呈紅色為“朱砂紋”,文人的手相。我不敢“文人”自居,但我完全相信他的說法。你出神地聽我講述著,你向往我的一切。老和尚在我手腕上系了一根紅繩,我沒有帶回來,把它留在了車溪的青山上。
我把涂了各種顏色的手舉起來給你看。你笑著,說好看。我知道無論如何我都是“好看”的。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美麗起來。我沒有贊揚過你的手,我說它又大又瘦。這雙又大又瘦的手為我擦過淚水和汗水。一個暴風雪的夜晚,我在燈光下向你講起痛苦不堪的往事,餐桌下一雙又大又瘦的手正無聲地與我的手握在一起。
我的手劃破了,其實只是破了皮而已。你的全身心都開始慌亂不安。你低下頭,輕輕地為我舔舐傷口。這是你最愛的手,怎么能讓它受一點委屈?我看出來了,你比我疼。我開始嫉妒了,你將我的手占為己有。那么,那塊越來越淡的胎記、16歲夏天的回憶、還有每一次欣喜、惶恐、焦慮時手心沁出的汗水……都屬于你了嗎?
可是你最愛的手卻打過你。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這是一件多么沒有顏面的事情。倘若我最愛的人向我揚起巴掌。那一刻我顯得很尷尬。“永遠不要向比你高尚的人舉起戒尺”,《愛的教育》,愛的教育,我卻遺忘了。面對我的胎記、掌紋:我無比愧疚。我知道在你面前將永遠理虧了。然而無論我怎么做你都會原諒我,你是從來都原諒我的。
梵高的戀人贊美他的耳朵,他便將耳朵慷慨相送了。你喜歡我的手。你小心翼翼地捧著它,你溫暖著它,你牽著它,你親吻它……我想你還會夢見它,就像夢見無上的幸福。可我沒有梵高那般慷慨,我的手還要做很多事。在你傷心的時候撫摸你的頭發,在你膽怯的時候拍你的肩,在你迷惑的時候為你撥開云霧,我明白你如此喜愛它正是由于害怕失去它……
寫下這一切之后,它已經悄悄地蒙住眼睛。
安寧
安寧有時很輕的。很暖和地潛入心底。它不是自欺欺人、粉飾太平的小樂趣,它真誠:也不是一勞永逸、得過且過的小安慰。它“有所待”。安寧有時很脆弱。是珍稀的。是“針尖上的蜂蜜”。當我小心翼翼地站在這針尖,俯瞰的卻是無垠的平原了。
此時我坐在這里,眼前是一小群麻雀踩在落葉鋪就的地毯上覓食,“噔,噔。噔”地跳著。枯葉和陽光干燥的質地,和麻雀的深褐色渾然一體。我看著這一切,只想緩緩地把我的安寧捧出來,從內心深處。
我卻捧出了悄悄溜走的瑰麗時光。
——像捧出一條已經褪色的馬海毛圍巾,時它的眷戀從未淡化色彩。
一針上、一針下……陽光下母親細密的針腳在她靈巧的指縫中穿進穿出。編織溫暖的我的母親,把我織進去,把爸爸織進去。這一切始終被一雙6歲的眼睛注視著,全神貫注。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本能地關注人們的舉止和眼神。從我的父母開始。我試著體驗母親的內心世界,我們是心有靈犀的,她的幸福我全都知道。她曾經因為美麗而幸福——盡管現在依然如此。不過,現在,我們一家的照片上,她的幸福仿佛凌駕于我和父親之上,她洋溢的笑容是不可一世的,她發自內心的驕傲全部是因為她身邊的這兩個人。她的快樂、她由于年齡增長越發顯露的天真……蠻橫地擁住了我。哦,原來是個詭計。她早就設計好了的,一針上、一針下,看似溫柔,其實早已把我和爸爸織了進去,這么多年,照片上她一襲紅裝,黑色的玫瑰大朵大朵地裝飾著她。她快樂地瞇起眼睛。她是多么滿足啊。
我一直欽羨我的母親,她仿佛永遠保持著青春期的陽光質地。她無比堅強。而她那個內心豐富、早早成熟的女兒,由于心智需要每時每刻地追趕浪漫綺麗的想象力和對付敏感、深察的內心。在成長的過程中總是用不尋常的眼光看待自己,因而愈發孤獨和憂傷。我是在與世界的沖撞中長大的。起因是我太愛這個世界了。愛他,而想要融入他,在他心里占一席之地,這是自然而然的。但是有些世界開始容不下一個女孩的妄想了。她的眼淚是多余的。有人對我說過,說我很像那個法國小說里的人物。她說的是《你好,憂愁》吧。事實上那些有著法國名字的少女,都是我喜歡的。后來開始讀一個與薩岡氣息相近的美國女孩(真奇怪,對她們的印象永遠是小說中短暫而瘋狂的青春期)的小說,覺得我更貼近17歲的米克。即使是收音機里放的《第三交響曲》也能傷害到她。除了貝多芬,我跟她的共同愛好還有莫扎特。假如一位沉默的、名叫辛格的聾啞人出現在我的生活里,說不定,我也會愛上他,像米克那樣。我們的幸福感,恰恰來自刻骨銘心的破碎和無望。多么嘲弄。與其與世界抗爭,不如節省你的妄想,從此幸福。總有一天我會安于這種幸福。
遙想起那些毛線一樣從母親指縫間倏忽穿過的時光啊。如今我也可以像母親那樣。一針上、一針下,坐在陽光里。我織進了夢和空氣,為一些遙遠的愛。我是常常做夢的,尤其是那些多夢的日子,那時候我反復夢見城堡和樓梯,不知道是否與書籍和電影有關。我經歷了想象力的巴洛克時代——就是那種充斥著哥特式建筑、紛繁重復的、矯情的、不知疲倦的奢華感覺。感官的巴洛克潛入我夢里。青春屬于臆想。除此以外,我反復夢見的還有一個男孩。何等詭異,何等冒險!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了,城堡和樓梯,和一個男孩,難以置信的英俊和沉默。那時候夢里的每一天都陽光燦爛,像油畫。只是后來我毫無理由地把這個男孩與現實生活中的某位朋友聯系了起來,造成了相當一段時間內的尷尬。為此我付出了代價。在與母親促膝談心的那些不眠之夜,我略微懂得了自己的幼稚和愚蠢。直至現在我依然想念那些夜晚的溫暖。伴隨著我眼淚的夜晚啊,我長大了,也不會再有。所幸那段時光仍然美麗如初。
安寧有時很輕的,很暖和地潛入心底。就像很小的時候在母親所營造的女性世界里可以感覺到的那樣,從毛衣的針腳、被褥的馨香、發梢、目光、責備的話語、讀書的燈光中流露出來,一點一滴,浸入到一個女兒人生中的愛與歡樂、悲傷與孤獨中去……女兒永遠無法終止對母親的模仿,從小時候頑皮地穿媽媽的高跟鞋、涂口紅等等開始,就從未停止模仿如何收集,又是如何放棄;如何獲取,又是如何施與。
安寧又是針尖上的蜂蜜,輕易不能抵達。多愁善感的人如同你我,越過米克狂亂、不知所措的青春期。善感。同時也是善良的;越過一片巴洛克式的浮華。妄想、臆想、幻想、夢想……當我終能微笑地對他們說再見的時候,也許就能安寧地俯瞰世界,目光充滿與母親如出一轍的平靜的驕傲。
再然后,總有一天,我會像她那樣快樂地瞇起眼睛,儼然擁有全世界了。
——我衷心地祝福她。
那年夏天,寧靜的海
陽光照徹這一帶的海面。大約十分鐘的車程,我坐在今野的家庭式越野車上,涼爽的夏天,我和夏希都穿著薄T恤,她父親。這個當地的英文教員,也相當隨意地穿著大褲衩,身材矮胖,和大多數中年的中國父親沒有區別。我兩手學著夏希那樣壓在腿下面,出神地聽車載流行音樂,那時日本音樂和動漫我很熟知,我發覺他們本國人正在聽的福山雅治我也聽過,就在縣城的各類音像店里。她的弟弟賢太5歲了,男孩子最好動也最令人討厭的年紀,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我這個外國人,費勁而且徒勞地拉著我說了一路。
汽車到達沙灘,今野讓孩子們換上準備在車里的拖鞋。可是賢太沒等到換鞋,也幾乎沒等車停下就沖出去了。我和夏希并排站著,她父親滿懷愛意地望著奔向大海的小賢太說,他喜歡海。想來是第一次見到大海吧,與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我只是羞·陸地像個未曾謀面的女孩。我問,要走多遠才能到太平洋呢?他們父女笑了起來,這就是太平洋啊。廈希追過去保護她的弟弟,我的腳還不太適應海水的涼度。
天空藍得澄澈而遙遠。
驅車趕回家的時候接近正午,惠子阿姨滿臉嚴肅地急匆匆抱走賢太,邊走邊說著什么,小胖子大喊大叫著要掙脫他母親。夏希解釋說不遠處有房屋著火了,阿姨是要帶著賢太去看,火災是什么樣的,人們又是怎么避難的。說話間一臉平靜,仿若她五歲的時候也是接受過這樣的教育的。我發現了夏希家正屋墻緣的電線和電鈴,想必在我們到家前不久,惠子就是通過警鈴得知了附近火災的消息。
一切如常。六月,海濱的清涼和晴朗籠罩成排的安安靜靜的木質建筑。午后,賢太抱著收音機在席子上打滾,嘴里學主持人說著“巴格達”“薩達姆”等詞語。今野微笑著問我。你知道他在說什么?我也笑著回答,戰爭吧。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兒子,像每個揣測兒子未來的父親那樣,自嘲地拿起身邊泡好的綠茶。阿姨跪坐在茶幾邊收拾衣裳,夏希在房間做幾何題,她聽說中國學生的數學很好,跑下樓向我請教,我看了她初三的幾何課本,難度充其量不過江蘇教材的五年級水平。爺爺盤腿坐在客廳里,見到我過去。撕下記事本的一頁,雙手恭敬地遞給我本子,在紙上寫道:這是禮物。他自我介紹是東京和詩社的成員,明早要乘7點的電車去社里參加活動。我在紙上寫下松尾芭蕉的句子,老人看了微微點頭。
古池塘呀,青蛙落水撲通響。
黃昏中,阿姨攜夏希著了隆重的和服出門。我們三人沿著寬闊道路的右側不到20公分的小路行走。兩側都是稻田,盡享落日光輝。阿姨不時地跟對面反向而來的婦女鞠躬問好,人們遠遠地行使禮節。經過“相馬燒”的路牌時。我想起一天前抵達歡迎會的途中,也是在火燒云時分看見了這塊路牌。翻譯介紹說這里生產很多陶瓷,我瞅著與我們國家的陶瓷根本不可同日而語的器具,他們統一的粗陶土外表。統一的昏黃,倒是符合我在這里度過的黃昏。千葉郡分布著幾處核電站,這個地下潛伏著火焰的地方,不僅出產陶瓷,還供給了全國的能量,只是在當地人樸素舉止的表面看來,我們想不到他們的富庶。福島是個有福的地方,我在紀伯倫的詩里讀到過:那個見過福山的人有福了。不知道他所說的福山是不是醞釀著原始巖漿的活火山,還是櫻花掩映下無比圣潔的富士山,在我今后的日子里,災難與美總以纖弱的預感緊緊相連。
那天參觀過夏日祭以后,我享用了今野家的溫水泡澡。藍色的加溫后的海水滲入我身體,每天都會重復使用,房間外那一片平靜的海洋……餐桌上是各類海鮮,佐醬油和芥末,我的最愛。想起小時候喜愛的動畫片《叮當貓》,小貓呼喚著仙臺的章魚朋友。在藍黑色夜晚的海岸線上和它玩耍,小時候的我就一直憧憬仙臺這個地方,時而會跟煙臺混淆,覺得那里會找得到叮當貓。還有后來的動畫電影《螢火蟲之墓》。男孩和妹妹在海灘上打開母親的便當,密密的海苔下面是魚塊和米飯……很多人說看這個動畫片哭了,我沒有哭,而當我想起曾到過海邊,就不由得傷心起來。第二天中午今野驅車帶我們到附近的一家餐館,我點了三文魚燴飯,上來一個類似味千拉面的碗,與在南京味千專賣不同的是。飯的分量很足,遠遠超過我的想象。結果是,十分鐘后,他們一家人等待我吃完。再等待我紅著臉指著剩下太多的飯說吃不下了,
紅色的火燒云的傍晚,在我看來,就是回憶與宿命密布。
晚上。夏希打開索尼牌的電視機看韓劇,我坐在一邊專心吃葡萄。她父親在一邊陪她,絲毫看不出他是否感興趣。阿姨聽說我喜歡葡萄。就買了葡萄,聽說我喜歡hellokitty,就又忙活起來,打開一個個小抽屜尋找什么,認真而小心地。良久,她找到一張去年的年歷。是hellokitty的年歷,我看到一月份是吃櫻桃的小貓。七月是合歡樹下的小貓。很喜歡。這天下午,今野去便利店買了四個招財貓的玩具,用很精美的紙包起來,我從沒見過這么美的紙。印滿了手工業革命式的香草和花朵。其實這兒總體給我的就是手工業式的感覺,無塵的、自然的、拙樸的,樓梯是這樣。廚房是這樣,衣柜和房間是這樣,大概在海的包圍之下,太過張揚和刺眼的東西都該冷卻一下了。
儲物間進門處,向右便是神龕。鬼神似的佛像,聲色俱厲的樣子,紅著臉膛,握著劍。下方供奉香火和新鮮繡球花。多年以后看了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語》,明白了這個民族的神道傳統。我在筆記本上記下:“昨日還盛開的尾上之櫻,今朝已經凋謝。涼風習習,從海上吹來,拍打著礁岸。不問亦可知曉,初夏到來了。”(《菊花之約》)我偷偷地摘下繡球上的一個花瓣。我太喜歡這樣的淺紫色了,川端康成似地蟄伏在我梅雨季的夜晚,我只聽得見遠處的海,白天,我們看見廣闊的海面上無數漁船閃爍如白天的星星,各自驕傲地鳴笛,身邊的夏希也穿著水手裝校服,藍色飄帶在胸前飛舞,她向我介紹各種植物和各種魚,她最喜歡鰻魚了,她問我喜歡什么魚,我想了想。覺得是鯽魚,可我不知道英文怎么說,就告訴她我喜歡鯊魚,她做出驚恐的樣子,我們都笑了。七年后了,福島地震前夕,我夢見成排的魚群向岸邊游來。我想起被我嚇唬的夏希,十四歲的少女,喜歡學安室奈美惠那樣唱歌的喜歡裴勇俊的女孩子,當我還睡在她樓下的那天,回憶白天的漁船和平靜的海,恍若昨夜。我就那樣靜靜地細數海面上的船,閉起眼睛回想桅桿和風帆的樣子,今野家睡著了。他們的呼吸均勻而安穩。我不知道賢太這個過早經歷太多災難并被強制直面災難的孩子是否會過上他父親那般溫和的人生。也不知道福島的人們是不是已經離開家園,勇敢地選擇另一番平靜的生活,像無數個呈現在我面前的午后,綠茶和詩和幾何題,一個家庭,往往就靠這些微不足道的感覺維持著,所謂的世界何嘗不是人的心境。海洋,卻永遠未知。
唯有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