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聲八題

一、高曉聲賣書我幫忙

上世紀90年代初，《陳奐生上城出國記》出版，高曉聲托我為他賣書，先預訂。1991年9月22日，他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信箋，給我一信，全文抄錄在下面。

馮士彥老師：

我剛從北方回來，看到了你的信。謝謝你了。

廿歲左右的青年人，已經不知道我們剛剛經歷過的事，可見歷史也是容易割斷的。這倒也不錯，免得負擔過重。讓他們活得輕松些吧，到時候他們就易得糊涂了。

像“青天在上”這樣的小說，原也不是淺薄人看的東西，連“上城出國”也不是，你那里，居然能訂掉一百多本，已經很好了，我不過是為了完成“創作”的“蛇足”任務，所以也不懂得群藝分社提出的所謂“發行費”。你就不必再同他聯系了，他們賺錢用不到我們出力。

“上城出國記”，已有價，每本3.9元，當然會有，發票，少數讀者要我簽名，可以，多了就難。書明春會有。請把確實的數字告我，以便定下來。專此祝

好!

高曉聲 9.22

信箋天頭，高老師加了三行字：

我很贊成你專門研究我小說的語言。可以把現在的范圍擴大一些，不光是研究地方語，還可以研究常州話的特殊語法。這一點王元化同志提過，我自己也不曾想過。

9月24日，收到高老師的信，我隨即復他。這也許是復信留下的唯一底稿。如下：

“高老師：廿二日信悉。對你的小說語言，我說不上研究，只是剛剛開始學習。日前見靜坡。談起你的作品，我說想寫一篇《高曉聲筆下的共產黨員》，引起他的開懷大笑。作家研究，目前還是薄弱的。但愿你萬壽無疆，日后寫了文章可以直接向你請教。王元化的書，雖見書訊，書店里卻買不到。有幅漫畫：《李白詩選》出500本，《豬八戒裸浴女兒國》出50000本，八戒眉開眼笑在李白面前擺威風。高度文明如此!

“陳奐生知名度高，最近他又趕上了出國潮，加上你似乎下決心讓他退下來，所以大家想看一看他的歸宿，有點紀念性。倘若我做教育局局長，全縣訂這么一兩千本不費事。輕巧得很!我在附近幾所學校跑一跑，請學生問一問，預訂了182本，清單見另紙。要你簽名的10本，算是“關系戶”吧。十全大補，十全十美，皆大歡喜。說實在的，提到你，老鄉嘛，大家感到很親切。出書后，發票按清單各單位開列，你只能先將書寄我，待一家家送去書收來錢，再匯給你了。魯迅倒有賣書經驗，你像是沒有，早年似忽視了探求。祝身體好!”

高曉聲因參與《探求者》同人雜志的創辦而遭殃，所以我開玩笑，說他早年忽視了對賣書的“探求”。

高曉聲心里裝著“青年人”，猶如魯迅肩住黑暗的閘門，要放“青年人”到廣闊的天地去，從此輕松自由地生活。以文學探求青年解放之路。也許是他預期的一種目的。但又殷憂，屆時青年“易得糊涂”。

他估計，他的長篇小說《青天在上》和《陳奐生上城出國記》，不易為有些讀者理解?！安皇菧\薄人看的東西”，讀者至少應是對生活有深刻體驗的人。深受饑餓折磨、血淚浸泡、在死亡線上掙扎過來的人，及其真誠的同情者，才是他作品的合格讀者。

高曉聲寫當代農民、農村、農業的小說，比如《青天在上》、《陳奐生上城出國記》，像斷代史般具有經典性，未知迄今有誰超越了他。那種淺嘗輒止，一知半解，卻自以為是。自炫飽學的冬烘先生，是難探其底蘊。不得其真諦的。

陳奐生“上城”和“出國”，喜劇式故事，讀來輕松，似淺顯易懂。其實不然，“上城”暗諷體制式悲劇，即使好干部，不知自己真心親民、惠民，卻是在剝奪、傷害所愛者；“出國”則是以農業經濟的無政府主義，取笑工業經濟的非人道主義，或者說。是對法律和人道的嘲諷，陳奐生娓娓宣講的是中國必須改革的教科書。

讀《青天在上》，可品出《紅樓夢》味道。扉頁題詞：“生活是一匹野馬，它不光奔馳在大道上。有時候也沖進禁區。不光吃青草，還踐踏圣旨……”“淺薄人”能讀懂這題詞嗎?他這小說，真正可謂文學讀本。書中主人公，觀察和研究兔子交配(也是十分含蓄描繪人的做愛)，神妙入化，聲色幽默。最終，令人信服地顛覆了《木蘭辭》成語“撲朔迷離”的古訓，從來當“分辨不清”解，是錯的，“辨別得清清楚楚”，才是準確的。這風趣、耐嚼的摹寫，無異于在小說里對典故作生活和文學的探源。

《青天在上》開篇：“時間實在了不起，一切都要在它的面前顯原形，變顏色?！畢菍m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洪秀全的天王府，成了蔣介石的總統府，現在則是江蘇省人民政府了。”既是寫實，又兼史筆，無韻《離騷》，上品小說。

信紙天頭，他囑咐我對他的小說，作常州方言的語言、語法研究。相隔九年，至臨終前最后的信上，他還寄我以希望，而我則深愧于未能完成他的囑托。

1992年2月24日，高老師又給我寫了一信(江蘇省作協信箋)，第一段云：“我剛回到南京，便見了來信。謝謝你心甘情愿義務買(賣)書，更謝謝你向學員推薦。其實我的小說，是需要有輔導才會使讀者看懂，娛樂和輕松對人的健康有益，但如已不習慣思考，我倒很想改行不寫小說去當奴隸販子，‘青天’沒有用，‘黃土’也沒有用，因為……難養也。”省略號原有，當是省略孔子語錄，指代罔用思考的愚民、奴才。這說明，高曉聲寫小說，旨為智民，啟迪民智。

《陳奐生上城出國記》228頁，書價3.9元；《青天在上》330頁，僅4.9元?，F在的書價，要多少?

高曉聲逝世后，出過一套四卷本《高曉聲文集》。據說是省作協出的錢。書少，供不應求。真有眼光的出版商，出這樣的書，是一定會名利雙收的。

二、高曉聲為我薦稿及其他

1992年6月下旬，我把我評陳奐生的稿子，寄給高曉聲先生，征求意見。我不同意文藝評論家說陳奐生物質生活改善之后，進而追求精神生活的分析結論，而認為通過陳奐生這一形像，小說反映了四個現代化建設中，干部如何適應形勢更好為農民服務的問題。

高曉聲的第一封復信，如下：

馮士彥同志：

信及稿，前天收到。讀后甚感。也同意你的看法。我已交給《鐘山》，建議他們發，等他們決定了再告訴你。不過《鐘山》是雙月刊，第三期稿已發出，所以如果發的話，最早也得在第六期了。何況還不見得這么如意。但關鍵是你寫了，我贊成，就是好事。

《作品與爭鳴》上的文章，我也是最近才看了一下，好在這不是毛主席寫的，否則我又戴右派帽子了。但就算是毛主席寫的也無妨，既然當了那么多年右派，又何在乎再繼續當下去呢!對伐(嗎)!今天我看《文匯報》上一篇文章，題目叫“因福得禍的糖尿病”，我因為沒有福享，所以也不生這種病。所以享福并不是好事，還是吃苦好!頂好當右派，有足夠的苦吃。對伐(嗎)!

我說你看了那些文章，千萬不要生氣，這是不能夠認真的?，F在商店里的冒牌貨如此之多，怎么能夠不在文藝界反映出來呢!難道眾人皆醉，唯“我”獨醒嗎?如今工資低，物價高，生活不易，貪污盜竊揩油比比皆是，寫點狗屁不通的文章騙幾個稿費也不過是小偷小摸的行為，我做閻羅王，也不會罰他來世投豬狗的。

寫給你一個人看，笑笑而已。祝

愉快!

高曉聲 92.6.26夜

討論作家著名小說的著名人物形象，作家仿佛有薦稿義務似的，要盡力促其發表。高曉聲收到我的《陳奐生論》，立即送給《鐘山》，大有發表的希望，當然是好事，也是喜事。

《作品與爭鳴》上的文章，具體哪篇，已失憶。大約是討論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出國記》的，指責高曉聲美化了美國。論者認為，真實的美國，必須是種族壓迫，槍械失控，恐怖主義橫行，總統死于暗殺，民不聊生，無安全感。高曉聲在信上，發了一通感慨，無可奈何，“笑笑而已”。后來，向我要包括《作品與爭鳴》在內的幾個刊物的地址，向它們索要稿費以維權。

一眨眼，半年過去了。其間，通過電話。見過面，只是未提《鐘山》稿子事。1992年12月3日，收到高曉聲12月1日信，如下：

馮士彥同志：

好久不通音信，有件不愉快的事告訴你。你那篇稿子，因鐘山人事調動，內部忙亂，居然丟失了。我說了幾句，人家老老臉說聲對不起，就完了。

另外兩篇評史記的文章，寫得極好，我上月里寄給香港“明報月刊”，那里的主編潘耀明原是三聯書店副總，跳槽過去的。同我算是朋友，不知能不能刊出，那本雜志是學術性的。

我最近在選評三言二拍，已完成一大半，身體免可。專此祝。

近好!

高曉聲 12.1

我寫管仲、晏嬰和燕昭王的稿子，能得到高曉聲的好評，已很滿足，不意他一薦就薦到香港去了?？芍谡\摯地提挈、獎掖我。他真是伯樂!

《鐘山》的稿子“丟失”了，我有留底，找出，重新用稿紙謄抄。再寄給高曉聲。不像現在電腦存稿，用打字機、復印機，要印幾份不費勁。那時，把文學當崇高的事業，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寫，不敢潦草，頗費勁。高的第三封復信如下：

馮士彥同志：

信早收到?！蛾悐J生上城末議》和《不朽的陳奐生》，放在手里掂了掂，忽然遲疑起來。因為從你的信里，忽然使我想到“萬一《鐘山》說遺失是一種托詞呢”?

讓我再想想。本來我的情況不該再復雜，因為我又不同別人爭什么。現在偏偏發現不是如此，似乎有人還想把我從現代文學史上拉下來呢，真是可笑。《常州日報》的那只(則)新聞，并不是常州日報決定刊出的，而是省委宣傳部的一位干將批發了。你說奇不奇!我倒看看你些小將如何整我。

文章讓我把情況弄清楚了再說吧。

明報的稿子。也沒有消息來，我也寄去了自己的兩篇短文(屬“新世說”一類)，都未見回信。

文人有行無路走，是為了逼你無行也，嗟夫!

祝

新年快樂!

高曉聲 92.12.28

人的頭腦再復雜，比起世事的復雜來，還是簡單。高曉聲的熱心和率真，比那些加入了作家協會的許多作家，不知超越了多少多少!高的平易近人，大家風范，其差距，非道里可計。那些以整人為業的“小將”。繼承“統帥”、“大將”基因，要他們不整人，日從西出。中國人不懂“權力腐敗論”，相反迷信、崇拜權力，甚而視“厚黑學”為寶典，所以難以理解權力興風作浪的慣性。人情世故，多如九牛之毛，我輩拎不清。“文人無行”，是弄權者逼出來的，信夫!

1996年杭州春游回來，我寫了游記《九溪十八澗休閑錄》，寄高曉聲指正。他推薦給了《解放日報》文藝部主任沈揚先生，并將沈揚的復信寄給了我。在電話里，他向我口述了他在《解放日報》社改稿的往事和對沈揚的印象。沈揚復信說：“馮士彥的《九溪十八澗休閑錄》蠻有味兒的，當會安排發出，請勿念!”沈揚先生發表了我許多雜文、隨筆，最多半個月發三篇，上海出雜文選，他選了我兩篇。版面有時很緊，他仍舊千方百計用我的雜文。發了難發的文章，他還向我祝賀。

君子之交，終生銘記。高曉聲、沈揚先生，是我亦師亦友的文學引路人。

三、高曉聲答我問

武進名人館，設在淹城旅游區。人民作家高曉聲名列其間。高等院校的現、當代文學史教材，有專章高度評價他。他的作品，被譯成英、法、日、德、西班牙、荷蘭等國文字出版，這些國家的一些文學碩士、博士研究生，選他為研究對象。高曉聲之墓，在新安朝陽山坡，墓碑上刻：我敬佩農民的長處。也痛感他們的弱點。無怪乎教材上說他是魯迅、趙樹理之后寫農民的姣妓者。

讀高曉聲給我的信，我痛感中國作家研究的太過薄弱和大塊空白。私人信件，也是作品。為愛好者提供研究資料，為激發后人解讀大家著述的興趣，我發表高曉聲的信，并作簡要說明，以期與讀者分享高曉聲的精神遺產和透悉高曉聲的文學成就。

下面這封信，高曉聲寫于1993年6月16日。

馮士彥先生：信收到。常想起你，因此見信很高興?，F在的世道，大家已十分清楚，不說也罷。偉大領袖毛主席在開國之初，就勸諭說“牢騷太多(盛)防斷腸(腸斷)”，雖然有公費醫療，痛苦還是沒有人替我們吃呀!還是學會笑好，據說會笑的人長壽。

你提的問題，一一回復如下。

①我本意要讀中文系，可是吃了中文虧的家父不贊成，說中文系畢業了找不到飯碗，吩咐我讀經濟，父命難違。后來改朝換代，我也革命了，便自作主張去搞文。

②陳奐生的小說，不再寫下去了，天安門地安門都不上，要寫就送他上鬼門關，他也該歸天了。

③人民文學出版社，漓江出版社，華夏出版社，都要出我一本集子，都說今年出，但不要相信，等出了再相信不遲。王蒙編的新時期長篇系列二十八部中，有《青天在上》，八月出，大概可靠。我近年來多寫了些散文，小說極少，體力不及故也?！妒斋@》最近(三期)有“家鄉魚水情”，專寫常州北鄉的，可作參考。

你去給小學教師講文學課，我贊成。今年夏天，大體總在南京，現在還往哪兒跑?從前說一步一個腳印?，F在是一步一張大鈔，沒有錢就蹲著吧!一笑。祝

好!

高曉聲 6.16.

那幾年，我為小學教師作大專自學考試輔導，口頭或書面請教高老師。他學過經濟，但不感興趣。在他女兒的婚宴上，朋友熱議炒股，高老師同我低語，說：“都想去賺錢，賺誰的錢?一個人賺錢，六個人蝕本。還有三個人不賺不蝕，持平。空當中掛出一個引誘人的氣球，都去碰運氣?！彼呛堑匦Γ摽诙?，極富智趣。舍經濟而攻文學，做“探求者”吃足苦頭，心甘情愿，這個高曉聲!

談陳奐生，是我與高老師多次交流的話題。我勸說他繼續寫陳奐生，譬如陳奐生到了天安門廣場，他會有怎樣的所見所聞?富有歷史意義。高老師說，你們怎么看不透!葉圣陶的公子說他爸爸也會怎么怎么，代父宣言，葉圣陶在天上沒法堵兒子的嘴巴。陳奐生可憐巴巴一個老實人，讓他歇歇吧。所以，信上干脆說“他也該歸天了”。

出版社靠作家賺錢，常常侵害作家權益，高老師多次請我幫他搜集證據。知識產權，至今仍是令作家苦惱的問題。王蒙允諾出高的《青天在上》，終成畫餅，還是泡湯了。寫作是辛苦的，高曉聲晚年常常力不從心。他少寫和不寫小說。原因在此。

四、高曉聲與“打官司”

我對高曉聲有所請求，他幾乎有求必應。但“打官司”例外。

我曾向他反映，一位小學教師受到不公正對待，該發函授畢業證書而不發給他，有否途徑向上一級領導請援，出面說句公道話，打句官腔。就說“根據學籍管理條例，該發證發證，該補考補考”也行。不是真的訴諸法律。打官司。

高曉聲直截了當，拒絕了。1994年2月7日，收到他的來信，如下。

馮士彥先生：

兩信都收到。你知道，我是沒有力量幫人同官僚們較量的。我在七九年之前，就全力替一位農民打人命官司。打了幾年，后來還有好幾位退休老干部參加進來幫我打。打到最后，兇手的下場也不過是雙開除(開除黨籍、公職)，并未繩之以法。從那以后，我就不再具體打抱不平，那是辛辛苦苦不出成果的活，現在我更年老力弱，還想留點精神寫作以糊口，實在不能參加那些事了，請諒。

當然，如有機會，我會把你的信轉給有關的人看看，讓他們知道。會否解決?青天在上!

祝

春節快樂!

高曉聲 2.2.

我的要求，本來就是請他向“有關”領導如實反映下情。

他最后答應把我的信“轉給有關的人看看，讓他們知道”，我已十分滿意。他拒絕在前，復又答應在后。我完全理解他內心的矛盾，難言的苦衷。生活中，愛莫能助，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際遇，委實太多太多了。事非經過不知難，尤其是受屈，申訴，打官司，會讓人白頭，短壽。

我的信，引起他對幫農民打人命官司一節的回憶，對他來說，卻是一個痛苦的生活經驗。正義難以伸張，冤案難以昭雪，歷史狀態使然。高曉聲切身的體會，實在太深。

所以，他說：“會否解決?青天在上!”

他的長篇小說《青天在上》，我因而把它理解為“中國農民的代言書”!

五、高曉聲論蘇東坡

《光明日報》做過調查，蘇東坡受歡迎的程度，遠遠領先其他古代文學大師。究其原因，我認為今人在蘇東坡那里，可能有更多更深切的共鳴。

我寫了文章，常寄高曉聲指正。他不但不討厭，而且很有討論興趣。

我寫蘇東坡的官場心理，高曉聲讀了，頗動感情。

下面是高曉聲給我的論及蘇東坡的復信，未具日月，據郵戳，是1996年10月16日。

馮士彥同志：

我在湖南、(湖)北兩地旅行二十日，累得骨頭根根go脫。肥肉減少四斤，是一大好事。

回來讀了你那篇關于蘇東坡的文章，心頭極不平靜，中國有句話叫“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原是騙騙書呆子的，如果真的觸到了人家痛處，人家就會把他從“言者無罪”中開除出去，說這對他們不適用，他們是有罪的。于是你或者自己跪下來，或者被打斷了大腿骨。蘇東坡懂這個嗎?也許懂，也許不懂。懂不懂都極可悲。

你有寫這類文章的才能，只不知為何無處可發，大概是寫得太露的緣故。不久我回常州見見。祝好!

高曉聲

他對我鼓勵，給我加油，使我保持文學熱情。

我讀蘇東坡，常會想到這信里高曉聲的話。

我寫蘇東坡因言、因詩獲罪的官場心態，竟然讓高曉聲“心頭極不平靜”。一個“極”字，就體現了他與蘇東坡心理共鳴的強烈程度。

高曉聲已不是毛頭小伙子，容易沖動，他是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作家，“不平靜”而至于“極”，他真動感情了。

他分析“書呆子”，其實是分析蘇東坡，也分析自己，精辟地概括了中國知識分子在專制極權制度下的普遍歷史現象。這不難懂。高曉聲感如身受東坡之所受的激動的言辭，今天依然觸摸如新。

蘇東坡在高曉聲筆下，依然活著，且悲哀地痛苦著。他說蘇東坡“懂不懂都極可悲”，又是一個“極”，正直文人的宿命如此。

到了96年除夕夜，高曉聲又想起了蘇東坡，又提起我那篇文章。他給我寫信，不長，完整地抄在下面。

馮士彥老師：

我去過北京，回來累了，圓了六七天才復原。那邊風景，不及江南。我有感慨語，贈一老友云：“京居不謀高官做，何不回鄉種紅薯!”可見風氣之盛。

你那篇文章，可以寫，可以寄，只是能否發出來，仍存疑。潘多拉的瓶子固然是打開了，但不想都打開也是事實。應該堵到什么程度，你我都不是鉆在別人肚皮里的蛔蟲。

你的文章，往往說話太直。當然，直有直的好處，但有時候文章貴曲，君不聞“文曲星”乎!

新年好!

高曉聲 96除夕夜

信里，雖一字沒提蘇東坡，但高曉聲的心里，卻全是蘇東坡。因讀蘇東坡而“心頭極不平靜”，尚存余波。在除夕之夜，他卻惦念著我那篇蘇東坡!信因蘇東坡而發。蘇東坡是文曲星，高曉聲也是文曲星，有過相似遭遇，古與今，心相通。我直如弦，文不曲，能不認認真真學習和理解蘇東坡和高曉聲嗎?

他言此不及三年而作古，他所“存疑”和對“潘多拉瓶子”的估測，雖至今十有五年，則依然如故矣!

六、高曉聲談病、死、愛

高曉聲去世半年前，從?？?，給我一封信，1999年2月2日收到。

信抄在下面：

馮士彥同志：我一直在病中，很久沒同你聯系，病人總懶，情緒又極壞，碰到朋友，就要嘆苦，效果極壞，會弄得朋友不敢上門。其實上門來也沒有用，生病的痛苦是他人不能替代的。我希望朋友們永遠不要有這種體驗，因為萬一碰上了，我也不能替代他。

去年夏初確實很危險，幾乎死掉。有那么短短一段時間，我的精神垮了。我的腦袋像一條河，往往像一條條船從河口淌過，我只曉得那些是我經歷過的，但是它的內容是什么，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發生的。同這件事有關系的那些人是誰，我全都忘記了。我再也抓不住什么，看著那一只只船開走，乘下來的是一片空白，這時我恐慌地覺得我同這個世界已經斷了聯系，我想這就是死，死一定是這樣的。我不敢入睡，就是睡也不落唿，時時驚醒，生怕睡著了永遠不再醒過來。有一夜有好幾個人陪夜，我實在累極了，競睡熟過去。我的鼻孔里插著輸氧管，那氧管是同口罩一樣將管子扣在兩耳上固定著的，因此像面頰上綁著兩條繩子，睡夢中我以為是醫生箍住我腦袋的繩子，以免破碎。我有了安全感，才睡熟了。醒來以后發現腦袋完好如初，就把繩子扒掉。旁邊陪夜的一再說是氧管，我才明白過來。這以后才算脫離險境。

后來我知道必須避開冬寒，到南方來過冬。但到南方來之前，必須具備自己能夠料理自己的起碼條件，否則采了無法生活。所以，非常認真地去創造條件，到臨走時還非常勉強。還不大能夠拿包裹和走十分鐘以上的路，但權宜得失，只有南下一條路。所以還是來了。海口這里，空氣特別新鮮，氣候一般不壞。我偏碰到不理想的，不過總不受寒冷折磨。此外開始以中藥為主的治療，輔之以氣功，身體已逐漸好輕(轉)，現在不氣喘了，行動就自由了。中醫生說能根治，但要吃大量的藥。我現在吃掉的，占總量的四分之一，雖每天吃了很多(380粒)，但不難受。胃口挺好，所以不怕。

你的書看了一些，不及你以前的有關文章。我最不感興趣的是你們的合作方法?？床怀稣l究竟寫了什么，失去個性。

我沒有多少時間同朋友們聯系了，收不到信也請諒解，但如有事要我辦，能盡力。

姑娘對我極好，但決未越過雷池一步。我老了，她雖一廂情愿，我則不能不替她考慮，不能輕率地誤了她的青春。因此也就頗覺痛苦，又需要她，又在趕走她。

高 1.26.

高曉聲重友情，信文每個字真摯，一筆一畫認真，字里行間汩汩流淌著他的心血。病重，死到臨頭，他仍設身處地為朋友著想，還愿意幫朋友“盡力”辦事。一句“我沒有多少時間同朋友們聯系了”，猶讖語，讀之淚垂。原想在?？谠O立工作室，天暖熱了卻又回寧，七月初死在無錫。信，近距離描述了他對病與死的體驗。

“你的書”，指我與吳洪生先生合作的雜文集《中國人的選擇》(上海古籍出版社初版。臺北漢欣公司再版)。我剛拿到樣書，即寄?？?。高老師收到便打電話給我。火氣蠻大地批評我：“這是一個錯誤!”就是信上說的意思。電話里，我向他解釋，我住院出來，要不與吳先生合作，就沒有這本書。書出了，比不出好。他“最不感興趣的”是“失去個性”，我理解是文學和思想的個性原則。個人獨立負責，變成了兩人共同負責，惹高老師生氣。自有他恪守的道理。諍言無價，但我的合作者。正直而仗義執言，我無悔。

最后，高曉聲吐露極難言表的真情。他堅守道德底線。他非無愛，愛受道德管住了。為所愛者著想，寧可痛苦，不越雷池。這種道德常識，并非人人能夠貫徹生命的始終。我相信，高給我寫信時，他絕對守住雷池，未越這警戒線。此后半年，作為忘年戀，感情發展如何結果，哪位朋友也不便深問細問到雷池。

那位“姑娘”，被高曉聲視為能夠繼承、保存和發展他的精神遺產的唯一人選，這也僅僅是高曉聲的臨終空想。魯迅遭蘇雪林誣為“嫖妓”，而一向反魯迅的鄭學稼竟為魯迅洗刷。高曉聲無此幸運，他的真情表白，能否取信于中國道德家，我不敢肯定。不信也罷，高曉聲愛的權利，幸受法律保護。

七、高曉聲談創作

高曉聲談創作，是在給我的信里談，不是在大庭廣眾前的講臺上談，屬于私房話。我把它們公之于眾，以利于作家研究，文學研究。

這些寶貴資料，我怕我辮子一翹，統統散佚，太可惜了。所以，我必須搶時間，除了隱去涉及個人恩怨的內容，余皆依從原貌。既為高談，我便盡量少插話、不插話，相信讀者看得懂，聽得懂。

先錄一九九三年八月十日收到的信。

馮士彥先生：

信收到，我剛從太原、石家莊回寧。

我手頭事情雜而多，自己年紀大了點，動作又慢了，總是應付不過來，所以已經過去的事情，往往就丟開不管了。作品與爭鳴那種評論文章，甚至有“不是我們的高曉聲”(原意)的話，明明白白是政治陷害。我也懶得管，我本來不是他們的人，我也沒有他們那么下流。他們發了文章連稿費都不付，完全是一班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

看你信上說，天津又出了“爭鳴作品”。不知是哪一個出版社出的，我根本不知道。你能去查一查嗎?

二十號之前我不會出門。如高興，可來寧一游，這兒可住。吃則要自己動手，最好能帶個燒飯的來。一笑。祝

健

高曉聲 8.7.

這是講高曉聲的文學創作成果，被某刊、某出版社侵占，受到惡評，而作家自己蒙在鼓里，無以自辯。文學評論，變相成“政治陷害”。作家從事文學創作，還必須進行經濟、政治的維權，以免受損害。

再錄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七日收到的信。

馮士彥老師：

你上次來的信，寫清了那本書的出版社和責任編輯，還有書名。我當時就對自己說：“放好了，待用?！鼻疤旌妥蛱?，四處找，沒找到。我記得是“放好了”，因此一旦忘記放在哪兒，就再也找不出。說不定將來它會自己跑出來，只不知是哪一天。我等不及，只有一個辦法，再請你告訴我一次。

行喲?

實在對不起，專此祝

好!

高曉聲 8.24.

健忘而多么可愛的老年高曉聲!他自我描繪，聲情并茂。

下面一封，是一九九四年元月二日收到的信，高曉聲當寫在一九九三年。

士彥兄：

信收到了，看后感觸頗多，我為此寫了篇短文(不提名道姓)，將來發表后寄你。

西安那位先生的大作，我聽了許多意見，但是并沒有拜讀。對我來說，用性愛描寫的方法去肯定什么或否定什么都不可取，我決不走這條路，但我從來遵守一條規矩：不批評作家。因為帝皇(王)將相，圣人賢士，工農兵商，都競相批評作家，所以作家還是不批評自己為妙。

……冬天我不出門，放了寒假，方便可來寧敘敘，專此祝

平安

高曉聲 12.25.

他忽然稱呼我“士彥兄”，我很惶恐，隨即向他抗議，并校正。信尾的“……”是他動問我家庭經濟狀況，與創作無關，不錄。

高曉聲在這里，宣布了兩條原則。一是創作不靠“性愛描寫”表現作品主題，或者取悅讀者：二是不隨意批評作家。他的創作實踐，貫徹得如何?請讀者檢驗。須說明，他的“不批評作家”，是指在報刊上或公眾場合，不包含知友間私下坦誠的評議。

下面錄一封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十三日收到的信。

馮士彥老師：

信及稿均收到。稿改了三個字，總的來說你評價太高，實在叫我惶恐。

散文集可以訂購。每冊15元，愈多愈好，但千萬勿免強。有正式發票。你一開口就許諾300冊，已是不錯了。

我可以簽名。

學生作文評改第二冊序過幾天再寫了寄上，反正還不急。我外出一趟弄累了，一時坐不動，再休息幾天。

散文集月底月初就出書。到時你來南京玩玩。把書取走。專此祝

愉快!

高曉聲 95.11.6，

說我對他“評價太高”，是指我對他的散文自選集《尋覓清白》寫的書評。他為我編輯的武進教師進修學校的輔助讀物《小學生作文評改》作序。并推薦給貴陽民族學院做教材。這些事情雖與創作有關，但非“談創作”，本應略去，卻能反映高曉聲的聲情動態，故仍錄下。索性再引錄關于出版《尋覓清白》的插曲，讓您更多更深入理解高曉聲創作的方方面面。

馮士彥先生：

十分抱歉，書仍拖著未能如期交貨，我也十分惱火，催得十分急。昨天印刷廠負責人才把真相告訴我，原來我這本書，提出的要求較高，其中用紙一項，規定要用80磅紙印刷，該出版社沒有存貨，新近從紙廠進的紙。這紙剛從紙廠造出來，一定要存放幾個月的時間才能印刷，否則就印不好，出現皺紋或字跡不清楚，墨色不勻等毛病，現在時間未到，無法提前印出，他們請我諒解，同時又表示正在積極設法買到陳紙，要我稍等，一有結果就告訴我。

沒有辦法，我只好把情況告訴你，請你轉告熱情的讀者稍等，學期已面臨結束，我不能使他們滿意地回去過春節，不能使我的書伴他們一起歡度這個愉快的節日，我自己就非常失望。

即使不久會印出來，也只有開學以后到達他們手中了，真是……

高曉聲 1996.1.17.

信尾省略號，原有。信文與“創作”，只有間接關系，但為創作成果的出爐與服務于讀者操心，表達歉疚和愧意，確定無疑反映了高曉聲的“創作”原動力所在。下一封信，從書，直接談到“創作”了。

馮士彥同志：

信和你的兩篇文章收到了。你要的兩本書，我會簽了名寄上，也不必再付書款了。我倒希望你那里的人，看了我這本書，能夠發表一些意見。如有文章，可以交給《常州日報》發表。在常州宣傳這本書，比其他地方有大得多的實際意義(可惜這本書幾乎沒有上市就快售完了)。

你那篇小小說(彥按：《好戲才開頭》，附后，可參閱)，我看不行。因為不合邏輯，報上發那樣的文章，如果純屬虛有，是為了什么?看不出有什么地方暗示了宋和路的關系。這條新聞的確咎在《當川日報》，是該承擔責任。我隨信寄還，你再斟酌。

近來天奇冷，身體不適，不出門。天轉暖后或會再來常。專此祝

好!

高曉聲 1996.3.24.

我難得寫小說，一出籠就被高曉聲槍斃了。我在信紙“如果純屬虛有”旁邊空白處，寫了批語：“小說家慣于虛構，以虛為實，卻因而成了‘以實為虛’，競不可理解了!有意思得很?！蔽依卯數匾粭l完全失實的新聞報道，借用陸濤聲先生小說里的人物，寫成這篇小小說。因為高曉聲忽略了“宋和路的關系”在濤聲小說里早已確定，是既成關系，所以他“看不出”“暗示”。我缺乏小說創作的實踐，過不了行家里手慧眼。但我固執地保留這篇小說，可供文學青年討論。

隔了一個多星期(一九九六年四月二日)，高曉聲來信又提到這篇小說，他說：“關于你那篇小說，我大概沒有把我的意見說清楚。其實我并不曾同生活聯系起來。我的意思是你寫的人物和那個夢之間缺乏邏輯性。把小說作為一個整體看，人物和情節之間的關系看不清楚。我這樣說不知道說清楚了沒有!”

我根本沒在小說里寫什么夢。再把我的小說寄給他看。四月十七日，他回信說：“信收到，稿也收到。我不知怎么搞的，會說有一方夢?！毙爬镞€告訴我，他的《家園隨筆》，已寫到抗日戰爭，部分寫了，但未全寫，有三萬七八千字。高曉聲在為另一部長篇小說作準備。就像寫陳奐生似的，分開是系列故事，最后合起來，是一個整部。這計劃，因生命終止，未能完成。后繼乏人，永留遺憾。

他評點我的小說，無中生“夢”，有點豁邊，他吃驚，極詫異。但透露了他的一個創作訣竅：必須交代清楚人物與人物，人物與事件，事件與事件之間的關系。文學是人學。人是各種社會關系的總和。透析關系，關系何等復雜?文學創作，人第一，揭示關系的本質第一。創作的終點，在讀者讀完你的作品，因此，印書、銷書，包括在創作過程之中。所以，常言道，作品是由作家和讀者共同完成的。

再引一九九七年三月十日收到的高曉聲的信。如下。

馮士彥老師：

我剛從常州回來，就看到了你的信，十分抱歉，到了常州又不曾能來看你，實在是太忙，頭緒太多了一點。

貴州的書已經收到了。沒有及時告(訴)你。讓你掛念了好久。你妹妹和妹夫，也已經來看過我，還送我團子吃。

你的文章《鎖的迷惘》寫得很好。最后一節“因為……”到結束，把文章的意思弄淺了，可以改一改。那位小姑娘的想法只是一種想法。你不要讓她替大家想，要引導大家自己去想。你的文章一直引導讀者去想的，結果到了最后卻替讀者想明白了，可惜!

要說講文學的事，可以做，但是目前沒有時間，過兩個月再考慮。大家說說，我也說說，隨便些。

再說那個×××，很可憐的?？墒俏液翢o辦法幫助她解決調動的事。真抱歉。看著她也只好不管?，F在不知道哪兒去了。天下雖大。有時沒有人的身體大。

匆匆，祝

好!

高曉聲 1997.3.5.

我的雜文《鎖的迷惘》，發表在《解放日報》，被《雜文選刊》轉載。我沒有能力依照高曉聲的指導修改。除非由他動手替我修改。他一說，我就做到，學生就趕上老師了。天下無此容易事。學藝，領悟了師訓，還須自身磨練。信尾提及一位女記者，惻隱莫助，只能感慨。

一九九八年元月五日，收到高曉聲九七年年底寫的信，摘錄如下。

馮士彥先生：信收到，我近況尚好，但總的來說，不及今春發病之前?；謴椭y，實非預料能及。十二月三號南下。廣州住了一周，便采此間，溫度、環境、飲食均好，可以寫點東西，住到何時，尚難決定，總之看春節臨近時的氣候條件再說。不過再遲拖過春節，也不能不回來了。

……你的文章，希望多寫，但筆下要沉穩些，不求一句話叫得響，力求一個理說得透。如何?

祝新年好!

高曉聲 12.27.

他勉勵我“多寫”，要“沉穩”，“不求一句話叫得響，力求一個理說得透”，這是令我沒齒不忘的深情忠告，諍友良言。

八、豈容丑化高曉聲

《知音》(2000年1月)刊登了李迅的《高曉聲之吻》，即“甜蜜的吻”、“艱澀的吻”、“浪漫的吻”、“離別之吻”、“最后一吻”，以偽紀實的面目，煽情的手法，編寫了高曉聲的愛情編年史。高曉聲被描繪成對妻子忘恩負義，搞婚外戀，是依靠作家盛名受嬌媚女性青睞的老花花公子。

兩年之后，2002年4月號《莫愁》上又刊出署名鐘銳的《高曉聲的最后一吻》，內容與《知音》所刊大同小異，小標題改為“與初戀情人的吻是他心中永遠的甜”、“落難之際他給恩人一個艱澀的吻”、“女研究生的響吻令他心醉又心碎”、“紅顏知己的長吻送他安然上路”，從“吻”的甜、澀、響。鐘銳筆下。高曉聲依然滿身桃色油彩。

李、鐘口徑一致：高曉聲為了與南國姑娘麗珠結合而掀起與恩妻的“離婚大戰”。高離婚見報在1992年。高曉聲有《歪風因何吹來?》(見《淹城文化作品選》第一輯184頁～186頁)，說事實被“歪曲”和“篡改”，他對家庭“極盡責任”。高曉聲頂著巨大壓力，不惜與老朋友絕交。堅決同素珍離婚。“離婚大戰”進行八年!素珍還活著，她能說離婚全是高曉聲的錯?離婚后，素珍表示仍愿照料高的生活，高為何猶豫而最終拒絕?高維護對方的隱私，但不寬容她。李、鐘煞費苦心袒護素珍，刻意制造陰間與陽間的矛盾!

鐘銳描寫麗珠給了高曉聲一個響吻：“麗珠卻大大方方地將雙手搭在他的肩頭，將豐滿的胸脯緊貼著他的膀子。那股令人窒息的愉悅，頓時像電流一樣通過全身?！币姽砹?，這種感受不知高曉聲哪天夜里轉告鐘銳的?如此虛構描寫，對高曉聲是中傷，對鐘銳自己是性心理泄露和道德自戕。

高曉聲與其他幾個女性的關系，高的初戀情人，李、鐘所說差異，可置不論。高曉聲對我說過，“只有《青天在上》中的周珠平”，才是他真正的愛人!

李、鐘筆下插足者麗珠棄高而去，接下來的碧霞，李迅說她出于“狂熱崇拜”投入高懷抱；鐘銳說她對高坎坷遭遇同情而愛慕。鐘銳添加火熱的桃色描寫：在一個“悶熱的夏天”，“兩人擁在一起，就像干枯的柴禾突然遇到了火苗，立刻嗶嗶剝剝地燃燒起來”，令人作嘔。碧霞與高分手，是因為“高曉聲疾病纏身”，滿足不了碧霞的“渴望”。李、鐘代替高曉聲體驗了這一切，大吊讀者的胃口。

至于高曉聲最后的“紅顏知己”，還是請看李、鐘對高曉聲臨終行相的刻畫：他鼻子和嘴里都插著輸氧管，舌頭和嘴唇都動彈不得，切開的喉管里插著吸痰的管子，每隔幾分鐘就得吸一次痰?！案邥月暺幢M全身最后一點力氣，舉起右手，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臉頰?！彼I會其意?！敖o了他悠遠而綿長的一吻?！边@是對高曉聲徹底的漫畫化、小丑化。

我真不明白，李迅或鐘銳怎么能隨意翻云覆雨編造故事而不受良心責備?給讀者的印象仿佛李、鐘曾經如影隨形寸步不離高曉聲左右，近觀細察三位女性的顛鸞倒鳳。

可是事實是另外的樣子。這位巫英或胡英。并非“慕名”求見，而是高曉聲喜歡她悟性好，她敬愛他，一心想幫助他。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在幾百幾千公里以外，高曉聲寫了文章寄給她打印好直接寄往報刊發表。高曉聲給友人信中說：“姑娘對我極好，但決未越雷池一步。我老了，不能不替她考慮，不能輕率地誤了她的青春。因此也就頗覺痛苦，又需要她，又在趕走她?！边@才是真實的高曉聲。

姑娘記下的高曉聲臨終實錄是這樣的：1999年7月6日晨6點，高曉聲昏睡著。護士往輸液管里注射藥劑，高曉聲突然驚厥，肌肉抽動，眼球上翻，頭快速左右搖動兩次，儀器上，心電圖成了一直線，心跳為0。值班醫生看后，遂撤掉所有輸液管，關閉了儀器。

姑娘為忘年之交的優秀作家逝世哭泣。只有深沉的悲痛，未有浪漫的一幕。

作為研究資料，如果高曉聲的婚戀故事值得一寫，那也應該是嚴肅認真的采寫，寫出高曉聲生命因素中婚戀固有的時代色彩與同樣固有的悲劇情景。李迅、鐘銳為高曉聲作輕佻的桃色漫畫，強行整容，是恣意糟蹋和作踐已故而無可自辯的優秀作家。高曉聲生前預料，會有人借他的離婚案大做文章，企圖把他從現代文學史上拉下來。但光靠漫畫丑化，怕是不能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