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盡頭(外三篇)

和外婆住在村莊的時候，田野的邊緣是大片的墳地，寂寥得如同精神病人的內心深處。蒼翠茂盛的蒲草，有堅韌的生命力。可以編成荷包用來蒸糯米飯，散發出來的是生命底處的清香。因此即使在寒冬，也不會讓人覺得荒蕪。

后來看到《圣經》：蒲草沒有泥，豈能發長?蘆荻沒有水，豈能生發?尚青的時候，還沒有割下，比百樣的草先枯槁。它在日光之下發青，蔓子爬滿了園子。它的根盤繞石碓，扎入石地。

這是一種象征著堅強不屈的植物。它的靈魂深深扎根在泥土之中。而人的靈魂也是一樣，有了堅定扎實的信念，才不會四處漂游。

古老喧嘩的大樹，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之間穿梭而過，灑落在墓碑的字跡上。你看過蓮花嗎?在烈日下。明晃晃的世界里只有蟬鳴，悠長而痛楚的蟬鳴。然后你能看到細長的水蛇在淺而清澈的蓮池游過。第一朵蓮花就此開放。她的整個童年，經歷了每一季的繁花。蓮。只是其中一種。熾熱的夏季盛開的滿池蓮花，此起彼伏。美不勝收。那里非常的安靜，卻不讓人覺得害怕。

光從天上飛流而下，化作透明的瀑布。沉潛于無聲與靜止的墓地里。空氣是藍的，可以掬于手指間。藍。天空就是這種光的亮度持續的閃耀。陽光照耀著一切，照亮了村莊邊緣這一片仿佛連接著世界盡頭的綠地。

那時，她是個10多歲的小女孩，穿著大朵碎花的布裙子和玫紅的涼鞋，漆黑稠密的長發編成兩根麻花辮垂在胸前。身上沒有任何的飾物，素面朝天。喜歡拎起裙擺在蒲草之間玩跳房子的游戲。有時蹲在岸邊托起下巴安靜地看精致的睡蓮慢慢舒展開來。汗水順著鼻尖滴下來。然后靠在大樹上睡到日落天黑。

小女孩靠在墓地中間的大樹下面安靜地睡去。看不到四周圍隱約的磷火在跳躍。那是很深很放心的沉睡。沒有戒心。因為相信人世間的愛多余傷害。

外婆經常在墓地里找到她，大聲呵斥并且不止一次地命令她以后再也不可以獨自出門，這不是你可以來的地方，你還未滿10歲。當地的習俗說10歲之前死掉的孩子被稱作是夭折，是前世的冤魂回來討債。10歲之前的孩子離亡靈很近，能夠看到許多離奇的東西。只有過了10歲才真正開始成為一個人，在真實的世間生活起來。

她不知道外婆為什么要相信這種莫須有的說法。她也并沒有看到所謂的離奇事物。但是外婆說她不可以失去她。你是我的命，你怎么可以就這樣一個人跑出來?這里到處都是水，如果你出事，我該怎么辦?要怎樣向你父親交代?

那時她知曉了。所有人都要對另外一些人有所交代。

然后外婆背起她回家，那時她的腳步還是很敏捷的。沿路上她聽到了外婆的眼淚聲，伏在她溫暖的背上卻能感受到一種細微顫動的悲傷。田野里是已經成熟的各種植物，星光灑下來的時候可以聽到許多動物的鳴聲。外婆不會明白。她不想闖禍，只是很熱愛這些綠色植物。因為她覺得自己有點寂寞。

小女孩慢慢長大了，她要離開了。離開那些墳墓那些蒲草那些蓮花和那些間斷喧嘩的大樹，開始如同蘆花一樣地漂流。她天真地以為可以停落在某一個人的掌心，卻不斷地在下一場大風來臨時迅速起飛。她和她的靈魂。漸行漸遠。

外婆老了。再也背不動她了。每一次她在田野的盡頭呼喚，外婆，外婆，我來看你了。外婆就會從蒼翠茂盛的植物中抬起她彎曲的身體，手中握著剛剛割下的一把青蔥，只說一句話，回來就好，回來才好!

蓮花再也不開了，因為蓮池被填平蓋成了房子，大樹也不見了，聽說因為被蟲蛀空了心，只好砍掉了。只有那些蒲草還在年復一年地長著，柔韌修長的葉子迎合著風的方向不停搖擺。她噢到了空氣中混雜的各種植物的清香，忽然想起自己坐在大樹下編蒲包的樣子。

在那一瞬間。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回來了。帶著一顆稚子般純凈如初的心回來了。蒲草韌如絲，一年更比一年綠。人若有信念，才能找到最初的方向。

溫柔的堅持

鄉下的傍晚，野鳥昆蟲的唧啾聲四起。我和先生走在鄉間小路上，偶遇一片紫色云霧，那是即將凋謝的木槿花。童年的記憶立即被喚醒，兩人討論起采花的共同經歷來，不是因為這花生得多不尋常，只為將它摘下后，取其花蕊，放在鼻尖兒上玩。一群玩伴常以此為樂。不知身后無辜落了多少花。

說起花卉。先生自不如我。我告訴他，木槿花雖出身卑微，常以籬笆的姿態出現在桃園或農田四周，但它卻生性倔強。每年夏初開花，滿樹蓬蓬勃勃的花蕾來勢兇猛，看著一朵朵粉紫色的花朝開幕落，卻能一直開到秋末冬初。除月季外，少有如此冗長的花期，且這木槿花在太陽初升時便準時開放，一定要到最后一絲日光散盡，才肯戀戀不舍地落下。因此它有個動人的花語：溫柔的堅持。

先生知我自小迷戀繁花。只靜靜聽著。我又說，母親年輕的時候，常用木槿葉子洗頭發。一群十六七的少女，干完一天的農活。會相約拿上自己的臉盆、梳子，去采槿樹葉子。夏天的河水清冽歡暢。她們就在河邊解開自己的長發，用河水浸濕，然后將大把的槿樹葉子揉搓出濃稠的汁液來，涂抹在頭發之上。葉子的清香順著少女的手指滲透進發絲，帶走一天的疲勞與悶熱。接著就聽到“嘩啦啦”的水聲此起彼伏，小河邊蕩漾著青春的氣息。她們洗凈長發，一個個變得神清氣爽，干凈通透了。

先生聽得入了迷。是啊。那是怎樣一派淳樸動人的景象!連小河都心生愛憐，甘愿以自己的雙手日日搓洗那烏黑的長發，只為聽到少女們清脆的歡笑聲。更別說河岸對面偷偷掩藏著的那些小伙子們了。

在那些洗頭的少女中。有個名叫菊雅的姑娘。她生得白凈細致，夏天的日光愈曬，她就愈顯得白，粉荷似的臉上有一對酒窩，任誰都愿意沉醉其中。她很喜歡木槿，別的姑娘只采葉子，可她是連著花一起采。反正太陽落了木槿花也要落，不如摘下吧。長發很快就被夏天的風吹干了，她就把一朵紫色木槿花別在耳邊，端起臉盆往回走。一群清清淡淡的女子，都穿著的確涼的襯衫，可是就那么一朵花，卻讓菊雅引來身后一路的目光。

我突然不再說下去，在木槿樹上摘下一朵花，不再取它的花蕊，只是捏著花托輕輕旋轉。先生說，后來呢?菊雅嫁人了嗎?我說，你還記得先前總能在街上見到一個女人嗎?夏天的時候折一枝柳條，有時候拿一把鋤頭，來來回回地走?先生說記得，就是那個看起來有點不正常。衣服雖有補丁但還算干凈的女人?我說，是的，她就是菊雅。她一輩子都沒有嫁人，有人說她喜歡的男人娶了別的女人，她把自己關在屋里三天。再出來就已經癡了。但其中原委究竟是怎樣，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又或許，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會到今天的地步。

菊雅雖然癡了，但卻很愛干凈，一年四季都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潔。只是她的長發剪了。再也沒蓄起來過。她不和別人說話。也不惹麻煩，只是有時候會看著槿樹發呆。卻再也不摘花。村里人都說菊雅可惜了，是可惜當年如花般的姑娘沒被娶回自己家?還是可惜她因為相思成疾最終癡了?

這是個任誰聽了都會悵然唏噓的故事，但它又不是個故事。菊雅依然每天在大街上來來回回地走著，也許她也曾經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只是在那愛中，她迷失在自己的世界中了。當木槿漸漸被人們忽略遺忘，再也不會有人采它的葉子在河邊洗頭。那些樸素而唯美的畫面永遠屬于過去，漸漸變得模糊。而菊雅卻一如木槿花，以她的方式留住了自己的愛情。她像一朵不會凋零的木槿花，永遠留在回憶中。

境由心生

深夜不寐，很想找一件長裙。及地，素凈，染塵埃的味道。卻能穿過歲月的指縫。

于是，輾轉，再輾轉，來到這家叫做“前世今生”的鋪子。有些遇見，原是早就注定了的。便甘愿，無可救藥地陷入這幻覺中。子時。身邊有熟睡的容顏，卻不覺想問，前世今生，我們可認得彼此?

棉麻質地的衣物，皆是手繪。婷婷的荷。如佛的蓮。新開的玉蘭。亦或點點白梅。我不懂作畫，卻甚是喜歡這些水墨，即便偶有飛白，都是無意為之的美。

是秋。上了新衣。店主寫道：秋。禾谷熟也。有《詩經》的味道，這必是個細膩的女子，或者愛讀古書。她又寫道：秋天又來了，“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秋，年復一年地來到人間，孤獨地唱著不知名的歌。柳永的《雨霖鈴》，于我，是熟稔的詞：于她，卻可入畫。

那些衣裳，并無過多設計，中式的領，文雅的衣襟，只在細節處加了盤扣或褶皺。畫的變化也不多，但每一件就是獨一無二。只因一筆與另一筆，永遠無法重疊。

熟悉的音樂響起，是淺吟的鋼琴，二胡為主旋律。不記得曲子的名字，只是仿佛故交，遙遠又親切。圖上的女子看不清面容，只是穿每一件衣服都擺出矜持的姿勢。打開圖片，她又寫道：她是一個看過去有些嬌弱的女人，有雪白的膚色和美麗的眼睛。短發。她喜歡種一些花草，在家里的庭院和平臺上，種滿牽牛，太陽花，茶花，梔子和蘭花。我猜想這便是她自己。一個平淡的女子，在人群里，未必注意到她，但這些衣物，與她已經融為一體，那么貼切。她賦予每一件衣服生命與意義，作為饋贈。她每穿一件，都令她脫俗。

白衣飄飄。荷，在水上無風而動。只是，你還看不見水。你有內心的顏色。風張開了翅膀。一葉鳥蓬，滑出優美的弧。看你在岸側，筆墨淋漓。似飛鳥。她的心，是素色的筆墨，未必參禪，卻冷靜著溫暖，少言寡語，卻看透了世事。

我想象著自己穿上她手繪的衣裳。棉白或者藍灰，簡樸的幾粒盤扣落在鎖骨之上，手里只拿一本書，倒真像一個飽讀詩書的女先生了。而我最為喜歡的那件衣服，名叫“心境”。讀書或者教書，確實都需要心境，要忍得住寂寞，才能長久地做下去，做好。

為這一場偶遏，絮絮叨叨，戀戀不舍，不曾與店主說上一句話，卻像寶玉所言，是舊相識了。在這俗世里，能安心作畫如她的人，少矣。不得不令我感到羞愧，因為不能長久地堅持讀書，寫作，內心漸漸雜草叢生，荒草漠漠。

萬物安寧的此刻，“前世今生”贈與我的不是一段安撫人心的音樂，不是一幅幅清雅的荷韻圖，而是讓我穿梭在半夢半醒的幻與真中，漸漸清明地悟到：境由心生。

舍與得

曾經認真說過再見的人，再見的事，也許永遠都不能再見了。曾經念念不忘的東西，有一天也會變的面目全非，像是一根寂寞的蠟燭慢慢流干了眼淚，帶著一身逐漸退卻的熱度凝固成一種癱瘓的姿勢。

這是時光流逝所散發出來的強大而壓迫的力量，

年幼的時候，外婆曾種過一片桃林。粉嫩的花朵彌漫在春霧中如同夢幻。里面有一個很老的秋千架，搖晃起來的時候聽得到時間流動的聲音。咯吱咯吱咯吱。后來桃樹全部被砍掉了，種了很多的草莓，再后來就荒掉了。桃樹被砍下來的時候我離開了那個村莊，草莓花已經開得雪白雪白。在給那塊土地松土的時候，外婆發現了一根舊時女子用來固定發髻的簪子，是泛著陰沉光芒的銀簪。那件東西在桃林里埋藏了不知道多少年，到達外婆的手里時也已流轉了多少光陰。那樣沉寂多年的美，讓人忍不住要去猜測探索。但是我沒有那樣的機會，外婆把它重新埋在了地下。深深地埋下。

她說。孩子，有些東西注定是不能屬于我們的。即便偶爾得到，最終也還是會消失，所以我們不能要。外婆不是佛教信徒，卻在無意間參透了佛經中“舍與得”的精粹。人要爭取獲得好的物質生活和豐富的精神生活，但這個爭取的過程卻必須要抱著知足的心態。對于那些不屬于我們的事物，必須懂得舍去不要。

曾經和向敏玩這樣一個游戲，把心中可以想到的最重要的人都寫在一張白紙上。一邊寫就仿佛能看到那個人的音容笑貌。我的手指在白紙上起起落落，心里的每個角落都在跳動。

然后向敏說，嘗試著去離開他們。如果他們要不斷地離開你，以后再也不會出現，不會給你擁抱、微笑或者愛。把他們的名字一個一個地劃掉，看看最后留下的會是誰呢。

我用黑色的鋼筆慢慢劃掉紙上的名字，忽然發現這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要讓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人全部離開自己。像是由你親手抹掉記憶中的各種片段，當作從來都是自己一個人存活在世間。到最后，黑漆漆的紙上只剩下一個稱呼。

我說。我舍棄了這么多的人，這個游戲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笑著說，并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要有深刻的意義。我要你做這樣的一件事情，其實目的很簡單。最后剩下的那個人就是你最愛的人。而你要做的就是要一直愛下去，好好地對待她，直到她離開或者你死去。這就是舍棄之后你所得到的真諦。

生命是一個不斷舍棄不斷得到的過程，這個過程漫長曲折，向前看，每個人都有無數個未來和無數個結局。回頭看，每個人的一生卻只能有一條痕跡，無法涂改。我們終生都要學習的。就是如何取舍。貪心的人就如同猴子栽果樹，舍不得付出時間等待卻又想要得到最好的果子，于是到最后一無所有。聰明的人懂得與命運并肩作戰，他付出最美好的青春年華，用智慧與激情裝點自己的人生，然后在春種秋收的規律中采擷豐碩的果實。

世間萬物都在一種奇妙的輪回中循環往復著，舍去的未必永遠不回來，得到的卻要仔細珍惜著。這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記得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