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辦公室里突然安靜了下來。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好像就在上一秒鐘,還有兩位女同事在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她們不是坐在各自的辦公桌前,而是,年紀較大的那一位把凳子搬到年紀較輕的那位跟前。兩人的手肘撐在桌面上,掌心托著下巴,一大一小的兩張臉面對面相距只有一尺左右。他好像還為她們兩張臉湊得如此近乎感到難受。還特別為年紀輕的那位擔心,對面不斷噴發出來的口臭會不會影響到她午餐時的食欲。年紀大的那位在說自己的兒子,這是她永恒的話題。幾乎全單位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有一個了不起的兒子,學習成績非常優秀,只等明年在高考考場上過一趟,就可以輕輕松松地進入一所國內名牌大學。
對面的刁主任卻還在。他一反常態地安靜,在看一本時尚雜志。他看了一眼辦公室的門,門被關得嚴嚴的,放在門角后的拖把不知為何斜貼在門上,光滑滑的桿頭正好被鎖把托住,就像是為門加了一道木栓。他的心立即怦怦跳了起來。覺得這是老天爺賜給他的一個絕好機會。幾天來他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機會出現。工夫不負有心人,現在終于等到了。他清了一下嗓子,想引起刁主任的注意,然后鄭重其事地把在心里叨念了幾百遍的話說出來。可是刁主任沒理睬他的咳嗽,仍在津津有味地看著雜志。他緊接著更重地咳嗽了一聲,心想這下足夠響亮了吧,可刁主任依然沒有抬起頭來看他。這和以往的情形大不一樣。以往只要他弄出哪怕很微弱的聲響,刁主任就要拿眼睛掃他一眼。眼神要么是不滿要么是鄙夷。他不由向刁主任攤在桌面上的雜志瞟了一眼,一條巨大的標題迅速跳進他的眼睛——辦公室是婚外戀最大的溫床。配發的圖片卻不是在辦公室里,而是一個穿著比基尼的女郎坐在海邊的礁石上。
兩次咳嗽都沒能引起刁主任的注意,是否接著再咳嗽一聲?不過這樣的假設基本沒有意義,再咳嗽一聲對他來說簡直比登天還難。他就是這樣一種人,一旦沖動起來就會在第一時間做出過激的反應。如果被反應的人對他的過激反應置之不理,或是慢了半拍再來理會。他就會迅速泄氣。就像一只被吹得挺大的氣球,如果不及時用繩子扎住,就會噗地一聲變得像一張紙那樣軟塌塌的。
他把目光落在桌面上的臺歷上,右邊活頁顯示的時間是12月22日,星期天。他有些糊涂了。既然是星期天,干嘛不在家里呆著做家務而要跑到辦公室里來?難道自己是挑了這個時間專門來辦公室告訴刁主任那句話的么?不錯,刁主任喜歡節假日呆在辦公室。單位中層以上的領導都喜歡節假日呆在辦公室里。他們總有各種各樣加班的理由。他們為了逃避家務而跑到辦公室里來,他們的老婆就不好再說什么了。他們的老婆總是這么認為,既然當上了領導,那就要當更大的領導。節假日在辦公室里泡的時間越長,當更大領導的可能性就越大。在事關男人前途的問題上,她們比任何人都要懂得大度和具有犧牲精神。這就是他們的老婆和自己老婆的區別。他的老婆總是在節假日找出很多事情讓他來做,其中有許多事情完全是可做可不做,甚至是做了不如不做的。他有些生氣地把目光從右邊移到左邊。左邊活頁是一段印刷得不很清晰的藍色文字,講治療腳氣小竅門的。他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樣,立即興致勃勃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看完卻大失所望,覺得講的全是一些不中用的老套套。他本人就患有嚴重的腳氣,一到冬天。腳丫上的皮就會大塊大塊地死掉。用手指一摳,要么是一整塊死皮,要么是一小撮干嘰嘰白啦啦的沫子。曾經有兩年他就是按照這上面講的一種方法做的,一入冬就趕緊用生姜在腳丫子上涂,把腳丫子涂得臘黃臘黃的,看上去倒真像涂了一層貨真價實的藥水。可是有什么用呢,腳丫里的皮照樣一整塊一整塊死掉,死皮沫子照樣一小撮一小撮的。他老婆甚至不愿給他洗襪子,說襪子里的白沫就夠她難受的了,再加上姜汁染上去的屎黃色,她簡直要嘔吐了出來。有一次她真的把他一雙八成新的襪子扔進了垃圾桶。不過。在洗完所有的衣服之后,她又把襪子從垃圾桶里揀了出來,耐心細致地把它洗干凈。老婆雖然有這樣那樣的不好。但有一點卻是好的,就是不亂糟蹋錢。單位里有些人的老婆光羽絨服就有長的短的黑的紅的好幾套,她們的頭發去年是金黃色的今年又變成了棕紅色的,上半年頭發還像瀑布一樣直溜溜的下半年又像方便面一樣曲里拐彎的。而她好多年就那么一件羽絨服,從冬天穿上身的那一天起。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才脫下來,頭發更是一年四季就那么披散著,連發卡都不用一個。
刁主任還在看雜志。他不知什么時候把雙腳架到了桌角上,這樣他沒有幾兩肉的脊背就死死地抵在椅背上,椅子也就成了一個翹翹板,或者是不倒翁。其實這個坐姿很不舒服,身體的平衡要保持得很好,稍不留神就可能跌一跤。但刁主任就是喜歡這樣,不管另外幾個女同事在不在辦公室里,他坐著坐著就把雙腳架到了桌角上。因為這個原因,小魯才幾次私下里和他說好話,要和他調換一下辦公桌的位置。本來小魯是和刁主任面對面的,小魯幾次好話一說,他就答應把辦公桌的位置和她調換過來。他想,一個還沒結婚的女孩,每天要多次面對一個男人的大鞋底,確實很不舒服。自己畢竟是個男同志,在這方面的承受力要比一個沒有結婚的女孩強得多。其實他哪里想到,小魯卻是利用了他。她想擺脫的哪里僅僅是一雙大鞋底?她想擺脫的是刁主任整個人。可氣的是。直到一個星期后,他才從辦公室一位老大姐那里了解到了真相。他當即有些生小魯的氣,怪小魯不和他明說。不過很快他就原諒了小魯,這種事怎么好明說,又怎么說得清呢?怪只怪自己愚鈍,對周邊發生的事情漠不關心。老實說,小魯其實并不怎么樣。長相、穿著、家庭、興趣愛好甚至連缺點都毫無可圈可點之處,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但人家畢竟還是一個女孩,盡管她已有二十七八歲了。二十七八歲還沒結婚不算女孩算什么呢?從老大姐那里了解到真相后,他忽然想起一些事來。其中有一天中午。他下班走得急,把一樣需要帶回家的東西落在了辦公室。半路上他突然想起來,就回辦公室來取。他拿鑰匙打開門,正看見刁主任倉促地從小魯的身后繞回到對面自己的座位上。小魯的臉紅撲撲的。她忙不迭收拾桌面上的東西,由于動作倉促,把水杯給碰翻了。水漫了半個桌面,她又忙不迭去搶被水弄濕了的物件,這時刁主任卻鎖上抽屜走掉了。他還傻乎乎地過去幫忙,小魯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連說沒事的沒事的。
其實他才懶得去管人家的閑事呢。小魯出現這種情況也是她咎由自取。誰讓她這么大了還不找個人把自己嫁了呢?不管怎么說,有個老公擺在那里,別的男人動心事時多多少少會考慮一下。凡。事都怕考慮,一考慮許多事情就拐了個彎,朝著另外一種情形發展了。再說你小魯也不是完全嫁不出去的貨,只要你愿嫁,就會有一大幫人等著娶。就像他老婆說的,沒有嫁不出去的女人、只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按說他的這種心態是不會惹事的。他也害怕惹事。正因為害怕惹事,才讓他長期養成了這種不管人家閑事的心態吧?可是這個世道就是這么糟糕,你不想惹人家,人家偏偏要來惹你。就像你騎車不想撞人家,人家偏要撞你一樣。自打和小魯換了辦公桌位置之后,刁主任用眼角看他的情形就多了起來。雖然以前不和他面對面,也很少留意他的言行舉止。但可以肯定的是,刁主任以前沒有用這種眼神看過自己。那么,這就是惹了事了。而且是惹了一個十分不該惹的人。
全單位甚至全縣城的人都知道,刁主任是一個不好惹的人。別看他身上沒有幾兩肉,黑瘦的臉上架著一副眼鏡,但他卻能在全單位甚至全縣城通吃,沒有他想辦而辦不到的事情。在這個小縣城,不好惹的就是這么幾種人,他們要么有親戚朋友在政府部門,要么和那些做生意的老大老二或老三稱兄道弟,再就是和一幫特別喜歡玩的人玩在一起。刁主任到底算是哪種類型,或者是不是幾種類型混合在一起,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刁主任特別喜歡玩。這種玩不是平常人的那種隨便玩玩,而是玩得挺高級。比如他們在很高級的旅館里打牌,一打就是兩三天,吃喝住一條龍服務。比如他們喜歡打籃球或乒乓球,每年“五一”“國慶”縣里都要舉辦各式各樣這方面的比賽,你會場場看見他們的影子。從鄉下剛調進縣城的那一年,由于新鮮和興奮,他也想好好地玩一玩,融入各種各樣的圈子。不過他很快發現,就連中低檔次的圈子他都很難融入進去。再說他老婆也不給時間讓他玩,總是找一些雞零狗碎的事情讓他來做,不讓他有一刻的清閑悠哉,他也就自覺地把所有精力用來對付那些雞零狗碎的事情。除此而外,他還要為女兒的學習操心。女兒的學習成績中不溜丟的,加把勁有可能考上最末流的二本,一松懈很可能連稍好一點的專科都考不上。因此他每次聽見辦公室里那位老大姐談起她兒子學習如何如何好,只要到高考考場上過一趟就能輕松進入國內一所名牌大學的時候,他總是雙肘抵在桌面上,雙掌貼腮,十個手指把兩個耳朵捂起來,要么凝視臺歷上的心形石英鐘,要么裝著在看桌面上的報紙雜志或文件資料什么的。久而久之,他坐在辦公桌前就是這么一副姿態。十個手指分開來,外面的世界就進入了他的耳朵。十個手指一并攏,就是有人在辦公室里摔了一跤,如果不在他的視域范圍之內,他根本就不會知道。
其實他還算是有些防備的。刁主任來到他們辦公室不久,有一次他和辦公室里另外兩個同事喝酒,喝著喝著兩位發起了牢騷。兩位在說一個人的不是,他不知道說的是誰。其中有一位讓他猜。并且給了他一個類似于謎面的提示——兩個字,共五劃,他猜了半天也沒猜出來,另一位就用手指沾了酒在桌面上寫——小人。他還是不知道他們說的是誰,兩位都有些瞧不起他了,其中一個不耐煩地說,你最近身邊多了誰就是誰。他這才如夢初醒。既然是“兩個字共五劃”,那就得提防著點。可以說,他之所以坐在辦公桌前就那么一副姿態,和“兩個字共五劃”不無關系。可是,還是出了差錯。
刁主任用眼角來看他,讓他經歷了好一陣情緒的波動起伏。一開始他很憤怒,但讓老大姐兩句話一勸,他的憤怒便迅速化為烏有。接著他想向刁主任解釋,想說是小魯硬要和他調換辦公桌位置的,而他根本就不知道小魯調換辦公桌位置的真正目的。但他再笨也知道,這樣的解釋還不如不解釋,就像小魯不向他解釋為什么要和他調換辦公桌位置的真正目的一樣。一解釋就會把不能說白的事情全說白了。接下來他想到了彌補,在刁主任說話的時候,他立即把十個手指分開來,臉上盡量表現出笑意,不時附和一下刁主任說的話。這一點刁主任當然捕捉到了,很快刁主任就交給他一個任務。刁主任由于結婚后老婆習慣性流產,很晚才懷上孩子,所以他的孩子現在才讀小學六年級。刁主任交給他的任務就是,在他因事不能到學校接孩子放學回家的時候,就由他代他去接小家伙。他照刁主任說的做了,可刁主任依然用眼角來看他。他再沒辦法了,情緒一度跌落谷底。不過他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態。他想。我不再惹你刁主任不高興就是了,就一件調換辦公桌位置這樣的小事,你還能做出天大的文章來不成?于是。刁主任說話的時候他不再刻意表現出笑意了,也不再附和刁主任說的話了,但他依然在刁主任有事的時候幫他把小家伙從學校接回家。
但是,得罪人這樣的事情真的很難說得清,你再怎么小心也會在無意中得罪人,不是么?他再一次得罪刁主任是在半個月前。上面來人到單位進行民主調查,讓大家評價一下每個中層以上領導的各方面情況。調查組的人說,大家暢所欲言,好的方面要說,不好的方面也要說,可以每個領導都說到。也可以重點說說某個領導。他們每次喊三個人談話,讓三個人輪流說。其實大家都很清楚,這樣的調查都是走過場,盡量說好話就是了。既然是說好話,那么每個領導都要說一遍。和他一起被喊去的另外兩個人特別能說,把每個領導都極力表揚了一番,這樣,時間就不夠用了,調查組的人不斷地看表。輪到他說,他先說了幾個主要領導,接下來正要說刁主任他們,可他剛開了個頭說,刁主任嘛……調查組的人就不讓他說了,把他們三人攆出去換了下一批。這次調查的結果是,民意對刁主任的評價算是比較低的。也不知刁主任從哪個渠道得知,他沒有說刁主任的好話。沒說好話就等于是說了壞話,大家就是這么認為的。
湊巧的是,調查組調查的結果剛被領導私下里公布,就有一個男的來到了辦公室。男的拎著一大袋金絲猴奶糖,每個辦公桌上抓一把,然后領著小魯到民政局登記結婚去了。刁主任在放茶杯的時候動作有些重,茶杯咚地一聲落在辦公桌上,一粒金絲猴奶糖被震落到了地上。
就像是演戲劇,第二天又有兩個男的來到了辦公室,他們徑直走到他的辦公桌邊。他不認識這兩個人,下意識地把十個手指從兩只耳朵上撇下來,非常驚訝地仰面看著他們,似乎是很配合地把臉給露了出來,好讓他們順利地抽自己的耳光。而他們也不客氣,一人在他的臉上來了兩巴掌。等他清醒過來,那兩人已經出了辦公室。他發瘋似地追了出去。卻被老大姐在辦公室的門口一把拽住。他想掙脫老大姐,繼續去追那兩個狗日的家伙,無奈老大姐的手像鉗子一樣死死鉗住了他的胳膊。老大姐低聲威嚴地說,回去,聽我的沒錯。經過老大姐這么一陣阻撓,他立即像以往一樣迅速泄氣,垂頭耷腦地回到自己的辦公椅上坐下來。全辦公室只有刁主任不在,其余的人都來安慰他,而說安慰話最多的卻是平時不怎么說話的小魯。
下班后。老大姐把他拉到一個僻靜處,告訴他事情的來龍去脈。老大姐是單位里公認的小靈通,什么事她都知道。老大姐并且囑咐他,也不要去找領導,越找越亂。按她的說法,這事只能就這么算了。他也當即答應老大姐,不再計較這件事了。
可是到了夜里,當老婆把一大塑料袋豌豆莢擺在他的面前,要他把豆莢里的豌豆剝出來的時候,他神思恍惚了,竟然把許多剝好的豌豆投進已經剝開過的豆莢殼里。等他明白過來,他不得不把投進去的豌豆又從豆莢殼里二粒粒撿出來,這樣所耗費的時間居然比剝豆莢所花費的時間還要多。剝完豌豆,老婆又嚷嚷有個水龍頭不行了,要他看看怎么回事。他試探著用手去堵了一下水龍頭。結果被噴了一頭的水,胸前濕了一大片。這樣,到上床睡覺的時候,他的腦袋和胸口始終冰冰涼涼的,一晚上也沒有暖和過來。他也就一夜沒有合眼。
一夜沒合眼導致的結果是,他決定報復。
刁主任還在看那本時尚雜志。大概是在看第三遍或者第四遍了吧,因為他架在桌角上的雙腳拿下來又放上去好幾個來回了。辦公室里依然靜得很,一點聲音也沒有。窗外的天空很陰沉,他從沒見過這樣陰沉的天空。時間也好像出現了混亂,他甚至弄不清楚現在是上午還是在下午。他擔心忽然有人闖了進來,那樣他就失去了很好的機會,也許在心里叨念了幾百遍的話再也無法告訴刁主任了,不過他實在是難以開口,只好再一次凝視臺歷上的心形石英鐘。
這個臺歷(實際上是臺歷架子)已經有些年頭了。在調進縣城之前,他在一個鎮上工作,每年元旦,單位都要發放一些新年紀念品,除了那些可以吃可以喝的東西,剩下必不可少的就是年歷了。發掛歷的年份比較多。只有兩個年份發了活頁臺歷。第一次發的那個臺歷非常粗糙,架子是用鐵皮做的,外面涂了一層薄薄的油漆,左上角還有一個用塑料做成的小溫度計。不管是熱天還是冷天,小溫度計顯示的溫度始終在18度左右。所以再發臺歷的時候大家就嚷嚷,不要了不要了,還是發掛歷吧,要么干脆不發。負責發東西的人說。這次發的臺歷包你們滿意,結果發下來大家果然都說不錯。臺歷架子做得厚實精制不說,上面還嵌了個十分精美的心形石英鐘。他之所以特別喜歡這個臺歷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推銷這個臺歷的是個很中看的中年女人,大概和他老婆的年齡差不多吧。那天負責發東西的人領著她到辦公室來發臺歷,他正在看一本叫做《麥田里的守望者》的小說。女人把臺歷放到他的辦公桌上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問他看的什么書。他把書合上讓她看封面,女人很好看地笑了一下說,這小說她看過。她很喜歡。他沒有計較女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只是覺得這一刻心情很舒暢。更讓他暗暗激動的是,女人在離開辦公室的時候還特別回頭看了他一眼。自此,這個臺歷就一直擺在他的辦公桌上。他每年都去買一本新的活頁日歷,把舊的換下來。只是現在活頁日歷越來越難買了,它們基本被各種贈送的紙板臺歷替代了。這些紙板臺歷和掛歷一樣,它們不是日歷,而是月歷。上面充斥著鋪天蓋地的廣告。另外他沒事的時候喜歡凝視那個精美的心形石英鐘,一凝視它就會想起那個女人回眸一看的神情。石英鐘應該還沒壞掉,他曾經為它換過兩回電池,走時一直都很準確。后來他有了手機,就沒有再為它換電池了。他相信,如果為它換上一副電池。石英鐘還會走得非常好,至少不會像許多石英鐘那樣,有電池的時候也鬧罷工。他當即決定,如果把那句話向刁主任說了,就立即去為石英鐘買一副新電池。讓它再嘀嘀嗒嗒地跑起來。
報復的念頭一經產生,就像吃了墮胎藥一樣,不把死胎排出來,絕沒有舒服的時候。但在如何報復的問題上,他很是費了一翻腦筋。每天晚上洗完腳后,他一邊摳腳丫里的死皮一邊發呆,有時手指插在腳丫縫里半天不動。女兒看見趕緊提醒他,爸爸爸爸,你這樣腳氣會傳染到手上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指從腳丫縫里抽出來,把一雙手對著女兒晃一晃,意思是說,你看,沒事的。不過,他有些不明白,是呀,腳氣為何永遠不傳染到手上,變成手氣呢?終于有一次。他想起刁主任的老婆有一條愛犬,以前他每次接刁主任的小家伙放學回家(自從那次在辦公室里被人抽了耳光后,刁主任就沒再讓他接他的孩子了),把小家伙從自行車上抱下來的時候,那條叭兒狗就顛兒顛兒地跑過來。另外還有好多次,他看見刁主任的老婆牽著這條叭兒狗在馬路上溜達。叭兒狗一溜小跑,她也跟著一溜小跑。叭兒狗去追一條野母狗,她就從地上撿石塊去驅趕那條野母狗。還有一次,她竟然抱著叭兒狗到辦公室里找刁主任。
目標選定了,接下來就是如何實施。他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只要達到報復的目的,讓人家心里痛一痛就行了。同時他還想把事情做得隱秘,不讓任何人知道。這樣的機會終于來了。他記得很清楚,這天是12月15日。女兒早上出門上學的時候問他今天是幾號,他也不知道是幾號,打開手機一看,是12月15日。女兒說,噢,還有10天就是圣誕節了,就徑直出了門。他抱怨了女兒一句,書不好好念,卻去關心人家的圣誕節。人家的圣誕節跟你有什么關系?他正準備去燒開水,卻發現女兒的作業本落在了茶幾上。他趕緊抓起作業本出去追女兒。這天早上外面的霧氣很重,能見度極低,他哪里還看得見女兒的影子。他只看見那些騎自行車上學的學生一個個像幽靈,突然從他身后出現,嗖地一下在他身邊經過,又一頭扎進前面的濃霧里。本來他也可以騎上自行車把女兒的作業本送到學校里去,交到女兒手上的。但可氣的是,他昨天下班騎自行車回家,車胎偏巧被釘子扎破了。他跑了一段路就停了下來,希望女兒想起自己的作業本沒帶,趕緊回家來取。據說女兒騎自行車的速度相當快,比一般的男生還快,她要是回來取,時間完全來得及。他繼續往前走,忽然聽見一陣汪汪的叫聲。再往前走,汪汪的叫聲更強烈了。終于,他看見了刁主任老婆的那條叭兒狗。叭兒狗站在路邊,對著空曠的馬路激烈地吠叫。他有些奇怪,這條叭兒狗怎么這么早就出現在這個地方,難道刁主任的老婆這么早就出來溜狗么?他在周圍查看了一遍,根本沒看見刁主任的老婆,周圍一個人都沒有。那會不會是刁主任的兒子把它帶出來的?這也不大可能,小學生上學沒有這么早。這時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快速地向叭兒狗走過去,竟然看到一棵樹干上靠著一根一米長的細鋼筋,心想這真老天爺在暗暗地幫他。他不讓自己有絲毫的猶豫,他知道自己一猶豫就可能泄氣。他快速抓起細鋼筋,對著叭兒狗的鼻子猛掃過去。鮮血立即飛濺出來,叭兒狗慘叫著逃離。濃霧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越來越遠的狗的慘叫聲。
讓人奇怪的是,幾天過去了,刁主任像是沒發生任何事一樣照常坐在辦公室里。以往刁主任也喜歡把家里發生的事情拿到辦公室來說一說,比如他老婆昨晚打牌輸了多少贏了多少,他兒子在學校里又惹了什么禍,有時他也會說到那條叭兒狗。看得出,他們一家三人都喜歡這條叭兒狗。
他突然感到索然無味了。你報復了人家,人家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就像一拳砸在空氣里,空氣顫都不顫一下,這說明你的報復行為根本算不上報復。他覺得無趣,覺得沮喪,繼而再一次憤怒起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襲擊叭兒狗的事情直接告訴他吧,這樣比襲擊叭兒狗本身這件事更能打擊人。就像電視里有人做了無名英雄,電視臺報道一次就算了,如果是有名英雄,電視臺就會跟蹤連續報道,所造成的影響遠比無名英雄大得多。于是他反復考慮這件事該怎么說,要說得簡潔有力,不拖泥帶水,一擊致命才好。最后他濃縮成了這樣一句話——你家的那條叭兒狗就是我打的。并把這句話在心里翻來覆去地叨念,生怕說錯了一個字。
有鑰匙插入了辦公室的門鎖里,他周身的血液立即往頭上涌。不能再猶豫了,再猶豫就不會有這么好的機會了。這時刁主任已經扔下雜志站了起來,他立即跟著站起來,果斷而又響亮地對刁主任說——你家的那條叭兒狗就是我打的。
同樣讓人沮喪的是,刁主任像是沒聽見似的自顧自走開了,他是怎樣拿掉斜貼在門上的拖把,怎樣出辦公室門的他都不清楚……
有人在推他的胳膊。是小魯。小魯說,下班了,還不回去燒飯呀。他揉了揉眼睛,朦朧的目光無意中掃在了臺歷上。臺歷上顯示的日期是12月14日,星期一。那個心形石英鐘還定格在曾經死去的那一刻。他使勁地搖了搖頭,感覺腦袋里灌滿了水一樣,稀哩嘩啦的。他愣了愣,有些疑惑地問小魯,今天真的是12月14日么?小魯臉紅撲撲的,很興奮地說,沒錯呀,再過11天就是圣誕節了。小魯的這句話讓他徹底清醒了,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想,小魯真正想說的應該是再過12天她就要做新娘了吧,因為她結婚典禮的日期就定在12月26日,請柬在上個星期就發下來了。小魯在發請柬的時候還特別說了一句,典禮的日期就在圣誕節后的一天,他看著小魯背著包心情愉快地離開了辦公室。
星期一。女兒在上學。老婆中午有事不能回來。他得趕緊回家燒飯,不然女兒回家飯還沒有好,她又要賭氣說不吃飯了。他甚至來不及找抹布,就用衣袖把桌面上的一大塊涎水擦掉,緊接著出了辦公室。在單位大門口,他看見刁主任的老婆把叭兒狗抱在懷里,問門衛刁主任在不在。叭兒狗的鼻子上光溜溜的,一點受傷的痕跡也沒有。出了大門,他穿過馬路快速奔跑,不一會就到了那個修理自行車的攤子上。上個星期五下午,他下班騎車回家,車胎被釘子扎破了。他忘了修,今天早上才硬把車子推到這里,讓修車師傅把他的胎補一下,他下了班再過來取。車胎早已補好,車子端端正正地擺在那里。他給了修車師傅兩塊錢,然后飛身上車,拼了命地向家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