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迷
《肚病帖》無款,有人說是張旭所書,有人斷定不是,反正我想,天底下有一種書風,只要是這一種,就都可以歸在張旭名下的一
也就是說,模仿者的作品最后部成創造者的遺產;模仿者做了好事不留名,創造者坐享其成、
“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熱所致,欲服大黃湯,冷熱俱有益如何為計……”“如何為計”后面還有“三字經”,讀不明白。
大黃湯,傳統湯劑。大黃猛寒,我記憶里如此它有個別名將軍。
前幾天晚上,臨“冷熱”兩字,主要是玩——把“冷熱”兩字從“是”后“所”前割裂,其結體尚能穩否?
玩不得,“冷熱”兩字玩不得,我“忽肚痛不可堪”,我沒喝過大黃湯,我一直相信楊梅酒就去找楊梅酒,心里有點不穩,我家去年年底出了個杜仲迷,就差喝茶不放杜仲;白酒,紅酒,就是廚房里的料酒,就是我已經泡好的鹿茸酒雪蓮酒,統統會被她泡杜仲,近來有朋友想送我酒的,我說如果確是好酒,那先寄存你那里,等過了這陣杜仲學潮再說。
我電腦上呆久了頭疼,有一次,想喝杯櫻桃酒止痛,倒出了一杯碎樹皮——啊!杜仲。
我愛杜甫兼愛杜撰,她愛杜仲兼愛杜甫。那么,你們,杜絕吧!
十多年以來我們相處,今天早晨我“忽肚痛”似地明白,相處不錯原來是偏執作怪,彼此彼此,我們的相似之處是我們的偏執,只要一起念,就包羅萬象。
所幸楊梅酒里還沒泡入杜仲。因為楊梅酒已經喝完,只剩幾粒絳紫楊梅大度瓶底。
附錄:修改
原文:
我電腦上呆久了頭疼,有一次,想喝杯櫻桃酒止痛,倒出了一杯碎樹皮——啊!杜仲。
修改:
我電腦上呆久了頭疼,有次,想喝盅櫻桃酒止痛,倒出一杯碎樹皮——啊!杜仲。
口感似乎好一點了。
但“我電腦上呆久了頭疼”這句,句法渾濁,不清爽……唉。黃河尚有澄清日,就這么著吧。
附錄:補白
小時候,我在漢中鋪鎮中心小學寄讀,同學家有幾棵杜仲樹,他帶了塊新鮮的杜仲皮送我——碧綠碧綠,仿佛我某幅舊作的綠色:
名為《寶玉》,前年賣掉了。現在倒有幾分想念。
杜仲皮足有課本那么厚,記得當時我和這位同學奮力掰斷了它,里面的絲——猛地挺身一匹白馬,好像草叢之上起伏著溫柔的馬背。
2011年3月27日星期日,中午,下午,目木樓頭
扇面記
上個月,有畫廊收購我扇面七枚,數數錢,夠我大半年的生活費用了,于是心定,這個月開始讀讀閑書,有感——就寫寫詩。
七枚中的兩枚,還有故事。
大概前年吧,買主約我扇面,要畫太湖石。扇面的微妙在于積水,天氣干燥,積水就不理想。況且,扇面質量又不夠品格。一天晚上,聽到打雷,我拿空白扇面散放到窗臺附近,那里濕潤。第二天起床,那些扇面仿佛觸及剛洗完澡的嬰兒肌膚,真是歡喜。我埋頭一天,畫完了(月夜里的)太湖石,比較滿意,就興沖沖打電話,請他來取——他看著扇面,猶豫且說:“是不是太黑了?”我說,退貨。這次畫廊首選的就是這枚,如遇知己。老車賣的是心情,心情要好。
另一枚《江山美人》,去年,買主要我畫兔子,來取之際,求我給兔子眼睛染點紅色。我不是不舍得胭脂洋紅,又不是齊白石,只是覺得,此畫不能走紅,清氣會滅。怕買主不好意思,故搶在他前面,我說:
“退貨。”
一個詩人,寫詩養不活自己,只得補寫點散文;寫點散文,自己是養得起了,又養不起物價,只得再補點畫。
賣啊,賣完為止,不缺斤短兩便是“江山美人”。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放之四海而皆準”。
跋:有關缺斤短兩,又有不同看法啦,比如他要我給兔子眼睛染點紅色,我不染,他認為我缺斤短兩:我染了,我覺得我缺斤短兩。
2011年3月27日星期日,下午,目木樓頭
更上樓
傍晚到蘇州,更上樓頭喝“碧螺春”。“碧螺春”是真“碧螺春”,但這罐“碧螺春”大概因為水氣沒有炒盡,所以不香。補救辦法只能暫時不放冰箱,放外面,兩三天后再喝,香氣會出來一些。
也是“微凋”吧,術語怎么寫?“萎凋”?懶得查書了。
喝完茶,我樓上樓下探問一遍。
我上次看到一半的書,繼續擱在桌上、
畫到一半的畫,鎮紙壓著。
更上樓主人對我心細,給我準備書房三間。冬天小書房,取暖方便,夏天的大書房三面窗戶打開,芭蕉輸綠,涼風徹底。
還有一間中書房兼喝茶處,有張大案子,朋友來了還可以寫寫畫畫。
他做這些,嘴上從不說,是我自己體會到的。
而他自己的書房則是我用小書房的時候他就用大書房——看他冷得發抖:我用大書房的時候他用小書房——看他熱得喘氣。
慚愧慚愧。我前世修來之福,是逍到好友。
他讀書比我用功,比如去年他迷戀中醫,他會找來一大堆中醫書籍,放在不同地方,隨時隨地閱讀:有幾個月,他對照著穴位圖,把自己掐得簡直就是一件迷彩服。
我臥室里的一張床,我來了他放下,平時懸起。
2011年4月4日星期一,夜晚,更上樓頭
《蘭亭》用筆——筆筆皆異
清英山人說:“三月三曲水流觴修禊事也,你臨一幅《蘭亭》如何?”
下午,曲一來,送我“碧蝶春”兩盒以及煙草……最后,他從大信袋里掬出幾枚箋紙,也是送我的。
吃過夜飯,吃夜飯的時候,喝“五加皮”酒,覺得在九華山飽受寒濕。然后,去臨《蘭亭》。
我從沒完整地臨過《蘭亭》,這是第一次。臨《蘭亭》仿佛學仙,終究渺茫。
但這么完整一臨,倒有一個“發現”,都說《蘭亭》的“之”字個個不同,看來還是表象;微妙處是《蘭亭》用筆——筆筆皆異,這話有點夸張,卻很屬實。微妙就微妙這里,困難也困難這里。
在藝術中,微妙就是一種困難。
剛才,我在書架上拿《蘭亭》時候,對老何說:“要寫這么多字,吃力,”老何說你可以學八大山人。
臨完《蘭亭》,不,應該說抄完《蘭亭》,指僵腕硬,起先認為我平日字寫得少,后來知道我畢竟不得法
今天臨的《蘭亭》,也沒有達到我往日的書寫水平,原因是這箋紙上等,我還沒寫過這么好的箋紙古人云“瓦注賢于黃金”,信不虛耳。我見到陳子莊的畫,他畫在好紙上的作品都不如劣紙上的作品
窮人吃慣糠,偶爾吃一碗白米飯,拉肚子。
臨完《蘭亭》,想起上午寫的《掃墓》中有兩句話要改改:“生死肅穆,生死莊嚴”,改成“死生肅穆,死生莊嚴”,語感上就來得蘊藉。
吃夜飯的時候,連靜閑話:樊阿姨村里有位99歲的老先生,他說三月三與清明是同一天,他這輩子頭回碰到。
樊阿姨是河南人,聰明勤勞,我曾經多次向她請教植物方面的知識。
2011年4月5日星期二,夜晚,更上樓頭
花石
午后,我正畫畫,曲一電:“要不要去留園轉轉,陽光這么好。”
天氣預報講好今天多云的,偏偏壯陽。
我說我問一下包大小姐——我給包大小姐電,詢問留園花事:“海棠開否?”
她說:“山茶也很好啊。”
言下之意是不但海棠盛開,就是山茶也沒謝呢
假山上、水池旁、亭臺下、柳邊梅邊,都能見到海棠身影——挺勤快的,就像舊社會的胖丫頭。
海棠像胖丫頭,梨花像小姐。
在留園,并沒見到梨花,白丁香“叮叮”,白丁香的香是有響聲的。
一到留園,看花匆匆,我就去冠云峰下閑坐。剛才一進留園大門,我就明白我平日為什么喜歡把石頭畫白,原來是太湖石作怪——太湖石在我童年記憶里就是白石頭。
我也有把石頭畫黑的時候……雨夜或月夜的太湖石
《花石》,晚飯后準備畫張冊頁,不料楊梅酒多喝一杯,就改畫楊梅,我要把楊梅畫成武松頭上的小絨球,不對吧,武松頭上沒有小絨球吧,是西門慶——好像西門慶頭上有個粉紅的小絨球,在戲里。
不會畫了。
后來畫了一棵樹。今天我看樹,覺得樹很會留白,所以常常葉落花謝。
2011年4月19日,深夜,更上樓頭
前村明月
以為梨花像小姐。去樹山看梨花,結果……
樹山梨園引進的“翠冠梨”,據說是與日本“幸水梨”的雜交品種。
“翠冠梨”之花白白胖胖,不像小姐,只像奶媽。
養得這么白胖,讓我聯想到皇帝的奶媽,我認識。
于是用米芾之筆勢,畫了五張速寫。
去小路——見到兩棵寂寞的“中國梨樹”(這是我的命名)——中國梨樹的花色純粹,葉子也鮮綠,只是貧血的樣子——弱不禁風——你不能指望林黛玉生兒育女,但能鼓勵她美麗的脾氣。
午飯,農家飯店的窗外縮一水池,水池邊一株桃花有山中始開之感,大概池邊陰冷不以季節的意志為轉移……
一結賬,比松鶴樓還貴,不要抱怨,就像我賣畫也不比職業畫家便宜,一樣!
飯后去花山。
山主是我二十年的朋友,開了一缸自釀葡萄酒,三十六斤,酒好,菜肴有待提高。
飯后下山,我說:“前村明月。”
樹梢上的新月,我把黑呼呼的樹梢看為風聲之中的村莊。
“黑呼呼”,還是“黑乎乎”?“黑呼呼”的“呼呼”看著有風聲;“黑乎乎”的“乎乎”象形,仿佛樹干上汪汪斜蕩一片樹冠。兩個都不錯,但今晚忽然起風,且“黑呼呼”吧。
“黑呼呼。”
“不要開發!”
山水要舊,“黑呼呼。”人。不古的歲月里山水要舊,“黑呼呼。”人心也就忽略不計“了”,“黑呼呼。”加個“了”,“黑呼呼。”和諧一點,“黑呼呼。”
當然,“人心不古”只是虛詞,我對人心不抱希望,就是堯舜時候的人心我也不抱希望。
2011年4月10日,深夜,更上樓頭
一丈水
剛才,正看著史新驥繪畫,一幅《睡虎》。
電話鈴響,嚇我一跳。
秋一從云南打來,他說山中太冷,正與茶葉末子烤火取暖。
他們為普洱而去,收藏普洱。
秋一說:“今年的茶真貴。”
我說:“明年,水更貴。”
我們要不要收藏水呢?
我有一丈水,退掉八尺。
剩下兩尺,一尺是——詩人不踏進語言之河,那么任何實驗和思想都是無效的。
另一尺是——沒有實驗與思想的介入,詩人也踏不進語言之河。
2011年4月12日,夜,更上樓頭
序或后記
聽到倪熊出沒,在院子里。
我探出窗外,和他招呼。他沒反應,一只手在褲兜里掏著,我以為他把我當傳達,要掏證件給我看。
他掏出相機,拍我一頭——霧水。
他看著取景框,大概認出了我。他笑了。他要通過取景框才能有所反應。
有一次,我讀到他寫我的文章,我也一時沒反應過來。現在還反應不大。
他在他的世界與夢中,把我作詞,自由地造句。
我們在院子里喝茶。
我看到他的手鏈。他遞給我看,他說,一位溫州女士送的。這位女士的外祖父是風水大師。當時,這位風水大師與另一位風水大師同時相中一塊風水寶地,于是約定,誰先死,就歸先死那位。
溫州女士的外祖父回家后立馬自殺,埋入這塊風水寶地。溫州女士的母親是遺腹子,上面有幾個哥哥。
我問自殺的風水大師年齡,倪熊說,聽她講四五十歲吧。
我突然覺得我終于可以給倪熊將出的書寫序了。倪熊已約了一年。抱歉。
倪熊好像只寫朋友,寫的都是朋友們的芝麻綠豆事。有朋友怕他,這很正常。我也怕他。我一直想手書楊萬里的一首詩送他,但這一首詩卻一句也記不起來。
只記得大意。大意是——大意也沒記住,只記住故事:
楊萬里那時也是一位文人,專寫他周圍朋友的日常生活,害得大家心存畏懼,不敢隨便說話。
我和倪熊在一起,還是敢隨便說話的。因為我前面說過:
他在他的世界與夢中,把我作詞,自由地造句。
所以倪熊,與其說倪熊是寫作者,不如說倪熊是發明家。
他發明了我們的日常生活,讓我們覺得現實之中還是有神奇所在。
他在他的世界與夢中,把我們作詞,自由地造句。
剛才,倪熊說,你按時交稿,就是序;不按時交稿,只能作后記。
就是他臨走,也并沒確切告訴我具體時間,我的題目,只得《序或者后記》了。由他處置,即使放到書中——“中場休息”,也沒關系。
2011年4月27日,下午,蘇州,更上樓頭,時雨。
五四早晨
我餓壞啦!一大早起來,就燒碗成泡飯,原料:大米飯,春筍,百葉結,青菜,鮮香菇,咸肉湯。呼嚕呼嚕,吃相惡劣。
昨晚肯定沒吃飽。
昨晚在一飯店,以前味道不錯,現在像煮飼料,規模卻擴大了,裝修也比以前排場許多,剛裝修的,風聞這里會拆遷。
幾道菜都有異味,但你不能說它腐敗,我只得下筷謹慎。
程咬金剛從僻遠處歸,興奮地講述見聞。
他說那里的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自殺都不要成本,找到腐爛物,挖出根骨頭,煮湯,喝上一碗,喝完就倒地。
坐在我左手邊的千千,“喔”地一聲,用餐巾紙擋著,小心翼翼往骨盆里嘔吐。
坐在我右手邊的星星,掉掉頭,她坐在程咬金的左手邊。
程咬金是一個堅定地過著自己內心生活的水墨畫家,對外界反應緩慢。他接著說,他剛到那里,在路上走,聞到陣陣惡臭,惡心得要命,原來村里人在路邊燒死人,每戶出幾塊柴,堆在那里燒。
坐在我左手邊的千千,“哇”地一聲,來不及用餐巾紙擋著,大大方方往骨盆里嘔吐。
坐在我右手邊的星星,“喔”地一聲,用餐巾紙擋著,小心翼翼往骨盆里嘔吐。
我很快樂地喝了一口酒,快樂地想,程咬金真是一個堅定地過著自己內心生活的水墨畫家,對外界反應緩慢。
回家后我腦袋疼痛。這是昨晚的晚宴,大家給程咬金接風。
2011年5月4日,上午,更上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