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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依茶卡

2011-01-01 00:00:00沙子
西藏文學 2011年3期

編者語:這次我們推出一期女性專輯,以她們的委婉、細膩、豐沛來展現女性的情感世界和對生活的感悟。通過她們空靈且詩性的文字,讓讀者領略柔情似水下面暗涌的驚濤。

白瑪娜珍的兩組散文,以一種家常式的娓娓敘述,講述了現代教育對兒童天性的禁錮和德育教育方面存在的不足,讀后令人深省;外婆的故事讓人穿越時空,目睹了不同民族的兩個年輕人的生死戀。沙子的《旁依茶卡》,演繹了一千多年前在西藏西北地區,一名年輕的女子面對愛情與責任時進行的艱難抉擇。故事在現代與遠古中穿梭,值得玩味。《看不見的藏漂》,讓我們對顧野生產生了興趣。那種簡單的語言掩蔽下,生動地展示著藏漂孤凄的靈魂和生存的艱難,這種直面現實,增強了作品的厚重感。木雅卓瑪等人的詩,用瑰麗的想象和音樂的韻律,給平庸的日子賦予了詩性。值得一提的是邊巴普尺和她的作品《家鄉的大山》,這位上內地高中時因病輟學的女孩子,在作品里給我們展示了一種不服輸的精神,讓我們讀懂了親情、鄉情,可以讓人尋找到精神的寄托。她的作品從文學性上講雖有些稚嫩,但希望文學給她動力,給她展現更加廣闊的世界。

文學,使她們尋找到了表達的路徑;表達,使她們給讀者構建了一個精神世界。

旁依茶卡,一個在地圖上很難尋覓的藍色鹽湖,但它卻真實地存在于藏西北荒無人跡的莽原雪嶺之間。每當夜深人靜,一彎明凈的新月升起在殷紅如血的山崖,旁依茶卡便會輕輕涌起波浪,如蒼涼的詩,如滾燙的淚,如祈禱,如哭泣,如歌唱……

——題記

東方的夜神啊

在草原匯聚了清涼的泉水

善良的人們啊

祝你喝了這泉水福壽安康

東方的夜神啊

在天空灑滿了白云萬朵

健壯的少年啊

祝你戴上英雄結飛遍草原

第一次聽到這首藏西北民歌是在某一年的八月初。從那之后,它就總在我的夢中響起。讓我在深夜里猛然驚醒,渾身僵硬如同被鬼附身一般。靜靜地,我聽自己的心跳,怦怦地響。窗外的大楊樹枝繁葉茂,夜里也不平靜,報社的一大群野貓在上面聚會,狂風中都能聽到那嗚嗚的凄厲叫聲,肆無忌憚又好似痛苦無比,讓人無法理解這些陽光下溫柔倦怠的小東西。但此時,貓叫反倒讓我清醒了,汗濕的身體也慢慢恢復柔軟。

唉,我嘆一口氣。知道那個溫柔的聲音又要在我耳邊響起了。“現在,我要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你要把時光倒回一千多年,靜靜地聽我說。”

又是央吉拉!我在心里痛苦地叫。我已經知道這個故事了,我發誓不會忘記。就算你狐媚如貓,也不用在這樣的深夜一遍遍給我講這個一千多年前的故事吧?

但她不聽,依舊用她那不可思議的聲音慢慢地說起來:你見過這樣的美麗嗎?冬天,晶瑩的冰川高高聳立,無邊的白雪把天地間裝點得只剩下藍和白兩種色彩,凜冽的狂風把滿山滿野的雪片都卷入空中,飛舞翱翔如片片潔白的羽毛。那種藍,是心靈一般的藍。那種白,是夢想一般的白。純凈得令人眩目,奇幻如同仙境。到了夏天,無垠的綠草原閃亮著一汪汪湖水的眼睛,紫色、黃色、藍色、紅色的野花任性地開放、燃燒,白色的綿羊、黑色的牦牛吃草喝水,與五彩的云朵嬉戲打鬧,小伙子騎著駿馬奔馳,姑娘則唱起動人的情歌……這是一個遙遠的地方,似乎永遠都是這樣,這里沒有時間,只有冬天和夏天的輪回,只有雨水和雪花的交替,安寧讓這里的美麗與世隔絕。一直到他出現……

“別說了,別說了!”我簡直要瘋了,換成任何人都會瘋的。我條件反射一般迅速把臺燈打開,起身坐了起來。臥室一片橘黃的柔光,央吉拉的聲音消失了,貓的叫聲也沒有了,一切仿佛沒有發生過,似乎我只是從一場噩夢里醒來。

安靜,周圍只是一片安靜,時光是跳躍了,還是靜止了?我說不清楚,我懷疑自己得了抑郁癥。這種擔憂困擾了我很久,直到有一天,我恍然明白:哦,也許我只是需要把央吉拉的故事寫出來而已。如此而已。

那就寫吧,反正我本就是個以文字為生的人。

幾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到藏西北采訪。是的,這里真的就像央吉拉說的那樣美麗,雪山,湖水,鮮花,清泉,在這里都具有了和拉薩、林芝等地不一樣的意義。我后來給無數朋友說,如果不到那曲北部和阿里一帶走走,就不算是真到高原。在西藏做了十幾年記者,以我的感受,拉薩當然是極美的,林芝當然也是極美的,山南、日喀則、昌都各有各的迷人之處。但若說到高原的感覺,還要屬藏西北一帶,那種無邊無際的博大與荒涼。在讓人感到無限渺小自卑的同時又頓生豪情,車水馬龍的城市被拋到了天際,如同螨塵一樣讓人不屑一顧。

藏西北,便是央吉拉的故鄉,也是這個撲朔迷離,我至今也沒太弄清楚的故事的發生地。對了,央吉拉說過,那是一千多年前。

那年8月,我第一次到那曲采訪。站在花草相間的羌塘草原上,入眼便足人頭攢動如潮,帳篷連綿如城,歡呼聲、吶喊聲和喝彩聲響徹云霄——牧民們正在這里舉行一年一度、規模盛大的“達窮”,也就是羌塘恰青賽馬節。

同世界上眾多游牧民族一樣,藏族和馬情深意長。傳說中馬是天上的大鵬鳥與湖中的大銀魚結合而生,所以縱馬揚鞭之時,便會有飛一般的美妙感覺。因此,“達窮”便成為馬背民族最隆重的節日,每逢這時,居住在各地的牧民們身著艷麗的節日盛裝,帶上青稞酒、酸奶子等各類食品及編織精美的帳篷、卡墊,騎馬從四面八方涌向賽場。英姿勃發的小伙子會把自己心愛的馬兒裝扮一新參加比賽,姑娘們則斟滿香甜的青稞酒,唱起動聽的山歌,在賽場外等著心上人凱旋而歸。賽馬場周圍,還匯聚了搖頭晃腦的說唱藝人、賣各種玩意兒的小商販,當然,還有全國、全世界蜂擁而至的游客們……這一切。對于我來說都很新鮮,仿佛回到兒時的故鄉,人群熙攘趕集看舞龍的場景。我甚至忘了要采訪什么,只是四處逛著,看姑娘身上的精美昂貴的首飾,看那些高高大大的帥小伙,也看夢幻般美麗的草原。這一切,如今回憶起來還覺得真是養眼啊!

與我想象中不同的是,比賽看了半天都是一匹馬一匹馬地跑,根本沒體會到“比”和“賽”的感覺。不過,騎手們在途中的精彩表現讓整個賽馬會一點都不顯得拖沓冗長。他們俯傾在馬鞍上,一邊任馬奔馳,一邊順手撈取擺在地上的哈達、錢幣。有兩個擅長騎術的兄弟更是別出心裁,前一位把火絨草擦燃扔在地上,后一位嘴銜一尺多長的煙管,猛然俯身撈起火絨點燃煙管,然后洋洋自得地環顧左右抽起煙來,他每吐出一口煙霧,周圍便響起震天的歡呼聲……但這只是比賽的插曲,最后決定勝負的是跑馬射擊。對,就是現在,隨著發令槍響,上百名藏北男兒騎著駿馬風馳電掣般地沖向終點,場地一側栽有一溜靶子,騎手們執槍催馬,從另一側馳進靶區。

“次仁,好樣的!次仁,好樣的!”幾十個身穿節日盛裝的牧人齊聲為一個頭戴英雄結的騎手吶喊鼓勁,看樣子這個小伙子是他們家鄉的選手。為騎手加油助威本是常事,整個賽馬場都是鋪天蓋地、震耳欲聾的吶喊聲,藏北牧民的服飾本就艷麗,現在正逢節日,大家穿的自是一個比一個鮮艷奪目。但這幾十個牧人卻特別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也讓我忍不住湊了過去。原來,他們的藏袍雖然也是簇新艷麗,但無論男女卻都是前后反著穿的,讓眾人覺得又是奇怪又是好玩,均不知他們的酒囊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雖然服裝奇怪,但是,伴隨著他們的加油聲,次仁果真不負眾望,只見他大吼一聲“給嘿嘿!”瞄準靶子放上一槍,又朝第二個靶子射一箭,在第三個靶子上刺一刀,手法極穩極快,身子卻在馬背上紋絲不動。整個比賽中,他每喊一聲“給嘿嘿!”,便一定會射中或刺中,也便一定會有喝彩和尖叫聲。射擊完畢,他領先在眾騎手之前策馬朝終點狂奔,胯下那匹紅馬仿佛離弦的箭,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沖過終點……

藏族大學者薩迦班智達說:裝扮座騎豈不美于主人。每年賽馬節過后,奪冠騎手和奪冠馬的名字都會迅速傳遍草原,那些以“世界之星”、“黑色閃電”、“草原雄鷹”等命名的寶貝一樣的駿馬因奪得好的名次而進入故事與傳奇,供人傳頌,成為一個村莊一年的幸福。現在,就在我的身邊,黑黑壯壯的小伙子次仁和他心愛的馬兒“紅寶石”就被狂熱的牧民和游客團團圍住,大家給次仁和“紅寶石”獻上一條條潔白的哈達,斟滿一碗碗香甜的青稞酒,這可是草原人獻給英雄的最高禮節。健碩的“紅寶石”已被大家裝飾得披紅掛彩,頭上插滿了各種各樣、五顏六色的絹花,還裝飾了一面閃閃的小鏡子,像個過節的孩子,極威風又可愛。讓我這個攝影盲也拿一個蹩腳的傻瓜機湊到“紅寶石”面前狂拍起來,也許因為我也剛好屬馬,“紅寶石”很是配合,晶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得意中是恰到好處的謙遜。

正拍得興起,忽然,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響起了一陣清亮的歌聲:

東方的夜神啊

在草原匯聚了清涼的泉水

善良的人們啊

祝你喝了這泉水福壽安康

東方的夜神啊

在天空灑滿了白云萬朵

健壯的少年啊

祝你戴上英雄結飛遍草原

這歌聲讓我心中一愣,多好聽的歌,多熟悉的歌,但我又從未聽到過!伴隨著歌聲,剛才那幾十個為次仁加油助威的牧人跳起了歡快的舞蹈,牧民的藏袍只穿一只袖子。另一只袖子本來應該垂在身后,但他們反穿了藏袍,伴隨著身子的扭動,袖子在身前一甩一甩,倒也別有情趣,周圍的人們忍不住高聲喝彩,一群游客也擠了過來湊熱鬧。藏北牧民天生豪情,看到人越聚越多,大家跳得越發起勁。一位姑娘手捧青稞酒。臉蛋兒紅紅的,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帶笑看著次仁,一遍遍地唱著這首古老的歌兒,聲音越來越高昂婉轉,最后則細如一條線,漫不經心卻又十分輕快地鉆入每個人的耳朵里。

“卓瑪,你唱得真好聽!”次仁神采飛揚,接過姑娘手中的青稞酒一飲而盡。伸臂便摟住了她,轉身對周圍的人們說,“卓瑪早說了,只要我拿到賽馬節的冠軍,她就嫁給我!今晚大家都到我的帳篷去喝喜酒哇!”

“好,好啊!我們一定去!”大家哄然響應。次仁一臉的喜不自勝,樂呵呵地看著卓瑪,卓瑪的臉卻羞得更紅了。這時,幾個內地的游客也興奮地擠了過來,給次仁和卓瑪各獻了一條哈達,“恭喜你們了!”

“謝謝!晚上請到我們帳篷喝喜酒吧!”次仁操著流利的漢語,大方地對他們說。

“當然要去啦!卓瑪姑娘的歌唱得那么好聽,我們還沒聽夠呢!”大家響亮應答。我卻天真而不合時宜地問:“這首歌是誰創作的呀?”

“呵呵,那可不知道!”卓瑪一襲嶄新的粉色藏裙同樣也是反穿著,顯得如同草原上的格桑花一樣別致動人。她笑著對我說:“這首歌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說不定有上千年啦!”

“真的?那肯定是上千年前和你一樣美麗的姑娘!”作為一個女記者,我的贊美絕對是發自內心的。我忍不住望了望天空的白云,有點悠然神往的意思。

還沒回過神,卓瑪已熱情地伸出手拉住了我,“遠方的朋友,和我們一起跳舞吧!”看來她也挺喜歡我的。這種場合下,我也不客氣了,笨手笨腳便加入了他們的舞蹈隊伍。

“卓瑪姑娘,為什么你們的衣服要反著穿呢?”跳舞的時候,一個游客好奇地問。這其實也是我正想問的。

“這個嘛,”卓瑪樂呵呵地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們那里的風俗就是這樣的!每逢喜慶節日就把衣服反穿著,怎么,難道不好看嗎?”卓瑪眉毛一挑,那份俊喲,草原上的姑娘就是大方,拿得出手。

“好看,好看!簡直太美了!”游客們笑著說。

卓瑪那動聽的歌聲再次響起,大家手拉著手,在芳草鮮美的大草原上跳起了歡快奔放的鍋莊舞,沉浸在快樂和幸福之中……

我和大家一起,盡情地唱著、跳著,眼睛卻不由自主朝遠方的草原看去。依稀地,我似乎看到了一千多年前那個美麗女子的身影。聽到她美妙的歌聲……

我決定了,我要跟卓瑪到他們村里去,以采訪的名義。

是的,你們知道的,我是想去找故事,找那個歌里的主人公。雖然,卓瑪說那首歌來自一千多年前,但我相信一定會留下什么故事的。這是女人的直覺,我在聰明和愚蠢的時候都更相信直覺。

卓瑪的家在藏西北一個叫納朗薩的地方,也就是一千多年前央吉拉的家。或許你有點被我繞暈了吧?其實我回憶起來,也是不甚清晰的。我不想講那漫長的旅途,還有卓瑪、次仁和村民們的熱情好客,以及我追尋的過程。講這些很浪費文字,而且沒有意義。還有就是,我實在也記不太清楚了。反正。我先可以說的是,卓瑪的家在一個美麗的鹽湖邊上,名字就叫旁依茶卡。湖邊有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墓葬,山崖顏色血紅,村里流傳很多有關央吉拉的故事,有些老人還為我哼唱了另外一些據說央吉拉唱過的歌,很美。絕大部分根據老人們講的故事,部分加上我的想象和虛構,重點是那些美麗的歌。我要用央吉拉的聲音告訴你:

“現在,我要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你要把時光倒回一千多年,靜靜地聽我說。”

東方的夜神啊

在高高山頂上豎起發光的旗桿

辛勤的行路人哪

祝你路過此地后幸福吉祥

東方的夜神啊

在山坡種滿油綠的青草

勤勞的牧人啊

祝你路過此地時讓牛羊吃得圓滾滾

碧藍的湖水邊,一位身材秀美的姑娘在輕聲歌唱,身邊跟著一個十二三歲的侍女。婉轉動人的歌聲如雪水匯成的小溪,讓水面輕輕蕩漾,太陽閉上了眼睛,魚兒屏住了呼吸……

“央吉拉小姐,你唱得真好聽!我敢說,整個納朗薩草原再找不出比你更會唱歌的人!”侍女阿蘇一只手托著下巴,出神地聽著這好聽的歌兒,情不自禁地贊嘆道。

聽了阿蘇的話,央吉拉的臉上泛出害羞的紅暈,輕聲斥責她:“再別這么瞎說了。也不怕別人聽了笑話,誰不知道咱們納朗薩的姑娘一生下來就會唱歌和織氆氌,我算什么呀!”

雖是斥責,但聲音仍是貓一般的溫柔可愛。阿蘇一點也不害怕,還大聲地笑著說:“就算不是歌唱得最好的,我敢打賭,你絕對是納朗薩草原最漂亮的小姐!你看桑普頭人家的拉姆小姐和央宗小姐,又胖又難看,還總板著個臉,走起路來就像牦牛一樣!”阿蘇一邊說,一邊還鼓起腮幫子,兩手叉在腰里,學起了拉姆和央宗小姐走路的樣子,嬌小的身子一扭一扭,怎么也不像是牦牛在走路,惹得央吉拉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阿蘇自己也笑得彎下了腰……

正在這時,傳來了遠遠的呼叫:“央吉拉小姐,央吉拉小姐,出事了,頭人請您快回來!”聽到聲音,央吉拉回過了頭,只見一人騎著快馬正飛奔過來,聲音越來越近,不多久就到了身邊,原來是家里的仆人扎西。他身材矮胖,心里又著急,幾乎是從馬背上滾落下來,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一臉的慌張,“央吉拉小姐,請您快騎馬回家吧!”

“什么事情這么著急?”央吉拉一邊輕撩頭發,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是,是……”扎西吞吞吐吐,不知該怎么說才好,“是,是您的兩個哥哥多吉少爺和尼瑪少爺回來了。”

“啊,真的嗎?太好了!我都一個月沒見他們了!他們打了勝仗嗎?給我帶什么好玩的東西了嗎?”央吉拉高興得連蹦帶跳,一點沒有頭人家小姐矜持的樣子,拉著扎西就問了起來。

“不是的,不是的,央吉拉小姐!”不善言辭的扎西憋得臉都紅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說清楚!”央吉拉也急了。

扎西“撲通”一聲跪在了草地上,“兩位少爺滿身都是血,還,還……反正很嚴重的。看起來可能,可能……”

沒等扎西說清楚,央吉拉便飛身上馬,直奔向不遠處的家。她揮動馬鞭,催馬快奔。大風把她的頭發和衣裙都吹了起來,飄飄然如同壁畫上龍女的身姿,把阿蘇和扎西都看得呆了,渾然忘了那個驚天的噩耗。

央吉拉的家是一片白色房子連起的莊園,距離她常去的這個小湖并不遠。快到莊園時她在馬上就看到那里聚了一大群人,鬧嚷聲、哭喊聲響成一片,等到了跟前,眼前的景象卻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見她的兩個哥哥多吉和尼瑪,兩個本來十分壯健的小伙兒,此刻卻蜷縮在地上,顯得極為痛苦。他們渾身都是血,身上多處傷口,顯然是被利器刺傷的,一團團黑里泛紅的肌肉向外翻了出來,看起來極為嚇人。忽然間,他們又好像是發了瘋一樣,撲在地下,咬著青草泥土。伸出手來亂抓亂摸,嘴里“阿如、阿如”地喊叫著,但那聲音不像是人聲,更像是受了傷的野獸在曠野中嗥叫,就是大白天也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旁邊幾個遍身血痕的兵士抖抖索索地往后退,衣衫全都撕破了,臉上盡是驚恐的神色,真不知他們是怎么把這兩個少爺從戰場上弄回來的。

看到這樣的情景,央吉拉頭腦中一陣劇烈的眩暈,全身便似溺水一般,軟綿綿地不受自己控制。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馬。怎么看到一臉黑青、沉默不語的阿爸和哭個不止的阿媽,又怎么沖破眾人的阻擋,撲倒在哥哥們的身邊,一邊流淚一邊哭喊,“哥哥,哥哥,你們到底怎么了?我是央吉拉啊!快看看央吉拉……”但是一個月前還把她當作寶貝一樣寵著愛著的兩個哥哥根本聽不到她的呼喊,也看不到她,只是瘋了似的抽搐著、嗥叫著,連眼珠都似要進裂出來。終于,過了一會兒,他們的嗥叫聲越來越小,手腳慢慢不再動彈,流出的血也漸漸凝固,身體變得僵硬冰冷,只剩下眼睛還是鼓鼓地瞪著……

央吉拉不顧大家又拉又勸,只是伏在滿是血污的尸體上哀哀地哭泣著、呼喊著,淚水流到了草上、土上,又流到她嘴里。忽然。她像火山爆發一樣“霍”地站了起來,眼里滿是仇恨的光芒:

“是哪個惡人害死了哥哥?”

周圍的哭泣與吵鬧聲一瞬間都停止了,寂靜無聲,無人回答。

“快告訴我!是哪個惡人害死了哥哥?”央吉拉滿臉是淚,衣衫上滿是泥污血污,幾乎是聲嘶力竭地沖著大家叫喊。

仍舊是一片寂靜。過了許久,索巴頭人,也就是央吉拉的阿爸,用低沉的聲音說:“是邪惡的獅多軍隊,他們用神靈詛咒的巫術毒害了你的兩個哥哥,還有我們納朗薩王國的三千勇士,咱們部落的男人們差不多死了一半!”索巴頭人的話音剛落,周圍就響起了一片哀哀的哭聲。央吉拉也呆在原地,腦子里一片木然。

又過了許久,阿媽卓嘎流著淚把央吉拉扶起來,告訴她說:“當這幾個運送糌粑的仆人趕到時,趾高氣揚的獅多軍隊已經凱旋了,戰場上還活著的男人不到十個,其中就有你的兩個哥哥。他們冒著生命危險才把他們兩個背回來,身上被他們全抓破了。”說完,阿媽卓嘎雙手合十,渾濁的老淚滾滾而下,虔誠地朝向東方的天空拜了下去:“感謝上天讓我兒子們的魂靈回到家鄉!祈求上天讓納朗薩勇士們的魂靈都能回到家鄉吧!”在阿媽卓嘎身后,部族的女人們也跟著跪拜下去,喃喃祈禱。

央吉拉也木然地跟著人們跪了下去,但她看到的,是哥哥多吉和哥哥尼瑪那圓鼓鼓睜著的眼睛。她無法忘記,從記事起兩個哥哥對她的愛護和嬌寵,多吉少言寡語、力氣驚人,但心地特別善良,不管央吉拉怎么欺負他,他也總是憨厚地笑笑。尼瑪則聰明英俊,而且騎術最好,每年的賽馬節上他都是眾人矚目的英雄,也是最能和央吉拉打鬧嬉戲的……可是現在,一切都如夢一般過去了,央吉拉無法相信這一切,和哥哥們在一起的歡樂場面歷歷在目,可現在哥哥們已慘死在她的眼前。

她不吃不喝,哭一陣兒,發呆一陣兒,終于支撐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天色快黑了,央吉拉從睡夢中哭醒過來,一睜開眼,只見旁邊的卡墊上坐了一個人。她驚呼一聲,坐了起來,卻見阿媽卓嘎凝望著她,哀傷的目光中愛憐流溢,伸手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說道:“別怕,別怕,是阿媽。”央吉拉淚水如斷線珍珠般流了下來,伏在阿媽卓嘎懷里。母女倆把衣襟全哭濕了。過了許久,央吉拉忽然抬起了頭:“阿媽,咱們要給哥哥報仇啊!”

“報仇?我的央吉拉,報不了仇的!”阿媽卓嘎連連搖頭,酸楚地嘆了口氣,“獅多王國的軍隊又勇猛又邪惡,獅多王的巫術更不知道有多可怕,他就像是發瘋的紅眼獅子,只要見過這巫術的就沒有一個能活下來。你的兩個哥哥也算納朗薩的勇士了,可也……你阿爸剛才已經騎馬到王廷商議對策去了,我看是徹底沒辦法了。”

“不是商議對策嗎?怎么會沒辦法?”

“唉,咱們納朗薩這次死傷的戰士太多了,根本沒辦法再打仗。聽說他們要在王國選一個漂亮姑娘送給獅多王,唉,你還小,不懂這些的。”說完,阿媽卓嘎眼淚又流了下來。將央吉拉緊緊地摟在懷里,說:“央吉拉,你是我唯一的女兒了,阿媽什么都不管,只要你好好的。”

“阿媽,阿媽,我好恨那些殺害哥哥的惡人!”黑暗中,央吉拉哭聲更大了,眼睛里燃燒著仇恨的火苗。

此后接連幾日,央吉拉一個人騎著馬,在草原上信步游蕩。回到家也仿佛癡呆了似的,一句話都不說,大家細心勸慰,她也好似沒有聽到一般。阿爸索巴和阿媽卓嘎看到平時愛說愛笑的央吉拉變成這副樣子,心里很是難過,但知道她和兩個哥哥兄妹情深,便也只好由她去。

殊不知,幾天來央吉拉在草原上縱馬馳騁,所看到的盡是戰場上帶回來的殘弓斷箭、尸骸狼藉,所聽到的也盡是失去親人的悲苦之聲,這一切如同夏天的山洪和泥石流,毫無征兆地沖進她的心里,讓她無法拒絕,也無法消化。自從記事起,她作為一個頭人的女兒,受盡了父母兄長的寵愛,始終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感覺整個草原也是無憂無慮的。而現在,失去兄長的悲苦讓她在一夜之間長大了,此刻再看身邊的草原,感覺已迥然不同。戰爭雖然并未打到這里,但已經讓這片美麗的草原千瘡百孔,精壯的小伙子都被送往戰場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殘,了無生氣的原野上充滿著死寂的氣息。

“邪惡的獅多王,為什么要來和我們納朗薩打仗?為什么要讓牧民們失去親人?!”央吉拉孤零零地站在荒草叢生的草原,面對如血的殘陽,聲嘶力竭地哭喊著。

草原的夜晚寧靜美麗,滿天的繁星猶如一盞盞燈光,或者一個個明亮的眼睛,照亮了湖泊,撫摸著山巒,一朵朵的白云在星星與月亮之間穿行,當真是如詩如畫。但偏偏是這樣充滿詩意的夜晚,納朗薩王廷里卻傳出一陣陣激烈的爭吵聲:

“我們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必須向獅多王國表達我們臣服的誠意,都七天了,你們再這么推推托托,過不了多久,天堂般的納朗薩王國就變成地獄了!”納朗薩王的臉上滿是激憤的神情,用手重重地拍了拍桌子。

“王,您說得沒錯,可是,靠一個美女就能打動獅多王嗎?他什么樣的女人沒見過?”巴果兒頭人粗聲粗氣地說。

“是啊,您還一定要是部族頭人家的小姐,誰愿意把自己的女兒送給那個惡魔?”松日頭人聲音尖利,但說出了頭人們的心聲。

“要說咱們納朗薩王國頭人家的小姐,恐怕只有索巴頭人家的央吉拉最漂亮了!”這時,不知哪個頭人悠悠地說了一句,其他幾個頭人也趕緊隨聲附和,“是啊,是啊,聽說歌也唱得好呢!”

話音未落,傳來了索巴頭人低沉的聲音:“你們不要打央吉拉的主意!這次我索巴不管這事,上次派兵去跟獅多軍隊作戰,我的兩個兒子都參加了,剛死去沒幾天。”由于激動,聲音到最后已然嘶啞,眼睛也是紅紅的,眾人看他的樣子,都不再說話了。

過了良久,納朗薩王說:“索巴頭人的兩個少爺都戰死了,我也很難過。納朗薩的姑娘成千上萬,大家再想想,還有誰家的小姐合適?”

于是,頭人們又開始嘰嘰喳喳地爭論開了,但誰也不想把自家的小姐送到獅多去。

王廷外的空地上,拴滿了矯健的馬匹,它們是納朗薩王國大大小小頭人們的坐騎,由于主人地位的尊貴,這些馬匹不僅一樣的矯健肥壯,而且馬鞍上還裝飾了名貴的綠松石、紅珊瑚等。現在,它們一邊吃著草料,一邊安靜地等候著它們正在王廷商議對敵大計的頭人們。忽然,馬兒停止了吃草,全都抬起了頭,仿佛在側耳傾聽那遠處傳來的歌聲:

上有藍藍的天海

下有綠綠的草原

月亮在中間往返

你可看見我的兩個哥哥

在天空的哪個角落

江河有雨作伴

山頭有霧幫忙

星星眨著明亮的眼睛

可是誰來安慰

我這孤苦的姑娘

歌聲里滿是清澈的憂傷,在草地湖水間飄蕩,飄進了牛羊的耳朵,飄到了牧人的氈房,也飄入了寂靜的納朗薩王廷……

最初,不知道是哪個頭人先聽到了央吉拉的歌聲,揮手打斷了另一個頭人的爭論。緊接著,包括納朗薩王在內,大家不約而同地停止了爭論,靜靜地聽著這如同天上飄來的聲音。

雪花落在湖面

無聲無息化成水

英勇的戰士一去不回

無聲無息無處找尋

雪山升起的太陽

請不要在黑夜中躲藏

請你幫我戰勝憂傷

我需要你溫暖的光芒

哀怨的歌聲在王廷周圍回蕩,已經有抽泣的聲音了,那是失去親人的奴仆,還有負了重傷的將軍。

歌聲越來越近,那是一匹白馬,蹄聲嘚嘚,負著一個姑娘飛奔而來,月光下白衣勝雪、人淡如花,人未到聲已聞。

當她下馬來到納朗薩王廷時,眾人的眼睛更是齊唰唰地亮了:她俊俏的臉蛋上淚水兀自未干,但眼睛又大又美,雖然只穿著家常的白色氆氌,卻也盈盈動人。烏黑的頭發被梳成了幾百個小辮子,上面裝飾著一粒粒的珍珠、珊瑚珠和綠松石,說不出的嬌艷動人,當真是人和歌聲一樣美。

“央吉拉,你來干什么?一個姑娘不在家里好好呆著!”索巴頭人又氣又急,聲音里滿是責備和憤怒。

“對不起,阿爸!我是瞞著阿媽偷偷跑出來的。”央吉拉抱歉地對索巴頭人說。然后轉過臉,緩緩地看著納朗薩王和眾多的頭人們。大家都不說話,但心里都在想:一直聽說索巴頭人家的小姐長得漂亮又會唱歌,沒想到竟是這樣的漂亮,歌聲竟是這樣的動聽!但她來干什么呢?一個女孩兒竟敢在深夜騎馬跑到納朗薩王廷,也算是夠野的了。

大家都在等著央吉拉說話,想知道她想干什么。過了一會兒,仿佛是調整了一下情緒,央吉拉說話了,卻只有一句話:“把我送到獅多王國吧!”

“什么?你要到獅多王國?”頭人們議論紛紛,一個個驚奇萬分,心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但同時又覺得很是舍不得她去。索巴頭人更是睜圓了眼睛,氣急敗壞地瞪著央吉拉大聲喊道:“你肯定是瘋了!快回家去吧,你知道是去干什么嗎?”然后轉身對納朗薩王和眾頭人說:“她瘋了,不要聽她的,她看到兩個哥哥慘死后,腦子就糊涂了,這幾天都是傻呆呆的。”一邊說,一邊走上前去,拉著央吉拉就往外走,央吉拉一邊掙扎,一邊喊著“阿爸,阿爸,我沒瘋,沒瘋啊!”

“索巴頭人,把她放開!”納朗薩王發話了,聲音堅定,卻有些顫抖。

聽了納朗薩王的話,索巴頭人無奈地放開了央吉拉,但眼睛仍是狠狠地瞪著她。央吉拉有點害怕地看看阿爸,雙眼噙著淚花,咬了咬牙,對納朗薩王和眾頭人說:

“我哥哥他們雖然戰死了,但納朗薩王國還有千千萬萬的勇士,他們像牦牛一般勇猛,我相信我們的土地和牛羊不會被惡魔般的獅多王占領的。請你們把我送給獅多王吧!我一定要竊取獅多巫術的秘密,給兩位哥哥和陣亡勇士們報仇!為我們納朗薩王國祈福!”

納朗薩王、索巴頭人和其他頭人們都愣住了,央吉拉的話是他們誰都沒有想到的。許久許久,還是納朗薩王說話了:

“央吉拉,你才是我們納朗薩的英雄,你一定能拯救我們的納朗薩王國!上天會保佑你,也會保佑納朗薩!”

頭人們都沒有再說話,一個個安靜地走出了王廷。

最后,索巴頭人也一聲不響地離開了王廷,眼睛里滿含著淚。

夜深了,只有央吉拉的歌聲和著淚水在草原上流淌……

經過幾日的準備。納朗薩王派一名衛隊長率人護送央吉拉前往獅多王國。這天清晨,阿爸索巴、阿媽卓嘎和部落的一些親貴在草原上為央吉拉送行。央吉拉跪下給阿爸阿媽磕了幾個頭,心里想著不要哭不要哭,但站起來仍舊是淚流滿面。大家均知此行吉兇難測,個個面色沉重、暗自傷心,阿媽卓嘎這幾日的眼淚就沒斷過,此刻眼睛仍是紅腫腫的。

央吉拉一狠心,終于策馬而去。再回頭時,只見親人們的身影越來越小,在大草原上縮成一個黑點,終于消失,心里好生難過。但此刻就算后悔,要掉頭回去也絕無可能,也只好邊哭邊行。

此刻,離開家鄉的她,如同離弦的箭,并不著急落地,也不知道會落向何方。置身茫茫草原,馬不停蹄地走了十多天,他們一行才進入獅多境內。獅多是個富庶之地,看似荒涼的戈壁灘上卻有很多金礦。百姓大多是半農半牧,既有大量肥壯的牛羊,也有少部分耕地,并在耕作時廣泛使用了納朗薩人從未見過的鐵器,種植青稞和牧草,生活很是富足,對待央吉拉一行也頗為友善。獅多人信仰苯教,山有山神。湖有湖神,山口或湖邊則立“崗欽”、堆“拉則”(石堆)以敬神,更有不少牧民在農閑時轉山轉湖,以示虔誠。沿途所見牧民家的屋頂四角常高出一塊,插有五色彩旗,那是在敬屋頂神,院墻上多繪有苯教的標志——雍仲圖案(萬字符);人死去后進行天葬,山頂上多有被涂紅的巖石,那是死后變為“贊”的鬼神的住所。有的贊的住所建在村子盡頭,祭祀時要有羊的肉血,進行血祭;白煙升騰的煨桑則是在祭天神。因為煨桑所用的雪松和柏枝是苯教創世主神“塞”的神樹,燃燒神樹會讓神靈順煙而下,降下福祉;善于祈禱驅邪的苯波則在村落里享有崇高的地位,有人生病或遇到疑難之事都要找苯波擊鼓做法……這些都是央吉拉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事情,如同鳥兒飛過高山,一路行來真是大開眼界。再加上沿途的雪山湖泊相映生輝、景色綺麗動人,讓從未離過家的她時而新鮮,時而好奇,時而震撼,一路上走走看看,倒也并不寂寞。當然,高興是說不上了,失去哥哥的悲傷是那樣沉重。不過,不自覺地,報仇的心卻似乎是有些淡了下來。而且,雖受了些風霜之苦,但她一點未減容顏清麗。

大家原以為過不多久便可抵達獅多王的居住地瓊隆,誰知又走了一個多月,穿過獅多國的第一神山崗仁波齊與第一神湖瑪旁雍措之后,向路人打聽才知快到瓊隆了。一千人不由感嘆原來天堂般的納朗薩竟是井底之蛙。而這個邪惡的國度,卻又是如此吸引人。果然,越往前行,所見所聞也更加繁華有趣。又走了七八日,一行人終于來到了象雄河畔、加拉山下的瓊隆。

獅多是當時青藏高原上的第一大國,瓊隆正是獅多王廷所在之地,又臨近天竺西域諸國,其繁華程度不僅是央吉拉無法想象的,也是我們這些自詡博聞的現代人所無法想象的。現在,僅零星出土的一些漢代銘文就把專家學者驚出一身冷汗,難以置信在最荒涼的藏西北居然富庶如斯。若能和央吉拉回到一千多年前,會看到這里高柜巨鋪林立,陳列的都是些奇貨異物,茶館酒鋪隨處可見。人們穿著華服珠履,騎著駿馬奔馳,簡直讓人眼花繚亂。央吉拉雖出生在頭人的家里,算是見過世面的了,但所見之物,十件中倒有六七件是沒有見過的。回想一路所見獅多王國地域之廣、國力之強,眾人都是又羨慕,又失落,又憎恨。

夜色將近,央古拉遙遙凝望著加拉山。這山的形狀很是奇特,如一根大柱子一般,山頂的積雪終年不化。那透著寒涼、閃著幽光的銀雕玉砌的萬代冰峰,仿佛要刺破蒼天,遺世獨立。而山腰下就是一大片銀白色的宮殿群,遠遠望去,銀堡的形狀猶如一只展翅欲飛的大鵬鳥,鳥頭便是王宮的大門所在。央吉拉在路上已經聽說,獅多王國擁有十八個龐大的部落,均是以大鵬鳥為圖騰,部落頭領都戴著裝飾著大鵬的王冠,獅多王統帥十八個部落,因此也被尊稱為“十八鵬王”。現在,那位讓她失去親人和家鄉的鵬王應該就在銀堡之中了,這個惡魔當真會像大鵬鳥一樣生有肉角羽翅嗎?央吉拉的內心只覺得一片寒冷與孤寂,那曾被仇恨燃燒的熱血仿佛已被加拉山的積雪冰凍,內心只覺得希望渺渺、生死茫茫,而阿媽卓嘎溫暖的懷抱,卻已那么遙遠……

一切的答案,只等明天。

“尊貴的鵬王,納朗薩王國派來進貢的隊伍已經到了王廷的大門外,他們的官員請求您的召見!”一名身著戎裝的士兵報告說。

“讓他把東西留下,回去告訴納朗薩王,我感謝他。”獅多王漫不經心地說,雖然還不滿四十歲,但屢戰屢勝的他早就習慣藐視和傲慢。

“遵命,王。但是,但是——”侍衛有些吞吞吐吐。

“但是什么?沒看到我正和將軍們商議軍情!”獅多王有點不高興了。

“但是,那個官員說,納朗薩王國最貴重的禮品是一卷會唱歌的五彩氆氌,必須親自交給獅多王!”

“會唱歌的氆氌?”獅多王和周圍的幾個將軍全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忽然,獅多王高聲笑了,大聲對侍衛說:“愣著干什么,快讓他們把會唱歌的氆氌抬進來吧!”

伴隨著吱吱呀呀的聲音,大殿的門徐徐打開,兩個仆人抬著一捆五彩的氆氌進來,后面跟著納朗薩王國派來護送貢品的官員。仆人把氆氌放在大殿中央的地毯上便退出去了,獅多王好奇地走下鋪著豹皮的寶座,來到氆氌面前,納朗薩的氆氌遠近聞名,這卷進貢的氆氌有一人多長,五彩的條紋如同天邊的彩虹,又好像清晨的朝霞一般燦爛,細密的質地可以看出手工的精巧,中間和兩端各用一條潔白的哈達系著,顯得很是貴重。

“你說這氆氌會唱歌,是真的嗎?”獅多王有點懷疑地問這位官員,一邊俯下身來。

“當然,尊敬的獅多王,這條珍貴的氆氌是我們納朗薩王國的寶貝,它會唱出我們對您的敬意,您聽——”話音剛落,氆氌果然發出了聲音,而且是不可思議的歌聲:

最清最清的雪水

來自雪山的心間

最美最美的鮮花

開在草原的胸懷

柔軟的五彩氆氌

辛勤的雙手織就

送給尊貴的王啊

愿您幸福吉祥!

歌聲如雪水淙淙,比草原上的格桑花還要芬芳,比上好的青稞酒還要醉人,大殿里的每一個人都有些微醺的感覺,一位將軍忍不住喃喃地說:“太神奇了,我打賭,林子里最好的鳥兒也唱不出這樣好聽的歌兒。”獅多王更是喜不自勝,抬頭看著那位官員,“快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怎么會有這么神奇的事情?”

官員滿臉微笑,給獅多王行了一個禮,說:“尊敬的鵬王,請您把氆氌打開,您就會看到一只世上最美的畫眉鳥!”

“真的嗎?有這種事!”獅多王此刻像個心癢難捺的孩童一樣,興奮地搓了搓手,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系著的哈達解開,然后用手把氆氌推開,大殿里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這緩緩展開的五彩氆氌,大家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終于,氆氌展開了,人們看到——

氆氌里居然蜷縮著一位身穿白衣的美麗仙女,婉轉的歌聲正是從她的喉嚨里傳出來的!

她安靜地躺在里面,如同一片白云。可能包裹在黑暗中太長時間,也可能是害怕,她的眼睛緊緊地閉著,有些蒼白的臉上滿是淚痕,嘴唇也有些蒼白,身子在微微顫抖,讓看到的人心里有些發疼,這流淚的仙女,莫非剛從天國落人人間!

沒有人說話,獅多王愣愣地看了她許久,忽然像夢醒了似的,一下把她抱起,朝內殿走去,身后傳來他渾厚的聲音:

“回去告訴納朗薩王,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禮物!”隨后,內殿的大門重重地合在了一起。

自然,這個會唱歌的白衣仙女就是央吉拉。然而此刻,蜷縮在獅多王華貴的床上,她兩手摟在胸前,內心所有的勇氣都蕩然無存,巨大的恐懼讓她的身體瑟瑟發抖。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仙女。”

“睜開眼睛好嗎?你可以看看我!”

“我的仙女,你冷嗎?”

獅多王從未對誰這么溫柔過,也從未有過這么好的耐心。但無論他說什么,央吉拉總是一語不發,甚至也不敢睜開眼。納朗薩的人們都說,獅多王是個吃人不眨眼的惡魔,王國的士兵個個兇惡無比,而且,關鍵的是,他們都會一種極可怕的巫術,渾身生滿了尖刺,不管是誰,只要一碰上這尖刺就會立刻喪命,恐怖極了。想到這里,央吉拉把眼睛閉得更緊了,太可怕了,這許多天以來,她心中只是仇恨與孤單。可此刻,與惡魔單獨在一起,她頭腦中一片空白,該怎么面對這個惡魔?等待她的會是什么呢?她開始變得神思恍惚起來。

獅多王卻不知道央吉拉有這么多的心思,他拿了一塊柔軟的毛毯披在央吉拉身上,用他有些粗糙的大手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你是害怕對嗎?你以為美麗的仙女遇到了可怕的惡魔,不知道會不會被吃掉,對吧?”他微微地笑了笑,“告訴你不會的,我的魔法從不對付女人,更何況,你是我的仙女啊!別害怕,看看我這個惡魔長得什么樣。”

沉默,緊閉雙眼,央吉拉仍是不說話。

沉默,獅多王也不再說話,他默默地站了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走得央吉拉的一顆心也跟著他的腳步“撲通、撲通”跳得越來越快,“他再這么走下去,我的心都受不了了。”央吉拉這么想著。但就在這時,獅多王卻忍不住了,用手重重地擊了擊桌子,生氣地走了出去,房間里一時靜悄悄的。

過了良久,央吉拉的心跳緩了下來,她終于忍不住睜開了眼睛,偷偷地打量四周。只見這屋子裝飾得金碧輝煌、花團錦簇,陳設了不少珍貴寶物,大概是獅多軍隊從各處掠奪來的。屋內燃燒著數十支碩大的牛油燈燭,照耀有如白晝。寬大的床又軟又暖,鋪著來自漢地的華美綢緞,上面有看不懂的漢字。地毯是土黃色的,靠床的地方墊著毛茸茸的白色羊皮,感覺很溫暖,靠窗的地方是一個大大的座椅,也用黃色綢緞包裹著,鋪著有長長皮毛的雪豹皮,上面是——,央吉拉嚇了一跳,身子又往后縮了縮,臉上滿是驚恐不定的神色,座椅上面,坐著一個英氣勃勃、和藹可親的男人,正朝她微微笑著,眉目之間很是熟悉的感覺。難道,這就是邪惡的獅多王?

“怎么樣,我的仙女,我像惡魔嗎?”獅多王笑著對她說。

央吉拉仍是一語不發,生硬又滿是狐疑地看著他。

“你肯定在想,我不是出去了嗎,怎么會坐在這兒,對不對?哈哈,很簡單,我會巫術啊,脫了靴子悄悄走進來不就行了!”獅多王仿佛一眼看透她的心思,笑著站了起來,兩只手提著他的靴子,朝著央吉拉重重地碰了碰。還扮了個鬼臉。

央吉拉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內心的恐懼剛剛退去,但隨即又被仇恨占滿了,身體似乎也變得僵硬。

“你可真美啊,我的小仙女……”獅多王扔掉靴子,一腳便踏上了床,伸手朝央吉拉的臉蛋摸過來。

“別碰我!我恨你!”央吉拉內心升起無名的厭惡,一把把他的手推開。但獅多王此刻哪里顧得這些,伸手便去扯央吉拉的衣衫,一邊撕扯一邊說:“我倒要看看你這個仙女是不是雪花做成的?”央吉拉又羞又恨,不由自主地掙扎著,一邊掙扎,眼淚滾滾而落。

看到央吉拉哭得像個淚人,獅多王倒愣住了。第一次碰上這種女人,他像個牧童第一次面對獵物般不知所措,兩只手搓來搓去,“別哭,別哭,我的小仙女,怎么啦?”

“我恨你!你讓我失去了哥哥,你讓我離開了阿爸阿媽!”說著,央吉拉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拳頭拼命捶打著獅多王。用腳狠狠踢他,這么多天以來的委屈、憤怒、仇恨、傷心,還有對家鄉和阿媽卓嘎的思念,全在這一刻發泄出來。自進入獅多境內以來,她吃不香睡不著,隨行的衛隊又不知如何照顧她,致使她的身體已十分虛弱,只是憑著一股復仇的勇氣支撐而己。而現在,央吉拉不明白,恐怕老天也不明白,她的滿腹委屈為何會毫無防備而又充滿信任地發泄在這個陌生的,原本應該仇恨的男人身上。

獅多王一動不動,任她拳打腳踢,但漸漸地,她便沒了力氣,軟軟地倒在獅多王的懷里,抽抽噎噎地哭著。獅多王原本還對央吉拉有所懷疑,但此刻看她哭得如同一個孩子,心里的疑云反倒一掃而光,只是無限憐愛地抱著她。

央吉拉的腦海里卻是恍恍惚惚、一片空白,兩手亂抓亂摸,似乎想尋找什么依靠。最后,她緊緊地依偎在身邊這個男人的懷抱,哭著哭著,終于支撐不住,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這一場病直生了兩個多月,到她能起床時,寒冬已經到來,周圍的山頭早被白雪覆蓋,象雄河水結冰了,牧人們也都儲備好大量過冬的牛羊糞和風干牛羊肉。這些天,獅多王派了兩名侍女來照顧央吉拉的生活起居,他自己也常來探望。

其實,央吉拉每每想起那晚的事,心里就不免又愧又悔。她知道,要為哥哥報仇,第一就是要得到獅多王的寵愛和信任。而她來的第一夜便在象雄王面前一時失控而任性哭鬧,倘若就此得罪了象雄王可如何是好,而在他面前真情流露更是大大不該。幸虧獅多王看起來頗為粗心,對那晚的事只字不提,只是囑咐她專心調養身體。這樣一來,央吉拉才慢慢放下心來,身體也一日好過一日,神色比剛來時更添明艷。

一天夜里,央吉拉從睡夢中悠悠醒來,鼻子里嗅到了酥油茶的香味。慢慢睜開眼。屋里已經點上了明亮的酥油燈,暈黃的燈光下,獅多王的笑臉就在眼前。她“啊”地一聲叫了起來,“放開我,你放開我——”原來不知什么時候她已經在獅多王的懷抱中了,她想使勁掙脫獅多王的懷抱,身體卻軟軟的不聽使喚。

獅多王的臉上滿是擔憂與愛憐的神情,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龐,不顧她的反抗,自顧自地說起話來。“我小的時候,父王從康巴商人手里給我買了只邏些特有的畫眉鳥,千里迢迢裝在籠子里帶回來,我喜歡極了。那只鳥見到我的時候就像你一樣,又害怕又憤怒。我可喜歡它,它很漂亮,叫聲也很好聽,也像你一樣。”說到這里,獅多王停住了,久久不再說話。

過了很久,央吉拉忍不住問:

“后來呢?”

獅多王低頭看了她一眼,緩緩地說:“后來,那只畫眉鳥喜歡上了我,天天給我唱歌,它怕冷,我就給它生牛糞爐取暖,我走到哪兒都帶著它。”說到這里,獅多王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臉上滿是溫柔的神情。

“再后來呢?”畢竟還是個女孩子,央吉拉的好奇心被提了起來。

“再后來嘛,”獅多王緩緩地說,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再后來,我父王在戰爭中被鄰國的軍隊殺死了,我也被迫逃亡到深山中,又冷又餓,差點死在那里,最后被一位修行的笨波救了下來。可是,我的畫眉鳥卻凍死了……我所有的親人也都死了。”

央吉拉沉默了,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仿佛被輕輕觸碰了一下,晶瑩的淚水無知覺地流了出來。原來,威風赫赫的獅多鵬王竟也是這么一個可憐的人。

獅多王也許久沒有說話,沉浸在過去的悲傷里。許久,他回過神來,看到央吉拉正流淚看著自己,臉上閃出一絲喜悅的光芒:“央吉拉,你在為我難過嗎?你不恨我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真的是獅多王嗎?”央吉拉問,臉上淚光閃閃,還有一點動人的嬌羞。

聽到她的話,獅多王笑了,“我是獅多王,但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波松仁丹。至于你嘛,我早就讓人查得一清二楚了,你是納朗薩王國索巴頭人家的小姐,你的兩個哥哥幾個月前在和我們作戰時犧牲了。對不對?”

聽到這句話。央吉拉心中猛地一愣,難道。難道獅多王已經知道她來此的目的?她有些驚恐地看著獅多王,一句話也不敢說。

可波松仁丹的神色卻很溫柔,他看著央吉拉的眼睛,對她說:“央吉拉,你哥哥去世我也很難過。可是。只要有戰爭。就總會有人死去。當我在大雪山里活了下來,我忽然知道了,這是上天的安排,上天要讓我統一西藏草原,永遠結束這里各個王國部族之間的爭斗!”

說完這些話,波松仁丹站了起來。長長地呼了口氣,兩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看著央吉拉。

而此刻,央吉拉的內心也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眼角的淚珠晶瑩欲滴。他是一個胸懷大志、頂天立地的男人?還是一個心如蛇蝎、手段毒辣的惡魔?他是一個身世孤苦的貼心人?還是一個殺害哥哥的仇敵?

她不知道,腦海里一片混亂。一顆心似乎在慢慢地往上飄。就在這時,獅多王走了過來,把央吉拉抱到寬大的座椅上,端起一碗濃香的酥油茶送到她唇邊,柔聲說:“我的央吉拉,既然我們倆都失去了親人,以后你就像我的畫眉鳥一樣陪著我好嗎?我保護你,你陪伴我,我們就是親人了!”

暖暖的燈光中飄動著酥油茶和牛羊肉的香味,充滿著無限的溫情和誘惑。央吉拉脫口便想說出“好,我就是你的畫眉鳥!”但她終于還是忍住了。此刻,與心底強烈的仇恨感相糾結的。竟然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甚至,連阿爸索巴、阿媽卓嘎和兩個哥哥也不曾給她這種感覺。

“忘卻這一切吧,家鄉,哥哥,仇恨,忘卻吧,哪怕就這一夜!”央吉拉躺在波松仁丹溫暖的懷抱中,又一次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喃喃地對自己說。

冬去春來,窗外的山桃花開得灼灼可愛。秋去冬來。瓊隆銀堡真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又被白雪裝飾成一個銀色世界。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轉眼之間央吉拉來到這里已經一年多了。一年多的時間里。她除了在侍女陪伴下逛了幾回街市,偶爾騎馬到獅多河邊散散步之外,幾乎整年都呆在瓊隆王城之中。這里什么都有。街上賣的東西這里有,街上買不到的東西這里也有,各種各樣珍奇的寶貝充斥王宮各處,央吉拉起初還感覺新鮮,時間久了便覺無趣。王宮里人很多。獅多王妃和將軍們對她和善而冷淡,只有和波松仁丹在一起時,她才能感覺到短暫的快樂。但波松仁丹時常征戰在外,見面的時候并不很多。央吉拉聽王宮的女仆們在閑談時說,波松仁丹能有今天的顯赫地位,不僅僅是因為有神秘的巫術在身,實在天神賜福、智慧驚人,更吃盡了世人吃不了的苦。他在王國大苯波的幫助下,先是把紛爭最大的四個部落調停收服,使這四個部落首領成為他開國的四大功臣。之后東征西戰,或威脅,或利誘,或搶掠,或收服,不僅十八個部落首領對他敬佩誠服,王國的勢力范圍也在不斷擴大。央吉拉聽到這些,想象著波松仁丹在外縱橫馳騁的英姿,心里又是欽慕,又是厭惡。一時又想,若長久地呆在這銀堡之中,何時才能偷到巫術的秘密呢?如此這般想了又想,心里更是著急。無奈王國的禁令便是不準女眷隨軍出征,她該怎么辦呢?

這一日。她正在悶悶不樂,忽然侍女跑來告訴她,鵬王已然回宮,一會兒便來瞧她。聽到這個消息,央吉拉趕忙梳洗打扮起來,還沒收拾停當,便聽到波松仁丹重重的腳步聲。

“央吉拉,我的畫眉鳥。快來看我給你帶什么好東西了!”波松仁丹手里提著十幾串晶瑩的珍珠和翡翠、瑪瑙之類的首飾,大踏步跨進屋來。

央吉拉依偎在他懷里。順手拿起一串珍珠鏈子,只見每一顆都滾圓晶瑩、甚是難得。但她只是看了看便扔在一旁,說:“給王妃她們玩兒吧,我不要。”

“為什么?你不喜歡嗎?”獅多王有些驚愕。

“不是不喜歡,是覺得太悶了。”央吉拉說道:“你說對了。我就足你的畫眉鳥,你整日整月把我關在這鳥籠之內,遲早都會悶死的!”

“讓我想想,你可以去找人說說話去。或者到河邊騎馬,或者——”波松仁丹還沒說完,便被央吉拉用一只小手把嘴堵住了,她嬌聲說道:“不要不要!我想和你一起出去!”伴隨著扭動的身體,聲音也變得如同一只狐媚的貓咪。

“那不行。你知道王廷的禁令——”波松仁丹囁嚅道。

“你是不是十八鵬王?連一只畫眉鳥都不能帶在身邊嗎?”央吉拉輕嗔薄怒,倒顯得更為動人。

過了許久,波松仁丹笑瞇瞇地向她扮了個鬼臉,說:“好吧!過去沒有這樣的規矩,從今后便有了央吉拉隨軍出征的規矩!”

“太好了!你真是我的鵬王!”央吉拉雀躍著縱體入懷,銀鈴鐺般的笑聲清脆無比。

依偎在波松仁丹懷里,央吉拉高興地想,這下終于有機會竊取秘密了。但捫心自問,自己要隨軍出征。究竟是因為可以竊取巫術秘密。還是可以與波松仁丹朝夕相伴呢?她不敢再想下去,趕緊責備起自己來。

然而,沒想到的是,剛來到了征戰前線,波松仁丹便在打獵時遇到了敵國的先鋒隊,一個不慎受了箭傷。雖然只是無礙的皮外傷,但也忙壞了眾將士和王國的大苯波,大家都聚集在獅多王的金帳內商議,央吉拉忙不迭地為獅多王清洗傷口,敷藥包扎,其它的念頭早拋到了九霄云外。眾將領對獅多王攜她征戰多有不滿,只是不敢多言。但均對她視而不見。

“苯波,鵬王多年征戰從未受過傷,這次竟被那個黑袍將軍用箭射中,雖然傷勢不重,但肯定是上天在告誡我們觸犯了神靈!您要想個辦法!”一個相貌溫雅、臉色白凈的人說道。央吉拉認識,他是善于用兵的拉布扎將軍。

“就是,一定要血祭才行!一定要祈求天神寬恕!”一個短小精悍、腳步矯捷的漢子說。這個是剛勇無雙的達巴將軍。

這時,身穿紅袍的大苯波緩緩站起身,走到獅多王面前,俯身察看鵬王的傷勢,眾人也便安靜下來,把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只見他看了央吉拉一眼,緩緩說道:“鵬王,大家雖不敢說。但心里都在想,一定是你攜帶這個女人出來。惹怒了天神,這才降罪于你。”

聽了此言,獅多王波松仁丹微微一笑,說:“這點小傷只是意外,那個黑袍將軍的箭法當真神勇無敵,是我掉以輕心了。莫說這點傷根本無礙,就算有事,我波松仁丹一人擔承,與央吉拉無關!你們不能為難她!”

大家聽了此言,均不敢再說什么,帳內一片肅靜,央吉拉心中更是百感交集,泫然欲泣。大苯波想了一想,對眾將說:“鵬王既這么說,大家今后不可再提此事!”轉身又對獅多王說:“鵬王,傷雖不重,但以血祭敬神驅鬼卻是咱們的傳統,為了您的身體康健,不可不祭!”

這次波松仁丹點了點頭,說:“好吧,請苯波主持血祭。”

話音未落,一名壯漢掀開帳簾便走了進來,粗聲粗氣地說:“鵬王,大苯波,我已去附近的村莊找了幾個四五歲的孩子,快點開始血祭吧!”只見這人滿臉滿手的刀疤,臉色發紅,原來是身經百戰、脾氣暴躁的哈拉將軍。

說話間,只聽帳外傳來孩童的哭泣之聲。眾人來到金帳之外,看到四五個孩子被捆在地上,驚恐地睜荇眼睛,哀哀哭泣,雖然臉上沾滿了羊糞草灰,但一雙雙眼睛亮晶晶的,似乎直看到人的心里去。看到孩子們可憐的模樣,央吉拉心中猛地一酸,便撲身上去。欲為他們解去繩索。無奈卻被哈拉將軍擋在面前,只見哈拉將軍怒睜雙眼,“你這個納朗薩女人,這是為鵬王準備的血祭品,你也敢動?”

血祭品?央吉拉曾在瓊隆聽人說過,血祭是笨教趨吉避兇的儀式,普通百姓拿牛羊血祭,王公貴族則拿人來血祭。通常是找來一個或幾個替身的小孩,由巫師等剖開腹部,取出心肺等,向四面八方拋去,同時手揮刀劍。念誦符咒。讓懲罰病人的天神寬恕,也讓糾纏病人的精怪退去,病人的病電就好了。

“哈拉將軍,不得對央吉拉無禮!”波松仁丹喝道,生怕哈拉將軍一個不慎傷了央吉拉。又對央吉拉說:“到我身邊來,別耽誤苯波的血祭。”

“不能呀,鵬王,不能!”又一次的,央吉拉不知哪里生出來的一股勇氣,轉身就跪倒在波松仁丹面前,說:“鵬王,您對一只畫眉鳥都那么愛惜,怎么能容忍他們在您面前把這幾個孩子的心肝剝出來祭天神呢?這幾個孩子長大了也是您的屬民啊,您是十八鵬王,不可不愛惜自己的屬民!”

說完,她又跪著對周圍的將軍們說:“尊敬的將軍們,你們誰沒有自己的孩子?連年征戰,你們最牽掛、最愛惜的不就足自己的孩子嗎?你們怎能忍心看到這幾個無辜的孩子當作祭品,他們以后也應該成為你們這樣的大英雄!”

這時,幾個孩子的哭聲更加響了,央吉拉又跪到大苯波的面前:“苯波,天神護佑萬物生長,只會因生命的生長歡喜,絕不會因生命的死去高興,求求您了,再不要做這種殘忍的血祭儀式啦!”

周圍一片寂靜,這個放肆大膽的納朗薩女子觸動了大家的心。疼愛孩子是人的天性,別說獅多王波松仁丹本就有不忍之心,縱是那些身經百戰、殺人無數的將軍們,在孩子們的哭聲面前,手中的刀也一下子變得綿軟無力,實在不忍對這幾個幼小的孩子下手。正在這時,只聽遠處傳來吵嚷和哭叫聲,原來是附近村莊被擄走孩子的百姓們前來哭訴求情。

聽到父母的聲音,地上的幾個孩子放聲大哭起來,一邊還不停地掙扎,看在眼里真覺得頗為不忍。央吉拉跪過去,緊緊摟住幾個孩子,眼巴巴地望著波松仁丹。這次,哈拉將軍再沒有阻攔。

靜靜地,沒有人說話,孩子們抽抽噎噎地哭著。央吉拉心中的母愛油然而生,她撫摸著孩子們的小臉,輕聲唱起了歌:

浩渺無邊的草原上

只有羊兒最快樂

潔白柔軟的羊毛

編成烏朵曲米古折

鞭子抽在小羊身上

媽媽的身上更疼更痛

浩渺無邊的湖水中

只有魚兒最快活

魚兒啊縱有翅膀

仍沒有飛的權利

魚鉤刺到了小魚

媽媽的背上更疼更痛

浩渺無邊的天地間

只有牧民最快樂

帳篷一座連一座

牛羊成群圓滾滾

可今日孩子啊就要眼睜睜死去

媽媽的心里更疼更痛

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下去

一曲未終,周圍的牧民們已開始輕聲抽泣,眾人的心里都覺得好生難過。終于,獅多王發話了。“央吉拉,給他們解開繩索,送還給百姓吧!”

“是,謝鵬王!”央吉拉含笑帶淚,伸手便去解繩索。這時,大苯波喝道:“且慢!這孩子放了,我們如何向神靈祈福謝罪?”

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了,觸怒神靈的罪過,任是誰也擔當不起啊!央吉拉看著幾個孩子的胳膊上、腿上都被繩索勒得發青了,心里很是著急。忽然間,她靈機一動,對大苯波說:“苯波,我們可以把酥油、面粉染成各種顏色,捏成各種各樣的祭品獻給天神,相信這樣一來,上天一定會降福給鵬王!”

此言既出,大家都覺得主意甚好,既不得罪天神,又可饒了幾個孩童的性命,波松仁丹更是點頭贊同。

“好吧。就依你的!”過了許久,大苯波也終于妥協了,對央吉拉說:“明天早晨太陽初升,便是祭神的時刻。若你那時用酥油制作好祭品,我就饒了這幾個孩童,從此廢除血祭儀式!”

朝陽初升,在美麗的大草原上灑下千萬束光線。獅多王波松仁丹和眾將士齊聚在金帳之前。大家都想瞧瞧央吉拉用酥油制作的祭品是什么樣的。

這時。央吉拉和周圍村莊的一些農婦端著大大小小幾十個托盤出來,上面都用白色的布幔遮蓋著。央吉拉讓大家把托盤放在昨夜搭制好的祭臺之上,然后依次把布幔掀開。這時,周圍的將士們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哇,有山川,有河流,一朵朵格桑花隨風搖曳。一朵朵雪蓮花竟相開放,鮮紅的花瓣圍繞著黃色的花蕊,連綠色葉片的脈絡也條條清晰可辨。一朵朵生動鮮艷的花朵,就像真的一樣。而且,酥油天然地具有撲鼻的清香,此刻,圍在周圍,嗅到的究竟是花香,還是酥油本身的香味,真叫人分不清楚了。

獅多王波松仁丹一臉的驚喜,走上來緊緊握住央吉拉的手:“我的小畫眉,這些酥油花真美!這是你的手捏出來的?讓我看看你的手。”央吉拉臉上泛出害羞的紅暈,輕聲對波松仁丹說:“鵬王,這些百姓為了救自己的孩子,竟陪著央吉拉一夜未睡,做成了這些東西,但愿上天的神靈能賜福給您!”

此時,目瞪口呆的還有大苯波,他看著、嗅著,用手輕輕觸摸著,瘦削的臉龐洋溢著興奮和滿足,最后,他喃喃頌起了咒語,并拜倒在美麗馨香的酥油花前。

果然,或許這精巧的酥油花真的感動了天神,波松仁丹的傷勢很快就痊愈了。而且,根本無須他親自出戰,東波、達巴、拉布扎、哈拉等幾位將軍帶領神勇無敵的獅多軍隊,只打了一場仗便把這個小小的古魯甲王國占領了。戰爭勝利,大家十分歡喜,見到央吉拉也沒有了敵意,反倒開始喜歡這個納朗薩女子了。

這夜,央吉拉與波松仁丹在金帳里與眾將歡飲慶功。看到大家高興,她的心情也很是暢快。忽然,波松仁丹拉著央吉拉站了起來,對眾將說:“咱們出去看看吧!”

金帳外,眾兵將燒了數百個大火堆,正在聚飲,大群女奴也來獻歌獻舞,場面十分熱鬧。看到獅多王出來,只聽得轟隆隆一聲,大群兵將同時站起,整整齊齊地肅立不動。

央吉拉瞧在眼里,心想:“各部族王國兵將雖多,卻都遠遠不及獅多王國!就算沒有巫術,波松仁丹遲早也會統一草原。”想到這里,心里卻是又悲又喜。

火光中只聽獅多王叫道:“拿酒來!”隨從呈上一大壺酒,波松仁丹提了酒壺,大聲說道:“今年咱們東征西戰,一舉戰勝了兩個王國,大家都辛苦了!”眾兵將叫道:“是獅多王帶領咱們打勝的!”

獅多王波松仁丹微微笑了一笑,他走進將士們中間,親自為每個人斟酒,并說上幾句撫慰激勵的話,所到之處均是一片歡聲雷動。

這時,有幾名士兵前來稟報:

“鵬王,上次射傷您的黑袍大將終于被我們抓回來了!”

波松仁丹轉過頭來,面有喜色,“這個黑袍大將箭法神奇,連傷我們十名將士,是個草原上的勇士!快帶過來給我看看!”

過不多久,幾個兵士押了一名身穿黑袍的精壯漢子過來。這人雖然被俘,竟是一臉傲氣,見了波松仁丹跪也不跪,只昂首挺立。眾將看了哪里氣得過,紛紛喝罵起來。

波松仁丹揮手喝止大家,對這名漢子說:“你叫什么名字?箭法真是英勇了得!”

這名漢子朗聲說道:“我叫江阿爾,你快殺死我吧!我射傷了你,你肯定恨死我了!我現在是大鷹落在地上,但也不愿被螞蟻欺侮!”

波松仁丹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草原男兒的苦難都是一樣的,既然走到一起,大家便是朋友了!”

聽到這句話,江阿爾不禁一愣,他本是古魯甲王國的第一勇士,那日射中波松仁丹一箭。今日被俘后,心里一直想著波松仁丹會如何折磨羞辱他,沒想到波松仁丹卻說出這樣的話,一時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愣在當場。

草原人最看重的便是英雄。眾將士在心里也暗暗敬佩江阿爾神勇非凡,滿臉刀疤的哈拉將軍走上前去,對他說:“江阿爾,我哈拉敬佩你的箭法,但你真要想比試,我可一點兒都不怕你!”

拉布扎將軍也對他說道:“你到處打聽打聽,我們的十八鵬王是赤手空拳,自己打出來的天下,草原上的好漢,哪一個不甘愿為他賣命?”

聽了波松仁丹的話,江阿爾本就動心,此刻聽大家如此說,望著波松仁丹威風凜凜的神態,不僅折服傾倒,奔將過來,跪倒在地。波松仁丹哈哈大笑,大喝一聲:“拿酒來!”

隨從呈上一大壺酒,波松仁丹對央吉拉說:“去把我的頭盔拿來。”

央吉拉恭恭敬敬地拿來頭盔,雙手呈上。波松仁丹伸手拿過,舉在空中,叫道:“這是十八鵬王代代相傳的頭盔,今天給勇士當酒杯!”揭開酒壺蓋,把一壺酒都倒在頭盔之中,自己喝了一大口,遞給江阿爾。

江阿爾滿心感激,接過來幾口喝干了,舉起頭盔對眾人說:“鑲滿天下最貴重寶石的金杯,也比不上鵬王的頭盔!從今天起,我江阿爾的命,是鵬王的!”

眾將士看軍中又多了一員猛將,紛紛前來賀喜。波松仁丹也很是高興,賞了江阿爾一千戶奴隸,五百頭牛,兩千只羊。

如此又過了幾日,大軍便準備班師回瓊隆了。最近勞頓忙碌,央吉拉一直未去周圍走走看看,這目無事,再加上戰后甚是平安,波松仁丹便讓她騎馬出去游玩。周圍景色甚好,直到黃昏時央吉拉才策馬回營。奔到離營地不遠的一處沙崗上,央吉拉看夕陽甚美,不由停下馬來,極目遠望,只見而前的營帳一座連著一座,成千成萬的戰馬奔躍嘶叫,成千成萬的矛頭耀日生輝。千萬座灰色的營帳之中,聳立著一座黃綢大帳,營帳頂子以黃金鑄成,帳前高高地懸掛著一幅大旗,上面的大鵬鳥雙目圓睜,翅膀舒展,背上卻生了甚是奇異的雙角,如同鹿角一般盤曲昂揚。草原上風聲獵獵,那大鵬鳥在風中上下翻動,似乎即刻便會展翅翱翔一般。央吉拉立在沙崗之上,望著這赫赫兵威,想象波松仁丹在金帳中傳出號令,快馬一匹接著一匹,將號令送到草原各處的大將手中。于是號角嗚響,草原上烽火漫天,刀槍閃動,煙塵中鐵蹄奔踐,人仰馬翻,死傷遍地。

她正想:“今后,可還有哪個王國敢與獅多對抗?”忽見三四匹馬自東南方奔馳而來,還沒看清馬上的人。便掠過她身邊直奔大帳而去。一匹馬馳到離金帳數十丈的時候忽然撲地倒了,再也站不起來,顯然是一路狂奔,力竭而死。但馬上的人從地上翻身躍起,對地下的死馬看也不看一眼。便又向金帳狂奔而去。央吉拉看得心里很是不忍,心想:“也不知他們有什么急事,這么好的馬兒都給累死了,實在是太可憐了!”

正自呆呆地想著,忽然,只見金帳中奔出八名鼓手,分站東南西北各方。“咚咚咚”地擊起了軍鼓。央吉拉知道這是獅多的鵬王召集將士最緊急的號令。果然,鼓聲剛一響起,只聽得四面八方馬蹄聲齊響,各營的將士已急急趕往金帳前集中。央吉拉好奇心起,又掛念著那匹死去的馬,便抬腳往金帳走來。

央吉拉還未走到帳前。便見波松仁丹和眾將已經從金帳走出。只聽他大聲叫道:“狗王貢瑪索巴有這么英勇無敵的將士嗎?”

眾將士齊聲回答:“他沒有!”

波松仁丹咬牙切齒,捶打著自己的胸口,叫道:“你們看,這是我派到貢瑪索巴勸降的使者,可那個狗王不知好歹、不服天威,不僅不投降,還把我忠勇的仆人給打了!”渚將士順著波松仁丹的手指看去,只見幾名獅多人個個面目青腫,頭發、胡子也被燒得精光。大家見此情形,均覺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紛紛怒罵起來。達巴、東波、哈拉、江阿爾幾個將軍更是紛紛走上前來,說道:“鵬王。讓我們立刻出征貢瑪索巴王國,砍掉貢瑪索巴王的腦袋,以雪此辱!”

波松仁丹揮手喝止諸將們的叫嚷,說道:“貢瑪索巴一直占據唐古拉一帶,國大兵多,是個強敵,但是,英勇的獅多人便害怕了嗎?”

“沒有!決不害怕!我們立誓要踏平貢瑪索巴草原!砍掉貢瑪索巴王的腦袋!'’眾將士齊聲呼喊,聲音中滿是殺意,讓央吉拉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第二日,號角齊鳴,鼓聲震天,獅多王波松仁丹親率五萬將士,浩浩蕩蕩地向東南進發,央吉拉自然也一同前往。

家鄉是金子般的地方

我怎能將它遺忘

雪山啊請你讓一讓

讓我再看看遠處的家鄉

心里悲痛不悲痛

請看看我明亮的眼睛

淚水在里面盈盈轉動

何時我才能見到故鄉的阿媽

我不怕山高水長道路重重

看著窗外紛飛的雪花,織著五彩的氆氌,央吉拉又忍不住唱起了思鄉的歌兒。屈指算來,她到獅多王國已經三年多了。這三年多以來,王國的勢力在不斷擴張,土地、草原、牛羊越來越多,神秘、強大而可怕的獅多王國正在成為草原的霸主,任何一個王國和部落都無法與之抗衡。

想起波松仁丹,她的心里更是針刺一般地痛。她并不曾忘記當日要來獅多王國的目的。可三年多她卻從未向波松仁丹詢問過有關巫術的事情。不是擔心波松仁丹不告訴她,而是她沒有勇氣知道。她不愿承認卻又無法不承認的事實是:她愛家鄉,愛哥哥,愛阿爸阿媽,但也愛鵬王波松仁丹!

一個人的心怎么樣才能分成兩半呢?央吉拉不知道。央吉拉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就織氆氌、唱歌,這是她最熟悉的,從小時候就會做的事情。她知道,波松仁丹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對屬下既嚴厲又仁慈,對兵士們賞罰分明,他在獅多王國的威望無人能及,早晚也會成為草原的霸主。這樣的男人,會有哪個女人不喜歡呢?更何況,鵬王對她實在好極了,給她吃最好的食物,穿最好的衣裙,說最貼心的話,她是波松仁丹一天都離不開的畫眉鳥。

想到這兒,央吉拉忽然皺起了眉頭,下著這么大的雪,波松仁丹都已經兩天沒來看她了,難道出了什么事?這個念頭一出來,她的氆氌便再也織不下去了,歌也唱不下去了,心里只剩下對波松仁丹的擔心,披上羊羔皮棉袍便走出了溫暖的帳篷。

一出營帳,央吉拉便被吞沒在百年罕見的大風雪中。只見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雪片如同利器,裹著風疾馳狂奔,如刀如劍。雖然從小便在草原上長大,看慣了大風雪,但央吉拉還是被眼前的風雪嚇著了,她用棉袍裹住全身,往金帳奔去。

此刻,獅多王波松仁丹也正站在金帳門口望著大風雪發呆。他怎么都沒料到,這場仗會打得如此艱苦,貢瑪索巴王的軍隊節節敗退,一直退到這個不毛之地,最后把獅多王的軍隊也陷入到這樣的大風雪之中。要知道,在這個藏北高海拔的苦寒之地,在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遮天鋪地的大風雪之下,即便有大隊人馬,也只如大海中的一葉小舟一般,全無半分自主之力。此刻,站在營帳前,疾風帶著雪片吹在他臉上,猶如刀割一般,登時起了一條條血痕。雖然波松仁丹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剽悍漢子,但這時在天地變色的大風雪威力之下,心里也開始戰栗了。他知道,此刻的風雪便意味著殘酷,意味著死亡,意味著慘絕人寰的災難。現在,雖然畏懼獅多王的巫術,但貢瑪索巴軍隊時時都有反撲的W能。唉,這也難怪,困獸猶斗,何況是一群活人,一支軍隊呢?

其實,如果這暴風雪下個不停,過不了幾天,所有的人,所有的牛羊都會被埋在厚厚的雪里變成風干肉。恐懼,正在獅多王的軍隊里蔓延。在凄厲的風聲中,間歇也會聽到哀哀的哭聲,讓人想起家鄉那雙鬢斑白的阿爸阿媽、嗷嗷待哺的嬰兒,還有魂牽夢縈、手捧格桑花的姑娘,還能再見到他們嗎?波松仁丹發現,這種恐懼與思念傳染速度快極了,有時候甚至要不了一杯茶的工夫,就會聽到整個軍營都是哭聲。這是男人的哭聲,不會聲嘶力竭,也不哀怨纏綿,但它震顫天地,讓他的頭發都能豎起來。

該怎么辦呢?獅多王獨自站在營帳外的大風雪中,氣吞草原的英雄內心也已充滿恐懼。這些年來,戰爭對他來說,便和吃飯、穿衣一樣平常,他對血腥早已麻木了。借助于他從大雪山阿巴布清苯波那里學來的巫術,他的將士戰無不勝,他的夢想便是雄霸草原。可這次卻不一樣,雪已經下了7天了,這一仗,也已經打了7天了。他心里很清楚,無論如何,今天必須有一個了斷。雙方的糧單差不多都消耗殆盡了。這樣下去,最后只能是全部滅亡,包括他最心愛的央吉拉。

想起央吉拉,波松仁丹的心中升起一股溫柔的情感。獅多王的女人多如牛毛,他愛女人,就如愛一條獵犬,或一只潔白的羊羔。但央吉拉卻不一樣。她是神靈藏在氆氌里送給獅多王的禮物,是他死而復生的畫眉鳥。每次看到央吉拉,獅多王的威風和霸氣便都隱藏得無影無蹤,他眼里的央吉拉便如同碧藍的湖面上一只潔白的鳥兒,純凈而親切。央吉拉不怎么說話,但會靜靜地聆聽,還會唱歌兒給他聽。一聽到央吉拉的歌聲,獅多王的心便柔軟起來,安寧起來,仿佛回到了幼年時無憂無慮的時光……

正想著,獅多王看到一個裹著棉袍的身影朝這里奔來,正是央吉拉。他趕緊掀開厚厚的帳簾,把央吉拉拉到帳篷的火爐前,替她把厚重的棉袍脫下,輕聲斥責里滿含喜悅:“你這個傻姑娘,這么大的風雪,也不怕把你給吞了!”

“波松仁丹,你都兩天沒看央吉拉了,出什么事了嗎?”央吉拉顧不上冷。關切地詢問。

“沒事的,我只是有些累了,央吉拉,我想念自己的家鄉了!”獅多王的聲音有些疲憊,魁梧的身軀蹲在央吉拉身邊,撫摸著她的衣衫,輕描淡寫地說。

“我的王,你是太累了!等打完仗,咱們就回家好嗎?”央吉拉說。

過了許久,獅多王悠悠地問:“央吉拉,你的家鄉美嗎?”

“美啊,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了。”一想起家鄉,央吉拉的眼睛就變得閃亮亮的。

波松仁丹柔聲地說:“央吉拉,等這場仗打完了,我就帶你回家好嗎?”

聽到他的話,央吉拉身子顫抖了一下。家,哪里是家?怎么回家?她輕輕地拭去眼角的淚痕,起身把波松仁丹扶到溫暖的牛糞爐邊坐下,握著他的手,“我的王,我為你唱支歌好嗎?”

春天有三寒三暖

人生有三苦三甜

最黑最黑的夜晚

明天也會有太陽

最冷最冷的冬天

春天也會暖洋洋

只要情意心中有

家鄉就在夢里邊

多么優美的歌聲啊,如同鳥兒在飛翔,如同陽光在舞動,如同清風在吹拂……聽著央吉拉的歌聲,波松仁丹的眼睛里又重新閃現了希望的亮光,“央吉拉,能為我做件事嗎?”

“當然,我的王!”央吉拉順從地回答。

“那好,為我的將士們唱支歌吧,就剛才這首!”波松仁丹精神抖擻地站了起來,眉宇間有些喜悅的神色。

營帳外,雪停了,可風還是那么大,吹在臉上、身上真感到錐心刺骨的寒冷和疼痛,獅多王國的部隊已經按照王的命令集結完畢,狂風吹打著他們黝黑的面龐,傷痛卻埋在他們的心里。

獅多王帶著央吉拉出現了,如同上天的使者。風中傳來一種奇異的溫柔的香味,那是央吉拉的歌聲:

春天有三寒三暖

人生有三苦三甜

最黑最黑的夜晚

明天也會有太陽

最冷最冷的冬天

春天也會暖洋洋

只要情意心中有

家鄉就在夢里邊

歌聲并不響亮,可凜冽的寒風卻遮擋不住。央吉拉唱了一遍又一遍,它像太陽一般鉆進每個人的耳朵,如同親人的叮嚀,如同戀人的擁抱,給在嚴寒中堅持戰斗的將士們帶來了一絲溫暖,一線希望。

歌聲激勵著寒風中的獅多將士,他們的勇氣正在復蘇,征服的欲望正在膨脹。這時。威武的獅多王跨上了矯健的戰馬,揮動著手里的寶刀,喊道:“一鳥騰空,萬鳥相從。獅多王國英勇的將士們,我們可曾在戰斗中失敗過?”

“沒有!沒有!”將士們齊聲回答。

“一個獅多人,頂得上一百個懦夫;一百個獅多人,就可以橫行羌塘草原!上天把神圣的法術賜給了我,就是把這無邊的大草原賜給了獅多王國,我們會被這暴風雪嚇倒嗎?我們會讓家鄉的親人失望嗎?”獅多王英姿勃發,振臂高呼。

“不會!不會!”將士們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完全壓住了呼嘯的風聲。

“那我們還等什么呢?快跟隨我,殺光那些違抗天命的貢瑪索巴人!把勝利的消息帶回家鄉!”獅多王一聲令下,千軍萬馬熱血沸騰、高聲呼應。遠方的山谷傳來陣陣回音,連雪花都被震得飛上天空,浩浩蕩蕩的軍隊踏著積雪、迎著狂風奔騰而去。

雪地里,只剩下央吉拉還站在原地,她裹著厚厚的羊皮袍,臉被凍得通紅,渾身卻熱乎乎的,鵬王波松仁丹一鳥騰空、萬鳥相從的英雄氣概也使她震撼。她遙遙地注視著遠去的軍隊,只見那血紅的夕陽之旁,升起了一片黃蒙蒙的云霧,黃云中不住有銀色的光芒閃動,景色之綺麗詭異,實是生平所未見。大風仍在呼嘯著,像千千萬萬個惡鬼在同時發威,她仿佛看到獅多王正帶領將士們施展巫術奮勇殺敵,殺聲震天中他們渾身都長滿了長而尖利的刺,黑色恐怖的長刺把無數的貢瑪索巴人刺倒在雪地里,鮮血凍成了冰,染紅了白雪,死者的臉上是可怖的痛苦

央吉拉的心里如要爆炸一般地難受,貢瑪索巴人也是無辜的,她不希望他們死。而且,如果有一天獅多王要殺的不足貢瑪索巴人,而是家鄉的納朗薩人,她該怎么辦?上天啊!

可是,“波松仁丹畢竟對我是很好的,他不會這樣對我的親人”,央吉拉這樣想著。此刻,無論如何,她都希望波松仁丹平安回來。央吉拉在心里隱約地盼望著,盼望這是獅多王國的最后一次戰爭,盼望渡松仁丹會帶她回到納朗薩,回到阿媽卓嘎身邊。在清清的湖水邊嬉戲、打鬧,永遠不再打仗,永遠沒有流血……

一絲甜甜的笑容浮現在央吉拉美麗的臉上,如同高山上綻放的雪蓮。

篝火熊熊,火光映紅了黑夜的天空,烤牛羊肉的香味彌漫在整個營帳,醇香的青稞酒和藏白酒在將士們的手中傳遞,大家歡聲震天、肆意取樂,這是拔營前的狂歡夜。

征戰的辛苦,戰場的血腥,此刻都被這勝利的歡樂所覆蓋了。在烽火硝煙的草原上,這種時刻是唯一的光亮。

千里征戰,血濺草原,就是為了今夜的勝利。明天,就可以動身返鄉了,帶著勝利的消息,帶著凱旋的壯志。

將士們笑著,唱著,也有的哭著,盡情吃肉,盡情喝酒。這次戰斗中,貢瑪索巴軍隊全軍覆沒,全部葬身于強大的獅多軍隊鐵蹄之下。至于貢瑪索巴人滿山流淌的鮮血和那慘絕人寰的場面,沒有人去想了,這是戰爭,不容許你多情。

營帳深處,央吉拉居住的帳篷內,牛糞爐燒得正旺,濃香的美酒和奶茶也滾燙滾燙,可算是這冰天雪地之中的一片小天地了。波松仁丹與央吉拉手握著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脈脈,眼波盈盈。

“我的鵬王,波松仁丹,讓央吉拉為您斟滿酒,祝賀您的威名如雄鷹般傳遍草原!”酥油燈光的跳動中,央吉拉朝獅多王盈盈拜倒,笑靨如花。

“快起來,我美麗的仙女!我是來感謝你的,如果不是你的歌聲,我不知道我的將士們是否有勇氣投入戰斗。”已經和將士們痛飲整晚的獅多王有些醉意,邊說邊歪倒在央吉拉身上。

“一鳥騰空。萬鳥相從。是您的英雄氣概征服了將士們。央吉拉什么也沒有做。”央吉拉把搖搖晃晃的波松仁丹扶上床,“您該休息了,鵬王!”

波松仁丹斜躺在床上,拉著央吉拉說:“不,我沒醉,央吉拉,你是女人,你不懂!當年我差點死在了大雪山里,是上天讓阿布巴清苯波救了我,他告訴我,想占有神一樣的高位,就要有鬼一樣的計謀。于是,他傳授給我戰無不勝的巫術,從那時我就發誓,我要整個草原都屬于我波松仁丹。我不懼怕任何敵人!可你不知道,我這次遇到的是恐懼,戰斗時將士們內心恐懼,就如同我的巫術遇上火一般,那就意味著死亡!”

“什么火?您的巫術怕火?”央吉拉本來笑吟吟地聽著,但一聽到這句話,神經一下子變得敏感起來。

“是啊,施展巫術千萬不要遇到火焰,否則就,否則就…就太可怕了…,不過不會的…沒有人知道,唱個歌吧…央吉拉…央吉拉……”獅多王波松仁丹的聲音斷斷續續、越來越小,最后竟然在央吉拉驚愕的目光注視下睡著了。一邊睡,一邊還喃喃地說:“我的畫眉鳥…小仙女,我…我要把整個草原獻給你……”

粗重的鼾聲越來越響,波松仁丹在睡夢中仍不時呼喚著央吉拉的名字。可央吉拉看著酥油燈一跳一跳的火苗,卻再也無法入睡。這三年多以來,她每一天都在試圖逃避自己的使命和責任,希望自己永遠不知道這個秘密。可此刻,她該怎么逃?臨行前她在納朗薩王廷立下的誓言又在耳朵里響了起來:

“我發誓,當我離開納朗薩的土地,就不再是一個姑娘,而是納朗薩的戰士,我要把對獅多王國的仇恨深埋在心里,想盡一切辦法接近獅多王,誘惑他,竊取破解他邪惡巫術的秘密,然后像一個勇士一樣回到家鄉。幫助納朗薩保衛家鄉,打敗獅多王!如果我忘了自己的職責,我愿遭到神靈的詛咒!”

央吉拉仿佛回到了當時的情境中,渾身發冷,腦子里一片空空蕩蕩。想起家鄉,她的眼淚都要掉出來了,她愛家鄉的一切,她愿意為家鄉獻出生命。可是,當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她也愿意為他獻出一切。她對自己說,雖然兩個哥哥在與獅多軍隊作戰時死去了,可戰爭總會死人的啊!波松仁丹的親人也都在戰爭中死了!再說,自從她第一次見到波松仁丹到現在,他始終對她是很好的。想到這里,央吉拉原諒了自己,三年多過去了,她已經沒辦法去恨波松仁丹了。但轉念她又覺得,波松仁丹在醉酒后告訴了她秘密。她該怎么忘記?她是否該回到家鄉?難道,真如她的誓言,她會因此遭到神靈的詛咒嗎?

央吉拉思來想去、愁腸百轉,卻始終沒有答案。夜深了,士兵們酒足飯飽、酣然人眠,營帳里靜悄悄的,只有她悲切的歌聲在悄悄回響:

一根針不能兩頭尖

一個人不能兩顆心

爐火一樣暖的話兒

該怎樣接著講呢?

河水一樣長的歌兒

該怎樣接著唱呢?

一根針不能兩頭尖

一個人不能兩顆心

彩虹一樣美的氆氌

該怎樣接著織呢?

星星一樣多的煩惱

該怎樣忘記呢?

在憂傷的歌聲中,草原上的星星和月亮悄悄落下,明亮的太陽從東方的山頂升起,新的一天又來到了,英勇的獅多王軍隊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多情柔弱又單純勇敢的央吉拉,你該怎么辦啊?

風停了,雪化了,陽光燦爛。波松仁丹讓央吉拉和他合乘一騎,一個英氣勃發,一個嬌美動人,真是英雄美人相伴,連天上的雄鷹和湖里的魚兒都在羨慕這對神仙眷侶。行了一段時間,神思恍惚的央吉拉忽然發現不對勁兒,獅多王廷明明在西而,可現在軍隊卻在向南行進,她連忙回頭:“波松仁丹,我們怎么向南走呢?方向走錯了!”

“沒有啊,我的小仙女!”波松仁丹懷抱著央吉拉,把嘴貼到她耳邊,親熱地說:“我不是答應你,戰爭一結束就帶你回家,現在咱們就在朝你的家鄉納朗薩行進!”

“真的嗎?我的王!我要回家了!”央吉拉抑制不住滿臉的興奮。

“是啊,我的央吉拉,英勇無敵的鵬王要把納朗薩王國徹底征服,然后把這片草原獻在你的裙下!你高興嗎?我的小仙女。”說著,渡松仁丹還忍不住朝她的臉蛋兒親了一下。

“你說什么?”央吉拉驚愕地轉過頭,直愣愣地看著波松仁丹,“難道,你又要打仗?你要像殘殺其它部族一樣殘殺納朗薩人嗎?”

“是啊!戰爭本來就是這樣啊,否則我怎么把納朗薩的草原獻給你?!”

“可是,我一點都不想要納朗薩草原,你不需要獻給我!”

波松仁丹雙手握住央吉拉的雙肩。把著急而憤怒的姑娘扭正坐好,聲音溫和卻又冰冷:“央吉拉,就算你不想要納朗薩草原,獅多的十八鵬王波松仁丹也必須征服它!”

央吉拉的心涼了,那些血腥的殺戮場面浮現在她的面前,滿地的尸體,血流得像河水一樣,納朗薩的親人們,阿媽卓嘎,一個個相繼倒下……不能,不能啊,一個強大的聲音向她喊道:“你要回家!你要回家!你要拯救你的家鄉!”

“是的,我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到家鄉。”央吉拉喃喃地說,冰冷的雙手緊緊地攥著馬韁繩。

夜深人靜,營帳前的篝火已經漸漸熄滅,周圍只聽到風吹著枯草呼呼地響,還有熟睡士兵的鼾聲,偶爾還有夢話和夢里的哭聲。央吉拉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氈房,懷里揣了一大包風干肉和糌粑,朝喂馬的地方走去。

人的轉變有時就在瞬息之間,拯救家鄉的想法一旦占領央吉拉的思想,柔弱多情的姑娘立刻就變成了堅強無畏的勇士。一整天,她在獅多王的面前都假裝平靜,但暗地里卻在觀察著軍隊的情況,計劃著晚上如何脫離獅多王的視線,如何偷干糧,如何牽馬匹,沿著什么方向逃離,等等。現在。她不過是按照原有的設想,換上一身士兵的裝束,躡手躡腳地溜出大帳,機警地躲開巡夜的士兵,先到廚房偷拿了一大包干肉和糌粑。再到馬群里拉出一匹肥壯的戰馬,屏住呼吸,悄悄離開獅多王的營地,等走得稍遠一點兒后,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立刻跨上戰馬,向遠處飛奔,向家鄉納朗薩奔馳而去!

獅多營地越來越遠,而面前的大草原卻無邊無際,巖石伙同風暴,散亂了鷹的羽毛,如狼似虎的狂風吹起砂石,擊痛了央吉拉的臉,撕破了她的衣裙,冬天的嚴寒浸入央吉拉的心,而家鄉納朗薩是那么遙遠,岔路是那么多,嬌弱的仙女怎么能回到家鄉?央吉拉流下了淚,可淚水很快就被烈日烤干,嬌嫩的臉龐更加疼痛,無助的央吉拉迎著風沙放開喉嚨唱道:

狂風,狂風別這樣

是央吉拉奔馳在路上

央吉拉為了拯救自己的家鄉

你不該這么對待姑娘!

烈日,烈日別這樣

是央吉拉奔馳在路上

央吉拉為了拯救自己的親人

你不該這么對待姑娘!

道路,道路別這樣

是央吉拉奔馳在路上

央吉拉為了拯救自己的阿媽

你不該這么對待姑娘!

清亮的歌聲響起,如同和風吹拂湖面,細雨落在草原上,狂風真的慢慢平息,烈日也變得溫柔,回鄉的道路清晰可辨,經過兩天兩夜馬不停蹄地奔馳,央吉拉終于回到了家鄉。來到了納朗薩王廷前。

“這是央吉拉嗎?”納朗薩王和大臣、將軍們誰都無法相信眼前的人竟然是央吉拉,她頭發亂糟糟的如同野草,衣服破破爛爛,露出了帶血的皮肉,嬌嫩的臉蛋兒被狂風和沙石劃出了一道道血痕,只有那雙眼睛還如同雪水般清澈明亮。顯然,她累壞了,甚至是奄奄一息,所以,在她吃力地說出“獅多王的軍隊很快就到了,用火可以破解巫術”后,她立刻就昏倒在納朗薩的王廷上。

大草原上綠草茵茵,哥哥們一邊牧馬放羊,一邊嬉戲打鬧,阿媽卓嘎摘了鮮美的金子菌和草菇,遠遠地呼喚著:快回來,央吉拉!快回來,央吉拉……“阿媽,阿媽。我回來啦!”央吉拉揮動著雙手,嘴里不停地叫喊著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阿媽卓嘎真的就坐在身邊,慈愛地看著她,一切如夢如幻,不知是真是假。

“阿媽,阿媽!”央吉拉撲人阿媽的懷抱里,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我的央吉拉,你受苦了!阿媽祈禱了三年多,神靈保佑,你終于回到阿媽身邊了!”阿媽卓嘎的眼睛也濕潤了。

在阿媽的懷里哭了許久,央吉拉終于平靜了下來。

“阿媽,我睡了很久嗎?”

“是啊,孩子,有兩天多了。你不知道,這兩天大家都忙壞了,準備了好多酥油火把,說是要對付獅多王。”

“哦。”央吉拉的心揪緊了一下。“我們在哪兒?怎么周圍這么安靜?”

“我們就在王廷附近的帳篷。聽說獅多王的軍隊已經快到納朗薩了,你阿爸和將士們一起迎戰去了,你說這——”

阿媽卓嘎的話音還未落,央吉拉已經如箭一般從床上跳下來向外面沖去,身后只剩下阿媽急切的呼喚:“央吉拉,快回來!央吉拉,快回來!”

可央吉拉已經聽不到了,她正在飛奔向前,烏黑的頭發拖在身后,白色衣裙隨風起舞,如同要乘風而去。

獅多王…阿爸…阿爸…獅多王……這兩個詞在央吉拉的心中揮之不去,仿佛兩個聲音在對她說話。一個聲音說:央吉拉,這里是你的家鄉。你要高舉火把,把邪惡的獅多軍隊燒成灰燼,讓他們全都下地獄!另一個聲音說:央吉拉,你是我的女人,你是我深愛的畫眉鳥!你必須和我在一起,你永遠都不能背叛我!

兩個聲音此起彼伏,都在占領央吉拉的心。她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要炸開了,只有拼命地向前奔跑才能趕走這兩種聲音……

此刻,央吉拉拼命地跑著,而我坐在電腦前,機械地敲著鍵盤,心里卻是一片為難,不知道故事該如何進展才好。結局你一定都想到了吧,央吉拉導致了整個獅多王國的毀滅。導致了波松仁丹的死亡。但是,她怎么做到的呢?這一直是我非常迷惑的事情。當地的傳說是她用火破解了波松仁丹可怕的巫術,可作為一個受了點現代教育又沒好好學習的我來說,巫術是一種遙遠不可信的事情。我不相信這種巫術說,但我想象不出更好的方式。或者說,我不可能靠想象還原真實的歷史,或者虛構一個小說情節。就算史籍浩如煙海的中華文明,我們也只能還原歷史的一部分片段而已。何況是在藏西北,沒有文獻,只有傳說。傳說也許不可信,于是我停頓在這里,不知如何是好,甚至夜夜期待央吉拉能在痛苦的夢魘中告訴我真相。可是。央吉拉總是像個怨婦一般,絮絮叨叨地傾訴她的悔恨,她的無奈,她的痛苦……過程則從未提起。

這太難為我了,我的職業是記者,并不擅長想象和虛構。可以說,我接下來寫的情節自己都無法相信,但我還是依靠聽來的只言片語的傳說,懷著痛苦而糾結的心情寫下去了。

遠遠的山邊,就是獅多軍隊和納朗薩軍隊的戰場,央吉拉奪命地狂奔為納朗薩軍隊贏來了寶貴的兩天時間,歷史也因此而改寫。

央吉拉跑得太快太猛,肚子一下疼得直不起腰來,只好趴在巖石上喘著粗氣。遠遠地,她看到浩浩蕩蕩的獅多軍隊在山崖下排列整齊,無數的戰旗在風中招展,旗上繡的當然是威風凜凜的大鵬鳥,“神靈護佑草原之王!神靈護佑草原之王!”遠遠傳來了獅多軍隊的高呼聲。央吉拉心中一寒,他們終于還是要打仗,這是無可違抗的命運,但不知道波松仁丹怎么樣了,阿爸還好嗎?想到這里,央吉拉使出渾身的力量,拔腳又向前奔去,越往前走,道路越崎嶇,眼前所見的情勢越兇險,央吉拉忍不住慢下了腳步,仿佛腳下這條路是直通往地獄去的。

但畢竟還是越來越近了,央吉拉看見了波松仁丹,也看見了納朗薩王,阿爸索巴,還有納朗薩的鄉親們,侍女阿蘇也舉了個火把在人群里。她正在猶豫中,就聽到阿蘇的聲音:“央吉拉小姐來了,央吉拉小姐來了!”邊說邊高興地跑了過來,把央吉拉拉了過去。央吉拉木然地被阿蘇拉到阿爸索巴的身邊,阿爸索巴身著戎裝,手持火把,臉上很嚴肅,但看到這唯一心愛的女兒,還是露出了關切的神情:“你好些了嗎?累不累?快站到后面去,別傷了你。”央吉拉點點頭,心里卻是說不出的苦澀。

這時兩軍相距并不遠,只見波松仁丹威風凜凜地騎在馬背之上,在勁風茂草之中更顯得英姿颯爽,東波、江阿爾、達巴、哈拉、拉布扎等幾個大將分列左右。央吉拉心中一動,腳步不聽使喚似地向前跑了幾步,喊道:“鵬王!”

波松仁丹乍見到央吉拉,也是滿心歡喜。叫道:“央吉拉,可找到你了!快過來,別傷著你!”央吉拉見他真情流露,眼淚忍不住就要奪眶而出。但戰場之上,勝負未分,她實在不知該去往何方,一時間呆在原地,便如泥塑木雕一般。

這邊,阿爸索巴也在急切地喊著她:“央吉拉,快站到一邊去!”

正在這時,忽聽波松仁丹喊道:“央吉拉,你退到一邊,看我把這片草原獻到你腳下!”話音未落,只聽“颼”的一聲,一只金色的羽箭凌空射出,發出嗚嗚的聲響,直震得人耳膜發疼。

來不及捂上耳朵,央吉拉和納朗薩人便已目瞪口呆,原來。波松仁丹射出的這支金色羽箭仿佛把太陽的光輝給射下來了。天空一下子暗了下來,黑蒙蒙的云霧在山巒上盤旋不去,可獅多軍隊卻被金黃的陽光包裹了,兵士們都被紅黃的光暈圍繞。身上的戎裝發出閃閃的銀光,一點點地變成閃亮的盔甲,人也隨之變得高大威猛,更加難以置信的是,他們銀色的盔甲上還冒出了黑色的、粗壯的尖刺,讓人在大白天都感覺鬼氣森森,說不出的心驚肉跳。最讓人震驚的足獅多王波松仁丹,他的盔甲又高又大、金光閃閃,泛出虎豹般的威猛之氣,既似魔又似仙,又充滿著詭異之氣……難道這就是獅多王戰無不勝的巫術?一施展巫術便在周身形成閃亮的盔甲,既可以保護自己,又可以攻擊敵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央吉拉的眼睛都直了,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雖然在一起這么久,但波松仁丹知道她以前聽了太多傳言,生怕嚇著她,所以從未向她講起過自己的巫術,今天卻是迫不得已了。

怎么是這樣?怎么是這樣……央吉拉喃喃地說。在她身后不遠處。是充滿震驚與恐懼的納朗薩士兵,誰都沒有想到,獅多王的巫術會比傳說和想象中更恐怖一百倍!所有的人只感到頭皮發麻,拿著火把的手在顫抖,恨不得馬上扔掉火把逃生。恐懼讓他們早已忘記火把的威力,有的人尿濕了褲子,還有的嚇癱在地。在納朗薩王的命令下,前排的士兵們硬著頭皮,揮著鋒利的大刀。不顧一切向獅多王的軍隊沖去,但很快,他們不是被驍勇善戰的獅多士兵砍倒在地,就是被那可怕的尖刺刺中而鮮血直流,過不了多久便倒地而死。

而驚呆了的央吉拉,依舊站在原地,喃喃地說:“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獅多王和他的軍隊繞過央吉拉。一步一步向前推進,納朗薩的軍隊則一步一步地后退,但施了巫術的獅多士兵進得快,而納朗薩的士兵退得慢。很快,央吉拉看到黑色的尖刺刺倒了緊挨的納朗薩士兵,他們一個一個在慘叫聲中倒了下去。鮮血染紅了土地和巖石,也染紅了央吉拉的眼睛,不過片刻工夫,山崖前已是尸橫遍地、血流成河……

——侍女阿蘇也“啊”地一聲倒下去了,這一聲慘叫仿佛驚醒了央吉拉。“火把!點火把啊!”她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這一聲仿佛閃電一般,震醒了在極度恐懼中潰不成軍的納朗薩人,不知誰先點燃了火把并扔了出去,緊接著,一支接一支熊熊燃燒的火把都扔向了所向披靡不可阻擋的獅多軍隊……

這一聲仿佛魔咒一般,在片刻間改變了宇宙的顏色。如同火山噴發,如同巖漿進裂,無邊的大火在一瞬間騰空而起、直上云霄,可怕的獅多將士伴隨著一聲聲可怖的慘叫,在火光中一飛沖天,變成一團一團的火,血紅的火焰冒著黑色的濃煙。飛到山崖便燃燒山崖,飛到云朵上就燃燒云朵,更不要說地上的草木與野獸,全都化作火焰,化作濃煙

這一聲仿佛驚雷一般,直刺到獅多王波松仁丹的心里。這時,他驚喜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小仙女央吉拉美妙的身姿,但同時也看到了死神的舞蹈,在無邊的火焰中他如同王旗上的大鵬鳥一樣熊熊燃燒,化作最壯美的一片火云,在空中翻滾,仇恨的眼睛在火云中直視央吉拉,凄厲的慘叫聲回響在天地之間:“劣碼把英雄摔在地上,魔鬼把我出賣給了你們!”

過了許久許久,天地間還同蕩著波松仁丹的呼喚聲“…央吉拉!啊…央吉拉!央吉拉……”

央吉拉仰望天空,臉色慘白,淚落如雨,只盼望自己也如同那一團火一樣,與波松仁丹一起燒成灰。變成天上的一朵云。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是一萬年。或許是一秒鐘,時間在此刻毫無意義。等人們反應過來,周圍黃色的山崖全都變成殷紅,地上則是堆積如山的尸體——恢復正常的獅多將士們的尸體,他們已成焦炭,看不到痛苦,也看不到喜悅。一切都像夢境一般,人們使勁擦著自己的眼睛,努力讓自己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道誰喊了一聲“獅多人都死了,我們勝利了!”大家仿佛從夢境中醒來一般,陷入了瘋狂的喜悅當中,“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歡呼聲響徹天地,快樂的納朗薩人想盡一切辦法慶祝起來,有人在高呼著女英雄央吉拉的名字,又有更多的人涌了過去,不由分說地把央吉拉高高向空中拋起,贊美的歌聲越唱越響亮:

央吉拉的臉蛋像月亮一樣

明月升起黑暗全消

納朗薩變得多么美好

央吉拉的辮子像古朵一樣

辮子一甩憂愁全消

納朗薩變得多么美好

央吉拉的聲音像鳥兒一樣

鳥兒展翅陰云全消

納朗薩變得多么美好

誰也沒看到,或許只有天上的云看到了,一道道殷紅的渭水順著央古拉的臉蛋嘩嘩流淌……

夜是如此寂靜。月光把大地照得亮如白晝。連朵朵浮動的白云都無比清晰,這樣的夜色該是美麗的。可是,在沒有了硝煙的戰場上,一切卻都顯得如此詭異與恐怖。殷紅如血的山崖在月光照射下發出陰森森的光,間或幾聲禿鷲的叫聲,真令人毛骨悚然。山崖下是一具具燒焦的尸體,泛出黑灰般的冰冷,空洞的雙眼或仰望,或俯視。似在哭訴。又似追問:為什么,為什么……

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方,就是膽子太大的人也會嚇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可是,在蒼白的月光下,在一具具堆積如山的干枯的尸體間,分明看到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在飄動,看不出是人,是鬼,還是仙?只見她一具一具尸體地辨認、找尋,一個,不是;又一個,也不足;再一個,還不是……禿鷲的叫聲似乎在為她數著數目。但成千上萬的尸體中她在找誰?終于,禿鷲也倦了,天色也漸漸地亮了起來,明亮的晨曦又把這片山崖涂上了血紅的慘烈……就連太陽,也無法忘記剛剛發生過的悲與慘!

“波松仁丹,我的鵬王!”終于,一聲包含著驚奇、喜悅與悲傷的呼喊驚醒了草原的黎明,央吉拉緊緊地抱著一具帶著余溫的尸體,臉龐依稀可見,就好像他還在睡夢中,臉上安詳而平靜……

她抽動著身體哀哀地哭泣,不顧一切地親吻著波松仁丹的面頰,呼喚著,歌唱著:

說過的話兒留在心里

吃過的糌粑留在肚子

天上的神靈請為我作證

央吉拉怎能忘記他的恩情

天上的神靈請為我作證

央吉拉不能忘記他的恩情

歌聲如泣如訴、幽怨纏綿,連天上的鳥兒聽了都在傷心落淚。一曲已終,她又俯在尸體上大哭起來,“我的王,是央吉拉害了你,你醒來啊,醒來啊!”

“央吉拉,你太過分了!你怎么能背叛你的部族,跑到這里哭泣呢?這簡直是奇恥大辱!”不知什么時候,一群怒氣沖沖的納朗薩人手持長矛站在了央吉拉面前。原來,勝利的納朗薩人對獅多王的巫術始終心有余悸,生怕一地的枯尸還會在巫術下復活過來,一些膽大的將士決心還是一大早到戰場看看,誰知正好看到了他們心中的女英雄央吉拉正在摟著獅多王尸體大哭,一群人不由得怒火高漲,紛紛罵起央吉拉來了:

“你太不要臉了,央吉拉,你怎么能愛這個邪惡的獅多王呢?他是草原的罪人!”“是啊,央吉拉,你還是不是納朗薩的姑娘?”

“趕快回去,不要在這里丟人現眼了!”“你是不是也跟那個邪惡的獅多王學會什么巫術了?你是不是要救他?”

“央吉拉,你這個女巫,你有什么陰謀?你是不是要讓這個邪惡的獅多王活過來滅了我們納朗薩?你說啊!”

她抬起頭,看著她納朗薩的鄉親們,滿臉都是眼淚,一滴一滴地滴到了懷里獅多王的臉龐上,用哽咽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是納朗薩把我獻給他的。我是他的女人!”

“胡說,把她拉開,我們一定要把這個邪惡的獅多王碎尸萬段!決不能讓他復活過來!”憤怒的人們過來把她到一邊,她緊緊地抱著獅多王不分開,但幾個大漢的力氣非同一般,還是硬生生地把她們扯開了,她癱倒一旁。眼睜睜地看著幾十支長矛一下下地刺進了獅多王的尸體中,每刺一下就如同刺到她的心一樣,可一下、兩下、三下……波松仁丹的身體已經被刺成一團肉泥了,人們還是揮動手中的長矛,一下一下地刺,一下,又一下……

忽然,央吉拉哈哈大笑,從地上一躍而起,朝遠處跑著,跳著,笑著,唱著。她的淚珠點點灑下,白色的衣裙仿佛開滿鮮紅的小花,她旋轉著身體,跳的是納朗薩最喜慶的鍋莊舞,唱的是納朗薩最喜慶的祝酒歌:

東方的夜神啊

在高高山頂上豎起發光的旗桿

辛勤的行路人哪

祝你路過此地后幸福吉祥

東方的夜神啊

在山坡種滿油綠的青草

勤勞的牧人啊

祝你路過此地時讓牛羊吃得圓滾滾

東方的夜神啊

在草原匯聚了清涼的泉水

善良的人們啊

祝你喝了這泉水福壽安康

東方的夜神啊

在天空灑滿了白云萬朵

健壯的少年啊

祝你戴上英雄結飛遍草原

在如此血腥的戰場上,在獅多將士們的尸體旁,央吉拉衣衫不整,裙裾飛揚,歌聲婉轉,不知疲倦地唱著、跳著,是那樣地快樂,那樣地美艷,又是那樣地凄涼,那樣地恐怖……而那群原本怒氣沖沖的納朗薩人此刻卻目瞪口呆,“央吉拉瘋了,你們看,她連衣服都穿反了,還在那里唱歌,她已經瘋了!”領頭的那個納朗薩人說。雖如此說,他的眼睛還是一刻都沒有離開央吉拉的身影。

“可她真美,比任何時候都美,比天上的仙女還要美……”一個納朗薩漢子喃喃地說。

“是啊,她真美……”眾人長長地嘆了口氣,一個個神情沮喪,默默地離開了。

而央吉拉還在唱,還在跳,一滴滴的淚水染紅了衣裙,染紅了土地,終于體力不支,軟軟地倒了下去……

“央吉拉,你醒醒。央吉拉……”不知過了多久,央吉拉在阿媽卓嘎的呼喚下悠悠醒來,睜開眼就看到了老阿媽慈祥而哀傷的面龐,“阿媽啦,您怎么來了?”

老阿媽擦了擦眼淚,“我找了你好久,后來他們告訴我你在這里。”

“他們沒欺負你吧?阿媽啦!阿爸還好嗎?”央吉拉著急地問。

“他們,他們說……”老阿媽吞吞吐吐,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央吉拉,你阿爸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們去侮辱你阿爸。你阿爸被氣病了,你快跟阿媽回去吧,你再不回去,納朗薩王就永遠不允許你回去啦!”

“我不回去了!”央吉拉面如死灰,悲苦地搖了搖頭,“阿媽啦,請阿爸原諒我吧,我的男人在這里,我要和他在一起。”

“可他已經死了,我的央吉拉!”

“阿媽啦,自己釀的青稞酒,再苦也要自己喝下去。他活著,央吉拉陪她,他死了,我要埋葬他,還要唱歌給他聽,跳舞給他看,反正永遠不離開他!”央吉拉一臉的淚,語氣卻很堅定。

阿媽卓嘎滿臉的著急與擔憂,不知說什么才好,只是不停地擦眼淚。

過了許久,阿媽卓嘎站了起來。“央吉拉,阿媽要走了,你的兩個哥哥都死了,阿媽真不愿看見你這樣……”聽到這話,央吉拉再也控制不住,躍起身來,撲在阿媽的懷里大哭起來,“阿媽啦,央吉拉對不起你,不要怪央吉拉!”一片血紅的夕陽中,這對母女摟抱在如血的山崖下哀哀哭泣,旁邊,是血肉模糊的獅多王。

從這天開始,在血色的山崖之畔,每天,烏鴉和禿鷲們都會看到央吉拉忙碌的身影,一塊、兩塊、五塊、八塊……她一刻不停,搬來一塊塊石頭,為獅多王和他的將士們筑起高高的墳墓。但她又從未停止歌唱,哪怕在月亮升起的夜里,她的歌聲也會飄入夜空,飄入牧人們的夢鄉。半夜有人睡醒時常會嘟囔說:那個反穿衣服的瘋女人又在唱歌了!

春天來了又去了,到第二個冬天的時候,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她終于筑成了獅多王的墳城,方形的基座,塔形的墓體,驕傲地面朝西方,屹立在這片被遺忘的戰場上……背靠著冰冷而堅固的墳墓,央吉拉回想起那個征戰貢瑪索巴王國的冬天,那天的風雪真大啊!她蒼白而冰冷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

天上最美麗的

莫過于云間彩虹

人間最美麗的

莫過于甜蜜愛情

我的波松仁丹

永遠與我在一起

如同天空與鷹

如同泉水和魚

我的波松仁丹

永遠和我在一起

歌聲還是那么甜美,可喜歡聽這歌聲的獅多王波松仁丹卻已經在這冰冷的墳墓里了,他那英勇善戰的大將們也已躺在冰冷的墳墓里,強大的獅多王國失去了強有力的統帥,十八個強大的部族很快便渙散了。但央吉拉不知道這些,她憔悴了、瘦弱了,卻依舊在唱著、跳著,為獅多的將士們唱著一首又一首的歌兒,筑起一座又一座的墳墓。每隔幾天阿媽卓嘎都會送些吃的來,每次都會心疼地哭上一場,但央吉拉卻時而清醒,時而癲狂,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這墳墓一步。

冬天去了,春天又來了,無邊無際的大草原青了又黃、黃了又青,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央吉拉的面龐越來越消瘦,阿媽卓嘎的步伐也越來越蹣跚。而納朗薩王國的人們也依然在忙碌備戰,強大的獅多王國雖然渙散了,但更加強大的吐蕃騎兵的鐵蹄已經在橫掃整個藏北草原……依然殷紅如血的山崖下。石頭筑起的墳墓越來越多,獅多王墳墓兩側稍小的是大苯波和哈拉將軍的墳墓。再旁邊的墳墓是江阿爾將軍、達巴將軍、拉布扎將軍、東波將軍的,往后排列著的就是普通將士的墳墓,密密麻麻數都數不清楚。當央吉拉艱難地筑好最后一個墳墓,埋葬完最后一個獅多士兵,皎潔的月亮又升起在山崖上。好累啊,她簡直走不動了,只好一步一步把身體挪動到獅多王的墳墓前,額頭上滲出了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珠。慢慢地,她坐在墓前,把臉頰緊緊地貼在冰冷的石壁上,“波松仁丹,我的鵬王……現在,我欠你的情終于還清了,我終于可以休息了……等醒來的時候,答應我,我們再也不打仗了,再也不打仗了……”

她喃喃地說著,把雙腿盡可能舒展開來。那曾經柔軟的身體布滿了血痂、結滿了繭子,手和腿幾乎都不能動彈了,但現在,她終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

第二天,如火的陽光下,步履蹣跚的老阿媽艱難地在墓地間尋找,“央吉拉,你在哪里?快出來!”“央吉拉,你快出來!”老阿媽的聲音越來越著急、越來越嘶啞。終于,她肴到央吉拉正在墓畔熟睡,老阿媽俯下身去。看到央吉拉身上的傷疤、繭子和血痂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皮膚還是像少女一般潔白晶瑩,烏黑的頭發散落在地上,長長的睫毛一動一動,臉上正露出嬰兒般的笑容……老阿媽又是驚奇又是高興,忍不住伸出蒼老的手去撫摸女兒的臉蛋。她的手觸摸到的不是女兒溫熱的面頰,而是感覺到玉一般的冰涼光滑。老阿媽下意識地縮回了手,瞪大了眼睛,只見央吉拉的身子正像冰一樣一點一點融化成水,清涼的水又慢慢地朝四周流去、流去……

“央吉拉,央吉拉,我的女兒,你怎么啦?”老阿媽驚恐地往后退……

陽光漸烈,水聲嘩嘩,在如血的山崖邊,在莊嚴的墓地前,央吉拉竟然融化成了一片碧藍碧藍的湖泊,湖水純凈得一如她的眼睛,一朵朵白云在湖面上飄動,宛如她白色的衣裙……

“央吉拉,是你嗎?央吉拉?”老阿媽撲倒在湖邊,看著,尋著。絲絲白發掉落在湖中。湖水漾起漣漪,老阿媽小心翼翼地捧起湖水喝了一口,是成的,如同傷心的淚水那么咸。

“央吉拉,快回來!”“快回來,央吉拉!”蒼涼的呼喚聲在湖邊久久回蕩。

戰爭開始又結束、結束又開始,春天去了又來、來了又去,一千多年的時光就這么悄悄流淌過去了……

當我來到這里時,山崖依舊殷紅,湖水照樣清透。堅固的墳墓也依然整齊地矗立在這里,只是周圍卻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依然碧草如茵的藏北草原上,一幢幢的牧民新居拔地而起,成群的牛羊又肥又壯。姑娘和小伙兒的牧歌唱得悠揚悅耳,汽車、火車、飛機把古老的高原和世界連接起來,越來越多的牧民走出了草原,也有越來越多的人來到草原……高原的牧人們終于過上沒有戰爭、沒有痛苦、沒有跟淚的幸福生活,甚至也忘記了這里曾經有過戰爭、痛苦和淚水。

村委會主任告訴我,幾年前,一個科考隊來到這里,經過專家們的勘測,紅色的山崖是鐵礦石,而最為珍貴的是這片湖水,不僅含鹽量極高,而且富含鋰、硼、鎂等珍貴礦物質,極具開發潛力。于是,人們把它標注在地圖上,并取名為“旁依茶卡”。這個消息讓周圍的牧民們興奮起來,大家在湖邊跳起了歡快的鍋莊舞。并在湖邊的古墓群掛滿五彩的經幡,祈求這個美麗的鹽湖能夠給他們帶來更加富裕、幸福的生活。

至于央吉拉,大家只知道那是一個用美人計滅了國又變成湖的故事,具體怎么回事,連賽馬節上碰到的卓瑪的奶奶,村里年紀最大的老人也說不太清楚,因為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

是的,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太久太久了。但我知道央吉拉并未遠去,因為,當我寫完這篇東西,又一次來到旁依茶卡時,依偎著如血的山崖,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可我卻分明聽到湖面飄來了歌聲:

如果有來世,請不要愛上我,

我的家鄉有最肥美的牛羊!

如果有來世,請不要愛上我,

美麗的草原上有太多好姑娘!

如果有來世,請不要愛上我。

我真的不愿你為我把神傷!

如果有來世,請不要愛上我,

我只想把五彩的氆氌織得長又長!

這是央吉拉的聲音,柔和而悲涼。那種感覺就像,就像風吹著古墓發出的嗚嗚聲響,就像旁依茶卡輕輕涌動的波浪,就像深秋樹林里畫眉鳥的歌唱。

從此后,央吉拉再未出現在我的夢魘。可我卻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癥,夜深人靜時,聽著窗外的老楊樹沙沙地響,還有野貓們不分四季的嘶啞叫聲,便如同回到了旁依茶卡。

靜靜地聽,又是一個古老的故事。

(作者單位:西藏日報社)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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