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的大山

日喀則的秋風里，多了不少的寒氣，我加了一件衣裳，晃悠悠地走出了屋子。張開雙臂昂著頭。閉上眼睛，嗅了嗅鼻子，享受那新鮮的空氣。我的臉上微微地掠過一絲微笑，慢慢地睜開了雙眼，凝望著無際的蒼穹。天空像巨大的黑色屏幕般被烏云籠罩著，看不見一絲瓦藍，仿佛我的心境，完全被傷痛給遮蔽了。

憂心忡忡的雙眼遠望著家鄉(xiāng)的大山，連綿起伏的高山肩負起它的責任，雄心壯志地保護著寧靜的日喀則。在我內心里日喀則的山是最雄偉的、最壯觀的，因為那是我曾經的搖籃，我從小的棲息地。我跟家鄉(xiāng)的大山心脈相通，無論走到哪里都忘不了它的雄偉，無論走到哪里它的形象始終都刻在我的腦海里。所以，外面再大的山，感覺也沒家鄉(xiāng)的山那么巍峨。現在，我看著它，它也正看著我，我們互相對視著，我的眼角不自覺溢出了微笑。

很久，我都沒有爬山了。心血來潮，突然好想到山上去散散心。因為到了山上可以與云近距離地接觸，伸手一揮一擺，雖然不能散走它們，但也會知道烏云后而的天空依舊是藍藍的。到了山頂上。還可以大聲地把隱藏在內心深處的不快說出去，換來的回聲會凈化我的心境。走到日喀則的尼斯熱山頂上，你會看見日喀則的整個城貌。會看到這個翻天覆地變化著的城市一直被連綿起伏的高山給圍繞著、保護著。

我還是像往日一樣，在院子里散著步，嘴里哼唱著歌，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唱什么。眼睛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著，希望能夠看到周圍的不尋常之處，但一切跟原來一樣，沒有什么不同。生活依舊，日復日，月復月。

我慢慢地走進記憶里，回想著在天津高一那一年的快樂時光。穿著嘻哈的衣服，伴著暢快的音樂節(jié)奏，跳起舞的她，那么地引人歡笑，有她在就有微笑。哎呀!不知她現在干什么呢?我記得，天津的山沒有我們日喀則的壯觀。天津的山像羞澀的少女般總是把頭低著。

周圍鴉雀無聲，靜悄悄的，馬路上也沒有車子經過，只有咚咚的心跳聲傳到耳邊。正好。我喜歡這種寂靜的環(huán)境，因為只有在這種無聲的境界里，我才能無盡地陶醉在幻想中。幻想我的未來，幻想我所要寫的小說的內容，不管成不成功我都要試一試。我也幻想。一個人靜靜地在被大山圍繞的羌塘草原上躺著，望著瓦藍的天空。微微的夏風吹拂著我的臉頰，我的頭發(fā)，吹拂著草原上的每片綠綠的草地，好美的幻想，我情不自禁地又笑了……

在院子里我不管往哪里看，始終都躲不開眼前的大山，它像金子般沉默地矗立在那兒。不管春夏秋冬，它都總是頂著暴風雨雪，保護著它的日喀則，因此我也被它的堅強給誘惑著。它那威武的身軀，龐大的肩膀，永遠是那么地堅定、那么地執(zhí)著，它永遠堅定不移地聳立著，讓人好仰慕啊!日喀則也無憂無慮地在它的懷抱里發(fā)展壯大。假如，我是一座大山，那該有多好啊!我身上會長滿無數的鮮花，讓小溪柔柔地流淌在我堅實的身上。我會聳立在人們的心中，做一個巍峨屹立的大山，保護這座美麗又可愛的城市——日喀則。

可惜我不是一座大山，我只是一個人，一個脆弱的人。經不起風吹雨打。我抱怨老天的不公，為什么老天讓我的命運如此地崎嶇、讓我的生命中看不到什么色彩、讓我的生活完全變成走不出的迷宮……

幼小的時候，家里貧困，我每天看著父母那艱辛的勞作，看他們?yōu)樯顤|奔西跑。我就暗暗地發(fā)誓要好好學習，讓爸媽為我少操點心。但現在，我不但沒有減輕他們的辛苦，反而讓他們肩上的擔子更加重了，他們既要扛起這個家庭，而且要為我操心、為我勞累。我不想看到爸爸媽媽的皺紋一天一天地加深，看著他們那么勞累，我感到傷心欲絕。

每當我被病痛折磨得呻吟的時候，媽媽會用她的雙手撫摸我疼痛的部位，我會感覺到一種暖流在我身上涌動，撫慰我脆弱的心田。我知道我的疼痛在她那里是加倍的，所以我盡力地忍受著，盡量不讓她發(fā)現我的淚水。

我們家里的人愛迷信，‘說什么夢都有它的寓意。同樣，我喜歡做夢，因為在夢里我總遇到我的同學，和他們一起經歷各種各樣的事，一起樂一起笑，而且在夢里我能做到許多平時做不到的事。我會上山，下海游泳，我還會夢到往日的快樂和美好的過去。到了第二天總向媽媽說起自己的夢，并問有什么寓意。總之，夢，我喜歡。

可夢一醒來。我的心就會空蕩蕩的，總感覺失去了什么或缺了些什么，一切的夢境都化為烏有。我每天都盼著夜晚的降臨，因為一到晚上我就可以睡了，把雙手放在胸上，閉著眼睛等待著夢，希望快點做夢，希望夢沒有盡頭。就算做了噩夢我也不怕，因為再噩的夢也只是個夢罷了，醒來就不是真的了。

反正，我覺得只有現實是最可怕的。

過了幾天后，媽媽很早就叫我起來，說：“在那木林的一個村子里有一位喇嘛，聽說他有先知之能，能說出未來。而且對病人很有幫助，你去不去?今天去怎么樣?”我想了一會兒，整天呆在家里悶得慌。再說好久都沒有外出了，逛逛也好啊。可是，這天身體不大舒服，問媽媽改日走好嗎?于是決定第二天去。

第二天早早地起了床。坐上爸爸剛買不久的皮卡車，出發(fā)了，路上大約花了兩個多小時，終于到了。

哇!那里的景色實在是太誘人了，山清水秀，簡直就像到了天堂，沒想到，日喀則也隱藏著這么美麗的地方。在我前面。是綠綠蔥蔥的草坪，上面長著許多五顏六色的花。由于花太多，而且自身對花的陌生。竟說不出這些花的名字。清澈的水從山中流了下來，就是一個小小的瀑布，像白色珍珠般，耀得眼睛都瞇成了一線。清水流向花草中，汩汩的流水聲，可謂是錦上添花。周圍刮著清爽而柔柔的風，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頰，像是這個地方送給我的禮物。

大山上還有一些小樹，葉子已發(fā)黃，隨著微風輕輕地漂浮在空中，然后慢慢地落在我的腳旁，似乎在歡迎我們。樹陰下坐著幾個老人，手里搖著輕經筒，嘴里念著經，陌生又好奇的眼神看著我們。我不由得拿出了手機，拍起照來，實在是太美了。我慢慢地走到水旁，很想蹲下來用手摸摸那水的清涼，可惜啊，我不能碰水，我只能靜靜地站著觀賞那些美麗的景色。花草上還飛著許多蝴蝶和蜜蜂，它們爭先恐后地搶著找自己的座位。高高的山峰聳立在我背后，山上還有許多羊群，有的在吃草、有的在喝水、有的看到陌生人的到來就咩咩地叫喚。在這地方生長的不管是動物還是花草樹木，都真幸福，有幸生活在仙境般的地方，實在太有福氣了。

直到媽媽來拍我的肩膀說要走了時，我才清醒了過來。才明白這里不屬于我的，我只是過客，欣賞欣賞而已。不知不覺，內心泛起了說不出的憂傷。

媽媽問了問樹陰下的老人，了解那位僧人的住處，老人指著山上，說高僧住在那個山上的廟里。我們只有上山才能見到他，路上爸爸和舅舅輪流來背我。雖然我有點瘦，但還是挺重的，真是辛苦了他們。

第一眼看見那位僧人的臉龐，感覺很面善的。他穿著紅色的僧服，念著經，白發(fā)蒼蒼，額頭上刻著歲月留下的皺紋，看到我扭扭捏捏的樣子，就明白了，微微地搖了搖頭。僧人嘆了口氣，嘴角吃力地蠕動著說：“小小年紀就得了這種病，唉!”他憐憫的眼神離開了我，重重地又搖了搖頭，溫和的聲音中夾雜著幾許悲傷說：“孩子，平日里把心放輕松，這都是上輩子欠的債，總有一天債會還完的，到那時病也會好起來的。別給自己負擔，同樣是病著，悲不如樂呢?樂起來病反而會好得快。”我點了點頭，心里想如果這個債一輩子也還不清的話，那我豈不是一輩子就這樣過嗎?他對爸媽說：“讓她多念點‘嗡啊哄拔雜古如貝瑪斯底哄。’不要去做法，做法沒用的。”爸媽恭恭敬敬地說：“是是是。”

后來在路上我問媽媽：“您不是說那位僧人會知道未來的嗎?”媽媽似笑非笑地說：“聽別人說的。我就信了。”我搖了搖頭，心里明白，生活中要有個人的主見，總是聽別人的話生活著，那人生就沒意義了。看著車窗外一排排樹木，花花綠綠的鮮花和草坪匆匆地晃過，就明白我和這美麗的地方距離越來越遠。

藏歷新年臨近了，那天是古突節(jié)。那晚熱鬧非凡，節(jié)日氣氛特別濃厚，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喜慶地驅除邪惡，迎接著美好的一年。暮色籠罩著日喀則的天空，家鄉(xiāng)的大山都聳著肩膀跟著日喀則一起喜慶著。我晃悠悠地加快腳步走到樓上，看著遠處的煙花。好美啊!五彩繽紛的顏色，噼里啪啦的鞭炮聲，聽起來既興奮又害怕，怕撞出個窟窿來。望著彎彎的月亮，是不是嫦娥也在過年啊!我的心，情不自禁地又回到了高一那一年的春節(jié)。那年我還在天津念高中，那一次的春節(jié)是我一生中難以忘懷的。宿舍太熱鬧了，有人已經喝酒喝醉了，她們醉得那么可愛。表演著各種節(jié)目。臉紅紅的，好可愛!我笑得合不攏嘴。我的心融化在幸福中，一時半會兒現實和過去分不開。真希望時間能夠倒轉，讓我回到過去。因為跟她們在一起快樂極了，我們之間會有說不完的話。難怪有人說學生時代是最美好的、最回味無窮的。

等吃完古突，爸爸、媽媽、我，說好一起到樓上去放鞭炮。我們滿心歡喜地來到樓上。放了很多鞭炮。爸爸放的那個鞭炮聲音實在是太大了，我在旁邊捂著耳朵一邊叫好一邊鼓掌。我想如果我能跳的話那該有多好，我會在那種快樂的氣氛里用跳躍來表達我內心的喜悅和興奮，可我不能，我只能在那兒站著。看著熱鬧鼓掌罷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爸媽都消瘦了很多，看著他們每天為了我的病東問西問、東走西跑的，心里實在不是滋味。但我知道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知道我在他們的心中誰也不能代替。我在這世上是他們的惟一。在父母的眼中我是多么地重要，我才明白了自己的價值，才明白自己有多幸運能生長在這么溫暖的家庭里，才看到我的人生是多么的燦爛。我決心一定要好好活著、快快樂樂地活著，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長出翅膀飛翔在屬于我自己的天空中。

有一次，我到外面的陽光下曬太陽，雖然陽光那么溫暖，但我的心總覺得冷呼呼的。面對著大山。我感到自己的脆弱。路過的鄰居看我的眼神異樣，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我沒有躲避他們的眼神，而是帶著微笑看著他們，直到他們的視線從我的身上離開。我對自己說。不管在別人眼中我是什么樣的，不管他們眼中我多么地脆弱，不管他們在我背后說什么，我都不在乎。因為我不是別人嘴巴下的奴隸，他們的閑言閑語俘虜不了我的堅韌不屈的心靈。我也不是他們眼皮底下的蒼蠅。我只在乎愛我的人，因為他們的愛是無私的，他們的愛是無限的。

過了不久，爺爺從農村來了，他是東噶縣卡多村的，我媽媽就出生在那兒，爺爺今年七十三歲高齡了。他看到我瘦弱的樣子，心里何嘗不是苦苦的滋味。他低著頭，彎著腰，從麻袋里拿出了一些東西，放在我旁邊，說：“我?guī)砹艘恍鸁幔阍缟铣贼匕視r放一點，還有一些楚嘛，爺爺知道你最喜歡吃這個。”他挺起他那矮小的身子，陽光照在他黑呼呼的臉頰上，他比上一次更消瘦了，整個身體也駝了很多。額頭上、臉上都是為我刻的皺紋，他始終都不正眼看我，在那雙凹進去的若有所思的雙眼里閃著淚花。媽媽給爺爺倒了茶，爺爺喝了幾口。說：“把我的那些經書拿過來。”媽媽轉身去拿了，爺爺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接過媽媽拿來的厚厚的經書，慢慢地低聲地念誦起來。不經意間發(fā)現。原來，爺爺已經變得那么老了，白發(fā)蒼蒼，臉像褶皺的山。以后我爸媽也會變成這樣的，內心的酸楚泛濫了起來，我的眼神轉到大山上，似乎此時大山已成了我的知音，成了我訴苦的朋友。

爺爺每讀完幾頁，就把那幾頁敲在我的腦袋上。為我誦經，求我的病快點好起來，直到太陽落山。他把所有的經書都疊好，整齊地用黃色布袋裹了起來，說：“我給你念了很多經，你會慢慢地好起來的。”說完他要站起來，把右手握成拳放在墊子上，整個身子的力都放在那右手上，咬著嘴唇，慢慢地撅起了屁股，雙膝分開，緩緩地站起來。我恨不得立刻上去幫爺爺站起來，一霎那，淚順著臉頰滾了下來。他一瘸一拐地走進廁所里，整個下午都那樣坐著，他的腳肯定很麻很痛。我的目光又落到山上。用眼對著它說：“為什么?大山，你保佑給我一個健康的身子吧!”大山沉默地看著我。似乎它也同情我。

大地開始暖和了起來，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到了，連我的身子也開始復蘇了起來。不同尋常，做什么事我都比平時敏捷多了。這讓我興奮不已。我快步來到樓上，望著遠處的大山，內心的喜悅隱藏不住。完全露在臉上。心里想這些年苦心跟病魔作戰(zhàn)完全沒白費。真是死而復生啊!謝謝爸爸媽媽，是你們的堅持，我才有今天。謝謝老天爺，是您的慈悲心腸我才九死一生。我從心里對大山說：“大山，我能自立了，我能像正常人一樣了。大山，今后我要以你為榜樣，執(zhí)著、堅強。頂著暴風雨雪生活，為我的小家庭出點力。”我滿臉掛著燦爛的笑容，大山始終沉默地注視著我，我知道它在保佑我。

清晨太陽冉冉地從大山后升起，我把客廳整理了一下，把好吃的零食、水果都放在碟子里。滿臉掛著喜慶的微笑，因為妹妹要從北京回來了。要是去年，我還在病床上，沒辦法迎接。我在家里迫不及待地等待著，突然我聽到妹妹喊我的聲音了，我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姐，姐姐，姐姐。”她手里拿著背包，邊喊邊走了上來。我馬上站了起來，走出屋子，興奮得合不攏嘴。她看到我走出屋子，停下了腳步，高興又傷心地說：“你果真好多了。你能自己走路了。電話里你說身體好多了，我以為是在安慰我呢，我太高興了。但，但你還是那么瘦。”我的眼淚差點掉了下來，接過她的背包，笑瞇瞇地說：“我不想胖，一直在減肥呢。沒想到你姐也愛美吧?”說完走進客廳里。

她也跟著走了進來。若有所思的目光布滿了血絲，看了我許久。我強顏歡笑，說：“看什么?我變漂亮了還是變丑了?”她走過來，抱著我的肩膀，說：“我的姐姐是最漂亮的，最堅強的。”我真的躲不開了，松開她的手說：“坐下來，喝茶吧。一年都沒喝酥油茶，想死了吧。”我倒了一碗茶。這時媽媽提著妹妹的行李箱走了上來，我順便給媽媽倒了一碗茶。

妹妹敏銳的雙眼始終盯著我不放。悲傷地說：“媽，姐姐怎么那么瘦?而且個子也比我矮。一比起當年，真是燒高香了。”媽媽笑著說。“那我來當你的妹妹吧，我叫你姐姐吧。”我跟著說。“姐姐，以后我養(yǎng)你，讓你不愁吃不愁穿的，你不必擔心你的今后了。”妹妹說。媽媽笑了笑，說：“這樣太好了。對了。你這次放了幾天假?”“四十多天。”說完打開了行李箱，拿出一件很漂亮的夏裝，遞給我說：“這個有袖子，是我專門挑的，因為你不能穿短袖。”好漂亮，黃色的襯衫。領子是白色的，“謝謝啊。這禮物我很喜歡，‘姐姐’。”我撒嬌似的說，跟著我們都笑了起來。

妹妹回來后，我的生活增添了許多色彩，再加上她的幽默，全家人每天都在歡聲笑語中度過的，這個夏天將是美麗的季節(jié)。

清晨我走到樓頂上，我向家鄉(xiāng)的大山揮了揮手，它默默地向我微微一笑，我知道那是大山給我的祝福。我的人生從此會改變的，加油，加油大山，我們一起努力吧，扛起自己的擔子。

家鄉(xiāng)的大山，你是我生命的棲息地，我的知音。

我愛你——家鄉(xiāng)的大山!

(作者地址：日喀則三居委)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