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比長途旅行更令人興奮的了,也沒有比長途旅行更容易使人感到無聊的了。
人生,就是一趟長途旅行。
一趟長途旅行,意味著奇遇,巧合,不尋常的機緣,意外的收獲,陌生而新鮮的人和景物。總之,意味著種種打破生活常規(guī)的偶然性和可能性。所以,誰不是懷著朦朧的期待和莫名的激動踏上旅程的?
然而,一般規(guī)律是;隨著旅程的延續(xù),興奮遞減,無聊遞增。
我們從記事起就已經(jīng)身在這趟名為“人生”的列車上了。一開始,我們并不關心它開往何處。孩子們不需要為人生安上一個目的。他們扒在車窗邊,小臉蛋緊貼玻璃,窗外掠過的田野,樹木。房屋、人畜無不可觀,無不使他們感到新奇。無聊與他們無緣。
不知從何時起,車窗外的景物不再那樣令我們陶醉了。這是我們告別童年的一個確切標志,我們長大成人了。我們開始需要一個目的,而且往往也就有了一個也許清晰但多半模糊的目的,我們相信列車將把我們帶往一個美妙的地方,那里的景物遠比沿途優(yōu)美。我們在心里悄悄給那地方冠以美好的名稱,名之為”幸福””成功”“善”“真理”等等。
不幸的是,一旦我們開始憧憬一個目的,無聊便接踵而至。既然生活在遠處,近處的就不是生活。既然目的最重要,過程就等而下之。我們的心飛向未來,只把身體留在現(xiàn)在,視正在經(jīng)歷的一切為必不可免的過程,耐著性子忍受。
當然,會有少數(shù)幸運兒因自身的性情,或外在的機緣,對旅途本身仍然懷著濃厚的興趣。一位詩人憑窗凝思,浮想聯(lián)翩,筆下靈感如涌。一對妙齡男女隔座顧盼,兩情融洽,眉間秋波頻送。他們都樂在其中,不覺得旅途無聊。愈是心中老懸著一個遙遠目的地的旅客,愈不耐旅途的漫長,容易百無聊賴。
由此可見,無聊生于目的與過程的分離,乃是一種對過程疏遠和隔膜的心境,孩子或者像孩子一樣單純的人,目的意識淡薄,沉浸在過程,過程和目的渾然不分,他們能夠隨遇而安,即事起興,不易感到無聊。商人或者像商人一樣精明的人,有非常明確實際的目的,以此指導行動,規(guī)劃過程,目的與過程絲絲相扣,他們能夠聚精會神,分秒必爭,也不易感到無聊。怕就怕既失去了孩子的單純,又不肯學商人的精明,目的意識強烈卻并無明確實際的目的,有所追求但所求不是太縹緲就是太模糊。“我只是想要,但不知道究竟想要什么。”這種心境是滋生無聊的溫床,心中彌漫著一團空虛,無物可以填充,凡到手的一切都不是想要的,于是難免無聊了。
超出生存以上的目的,大抵是想象力的產(chǎn)物。想象力需要為自己尋一個落腳點,目的便是這落腳點。我們乘著想象力飛往遠方,疏遠了當下的現(xiàn)實,一旦想象中的目的實現(xiàn),我們又會覺得它遠不如想象,最后,我們倦于追求一個目的了,但并不因此就心滿意足地降落到地面上來。讓我們回到那趟名為“人生”的列車上來。假定我們各自懷著一個目的,相信列車終將把我們帶到心向往之的某地,為此我們?nèi)淌苤猛镜臒o聊,這時列車的廣播突然響了,通知我們:列車并非開往某地,非但不是開往某地,而且不開往任何地方,它根本就沒有一個目的地。試想一下,在此之后,不再有一個目的來支撐我們?nèi)淌苈猛镜臒o聊,其無聊更將如何?
然而,這正是我們或早或遲會悟到的人生真相。“天地者萬物之逆旅”,萬物之靈也只是萬物的一分子,逃不脫大自然安排的命運。人活一世,不過是到天地間走一趟罷了。人生的終點是死,死總不該是人生的目的。人生原本就是一趟沒有目的的旅行。
■編輯/王旭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