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中的坦途
生命線。事業線。愛情線。
全部命運已牢牢地握在自己的股掌之中!
而我是為數不多的反對者之一,像個能言善辯的小學生,目光清澈,舉起手,舉起昭然若揭的靶子。
我不怕回答錯誤,不怕哄堂大笑,不怕老師的慍怒,我什么也不怕,清清嗓子,洪亮地說:我喜歡平靜安逸,也喜歡花天酒地;我喜歡知足常樂,也喜歡得隴望蜀;我喜歡天長地久,也喜歡喜新厭舊……
教室里笑聲汪洋,老師用教鞭抽打著黑板,仿佛解恨似地抽打著我的黑衣。她惡狠狠的目光,前后紊亂的話語,宣告那節造句課徹底失敗。
她氣憤地對我們說:回家接著想——你到底“喜歡”什么?
然后聲嘶力竭地宣布:下課!!
我不承認我有錯,真的,我不是反對財富和占有,是反對占有財富的一些齷齪的手。
我的愚頑和坦誠設置小小的麻煩,但它們最后終究會搭救我!
我不說被挽留下來的淤泥濁水、殘枝敗葉,而傾向于從指縫間濾掉的流動。
不可挽回的神秘之音,請還時間以公正和自省。
水的疫患
從流水中抽出身子,同時也抽出花朵中的甜,抽出箭中的毒,難免有一點點難過和心酸。
我是個比較簡單的復合體,簡約到最小公倍數,卻還有著數不清的不同側面。這并不是我的最初想法,一個草履蟲的處境是低等的,多少有點看不到前程的孤單。
不帶包裹和牽掛,空著兩手出游,以保留最敏銳的熱愛和留戀,最簡短的轉身和彎轉。
我像一天到晚游泳的魚,沒有時間停下來,沒有時間睡覺,沒有時間閉上雙眼,讓招搖撞騙的水草兒纏著,在一定的限度內發牢騷,散布些狂言。
我的時間哪去了,我的時間都被泡在水里了,像看不見的海綿只留下沉重、疲憊、密不透風的質感。
一個個下午排成隊,等在門外,聽到不同命名的叫喊爽快地應著,神情凝重地,再一個個被灰白的藥水沖淡……
油漆工的夏天
當我省悟過來的時候,油漆工已幾天不見,這多像我們熟視無睹的生活,總是在不經意間走遠。
整整一個夏天,一批批油漆工在院子里漆著一批批的窗子。
整整一個夏天,我不僅僅嗅到油漆的味道,還嗅到海的腥咸。他們像一個個舵手,推動著一艘艘小小的船,小小的船航行在海天之間。
整整一個夏天,我的心情一片茫然,這與我們的相遇有著直接的聯系。一年,還不算太久,而我卻感到有一點孤單。我是先知,被自己的讖語應驗。
不能返還。
我們內心的天空,往往需要別人幫助改變,是風雨、是雷霆、是萬丈深淵,都由一雙出奇不意的手涂涂抹抹、圈圈點點。樊籬虛設,圍追阻截,心甘情愿的沉浸在所難免。
那一天,我推開窗子,企圖推開那片滯重的海,卻再也不見了熟悉的蔚藍。
——荒唐的一定不是時間,而是我始終沒記住油漆工什么時候離開了夏天。
三十歲的青春開始下山
山風穿過我的身體,慢慢地弱下去,我的身體彈痕累累,像蓮子,過濾著流水和泥沙,抱緊蚌的秘密,高貴、篤誠。
我們坐在半山腰,坐在朱漆畫廊的涼亭下,聽波濤的蟬鳴,聽泉,聽松,享用著心靈的富有和安寧。
沒有比腳步更長久的路程;沒有比目光更高遠的天空。
我們躊躇滿志,指指點點,遠處的微縮景觀一一呈現:模具的村莊、絲絳的道路、波浪的山峰。
我們有少量的皺紋和華發,卻滄桑著,講一些各自難以忘懷的往事,雖然并不一定能使對方感動,但是每個人都在禮貌地傾聽,并聯想各自不同的生活,賦予公共情感以最廣義的認同——先是一兩聲長嘆;接著,嘆息輕如微風;最后,誰也不再出聲,共同望著不確切的遠山,目光迷蒙。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這山林多么空曠,多么幽靜,卻容不下四散蕩漾的鐘聲,容不下一絲欲望的火星。
不知過了多久,其中的一個人輕聲地說:我們下山吧。
時值正午,我們三十歲的青春開始下山……
許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沒有弄清,是我們中的哪一個最先覺醒。
女中音
不想高上去,也不想低下來,是穩穩當當的中音區,登堂入室。
在圓弧形的光暈里,你款款而立,不走動,也沒有夸張的表情,曳地的長裙表明你不事張揚。
與激越、尖峭不同,渾厚、濃醇更能震顫心靈,更能牽引出嘩啦啦的流泉。點染上幾枚經霜的楓葉吧,讓它在山巖間脈脈流淌。
遠處的手鼓聲聲,柔和的月光、空出的寬敞,正好被恩寵者貼心收藏,磁石般的力量。
忽略容顏!容顏是靠不住的,容顏是一次性的支付。而歌聲不老,惟有歌聲在身前身后傳揚。
與海誓山盟、海枯石爛的初戀絕然不同,歌聲是第一眼的信賴和托付,是秋季里微小的疾病和滑爽,是一條濃蔭下的曲徑從不聲張。
我是個易于在順境和逆境中活下去的旅人,不需要太多的食物,更不需要美玉、絲綢、丁當當的金幣、哀艷的花腔。
一個溫涼適中的音符就足以把我打發掉,或者如彌天大雪中清洌如水的老酒,藏起快意恩仇的寸斷柔腸。
舞臺旋轉,燈光熄滅,站在黑暗中會更踏實更坦然。
我是長頸鹿,天生就沒有聲帶,但是,可愛的女中音,口吐蓮花,唱出:成熟!
我驚訝地發現,她唱出的,與我經歷和想象的竟然毫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