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是“文化大革命”爆發(fā)的第二年,那一年我14歲,還是一個初二的學(xué)生。那時和我同齡的少年,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夠見到我們心中最偉大最神圣的毛主席。白天想,夜晚想。
那年10月,我們幾個懷著這種夢想的孩子,終于行動了。我們舉著紅旗在前面開路。紅旗上寫著一排醒目的大字:“晉見毛主席紅衛(wèi)兵分隊”。農(nóng)四師可克達拉農(nóng)場(現(xiàn)64團)子校由十幾位教師、青工、學(xué)生自發(fā)組建赴京分隊由此誕生。我是這支隊伍中年齡最小的成員。我們?nèi)耸忠恢徊韪住⑴f水壺、一條床單撕做的干糧袋,在“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口號激勵下,歷時三天,徒步翻越海拔三千多米的西天山,到達三臺海子。
聽說我們要去北京見毛主席,路上拉貨的卡車司機,主動要捎我們,讓我們擠坐在駕駛樓里、貨物上,經(jīng)過一路顛簸,終于來到烏魯木齊火車站。在火車站候車大廳,毛主席會見庫爾班大叔的大型壁畫讓我們格外親切。騎小毛驢從南疆去北京的庫爾班大叔成了我們此行的榜樣。
中學(xué)生囊中羞澀,我花5分錢買了張站臺票,混上了列車。在火車上東躲西藏,裝聾作啞,裝睡打鼾,藏身座位下,躲進洗手間,蹭了一站又一站,闖過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
到鄭州火車站,分隊成員僅剩我同子校青工張懷仁(現(xiàn)64團退休職工)倆人。車站大喇叭正廣播鐵道部軍管會通告:
紅衛(wèi)兵小將們,黨中央指示,到北京串聯(lián)停止,回原單位進行“文化大革命”。任何人持站臺票或小站票乘火車去北京是絕不允許的......
那時兩張鄭州至北京的車票需六七十元。我倆身上的鈔票湊一起不到20元。去還是回?伊犁至北京數(shù)千公里,我們已走了五分之四路程。不能半途而廢,前功盡棄。沒有其他妙招,我們只能扒貨車上北京。
我倆蹲站外一高坡上,做扒車前戰(zhàn)術(shù)觀察:鄭州站真是全國鐵路中樞啊!南來北往東去西行的鋼鐵長龍,網(wǎng)狀式排列,那么多列車哪輛發(fā)往北京?扒上車馬上開不開?被人發(fā)見當(dāng)壞人扭送車站派出所咋辦?我們緊盯車頭北向的貨車。火車發(fā)出一聲長鳴伴隨車身噴吐出滾滾白氣,這是列車啟動的信號。
上北京六次扒火車,數(shù)第一次驚險:
嗚!汽笛一聲長嘯,撲哧、撲哧、撲哧,車身噴出濃濃白霧。第三道軌的列車要開了。我倆飛奔至一無頂蓋車廂旁。張懷仁(18歲)在前,他手足并用,抓住鐵把手敏捷上攀,我模仿他,未曾想雙手剛握住第二個車把,兩腳方踩上第一個車把,火車竟然開動了,咣當(dāng)咣當(dāng)、咣當(dāng)咣當(dāng),車輪逐漸提速。須臾,飛馳列車驟然產(chǎn)生巨大氣流,將身上那件破綿襖傘式滿滿鼓起,一股強勁的沖力將身體向下墜,嚇得我心慌手顫腿抖。這時手一松就會被卷進車輪底下粉身碎骨。我不敢抬頭,瞄見模模糊糊的鐵軌閃電式飛過。眼睛往上,千萬別往下看,抓緊了站牢了一節(jié)節(jié)往上爬,張懷仁說。末了,我哆哆嗦嗦大汗淋漓連滾帶爬地跌進車廂。車廂里全是破銅爛鐵,我在疙疙瘩瘩的鐵皮、螺絲帽上,對堅硬的物體已毫無知覺,除了大口喘氣還是大口喘氣。
列車馳過新鄉(xiāng)在一個叫頓房店的小車站停下。第八節(jié)車皮,搬運工正向下搬運磚瓦。下雨了,我倆悄然下車,躲進小候車室避雨。兩小時后雨停了,我倆扒上第二列北向生火待發(fā)的貨車。這節(jié)車皮裝的草包,草包被秋雨淋澆,身子一靠水從里面溢出。沒法兒坐躺,我倆身挨身蹲著,兩手緊抓廂沿。干冷的北風(fēng)呼呼長嘯,我們閉眼縮肩凍得渾身發(fā)抖。腦海里閃過一幕幕紅軍爬雪山過草地的電影畫面,身是冷的,心是熱的。時近薄暮,草包專列駛?cè)雽毶徦抡竞蜍嚨劳;稹E赃呉涣袓湫碌呢涇噰娡掳讱狻N覀z麻利地扒上第三列貨車。
天哪!是老天爺可憐我倆,還是毛主席在北京看見了我倆?車廂內(nèi)寬寬敞敞,擺放著一輛白色高檔轎車。車漆锃亮。這車我們從沒見過。火車尚未啟動,我倆平躺在車旁,兩手輕撫車輪、車身,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是共和國最最幸運的人。火車啟動了,我倆鉆進轎車,躺坐在彈性極佳的座椅上,我望你你瞅我,你搗我一指頭我給你一拳頭,一個勁兒傻笑。
列車在邯鄲火車站停靠。我倆沒著急下車。張懷仁還在睡覺,我脫下破棉衣,只見一個個“坦克”(虱子)在衣縫排著整齊的隊伍,我匆忙用兩個指甲蓋清理它們。這時,車下傳來丁丁當(dāng)當(dāng)敲擊聲,巡道工在檢查車輛。一身著工裝手持小錘的工人上車了,我慌忙合眼裝睡。直聽到腳步聲漸漸消失。沒過多久,車廂里呼呼啦啦上來七八位頭戴紅五星的解放軍,手持槍械,如臨大敵。
你們從哪來?
新疆。
上哪兒去?
北京。
到北京干什么?
見毛主席。
騙誰哪?你們準是干壞事的逃犯。
你胡說八道。張懷仁頂了一句。我沒吭聲從懷里掏出那面書寫金字的紅旗。
解放軍問話溫和了:為什么扒車?
沒錢。
一天津口音的軍人發(fā)出一聲冷笑。下車!
我倆在他們執(zhí)勤室美美喝了幾碗香噴噴的小米粥。解放軍勸我倆回新疆,說北京已不接待紅衛(wèi)兵。我倆含糊答應(yīng),從站旁一座小門溜進站臺。第四次扒上的是一節(jié)運載黃沙的貨車.....
運載黃沙的貨車半夜時分在正定車站停靠,何時再開誰也不知道。夜黑如漆,饑腸轆轆,我倆循一豆燈火深一腳淺一腳,第五次攀上的是一北向的火車。車上裝的水泥。到了望都火車站火車不再前行。
接著我倆第六次扒上一列裝載青磚的火車……
……
到了北京,中央軍委接待站的首長接待了我倆。我倆先去天安門旁的中央“文革”接待站,一位同志說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隸屬中央軍委管轄。軍委接待站在北京阜興門軍事博物館附近。一位中年軍官耐心傾聽了我倆來京的目的及一路遭遇,說你們想見毛主席的迫切心情,我可以向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匯報,明天你們來聽消息。你們是毛主席的紅衛(wèi)兵,要堅決聽毛主席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的話。今天《人民日報》發(fā)表了“大、中、小學(xué)都要復(fù)課鬧革命”的社論,你們要認真領(lǐng)會,以最快的行動回到原單位......
當(dāng)晚,我倆棲居在北京火車站候車廳。候車廳的大電梯好神奇啊!人往踏板輕輕一站,不用邁步幾秒鐘功夫就從一樓來到二樓。我上電梯到二樓,二樓步行到一樓,如此反復(fù)十幾次,美美地過了一把電梯癮。
第二天,軍委接待站那位軍官握著我倆的手說:偉大導(dǎo)師毛主席今天到外地視察去了,何時返京我們不清楚。今天是軍委接待站給來京人員最后一次解決返程火車票,明天這一業(yè)務(wù)奉命撤銷,請你們慎重考慮。
我倆決定返疆回家。軍委接待站軍官親自將我們送上北京直達烏魯木齊的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