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動的日子
阿西木和田從國外回來,只休息了一天,就來到水井巷找人了。水井巷的一個特點是樹多,都是百年以上的白楊樹,遠遠地看,一片綠色,看不見房屋。水井巷之所以出名,是因為有俄式的桑拿,是全市最好的桑拿。一塊塊石頭燒熱后,一大瓢涼水潑過去,屋子里頓時熱氣籠罩,非常舒服。解放前和解放后的八十年代,這個桑拿是不允許男女同浴的,后來解放思想,睜眼看世界以后,男人們找不到和情婦們自由忽悠的地方,一度就來這個桑拿交媾玩水。時間長了,街巷的長老們說話了,停止了男女同浴的習慣和把戲。開始,有結婚證的人還能雙雙進去,可以洗洗弄弄,后來,就是開聯合國的證明來,也不讓了,一個小時代結束了。幾年后,賓館開放了,有了鐘點房,于是桑拿就徹底地安靜了,還原了它本來的面目,就干干靜靜地洗澡了。上了年紀的人喜歡這種洗法,出出汗,全身放松,出來喝一碗肉湯,也是一種民間的健身防病的方法。
波拉提上了年紀了,但他還在繼續開這個桑拿。這是他爺爺留給他的唯一遺產。他不愿休息的原因是,一是身體好,二是如果不開了,整天坐在家里,孤獨地憋死。他向勸他休息的朋友們說過,一旦沒事干了,他就會生病,就會癱在家里,變成一個廢人。阿西木和田是根據在阿拉木圖的親戚阿納托利給他的一個秘密,才找到波拉提這根線的。波拉提友好地接待了他,阿西木和田愉快地握住了他巨大的手。是的,我的爺爺是麥特尼亞孜和田的馬車夫,這沒有錯兒。他認真,堅定地回答著阿西木和田的問話,自信地看著他。波拉提說,我爺爺死了有四十多年了,我爸爸買買提也死了,從前的事,爸爸給我講的多一點。在那個時代,麥特尼亞孜和田是個大商人,在伊犁,和田,喀什,阿克蘇,迪化都有妻室,在莫斯科和阿拉木圖,各有兩個俄羅斯小妾,我爺爺是他最忠誠的仆人。據爸爸講,十九世紀初,我爺爺趕著車從阿拉木圖過境,回到了新疆。他用主人給他的一筆錢,在水井巷買了兩畝地,建了這個桑拿。阿西木和田高興了,他向波拉提問了一些細節。是的,我當年見過那輛槽子車,但是我沒有見過你爺爺的名字,我沒有注意你說的那個前軸。當年,你爺爺麥特尼亞孜和田決定定居阿拉木圖后,給了我爺爺一筆錢,要他回新疆后,把槽子車交給他的弟弟扎克爾和田。但是爺爺沒有找到扎克爾和田,幾年打聽下來,才知道他去了喀什,又從那里出境去了印度,在印度娶了女人,在那里定居了。當年,我爸爸說過,那輛槽子車一直在我們院子里,后來,爸爸把車賣給了一個叫阿不力米提的商人,是做茶葉生意的人,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那是一輛很皮實的車,我爸爸那些年經常從皮里青煤礦拉運民用煤。阿西木和田從波拉提的嘴里了解了一些阿不力米提的情況,但是,波拉提不知道他姓什么,只知道他的外號叫面湯。阿西木和田笑了,怎么會是這樣一個外號呢?是這樣,據長老們說,阿不力米提是一個見了美女發呆的人,有很多笑話,只要是漂亮女人,他都要想辦法得到那么一次。當年他追一美女,是紅旗食堂的開票員,那天中午他瞄過去說,美女,你們食堂里有不要糧票的飯嗎?那美女繃著臉瞪了他一眼,說,有,有面湯。他的外號就是這樣來的。他還有一個外號叫奶子,如果你用第一個外號找不到他,就用奶子這個外號打聽,準能找到。這個外號是這樣來的,當年,他們的巷子里有一老處女叫麥立凱,奶子特大,據說那奶子上面可以睡一嬰孩。這是一個很開放的老處女,周末的時候他們辦家庭舞會,就請她,能請動她一人,別的美女們就云彩一樣地到。她允許那些饑餓的小子們和他跳貼身舞,也允許他們摸摸抓抓,但不準他們做大事,從不跟他們離開正廳。據說,阿不力米提下了很大的功夫,也沒有見到過她褲衩的顏色。麥立凱皮膚黑,別的小伙子們不感興趣,但是阿不力米提說,你們懂什么,你們只會干爸爸給娶的現成女人,女人這個東西,是要自己找的,皮膚黑的女人,一是肉硬,二是對男人忠誠,要不然,這幾年,你們早把他干得稀巴爛了。有一天,他們喝酒的時候,賭起她的乳房來了。吳拉姆說,麥立凱的乳房是假的,里面肯定墊了東西。阿不力米提說是真的,他玩過。于是他們賭了一箱酒和一只羊,辦了一次舞會。子夜的時候,阿不力米提說了一下要求,于是麥立凱讓他們二位看了自己的乳房,那兩坨大乳房從麥立凱的花裙子里出來,閃亮地晃動了幾下,又迅速的回到了溫暖的花裙子里去了。阿不力米提贏是贏了,但是得了這么個難聽的外號。不行你一開始就用這個外號打聽,也許能找到他。
阿不力米提面湯奶子的家住富人街。這是這個城市最好的一個生活區,都是走路有精神,臉上有光亮的男子漢們,是土著人中有錢有地位的老爺們生活在這里。他們暗地里串通一氣,不準移民來的人入住,你就是再有錢,有日天的本事,只要有人知道你的底細,你就是第五、六代移民,頑固的長老們是不準你買他們的宅院的,這是一個秘密。很多暴發戶羨慕這片生活區,但是他們買不到院子,一種潛在的規則,秘密地歧視著那些勤奮的移民。有人出售院子,要報告長老,長老們先是內部協調,生活區里沒有人要了,再從外面的原著民的子嗣中找買主。阿西木和田在富人區街口,看到一賣蘋果的老人,停下了。他用阿不力米提的面湯外號詢問他宅院的位置。老人看了一眼阿西木和田,又看了一眼他的鞋。阿西木和田最恨別人看他的鞋,他有一個說法,恨你的人才看你的腳,朋友都是亮亮地看你的臉。老人說,你找他干什么?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你是什么人?我是一個找人的人。你和他是什么關系?不認識,找他有重要的事。什么事?我不能說。那你是土著人嗎?不像嗎?不像,看你的眼睛,有點像半個世紀前的移民。對了,大叔,你好眼力,我們家第五代是移民,我們已經是土著人了。小哥們兒,小心一點,什么土著人,十代以后才能算做是土著人,沒有那么容易的事,你可是富有,你可以買下這個城市,但你不能在土著人的這個事上占便宜,沒有捷徑,你也不能用金錢來收買這個榮譽。土著人是什么?是這片土地的血脈,是這片土地的人氣,而移民是什么?是一種風景,這個風景有可能是美好的春夏,但永遠不是金色的秋天,她只是一種短暫的東西,只有土著人,才是永恒的風景。好,小哥們兒,那你叫什么名字?這有必要嗎?難道你沒有名字嗎?請原諒,我可以離開你這里嗎?不急,我會告訴你那個阿不力米提的家址,那么你的爸爸是誰?等一下,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你,對了,你是生意人嗎?想起來了,我在電視節目里看見過你。再見大叔,我要走了。不急,你就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告訴你阿不力米提的宅院號。你說吧。你喜歡羊肉還是牛肉?夏天喜歡牛肉,冬天喜歡羊肉。聰明,你不是一個一般的人。你問的就是那個阿不力米提面湯奶子吧?對了。好,看好,看到巷子里邊的那棵大榆樹了吧,過了那棵榆樹,右邊的第三個院門就是。好,我謝謝你了,我一輩子永遠謝謝你,我從來沒有見識過像你這樣的人!
在一個靜謐的宅院,阿西木和田見到了阿不力米提面湯奶子。你是這棵蘋果樹的爸爸嗎?你是幸福的蘋果樹嗎?不對,你不是,你說你是麥特尼亞孜和田的傳人,你是貴人,貴人來了!有了蘋果樹,就有了貴人,有了貴人,才有了蘋果樹。和田,多么遙遠的天堂啊,你丟下天堂到這里來干什么?誰在嬰兒期咬壞了母親的乳頭,誰就會失去自己的天堂。多么不幸啊,乳頭是吮的東西啊,為什么要用牙齒呢?用舌頭也行啊!你的爺爺雖然是大商人,但他最后的生命是不幸的,因為他的靈魂留在了異鄉。和田,多么偉大的寶地啊,石頭比金子還貴,全世界的人都追求金子,只有和田人追求石頭,比云彩還要潔白,比金子還要純潔的石頭,會說話的石頭,讓人死去活來的石頭。我知道你今天要來,我昨天夢見你了。我首先夢見了你爺爺當年那輛槽子車上前軸上的名字,于是你來了,和我睡在一個炕上,說,要我給你講你爺爺的故事。你應該知道,你爺爺是新疆唯一的男人,至今人們都在熱說他的軼事,死了以后靈魂還能活著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兒子娃娃。他可是個日狼日虎的人,但是,我看你的眼睛,你不像你爺爺,好像你的眼睛里面還有一個眼睛,那里面有一個神秘的人。你帶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和一個神秘危險的人站在我面前,我好和你說話嗎?那輛槽子車我當年就賣給人家了,現如今滿天滿地都是飛機火車,誰還要那玩意兒呢?奇怪,你要它做什么?建家族博物館?新鮮,家族是什么?家族十幾個人吃肉幾千個人幾萬個人喝湯的那么一群人嗎?哇塞!你有1960年的糧票嗎?你有1970年的布票嗎?你有1966年的酒票嗎?如果你是一個靠得住的男子漢,我會告訴那輛槽子車如今在哪里。在每一個偉大的周末,我都能可憐地貪婪地無恥地夢見1966年的酒喝1966年的羊肉,我的卑鄙的夢,不知羞恥地鼓舞我的未來。這不是侮辱我嗎,我一個九十多歲的老賊,還有未來嗎?當年我把槽子車賣給了一個叫艾孜穆的年輕人,記住他的外號,叫熱瓦甫琴,就是南疆人談的那種琴,叫艾孜穆的人千千萬,你不說這個外號,找不到這個人,最近他搬家了,在那個叫突然街的地方,買了一畝地,建了一個新院子,記住,他是移民的后裔,如果問他的外號也找不到,你就說艾孜穆南疆熱瓦普,對方一聽就靈。我們土著人可以忘記一切,但是要永遠分清移民的子裔,不能和這種人同流合污。好兄弟,我看你的眼睛像南非的寶石一樣漂亮,老虎的孫子是老虎啊!你有情婦嗎?當心,現在正在抓一批沒有情婦的人呢!
阿西木和田笑著離開了阿不力米提面湯奶子的院子。他來到了突然街。他以前沒有聽說過這個街名,在街口,他突然聞到了香辣的烤羊肉味,四處張望,在街口東發現有一烤肉店,信步走來,坐在長長的烤爐前,要了十串烤肉。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走過來,坐在他的身邊,也要了十串烤肉。阿西木和田在心里嘀咕了幾句,這個年齡了,還能吃十串,有本事。他友好地和老人打了個招呼。兩串烤肉下肚后,他想起了朋友泰來提鏡子的話:這烤羊肉是我們維族人天然的性藥,這烤羊肉為什么香?因為它半生不熟,這婊子為什么這么有吸引力?因為是偶爾來那么一次。他的朋友泰來提鏡子愛打扮,兜里常有一圓鏡子,經常照照頭發,于是哥們兒給他賜了這么個外號。在靠墻那邊的一個長凳子上,幾個上了年齡的人在喝酒,阿西木和田瞄了一眼酒瓶上的商標,是六十度的地方酒,是百年前闖北疆的移民釀造的,醇香,勁大,以前是苦力們喝的酒。老人吃完一串烤肉,看一眼阿西木和田,說,兄弟,看見那個當酒保的老賊了嗎?抓酒瓶的那一位,今年七十二歲了,還在喝酒,名字叫肉扎洪,外號麥斯,就是酒鬼的意思,這個肉扎洪麥斯,活到現在,可以說,是一堆腐爛了的垃圾了,怎么說他都不過分,七十多歲的人了,仍在喝酒,活著沒有規矩,不留胡子,不懺悔,不進清真寺做禮拜,整天和酒肉朋友們喝酒。我給你講一個他四十年前的一件事,他有一個哥哥叫庫那洪木頭,那年為了蓋房子,想了一些辦法,疏通山上的護林員,忽悠了一車原木。這肉扎洪麥斯知道這情況后,把哥哥告到了派出所,派出所沒收了木頭,把庫那洪送到了勞改所,在那里白白地勞動了三年。而肉扎洪麥斯卻得到了表揚,得了一部收音機。庫那洪以前的外號叫雞蛋,從小在爸爸的幫助下,用紅、藍、黃色染蛋,煮好放進用紅柳條編織的筐子里,拿到人民電影院前賣,因而得了這么個外號。他從監獄出來后,哥們兒又賜了他一個外號,從此都叫他庫那洪木頭了。而那個肉扎洪麥斯,從此■一天比一天硬,手里抓著收音機,放大聲音,在街巷里到處亂竄,聽到個什么話,添油加醋,給派出所報告,搞得街區人心恐慌。后來一長老說話了:從今以后,不要搭理這小子和他的家人,過年過節不許給他家拜年,他家的紅白喜事都不能參加。肉扎洪麥斯發現整個社區的人都在反對他,過年鄰居們也不上他家里來,他的老婆開始鬧了,說嫁錯了人,把他的那大寶貝收音機砸了。第二年,肉扎洪麥斯的老爹去世了,只有家族的幾十個人給他送葬,社區里也沒有人來吃頭七的齋飯,一大鍋抓飯最后送到苦力市場,散給了各路來的外鄉人。于是肉扎洪麥斯賣了院子,搬家走人了。兄弟,你要記住這個肉扎洪麥斯,甚至不能和他握手,和他說話也是一種罪過。他有性病,是一個兩性人,人是最不要臉的一種動物,這種人還有臉活著。老人吃完烤肉,走了。我送走老人,問賣烤肉的小師傅說,你們這個突然巷是怎么回事?有這么怪的名字嗎?是公家人起的名字還是民間給起的?是民間起的,公家起的名字叫桃園新村,以前這里是個巨大的桃園,后來,一夜之間,鄉政府把這片桃園一畝半畝地賣給了各路有錢人,那些人怕鄉政府反悔,白天黑夜地干,把房子都蓋好了,幾個月下來,這里突然出現了一個生活區,人們就給這里起了這么個名字。對了,你說的那個人我認識,老了,常常在院子里彈他的熱瓦甫琴,是一個孤獨的人,他總愛唱一首歌,叫“孤獨的人死了誰流淚,孤獨的人死了孤獨的人流淚。”
阿西木和田在巷子的盡頭找到了艾孜穆熱瓦普的家。老人正在那唯一的桃樹下彈他的熱瓦甫,那旋律低沉憂傷,像一個在黃昏迷了路的人,向這個人間發出他最后的吶喊。老人說,我的故鄉在喀什,是風把我吹到這里來的,又是風把我留在這片神秘可愛的土地的。但是我的精神在故鄉,因為我父親的靈魂在故鄉,因而我永遠歌唱故鄉。阿西木和田講明了來意。老人說,已經有好多年了吧,那時候城里已經不用這種槽子車了,但是鄉村里還用,在東縣河岸村,有一個叫努爾的人,把車買走了。你是問他的年齡嗎?他要是活著,現在也就七十多歲了吧。第二天,阿西木和田來到了離城里有八十公里路的東縣河岸村,找到了那個當年買車的努爾。好多年了,車的四個輪子我早就賣掉了,從城里四次來了四個人,都是女人一樣長頭發的男人,說是要做什么裝飾用,買走了。車身在大棚下扔著,沒什么用。阿西木和田激動了,他來到院子西頭的大棚下,果然看見那槽子車的整個架子,孤獨地在大小木頭下壓著。阿西木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車架上的每塊方木條,據阿納托利告訴他,秘密就在那些一條條的方木條里。努爾同意了他要買這車架子的要求:你要建家族博物館,是好事,要不是這車架子的木料都是用鐵皮包著的話,你嫂子早就燒火打馕了,也說不上賣,你隨便給幾個錢吧。阿西木和田在心里念叨了一句:萬幸啊,如果不是用鐵皮包著,什么都沒有了。阿西木和田付了錢,走出院子,開始找車。他來到街口,在一個賣西瓜的老板的幫助下,租到了一輛小貨車,車主叫艾爾西丁,說好了運費,來到了努爾的院子里。艾爾西丁把車架分成幾大塊兒,扛著裝到了車上。在整個過程中,努爾在大門前靜靜地站著,沒有一句話,臉色漸漸的變了,先前那種愉快的神態看不見了,前額皺了起來,眼神里有了一些困惑和紊亂,潛臺詞是:這個人為什么老遠從城里來,花這么多錢,收購這個破爛玩意兒呢?莫非,在那些鐵皮包著的一個個條木里,有什么天大的秘密嗎?他伸出手,開始摸車上的車架子,摸那些鐵皮包著的方木。這時候,他的疑問更加強烈了,感到這個廢棄的車架里,一定有什么重要的秘密。但是,當他抬頭看阿西木和田的時候,車已經開走了,阿西木和田招呼也沒有打,飛了。努爾緊張了,大叫了幾聲,但他看到的東西,是飛揚的塵土。當然,還有兜里的一萬塊錢。努爾喃喃地說,一定有鬼,那破車就是一百塊錢也沒有人要!
小貨車已經上了公路。剛才,阿西木和田感到情況有點不妙,招呼也不打,催司機開車倉惶逃脫了。快到城里的時候,他改變了原定計劃,把車停在郊區的舊貨市場,讓司機卸下東西,把車放走了。接著他又找了一輛車,裝上散了架的車料,把東西拉到了自己的家里。晚上,他找來了幾個木工,讓他們把包在木條上的鐵皮都剝了下來。果然,方木是用四塊板木訂制而成的,木匠們拆開了方木,里面出現了一塊塊十公分長短的塊狀物,是用白布裹著的東西,阿西木和田死死盯著木匠們手里的東西,抓到手,已經感覺到那就是他要找的寶物了。他看了一眼木匠們,用手擋著,小心地打開了一角,果然是黃貨,他迅速地裹好手里的東西,叫木工們繼續剝鐵皮,開始把一塊塊的好東西,往包里裝。一個木工問了一句:老板,是什么好東西啊?藥材,是當年從阿拉木圖進口的藥材。你們抓緊時間干吧,我付你們雙倍的工錢。阿西木和田看到這個結果,眼睛像寶石一樣亮了,額上的汗珠變成了閃亮的珍珠,木匠們干到天亮,把所有的黃貨都取出來了,木匠們拿著幾倍的工錢走了。阿西木和田把自己反鎖在屋子里,開始盤點那誘人的金條,一共是三百二十六根金條,他激動地把金條鎖進保險柜里,躺在地毯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在反復盤算那些金條的現金價值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幾天下來,阿西木和田睡不著覺,那些金條像一塊塊火種,燒著他興奮的心。在夢里,那些金條一根根變成了他爺爺的心,變成了他爺爺的嘴,講述著他百年前在莫斯科、阿拉木圖、伊斯坦布爾、沙馬爾罕、彼得堡、海盛威、上海、新疆等地的生活和經商活動,有太多的辛酸,有激動人心的故事。他的爺爺當年把自己財富的一半藏在槽子車上的方木里,讓傭人交給弟弟,讓弟弟分發給親人們,期盼家族的香火不滅。當年,他沒有得到有關這些金條最后歸宿的消息,躺在病床上就要咽氣的時候,把這個秘密告訴了自己的俄羅斯女人安娜,安娜臨死的時候,又把這個秘密告訴了自己的兒子瓦西里,瓦西里在即將離開人世前,又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兒子阿納托利。后來,兩國開始互通貿易的時候,他幾次來到新疆,和阿西木和田喝酒的時候,有過和他聯手尋寶的打算,但又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新疆的社會情況不允許他一個外國人尋找什么秘密。后來,阿西木和田開始從阿拉木圖倒騰皮棉,他在阿拉木圖幫他做了很多事,特別是幫他打通了和海關的關系,當阿西木和田開始回報他的時候,他抓住這個機會,把槽子車的秘密告訴了他,條件和要求是,如果有結果,那些金子一人一半。那天,阿西木和田在心里說了一句:■!一人一半,那是屌毛嗎?那是金條!他開始盤算怎樣對付那個老毛子阿納托利,想耍賴,就說沒有找到那個槽子車,當他心里為有了這樣的謀算而興奮時,又蔫蔫地推翻了這個狗日的辦法,他知道,阿納托利不是一般的人,這會兒,也可能早就知道了結果,如果獨吞金條,他在阿拉木圖的生意做不成不說,會有生命危險,因為阿納托利在阿拉木圖和黑社會有染。
一個電話,阿納托利第二天就飛到了新疆。他們在和田人的餐館吃烤全羊,酒喝到半個耳朵發熱的時候,阿西木和田窺視一眼阿納托利,立刻裝出一副嚴肅而虔誠的樣子,說,阿納托利,我們都是有福的人,告訴你,我吃了好多苦頭,最后找到了那個槽子車,那些條木里果然藏有金子,一共是一百條金子,我們有言在先,我把五十條金子給你準備好了。阿納托利站起來,擁抱了阿西木和田:我的好兄弟,我衷心地感謝你,愿你在能吃能干的日子里,肉靈靈的女人屬于你,肉靈靈的女人屬于你呀,我的好兄弟!第二天,阿西木和田在地下錢莊,幫阿納托利把那些金條變成了美元,在飛機場阿納托利最后一次擁抱了阿西木和田,許愿他這次去阿拉木圖時,給他娶一個眼睛會說話的俄羅斯金發姑娘。飛機起飛的時候,阿西木和田笑了:我操你情婦,俄羅斯姑娘我等你給我娶嗎!有錢什么東西沒有?阿西木和田把手里金條的三分之一變成了人民幣,在安靜美麗的開發區,秘密地購置了一處別墅,把一把鑰匙交給了情婦其曼。在地下錢莊,又把剩下的金條變成了美元,秘密地存進了銀行。他坐下來,盤點自己的財產的時候,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和老婆離婚,帶著情婦到國外定居,去加拿大,那里有他的朋友。離婚的想法在幾年前就有過,主要是老婆開店跑生意以后,學會了喝酒,屁股早就不干凈了,再說孩子們都自立了,也該他有賊心賊膽了。
我的爸爸
今天又遲到了,都是因為酒。我這個不要臉的嘴,一沾酒,就不是我自己的嘴了。快到單位大門前的時候,遠遠地看見朋友巴斯提,熱情地和我們的門衛加薩熱提說話,情緒極佳,像個拾到了金疙瘩的人,有說有笑地給我們的門衛比劃著什么。我們的門衛很精,干的時間長了,有的時候就是半個領導,有些事自己做主,隨便打發遠道而來的人。時間長了,領導們的隱私和秘密基本上都在他的腸子里了,不像個門子,倒像個久遠年代里的奸細,那眼睛,什么樣的意思都有。我不喜歡這個人,基本上不答理他。巴斯提見到我,大叫一聲,熱情地抱住了我。他永遠這樣熱情。走進辦公室,我給他沖了一杯咖啡,他喝著,眼里閃耀著自信、貪婪的神態:你遲到我就知道你喝多了,昨晚都有誰?有美女嗎?無聊,有這么問的嗎?有什么事,快說話。艾尼作家的研討會就要開了,一大筆錢到手了,但是,那個老賊作家提出了一個苛刻的條件,非要你老子出席座談會,在眾人面前吹他幾句。我笑了,我要他把請柬留下,晚上我去送。沒有那么簡單,請柬是請不到你老爸的,找你,是老賊作家的主意,他要我們親自去見你老爸,無論如何要搞定他老人家。
我和巴斯提來到了爸爸的辦公室。候客廳里坐滿了人。爸爸的秘書看見我,坐起來,笑著握住了我的手。我說,我有急事要見爸爸。他把我們領進了爸爸的辦公室。爸爸正和一個人說話,他瞪了我一眼,我很不自在地坐下了。爸爸說,劉秘書沒說我在會客嗎?說了,我想,我們就幾句話。爸爸滿臉不高興:出去,在外面等。我們灰溜溜地出來了。我瞪了一眼巴斯提:都是你。巴斯提笑了:晚上我請客,請你吃野味,有美女。巴斯提正準備吸煙,剛才那個客人從爸爸的辦公室里出來了。我看了一眼劉秘書,他沒有說話。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爸爸打來的。我們走進爸爸的辦公室,坐了一會兒,等爸爸抬頭看我們的時候,我把請柬放在了他的前面。爸爸看完請柬,再一次注視我們的時候,臉色更加難看了。巴斯提嬉皮笑臉地說,叔叔,這是我一手操辦的事,希望你能參加,講幾句話,鼓勵鼓勵我們可憐的作家們。爸爸頓時火了:艾尼!什么東西!他是作家嗎?誰說他是作家?我們從來不認為他是作家!他是流氓!是全城一流的酒鬼!要我出席,要我說話,你沒事干了嗎?那個圖大洪,那個玉素甫江,從娘肚子里生下來就是作家,是人民喜愛的作家,他們的研討會,你為什么不開?叔叔,主要是沒有錢。什么?沒錢?你找過我嗎?你說過錢的事嗎?巴斯提仍笑著說,這是因為他們本人沒有申請過。那好,我現在就替他們申請,你打報告來,我給錢!忘記那個流氓,他的研討會停開,我要給你的領導打電話,你們天天圍著錢轉,圍著人情轉,這可以嗎!?
走出爸爸的辦公室,我說,完了,你不找我還好,這下砸了。我想起來了,爸爸討厭艾尼作家是有原因的。艾尼是個貪酒的老哥,有一次,喝多了,罵過爸爸,說,你是什么東西,你能給我們當領導嗎?你是苦力出生,你的祖祖輩輩都是苦力,你最多是個所謂的自學成才的苦力后裔,就這么簡單。不可思議,這年頭,領子成了袖子,袖子又變成了領子。走在馬路上,巴斯提像大田里正午的黃瓜似的蔫了:哥們兒,這事鬧大了,沒有辦法了嗎?怎么會沒有辦法呢?你應該知道一物降一物的道理呀!巴斯提頓時來勁了:說說,說說!我笑了:晚上的野味中午能享用嗎?當然,當然。我們走進了那家著名的野味餐廳。烤雪雞的味道相當不錯,三杯酒下肚后,巴斯提貪婪地看著我的眼睛,說,哥們兒,在這關鍵的時候,可要拉兄弟一把呀。如果你們家老爺子不來,電視臺的記者也不會參加,這事就宣傳不出去。這樣一來,艾尼就徹底地虧了,我要的那筆錢,也會燙手。我說,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去請已經退居二線的穆薩大人,只要他老先生決定參加,我爸會飛著去的,他對我爸有知遇之恩。知道那人喜歡吃什么東西嗎?西域河的青黃魚,弄上幾條大的,拜訪一下,準成,我帶你去也可以。巴斯提高興了:哥們兒,你是我的救星啊哥們兒。第二天中午,我們帶著東西拜會了穆薩大人,事情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好,大人說,他喜歡艾尼作家的作品,他要發表演說,慶賀他。走出大人的院子,巴斯提緊緊地抱住了我。
研討會終于開始了。果然,爸爸也來了。爸爸多年始終不承認艾尼是作家,罵他,說他是我們城市最丑陋的流氓。爸爸的心態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東西是個人恩怨。艾尼喜酒,且貪杯,無論公家的酒宴還是民間活動后的答謝,他一律放開暢飲,而后就微醉、直至醉,罵人,特別是對爸爸,罵的最毒,說他是苦力領導,全城有才能的人都死光了,官帽才落到了他的頭上。
幾位評論家做了精彩的發言,自由發言的時候,穆薩大人接過話筒,說,我們喜歡艾尼的作品,是因為他是為我們寫作的作家,他的作品有一種底層人群私密的味道,好多年來,他為人民寫了許多好作品,我們為他感到驕傲。該爸爸發言了,爸爸燦爛地笑著,四周看看,說,今天,對于我們大家來說,是個好日子,是值得我們銘記的日子。評價一個作家的勞動成果,就是肯定他對人民的文化貢獻。我讀過艾尼作家所有的作品,我深深地感到,他是我們時代最偉大的作家。他的文筆輕松,幽默,富有哲理。這種風格的背后,是他熱愛人民,熱愛生活,熱愛文化的博大胸懷。我們為什么喜歡他的作品呢?因為在他的文字里,有我們的從前和現在,有我們的夢想和光榮,有我們的感恩……頓時,熱烈的掌聲響起來了,劉秘書抱著爸爸要送給艾尼作家的那條地毯,來到了臺前。主持人邀艾尼作家上臺領獎的時候,爸爸也來到了臺前。爸爸在秘書的幫助下,卷開了地毯,展示給了臺下的人們。掌聲又響了起來。我認出了這條地毯,是爸爸手下的一位哥們兒送的。那天,爸爸向那人說,記住,送禮也是個學問,你雖然給我送的是三流的民間制品,但我還是要向你說心里話,要想混,必須白天一張臉,晚上一張臉才行。研討會出現了第一次高潮,艾尼作家笑著接受了地毯,臺下又想起了熱烈的掌聲。我看了一眼巴斯提,那小子樂了,眼睛變成了曲線,比娶媳婦還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