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自殺的時候,大家都不相信這是事實,因為櫻花從來就是很乖的女孩子,但櫻花確是自殺了。
大家都還沒有意識到要過春節,櫻花就回了蹇畬。在布店里為顧客裁剪的母親透過熙熙攘攘的人頭,一眼就認出櫻花飄柔的長發。櫻花櫻花你是回來過年嗎?趕集的人們聽不清她喊什么,但還是為手持剪刀奔跑的婦人讓路。
我不是回來過年,我再也不去廣州了。櫻花洗過臉,立在橢圓的鏡子前,將發梢繞到胸口慢慢梳理,平靜地對母親說,媽,你看,全部東西我都帶回來了。
多好的廣州,你不是說廣州天天可以吃冰淇淋,不去上班怎么吃得上?
反正我不去了。櫻花用濕毛巾的一角擦拭左襟的一塊油漬,抬頭說,冰淇淋我也不吃了。
那你怎么過日子呢?
不過日子了,櫻花說,我跟你們說過很多很多次活著沒意思,你們不相信,這次我真的不想活了。媽我不騙你。
婦人先是流下淚來,然后用剪刀往墻上捅,同時用額頭使勁撞墻,我也不活了,婦人說,老天爺呀,我怎么會生這樣一個女兒呢?
櫻花的右手撫住母親的額,讓自已的掌給她撞。媽你別撞了,每次都把我的手撞腫還是要活下去,我是真的不想活,我都想了好多年了。
櫻花這么一說,婦人撞得更使勁了。一下子就滿頭大汗,身子慢慢矮下去縮在墻角,哭訴轉為絕望的號啕。
這時圍觀了許多人,櫻花的爸爸也拎著算盤回家了。怎么了怎么了,他撥開人群問。
媽媽又撞墻了,櫻花高舉紅腫的手說。男人看看墻角的額頭,又瞧瞧女兒的手掌不知所措,抱緊算盤原地打轉。
櫻花的爸爸是個優秀的會計師,除了假賬什么賬都能做,不會做假賬的會計師幾十年來調換了數不清的單位,當然是越調越差,現在在某個瀕臨倒閉的小企業上班,雖然連連虧損,會計師做起賬來依然一絲不茍。會計師禿頂得厲害,額前僅有一縷一橋飛架南北,腦后的一圈也枯黃干瘦,同事們都說他聰明絕頂,不知是確實聰明了才絕頂還是因為絕頂給人以聰明的印象。只有這把巨大的算盤始終伴隨著他,清朝真品,他說,山西的楠木,撥弄起來叭叭脆響,胡雪巖的手下還用過它哩。精明的會計師就是不明白幸福年代的女兒為什么不想活,除了唉聲嘆氣他真的一籌莫展。還有就是他算來算去無論如何都要虧本的小布店,老婆居然能賺到錢來供三個子女上學。會計師覺得世事如煙,許多事件的發生都超過了他的理解能力。他于是更加沉默了,深夜撥動算珠的聲音傳出了疲冗和間斷。
櫻花又開始新的一輪慵懶的生活,每一年的春節前后她都這樣沉悶無語,除夕守夜的時候,兩個弟弟都在電視機前手舞足蹈,只有她目光四散呆若木雞。新年鐘聲敲響,弟弟出去燃放爆竹的同時,櫻花總是捶打自己的雙膝痛哭失聲:我又長大一歲了,哦哦哦,真沒意思呀,哦哦哦……今年的櫻花不同于往年,連痛苦的表情都不見了,整天翻看彩照,托著腮幫子想著浩渺的心事。也不發脾氣,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像剛過門的小媳婦。
你為什么不生氣呢?
我不想生氣,櫻花說,生氣又有什么意思。
櫻花的回答讓母親肝腸寸斷,婦人決定采取措施,首先想到櫻花快樂的表哥。表哥接到電話開著手扶拖拉機來迎櫻花,表哥把挽著表妹上街當成一件樂事,同學朋友看到土不啦嘰的拖拉機手居然還有這么漂亮的表妹,都十分驚訝。傍晚時分,婦人送他們出門,灌了兩碗老酒的表哥拍著胸脯說,二姑你放心,她年年這樣,讓我來教導教導她。搬把椅子放斗里,叫櫻花抱著行李倒坐。夜市的行人不少,拖拉機手撒開嗓門吆喝:讓開讓開,沒剎的。行人果然怕沒剎的車,紛紛讓開。
表嫂特地弄了一盤鱔魚給櫻花準備晚飯,沒有上表哥喜歡的豬頭肉。表哥多次說,開拖拉機多好,運一趟50塊錢,能賺多少賺多少,賺了錢就買豬頭肉吃。櫻花皺起眉結說,惡心死了,多臟哪。表哥說,不吃豬頭肉開拖拉機也是很有意思的,天氣好拉沙子拉石塊,刮風下雨打撲克。
吃了晚飯,表哥不知從哪里抽出一根皺巴巴的領帶,一邊剔牙一邊在手上盤來盤去。櫻花說,為什么不掛在脖子上打呢?表哥吐掉牙簽說,我一年到頭才戴三兩次領帶,打好了再掛上去是一樣的。晚上帶你去跳舞,會一個同學,剛提拔的副局長,在單位有權批五百元以內的發票,相當有前途。櫻花說,沒興趣認識誰,不過去哪里無所謂,反正都沒意思。
重點大學高材生櫻花的舞姿讓副局長深深著迷,可惜始終不見她的笑臉。表哥很是焦慮,多次暗地里要櫻花笑一笑。櫻花于是很勉強地裂了一下嘴,露出糯米似的白牙,閃爍一股幽幽熒光。副局長倒吸一口涼氣,不知是詫異還是欣喜。出來舞廳后,兩人站在一棵只有三片葉子的樹底下勾肩搭背交頭接耳了許久,櫻花仰臉望著月亮飛快地穿過云層發愣,聽到表哥最后跟副局長說,你這邊要火熱些。
副局長因此一天幾次掛電話,都是表哥去拉磚頭的時候,副局長說:
你在干什么?
看看書和電視,隨便,都是文化垃圾。
有什么感受?
剛才說過了。
這幾天還干了些什么?
剛才說過了。
副局長不甘心,暗示櫻花自已雖然局長戴副,但在社會上還是很有面子的。
我什么事也不想做,你有事等我表哥回來跟他談,櫻花說,我在廣州工作那么些年,只知道省委書記是誰,別的官我都認不識。電話里就不再聒噪了。
你那表妹誰也高攀不上,真他媽的鬼見愁,副局長說,不過那模樣確是一絕,可惜中國沒有王子。
這幾天落雨,寒風無孔不入,到處是濕漉漉的感覺,準備年貨的油炸氣息若隱若現,櫻花的心情更加潮濕和晦暗。她不再看那些文化垃圾了,整天抱小霸王學習機哼哧哼哧地打,足不出戶也就用不著梳妝打扮,披頭散發的樣子讓人心酸。拖拉機在門外的路邊淋雨,斗上的磚粉被沖洗得干干凈凈,顯得趾高氣揚。表哥除了去副局長家打撲克和豬頭肉配酒,的確無事可干,猛然間想起該抖擻精神教導教導表妹了。
表哥抽了數支煙,搜腸刮肚說了一通人生的意義之類。櫻花目光四散無言以對,食指一遍遍撫過小霸王鍵盤冰涼的外殼。表哥最后站起來拍胸脯說,你看我多快樂,無憂無慮,拉一趟50塊錢……櫻花輕聲說,我又不會開拖拉機。
表嫂把啼笑皆非的表哥推出去,扶住櫻花柔弱如風的雙肩說,告訴我,是廣州的地方讓你失望呢還是廣州的人讓你失望?
櫻花說,都有一點。
那好,是愛情不如意還是事業不如意?
櫻花說,都有一點。
你表哥的意思是想通過副局長把你調回來,他雖然在官場上混,人還是不錯的。
一想到嫁人我就頭暈,櫻花說,男人光知道要結婚,根本不會愛,看他們色迷迷的樣子多惡心。
表嫂說,女大當嫁,總不能見了男人就惡心吧?你這個樣子真讓人擔憂。
是你們要我活的,哦哦哦,我本來就不要活了,哦哦哦。櫻花摟住鍵盤哭泣。
櫻花是什么時候從一個小鳥依人的兒童變成憂郁少女的,大家真的沒有記憶了。高二那年的母親節,櫻花匯錢去外地郵購了一張帶音樂的賀卡寄給母親,母親當著她的面將賀卡撕得粉碎。你以為我賺錢容易嗎,賣布沒日沒夜的,婦人甩下一把一把的眼淚鼻涕哭訴。櫻花被鬧得匪夷所思,不就四五塊錢嗎。你還敢頂嘴,婦人扯過櫻花的書包摜在地上,哭得更兇了,都怪我瞎了眼,嫁了個窩囊的廢物。
櫻花的心都被母親哭懸了,她什么也不愿再說,目光固定在虛無的某處,身體整日是無精打彩的曲折。櫻花的腦海里成天飄舞賀卡的碎片,老師講課只剩下空洞的手勢,所有的話和粉塵在眼前飛揚,漫無目的。
此間發生了一件更嚴重的事,櫻花最尊敬的英語老師和最要好的同學小米做出了讓人難以啟齒的勾當。英語老師是多么有魅力呀,說話字正腔圓目光炯炯手勢有力,潔白的襯衫標準的領帶,一點都看不出已過不惑之年。小米的羞澀是眾所皆知的,每次上生理衛生課都把頭埋進臂彎里,只露出漲紅的耳垂。他們居然會出事,櫻花手心冒汗心尖發冷,居然不露蛛絲馬跡,櫻花空虛得像風箏的影子,時時覺得自己快要飄飛起來。整個校園都在議論他們的丑事,每一個白天的樹蔭下和夜晚的角落里,櫻花隨時都能聽到對她好朋友小米的惡毒嘲笑。
小米父母來找校領導的情形使每個目擊者為之動容,那時英語老師和小米都遠走高飛杳無音訊了,小米父母雙雙跪在校長面前,懇求校長為他們作主。男的直管往地上磕頭,大家都聽到了響聲,而且看到額上出現了血??;女的聲淚俱下,我就這一個寶貝,連碗都沒洗過,怎么會這樣呢,他都可以當她的爹了。她間隔了許多斷落,才把這句并不冗長的話說完。校長繞過去攔腰抱起磕頭的男人,教導主任伸展兩臂哄走了圍觀的學生。
櫻花一夜之間成了嗜睡的姑娘,半睜半閉的眼神似乎不愿看到整個世界,偶爾被別人大聲的話驚悚得一愣,眼里便露出警惕與仇恨。櫻花的成績一落千丈,她覺得寫字的力氣都沒有了,天天用指甲刮著課桌的豁口,懷疑它是否真實的存在。櫻花的爸爸停下繁重的賬務,語重心長地勸櫻花要努力學習,撥弄算珠的靈巧十指痛苦地絞在一起。由于年齡相仿,櫻花從父親烤鹵豬似的禿頂想到英語老師濃密的黑發,聞到父親的話中有一股隔夜舊飯的霉味。我會上大學的,干怎么事都比上大學累,不過,櫻花說,班長我再也不當了。會計師吐出一口長氣,伸直了腰,絞在一起的十指終于松開了。
填高考志愿的時候,櫻花將表塞給父親,會計師說,你自己的意見呢?櫻花說,我沒有意見,媽媽說考不上就賣布,我討厭剪刀,就像討厭算盤一樣,我不賣布,所以要上大學。會計師填了兩所名字響亮的重點,櫻花滿臉愁容,覺得難度太大,見父親已經擰上了筆套,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婦人開始奮力飼養雞鴨,告訴鄰居是為女兒上大學準備的。櫻花每個星期天回家看它們日新月異地長大,覺得假如自己考不上,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櫻花很給父母面子地接到錄取通知書,婦人自己動手裁剪了兩套在蹇畬很洋在城市很土的衣服。櫻花就穿著它,跟在肩扛大包的父親身后坐汽車轉火車走進大學校門。櫻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隨時可能消失在陌生城市的人流中,靠頻頻尋找會計師閃亮的腦袋才得以走完從車站到校園的漫長路程。
在喧囂的大學校園,櫻花的身影象一個短暫的夢境不為人知地飄來飄去,偶爾有志大才疏的男生為她亮麗的容顏所傾倒,但無不被她冷酷的神情拒于千里之外。櫻花睡在最角落的下鋪,課余時間總是披頭散發地抱一本名稱不祥的書似看非看,有時墊一張稿紙細心地修剪指甲,剪完托起一抹卷曲的白色端詳半天,然后再一口氣吹散。這樣沉默的女孩很難有熱心的伙伴,同宿舍也就當她可有可無了。
同學們視為浪漫的暑假,櫻花是哪里都不去的,她就這么隨意地翻書或者修剪指甲。傍晚卷一期刊物先去買冰淇淋,然后貼墻踱到湖畔,看滿臉滄桑的老人撐竹排到湖心撒料喂養箱中的魚,他沖她微笑時,櫻花看見老人緊縮的皺紋向四周蕩開,櫻花于是滿心喜悅地向老人招手致意。老人蹣跚走進木質小屋,一塊以塑料布當玻璃的圓窗便柔和地亮起來,櫻花卷起刊物,走回空曠的宿舍樓。櫻花聽到腳下陳舊的樓板依次響過,回廊終端一盞晦暗的孤燈了無生氣,她用書敲敲腦袋,心中涌起一股煩燥的悲涼,摸不透是悲是喜。在一無所獲的炎炎暑期,櫻花愛上了冰淇淋,這種紙扎的使人平靜而空洞的食物。
整四年的大學生活,擱誰身上都要發生幾件難忘的故事,但櫻花確是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只覺得莫名其妙地虛長了四歲,真是百無一用徒增煩惱。櫻花偶然從路牌廣告中得知,廣州有一種別致的冰淇淋投入大規模生產,因此在同學們為畢業分配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櫻花自己去人才市場隨便選了一家獨資企業,地址當然是在開放的炎熱廣州。會計師抑制不住由衷的興奮,汗津津的額頭在燈下晃來晃去,給女兒寫了一封長信,說為了櫻花的工作單位托關系走后門幾乎到了踏破鐵鞋無覓處的程度,沒想到女兒棋高一著,得來全不費工夫。
盛夏季節,蹇畬村民又看到會計師重點大學畢業的女兒在街頭憂郁地漫步,櫻花要去廣州工作的消息不脛而走,于是有老者自豪地捏捏她的胳膊夸獎她的能干。櫻花說,我討厭這地方,想走遠點,就這樣。老者松開手,臉上換了大失所望的表情。我還喜歡廣州的冰淇淋,櫻花又說。
櫻花離開蹇畬的那天,堅決不要父親送,更不要母親土不土洋不洋的新衣服,會計師想借機去廣州一游的打算終于成為泡影。櫻花說,我不喜歡小題大作,背起行李就上路了。父母站在門口,眺望女兒的長發飄飄揚揚,無法判斷櫻花走向一個陌生城市的真實情緒。
櫻花極少給家里寫信,幾個月往父親單位掛一次電話也是三言兩語,當會計師問起她的工作生活情況時,櫻花總是說:
就那樣了。
廣州成片的陳舊民房讓櫻花無比驚詫,她常常憑窗佇立,看手搖蒲扇圍品功夫茶的市民發呆,一顆心像在天空盤旋的鴿子無處著落。這就是廣州,櫻花不知該埋怨誰,只是嘆息,這就是傳說中的廣州。櫻花在公司的工作不過是復印文稿收發信件起草貨單,緊張而不忙亂,她覺得自己像風塵的糠秕,旋轉地俯瞰涌動的人世。在城市這個碩大的人口容器里,櫻花如同街頭行人隨口吹出的唿哨被人忽略。與誠的邂逅使櫻花迅速向時間滑去的腳步有了稍稍的停頓,可惜這種穩定感影子般的短暫而虛擬。
誠在一家部門報紙編生活版,長相平庸到讓人難以描敘,在向櫻花的經理拉廣告時,十指相抵置于胸前的談話姿態倒是別具一格,經理交待櫻花具體跟誠落實廣告事宜。誠是文化打工族中普通的一員,區別僅僅在于比別人有更多的幻想,這點很重要,因為櫻花的生活永遠囿于自己浩渺的心思。這時已是初冬季節,在櫻花所住的這片低矮民居,混亂的鐵線在寒風中夜以繼日地嗚嗚鳴響。誠踩著一層落葉,拉滿夾克的拉鏈來找櫻花講故事。
我一定要有自己的居所,誠說,而且要在可安息的水邊,每日推開窗門就能看到波光鱗鱗,然后放飛一雙鴿子,讓它們帶回清脆的哨音。櫻花撲閃睫毛,臉上現出動人的紅暈,誠說,我就在這可安息的水邊寫作,再也不用為活著奔忙,寫自己愿意寫的東西。誠還說,我的妻子就安祥地坐在身邊,聽我朗讀散文的斷落,或者為我彈奏一曲《母親像月亮之光輝照耀》。櫻花覺得誠在敘說一個被遺忘的夢境,不斷給誠的高腳杯續上白開水,使誠能夠保持話語的激昂,似乎話一停下來所有的美妙前景就會一筆勾銷。
誠眼下是一臺寫字機器,他必需馬不停蹄地給晚報和流行刊物撰寫社會新聞才能交得起房租水費電費電話費,以及讓存折上的數字稍有增長。誠是幻想形的耿直青年,這種人在小縣城是注定要吃盡苦頭的,小縣城比較適合那些鴛鴦繡取從君看,要把金針度與人的小官迷,誠的憤而離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編緝們只對誠真假莫辯的熱點追蹤名人特寫感興趣,唯有櫻花,這個落落寡合的伶俜少女能認真傾聽他冗長的憧憬。他們是一對世俗的局外人,倒一杯白開水,話題像山谷間葉尖的露珠,通體透明一塵不染。櫻花心里是從未有過的踏實,沉淪的盼望冉冉升起,幾乎能聽到自己噴然的心悸。直到誠在某個黃昏向她說:我們結婚吧!
櫻花愣了許久,待明白誠的話時,立即就哭了。為什么要提結婚呢?櫻花說,你明明知道我什么都沒有準備好,我以為我們有愛情,沒想到你就要結婚……
誠驚呆了,弄不懂一句情理之中的話怎么會導致櫻花近于絕望的傷感。誠手足無措地看著櫻花淚流滿腮,不知用什么才能安慰她的語無倫次。誠以為是水到渠成的事,結果卻是石破天驚,無奈的情形是可想而知的。
誠最后拍拍汗涔涔的額頭說,我走了。櫻花不置可否,繼續抱頭抽泣。
等誠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櫻花就掏出紙巾對鏡擦拭眼睛。櫻花爬到屋頂的平臺,城市由馬達打夯汽笛叫賣之類雜合而成的喧囂聲水一樣淹沒了她迎風的身影,櫻花抬起頭,天空中是飛速離去的滾滾烏云,櫻花打了一個寒戰,明白這個城市中唯一的朋友誠也是一去不復返。
櫻花回公司結賬,經理說,為什么要走呢小姐,我們從沒有虧待你。
櫻花說,我不想做了,不為什么。
經理說,誠很愛你,你走了他會傷心。
櫻花說,他不是愛我,他是想跟我結婚。
經理納悶了半天,終于放聲大笑,想跟你結婚不正是說明他愛你嗎?
櫻花沉默了一下,漲紅了臉說,你不知道的,我不跟你說。
經理笑得更歡了,我談戀愛那年你還是單細胞液體狀態,什么事我不懂?好好干吧丫頭,別胡思亂想了。
櫻花垂下眼簾,指甲在經理黑色辦公桌上劃來劃去,抬頭堅定地對經理說,我要回家。
經理疑惑地盯住她,沒有看出一絲開玩笑的成分,終于一聲長嘆,在工資單揮筆簽下大名。
櫻花背負行李回到蹇畬的時候,離春節還很遙遠。表哥陽光燦爛般的快樂沒能照亮她重眉緊鎖的心房,櫻花總是重復那句來自地獄的危言:反正我不想活了。言者平靜如水,聞者寒徹骨髓。表嫂說,作孽作孽,快過大年了,多不吉利呀。
櫻花說,說不說都一樣,反正我不想活了。
快樂的表哥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找出手搖發動拖拉機,機身還在隨表哥的奮力一拱一拱,櫻花就拎著她小巧的包裹上車斗了。
回家的第二天,櫻花居然上街買了一雙鞋子,并且剪了頭發。當媽的一陣驚喜,好好準備過年,媽再給你做身新衣服。
我不是為過年,櫻花在心里說,我就剩最后50塊錢了,用完就算了,別的錢都給了弟弟,反正我不想活了,留著也沒用。
寒冬的雨季來臨了,天空飄飛著似雨非雪的綿絮,你看著是雪,落到地上就是一片水漬。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除夕,所有的喜慶氣氛都被沉悶壓制著,使每個殺雞宰鵝砍豬肉刷對聯的忙碌身影有一股祭奠亡靈的陰森。
櫻花是在雪雨交加的除夕之夜自殺的,那時,炮仗的轟鳴震耳欲聾,沒人能覺察會計師與賣布婦人不同尋常的動靜。
大家是在雨過天晴的新春佳節傳聞櫻花自殺的消息,大家不愿深談此事,因為畢竟是不吉利的。再說也不太相信這是事實,櫻花從來就是很乖的女孩子。